艾振民
劉艦平是湖南著名作家。他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寫小說蜚聲文壇,其代表作《船過青浪灘》 獲得全國中短篇小說獎。當時他也寫詩,但其影響被小說的光芒遮蔽。知小說家劉艦平者多,知詩人劉艦平者少。近些年,他既寫新詩,也寫舊體詩。已出版《高山流水》 《心象》 《我和影子》三部詩歌力作,顯示了多方面的才能和深厚的功底。
《夜色蒼茫》是詩集《我和影子》的開篇之作,也是作者患眼疾沉淪多時后再次奮起的宣言書,它和《慧眼在掌心》《月迷離》 《幻覺》 《我和影子》等詩一起,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了作者作為一個詩人的心路歷程?!把奂惨殉蔀橐粋€陰謀,每天都在暗中顛覆光明,雖然我不需要霓虹燈陪伴,但也并未放棄,迎接日出的權(quán)利?!痹趺崔k?作者在夢里遇到了觀音菩薩搭手相救,“盡管她伸出一千只手,手中還長著一千只眼”,“我還是掉進海里,被苦咸的水嗆醒”。作者得到影子的提醒和暗示,走出自己的陰影:“你該有本事,把這條黑道走到底了?!弊髡吖钠痫L帆,“我雖然墜入長夜,迷離恍惚的眼神,卻隨嫦娥奔月而去”,發(fā)出“失去視力不等于失去平等”的吶喊,于是,“盡管前途支離破碎,我臉上的自信始終完整”,并開始用語音手機這雙眼睛寫詩,“我開始整理落滿黃塵的書架,重新耕種讓時間荒蕪的文字,季節(jié)從昏暗的生命中蘇醒,我滿眼都是黑油油的土地……渾濁的淚水已化作春雨,滴答滴答的田園牧歌,成了我語音手機的彩鈴”。我們知道,漢語里的同音字非常多,但它們同音不同義,意象萬千的辭義,正是漢語這一不朽精靈的形象寫真。這也正是艦平寫詩的困難之處。要在手機里找到一個自己心儀的漢字,必須有堅忍不拔、鍥而不舍、浪里淘沙、大海撈針的毅力。
《聽琴》 共八行,詩人只用短短的六行,就把琴師阿炳流落市井、用琴聲舒放愛戀蕩滌世間污濁的生動故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人用兩行詩“一位盲人用音樂照亮了眾多靈魂,一支名曲由低賤升華成天籟之音”結(jié)尾,琴師阿炳高潔的人生境界便呼之欲出。
《走向中年》 這首詩,探討的是一個人生和社會話題。作者一開始就對那些胸無斗志、缺乏生活激情的中年人的人生世相作了生動形象的描繪:“浪漫逐漸沉淀,瘋狂已經(jīng)遙遠,面目幾經(jīng)裝修,表情終于老練……熱情很少從不隨便串門,牢騷太多從不公開抱怨,同事見面只談天氣,與人握手又松又軟?!本o接著作者對這些有缺失的中年人的人生境界作了歸納整理:有些人“理想一生一次也嫌太累,氣功一日數(shù)遍卻不怕麻煩”;有些人“主持正義不如主持家務(wù),捍衛(wèi)真理不如捍衛(wèi)菜籃”;還有些人“生命在茶杯里發(fā)胖,青春在報紙后打鼾”。作者表明了自己的鮮明態(tài)度:“中年是人生的雙搶季節(jié),搶收青年的成熟,搶種老年的圓滿,這是最辛勞的季節(jié),這是最輝煌的階段”,我們要脫掉大衣?lián)肀?,丟掉假面親吻愛情,要主持正義,捍衛(wèi)真理,要為理想而奮斗。作者對那些看破紅塵的中年人進行了善意提醒:“汗水豈能摻假,土地無法欺騙,生命的犁鏵如果耕作得太淺,報答鐮刀的將是深深的遺憾?!?/p>
《投緣》 一詩很短:“虹,架在山谷間,結(jié)成一個,完整的花環(huán)。一半是太陽的七彩,一半是大地的斑斕。彩虹離開山谷,理想不會圓滿,山谷失去彩虹,生命總有遺憾?!?/p>
作者將美的意象用虹、花環(huán)、太陽、大地等具象來表現(xiàn),把真理摻入生活的細紗之中。詩句清新、明澈、美麗而且富于哲理。又如《辰河啊,我離不開你》:
“……假如我真是一條受傷的木船,我也不會向往人工湖的安逸。辰河啊,我的生命只屬于你。沒有漩渦、礁石,船兒要舵干什么?沒有險灘、惡浪,船兒也無需纖索和漿楫?!?/p>
這首抒情詩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溫室里長不出參天大樹,馬廄里養(yǎng)不出千里戰(zhàn)馬。
