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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沒有海(中篇小說)

      2014-08-15 07:08葉子
      紅豆 2014年8期
      關鍵詞:如玉朋克文友

      葉子,女,原名郭美藝,1976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魯十八學員。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咖啡人》《生活的虛構》,長篇小說《安身立命》《板橋林家》,散文集《秋風帶涼亦漂亮》,與臺灣陳文貴先生合著長篇小說《原鄉(xiāng)》,央視同名電視劇熱播。曾獲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說獎等獎項。在全國各家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出席第六屆、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

      在北去的火車上,朱朱接到了母親氣急敗壞的電話:“你這死丫頭,你給我回來,回來!”朱朱有氣無力地把手機盒蓋上,默默地看著逐漸由南方過渡到北方的景色。

      從人頭攢動的火車站出來,朱朱幾乎被人流裹挾了去。眼前是一張張疲憊的面孔,他們肩膀上背著外鄉(xiāng)的行李,看起來像許多片葉子,被風刮動著。朱朱定了定神,看到西天上掛著一輪散發(fā)著疲軟的黃蒙蒙的光芒的夕陽,像一個未知的軟綿綿的召喚。身后是顯示著時間、座次、價位的屏幕,字樣不停滾動變換著,車聲、人聲不斷地涌進人耳朵里。朱朱無數次想象了北京的面孔,到最后都把北京想象成她的親人了,但沒想到北京還是比她想象的陌生得多。

      朱朱投奔了居住在朝陽區(qū)的一個文友。她們轉了兩次公交車,又步行了一段路,才到了文友的住處。北京的大、北京的彎、北京的繞嚇了朱朱一跳。朱朱是個方向感極差的人,北京的彎繞增加了她對北京的恐懼感。

      文友聽明了朱朱的來意,大吃一驚:“你這不是現代版的魯濱遜么?你就拎這么一個袋子來闖北京?你今后工作有什么打算?”她打量了一下朱朱隨身攜帶的那個不大的旅行包,那里面頂多裝著兩三套換洗衣服。

      朱朱高興地在屋子中間轉了一圈,然后摔倒在文友的床上:“我最想當文學編輯,像你這樣的?!?/p>

      文友給朱朱倒了杯茶:“我說姐們,現在找工作不是你想干啥就能干啥的,你別發(fā)燒了?,F在一家雜志就只有四個編制左右,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北京人還安排不過來呢,等考慮到你們這些京漂都已經猴年馬月了?!?/p>

      朱朱有些泄氣,將自己的畢業(yè)證書、發(fā)表的作品拿出來給文友過目。文友翻了翻,嘆了口氣:“現在的大學畢業(yè)生十個有九個會寫些小文章,況且現在報紙雜志多如牛毛,發(fā)表些文字不稀奇,沒有誰會把你當寶。我勸你最好還是把標準放低些?!敝熘毂徽f得絕望起來:“那我到哪家公司當個文字秘書總還可以吧?再不行幫人家打字、校對都行?!?/p>

      文友很殘酷:“你不要太樂觀。當個文字秘書也得憑運氣,機會不是永遠在等你的,要恰逢其時才行。況且人家都要有經驗的,又要人長得漂亮,伶牙俐齒的,條件苛刻得很?!?/p>

      朱朱呆住了:“難道我要餓死在北京不成?”

      文友安慰道:“人家撿垃圾的都能活命,怎么就獨獨把你餓死?關鍵是你自己要有個準確的定位。我?guī)湍愠鰝€主意吧,現在北京新增了很多家報紙,到處在招聘編外記者,你趕緊抓住機會去試一試。你也別到人才市場投簡歷了,那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就專門留意網上的報紙招聘啟事吧?,F在先解決住處問題再說。你自己掂量一下,看自己的經濟能力適合于住地下室呢,還是住市郊的租房,香山腳下那一帶租房比較便宜?!?/p>

      朱朱一聽地下室就毛骨悚然,腦袋瓜里立刻閃現出黑暗、潮濕、無法呼吸的地下洞,火柴盒般大小的屋子里整日亮著一盞昏黃的燈,衣服永遠曬不干,走到地上完全像個長毛的山頂洞人,那不是活人墓嗎?住在活人墓里,估計不可能涅槃重生,只可能走火入魔。她飛快地說:“住市郊的租房吧?!?/p>

      文友欲言又止:“你考慮清楚了?”