再如《我做過辰河的纖夫》:
“……我是被纖索拉扯大的。我走過了許多不是路的路,用膝蓋,用肚皮,用胸膛,用頭顱,用裂開了道道血口子,麻石一樣粗礪的雙足。我跪下,不是祈禱,更不是屈服;我匍匐,是要讓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學會走路。”
這類詩將抒情與哲理結(jié)合,平緩的語調(diào)中隱藏著一種遼遠的意境,于單純中見豐富,像春水一樣透明,秋水一樣幽遠。
記得有一位老詩人說過,一個詩人,不論是用什么樣的語言寫詩,首先要時刻保持作為詩人的良心,即保持對人類的關(guān)懷和對時代的敏感。人類命運在整個歷史中總是不斷地受到各種挑戰(zhàn),而詩人應(yīng)該是最敏感、最有悟性的,他的觸角應(yīng)該很深地進入到歷史的深處。對人類的命運、同胞的處境、生命的價值等重大問題,詩人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艦平的詩不僅寫出了一種歷史感、滄桑感,還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和現(xiàn)實元素。一方面,作者個人在生命時空之中的掙扎與再生深深地沉淀在他的詩句中;另一方面,對人類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在反思與批判的維度上進行現(xiàn)代性探求,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類現(xiàn)代處境的熱切關(guān)注,并以其憂患意識映襯出詩人良知。
《莊稼漢》一詩,寫農(nóng)業(yè)文明被工業(yè)文明取代之后,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巨大變化?!俺鞘械墓秩?,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套牢鄉(xiāng)村的夢”。在農(nóng)村,“地里長出了鋼筋水泥,心頭秧苗不再返青,池塘里的月亮,被打樁機震碎”“牛群告別牧歌,成了餐桌祭品”“田野上的稻草人,只能與老照片相守”“夕陽聞不到旱煙味,也尋不見每天蹲過的那道田埂”。而農(nóng)民,“莊稼漢拍掉身上泥土,開始坐在電腦前,學會上網(wǎng),學會打理虛擬農(nóng)場,學會炒作地皮樓盤”。工業(yè)文明取代農(nóng)業(yè)文明的后果是好是壞?作者在詩的結(jié)尾表明了自己發(fā)人深思的立場:“五味俱全的農(nóng)家樂,令人唏噓慨嘆?!薄痘丶摇芬辉?,寫城市生活對家庭觀念濃厚的中國人的深刻影響?!凹?,在后現(xiàn)代之后,支離破碎,散落于互聯(lián)網(wǎng)上和霓虹燈下。只要踩剎車的腳,錯點一下油門,隨處可以夜不歸宿”“有各種各樣的房子,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讓你隱身,或?qū)⒛憧哿簟?。城市生活究竟帶給了人類幸福而是不幸?作者在詩的結(jié)尾同樣作了言近意遠的簡單說明:“這些名目繁多的房子,當然與家無關(guān),只是把雜亂無章的生命,強行格式化而已。”
艦平詩中的人文情懷,具體流淌在寫人和自然以及人類勞動三大題材之中,都是在寫自己的生活,抒發(fā)自己真切的情懷,都是對文學和讀者的那份以心相許的真情與激情,而不是為賦新詩強說愁,或矯揉造作以欺世。
1.寫人——對朝夕相處的親人朋友關(guān)愛,他充滿真情。他歌頌父母,“癡情重過黛玉的花冢,卻不舍得用眼淚陪葬,寧可把每一掬傷感都擰干,捐給滴水貴如油的谷雨”,“墳前的石碑,沒有留下墓志銘,是怕后人舉浪回頭,耽誤了行程”(《血緣河》)。父母去世后,他長歌當哭,“一夜回鄉(xiāng)夢,幾度認家門,不聞雙親笑,只見山中墳……魂濕瀟湘雨,心頭草木深,海角問天涯,何日是清明”(《心祭》)?!疤峁P問母無郵址,黯將濁淚寄天堂” (《祭母》)。他留戀身穿長衫、拿煙竿當拐杖、用香豆做誘餌逗玩童開心的外公。他贊美姐姐對家庭的負重,“夜半星月寒,出城去遠山,十歲小肩膀,每天柴一擔,厚繭補家窮,衣單瘦骨彎”;他歌頌朋友之間純真的友誼,“老友如舊書,酒后才好讀,相邀去月宮,路上成李杜……” (《老友》)。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苦痛,他同樣柔腸百結(jié)。大地詩人葦岸英年早逝。艦平為他歌唱:“你拒絕浪潮和泡沫,遠離帶有腥味的炊煙,三十九載的守望,你變成一道有些荒涼的岸。雖然你已睡去,仍不時飄出夢里蘆花,清掃我們頭頂?shù)纳n天?!?/p>
詩人對古今中外活在我們記憶里的人們同樣傾注了滿腔熱忱。他歌頌《屈原》:“求索路漫漫,離騷韻綿綿……高山千尺瀑,行吟萬里川?!彼νΑ短饭罚骸皩m刑摧丈夫,尺竹難去勢。直言撼九鼎,簡牘敢射日。浩氣洗江山,殘月祭青史”。他贊美《昭君出塞》:“不坐紅花轎,敢騎塞外馬?!彼椤兑粋€荷蘭人的遭遇》,面對“饑餓的勒索”和“貧困的糾纏”,“溫森特·梵高,用他不朽的杰作,在人類文明史上,種下一片森林……”。他祭奠《海明威》,高舉著這位作家的墓志銘,“你可以消滅我,但絕不可以打敗我”。
2.寫自然——對大自然動植物的喜愛,他傾注真情實感。艦平用五言古詩寫了系列動植物。《詠竹》一詩,他贊美竹的高風亮節(jié),“輕枝搖淡月,瘦骨亮風節(jié)……遇貴難折腰,處貧多悲切”?!队奶m》一詩,抒寫幽蘭的芳香,不僅作者為它的芬芳神魂顛倒,“伊人一襲風,拂面魂魄空。欲折垂淚柳,揮手馬尾松”;就連碧泉、秋水也情不自禁,“碧泉漣漪散,秋水隱芳蹤”。蟬和墻頭草在人們的印象中帶有貶義色彩,但詩人卻反其道而行之,為它們平反正名?!把籽紫娜崭?,短短一季韻。寒蟬唱到死,空殼仍有神”。雖然它們“嗓音不及鳥,情熱羞夜鶯”,但是,“歸程風冽冽,起舞葉紛紛”,有凜冽的寒風和翩翩起舞的落葉為它們的歸程壯行。墻頭草在“夾縫求生存,雨煎毒日烹。只身扛四季,獨領(lǐng)八面風”,詩人對它們“刮目另相看,何遜懸崖松”。艦平也用現(xiàn)代詩寫動植物。在《虎紋海螺》詩中,作者對虎紋海螺外強中干固步自封自毀前程的生存方式進行了批判。在《油菜花》詩中,詩人走進花海,感受到它“且俗、且媚、且健美”和“耀眼的金黃”,也感受到它的“燕語喝彩”和花枝招展的“少女舞姿”。在詩人內(nèi)心,寒門出身的油菜花,“能在無常中燦爛,也在輝煌中尋常。它是悠閑的散文,是忙碌的農(nóng)事,是秀色可餐的鄉(xiāng)愁”。于是,詩人受到啟發(fā),“誰扔給大自然一把種籽,都會得到豐衣足食的回饋,及天人合一的樂趣”,繼而受到鼓舞,把自己融入到油菜花的青春方陣之中:“我用游子的熾誠,構(gòu)思一串串嫩莢,它定會結(jié)出飽滿的句子。我追隨招蜂引蝶的詩行,穿越霜之冷漠,風之狂野,雨之迷茫。”
詩人對大自然中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藍天白云、時節(jié)更替等意象同樣充滿了無限尊崇,表示出發(fā)自肺腑的熱愛。這也正是我欣賞《秦皇島》 《鵝卵石》《神女峰》 《嬋娟》 《風姿》 《月迷離》 《飲月》 《賞星》 《云的淚》等作品的原因。詩人穿越歷史時空,將濃濃的煙火味(《湘西》:泊岸尋老酒,壇壇故事烈)、淳淳的真性情(《夏雨:竹馬青梅夢,天涯何處芳》)、暖暖的愛意(《驚蟄》:聞天邊雷滾,憂路上行人),用精煉質(zhì)樸的語言,歌唱大自然的美麗神奇,表現(xiàn)田園生活的優(yōu)雅情趣,充滿了對歷史傳統(tǒng)的眷戀、對民俗風情的欣賞、對民族命運的關(guān)切,以及堅守精神家園的意志。