      朱朱道:“考慮清楚了?!毙睦锵耄@有什么好考慮的?錢和人,當然是人要緊。

      文友瞟了她一眼,哎,一點點錢,不懂得計算著花,到頭來可別來找我的麻煩。

      文友將朱朱領到魏公村一家便宜、簡陋、窄小的租房里,幫忙殺了價,一個月四百塊錢,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同租房里是一個漂亮女孩,叫如玉,兩片美麗的嘴唇像六月天的石榴花瓣。這個女孩看起來是那么嫵媚動人,長發(fā)披肩,一米六三的個兒,身材苗條,如風中的楊柳。她的苗條不是瘦,不像有的女人摸一下就會覺得硌手,她是由于骨架小而顯得苗條,肌肉飽滿富有彈性,只要讀過《詩經》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人,見到她都會不由自主想到這句詩。

      她不冷不熱地與朱朱打了個招呼。朱朱愣愣地望著文友的背影,那種感覺就像大海中溺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救生圈越漂越遠。到北京的第一天與朱朱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在朱朱的想象當中,文友會熱情地款待她,席間兩人暢談文學,過后文友還會請假幾天陪她逛逛天安門、地壇、十三陵、王府井等。文友的話讓朱朱明白,這個出現在她眼前的城市,它的容貌與她無關,它美麗與否、丑陋與否都與她無關。

      盡管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應付北京城的寒冬,朱朱還是發(fā)覺自己準備得遠遠不夠。南橘北枳,她這只水分充足的橘子到了北京一下子變成了酸澀的枳。她帶著面罩走在大雪中的街道上,臃腫的衣服使她邁不開步,好像前面有無限大的阻力,她似乎在推著一堵墻前進。身邊的樹木上上下下抖光了葉子,枝椏沖天,北風呼嘯而來,刮起一堆又一堆落葉。天空慘淡而灰黃,空氣里是南方人無法忍受的干枯與寒冷。她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她試圖彎一彎自己的手指,但手指不聽使喚。鼻子里面灌滿了風,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剛到北京的第二天,感冒就襲擊了她,北京把傷風感冒當做第一份見面禮送給了她。到了她租房的那條小巷里,路上滿是泥水,她的鞋子一路上都在吧唧吧唧地響,她聽見自己的牙縫里擠出“咯嘣咯嘣”的聲音?;氐阶夥坷铮迩宓谋撬舆B不斷地淌下來,一包面巾紙很快就用完了,桌上紙巾堆積如山。她沒有手帕,只好一遍一遍地將鼻水甩在地上。如玉橫眉冷對,最后朱朱想了個辦法,拿來了自己的毛巾。

      感冒使朱朱狀態(tài)極為惡劣。她從報紙縫里抄了幾則記者招聘啟事,轉了三趟公交車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找到應聘的單位地址。在家鄉(xiāng),她是個路盲,可她心不慌;在北京城里,她越走越覺得自己像一顆慢慢消失的沙子。路上經過故宮時,紫禁城太和殿的琉璃金頂在天空下發(fā)出虛幻的橙色光芒,恍然如海市蜃樓。

      主考者一聽她那濃濃的鼻塞音,無一例外把眉頭皺了起來:“有這樣嗓音的人怎么能當記者呢?”盡管她一再解釋,得到的回答仍是:“你走吧?!笔芰舜驌舻闹熘熳诠卉嚿?,呆呆地看著雨水順著玻璃不停地流下來,好像哭不完的樣子,一切都模糊了,看不清路標。

      已經在租房里住了八天??诖锏腻X在一分分減少。朱朱體會到“錙銖必較”這個成語的準確性,搭公共汽車多少,吃飯多少,甚至連買衛(wèi)生棉的花費也得計算在內。在這幾天里,朱朱沒有吃上一個水果。她開始有些后悔,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朱朱腦海里浮現出老家校長那張氣急敗壞的臉。那天,校長把她叫到了辦公室。平日里校長和顏悅色,那時卻怒容滿面。校長批評的話還沒完,朱朱突然爆發(fā)了,她將桌子重重一拍,大喊:“我不干了!”她的聲音如此之大,以致教學樓窗外那棵蒼老的榕樹上的榕籽兒被震得噼啪落了滿地。校長蒙了,仿佛該引爆的炸彈沒有引爆,而不該引爆的炸彈卻突然炸了。