3.寫人類勞動——對勞動和勞動者的歌唱,他充滿激情?!冻胶尤饭灿腥组L詩,實際上就是對以辰河為生計的包括捕魚、撈蝦、放排、運貨、拉纖等船工的一曲頌歌。詩人把不同時代的纖夫們的勞動場景、勞動場面和勞動成果作了生動形象的描繪。昨日的辰河,有漩渦、暗礁、險灘、惡浪和迷霧,“纖夫們用龜裂的赤腳,彈奏著一曲曲悲涼幽怨的歌。寡婦鏈上,攀扶著一串沉重的故事;桃花源里,隱居著一個虛無的寄托”,結(jié)果是“給我極少的甜,給我最多的苦”。如今的辰河,“有馴服的長灘,有微笑的漩渦,有白云追逐的帆影,有夕陽流連的村落”,“纖夫們居然可以退休了,接替他們的是力大無窮的絞車和拖舶。殘缺的麻石臺階碼頭,已成為母系社會的注腳。辛勞一生的碼頭女人,看他們的兒女,正駕駛著龐大的駁船隊,向機械化港口集合”,詩人對勞動者對社會的巨大貢獻作了激情贊美:“古老的畫屏,已重新著色。河面添幾筆現(xiàn)代的倒影,愈加變得瑰麗婀娜”。
談到詩歌的語言風格,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說過“下字貴響”,清人袁枚在《隨園詩話》里提倡寫詩“總需字立紙上,不可臥紙上”。也就是說,詩歌的語言不單單指用詞簡練準確,同時要求獨到精致,如“春風又綠江南岸”(白居易)中的“綠”字,“人比黃花瘦”(李清照)中的“瘦”字,因煉字而成為點鐵成金的千古傳誦之句。由于患眼疾的原因,艦平的詩作大多是短章或小詩,在詩歌語言方面,絕不拖拉羅嗦讓人生厭,加上他深厚的古典詩詞功底和審美趣味,這樣,他的詩歌語言就具有凝練與典麗之美,謀篇謹嚴,遣詞精當,又不拘于成法,揮灑自如。
《尋章》一詩,寫圖章與印泥的友誼,“一盒印泥尋舊章,紅唇吻別去何方。兩心若有相印時,石頭未老知泥香”。石頭雕刻的圖章、紅色顏料做成的印泥,雖為平常物象,但詩人以真情寫物象,將物象情感化,將情感物象化,將“兩心相印、天長地久”等意境凝練成一個意象符號藏進詩中,不僅貼切之極,而且照亮了整個詩篇。再如《除夕夜》 一詩,寫除夕夜景致,“隔窗聽瑞雪,捧酒見月光”,窗外雪落有聲,杯中月華如水,可謂煉字成金,聲色絕佳。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的音樂美會使詩歌的語言具有非凡的爆發(fā)力、穿透力、親和力和震撼力,因而極大地提高詩歌藝術(shù)的感染力。對于現(xiàn)代詩的音樂性探索,魯迅和聞一多都有過精辟的論述。魯迅早在80多年前就說過: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但以后一種為好。聞一多也說過:音樂對于現(xiàn)代詩來說,就好比“戴著腳鐐跳舞”,高明的舞者非但不覺得礙事,反而因為有節(jié)奏的碰撞發(fā)出詩歌奇幻的天籟之聲?,F(xiàn)代生理學與語言學的研究結(jié)果也證明:語言的組合一旦具有了音樂性的因素,就很容易被記住、被傳播,因而也會極大地提高詩歌的藝術(shù)魅力。
《辰河,你像一個傳說》:“你清亮、碧綠,像天宮失落的玉鐲;你堅韌、柔長,像人間編織的纖索。你的每一片白浪,都是一首童謠;你的每一塊河巖,都是一個傳說?!弊髡哂帽扔骱团疟葍煞N修辭方式,把有規(guī)律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舒緩有致的語言節(jié)奏巧妙結(jié)合,將一種深沉的情感娓娓道來,真像一條小溪在緩緩地唱著歌兒流淌。
艦平的詩,總體說來在思想與藝術(shù)上較為成熟,既有小花小草小景小物的精致凝煉的盆景,又有大波大瀾大江大海的氣勢和對大事件、大主題以及主旋律的吟唱。黑格爾說過:“通常的看法是熾熱的青年時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但“中老年時期只要還能保持住觀照和感受的活力,正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爐火純青時期”。艦平正處在人生中年時期,祈望他努力擴大自己的生活視野和思想視野,從哲學的精神與宏觀的境界來加強作品的深度和廣度,使作品的意象更加精彩紛呈,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畫出大風景,展現(xiàn)大手筆,寫出反響更加強烈、影響更加深遠的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