      朱朱師范學院畢業(yè),分配到縣一中教書。以前在大學里她是學校文學社副主編,平時喜歡看《禿頭歌女》《嫉妒》《荒原》《惡心》等文學作品,整日里瘋瘋癲癲,一點也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兒。她竟然公開在課堂上煽動學生說,高一高二學年不必學語文,你愛看什么雜書就看什么雜書,等高三學年再來做一臺考試機器就行了。她在課堂上朗誦詩歌:

      我想去死,只是因為我疲倦了 / 只是因為大教堂的玻璃窗上 / 天使們的巨像 / 讓我出于愛和悲而顫抖 / 只是因為,而今我溫順得 / 像一面鏡子 / 像一面不幸而憂傷的鏡子

      你瞧,我并不是一個詩人 / 我是一個想去死的憂愁的孩子 / 啊,我確確實實是個病人 / 我每天死去一點兒 / 我可以看到,就像那些東西

      學生們并沒有像她估計的那樣喜歡她的課。當她激情朗誦詩歌的時候,下面的學生有的在演算數學題,有的睜大困惑的眼睛,更多的是在小聲講話,課堂秩序越來越混亂。教了半年之后,一學期例行的期末考來臨了,她所任教的班級語文成績一塌糊涂。校長信箱里收到了一大堆學生和家長的來信,老校長沉痛地看著這些措辭尖銳的來信,氣得嘴唇直哆嗦。他將學校的成績統(tǒng)計表攤到朱朱面前,朱朱將臉別開,說:“我早就看過了?!?/p>

      校長滿臉沉痛:“我當校長二十幾年了,還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不負責任的教師。我都想不通你究竟是不負責任,還是能力差到這個地步!”

      朱朱跳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大喊起來:“弱智,弱智,全都是弱智!”

      校長不可思議地看著朱朱:“你們現在的年輕人究竟怎么了?出了事不好好反省自已,還有臉說別人弱智!古語還說吾日三省吾身呢!”

      朱朱決定放棄教職,上北京去。不管當文學編輯、記者,寫時評、當校對,甚至幫別人打字也好,她再也不教書了。這并不是她一時沖動的決定。半年來的教師生涯讓她十分痛苦,這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絲毫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職業(yè),她自己本身就不符規(guī)矩方圓,怎么有可能用規(guī)矩方圓來圈定一群稍一放縱就肆意妄為的孩子呢?關鍵是,她一門心思想走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子,北京自古以來就是文化中心,占領了北京就等于占領了全國。她越想越興奮:打到北京去!在無數次的夢里,她已經占領北京城了。

      回家后母親喊吃飯,朱朱心不在焉端起碗,有一搭沒一搭嚼著飯粒,一雙筷子在盤子里來回扒拉了好幾圈,心里盤算著怎樣跟母親說。她知道,保守的母親一定不會同意她上北京的,假如北京有一個現成的職業(yè)在等著她或許還可以考慮考慮。母親總是想好了退路才會走下一步棋,不像她那樣沖動地先把帽子扔過圍墻去。朱朱看著母親背后的窗簾在飄蕩,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把它們鼓舞得像一張海上的帆,卻沒有撐足,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了,這讓她感到無端的沮喪。

      朱朱還沒有想好如何開口,母親已經先嘮叨起來了:“阿朱啊,你成天貓在房里看書有什么用?你看和你一起畢業(yè)的阿紅假期收了十幾個學生補作文呢,一次兩個小時三十塊,一個月下來就有兩千塊的收入,是工資的兩倍呢,你也去收學生補作文吧?!?/p>

      看來去北京的事是沒法跟母親談了。朱朱還沒吃飽,氣鼓鼓地扔下碗筷出了門,她去找她的男朋友。男友和她是大學同學,在縣城的另一所學校教書,她的決定必須讓他知道。

      朱朱宣布了她的決定后,男友吃驚地瞪大眼睛:“你走了,那我呢?”

      朱朱豪邁地一揮手,雄心萬丈地保證:“我先去探探虛實,等我站穩(wěn)了腳跟,你也去?!?/p>

      男友的口氣斬釘截鐵:“我是不可能去北京的,我的根在這里,我的親戚、朋友都在這里,我一輩子都不可能離開。就算你在北京找到一口飯吃,你買得起房子嗎?你準備一輩子都租房子住嗎?我可不想把租來的房子當自己的家。在這里多舒服啊,我爸媽已為我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商品房,半年后就可以裝修好,你想想,半年后咱們就可以舉行婚禮了!”

      聽到男朋友的拒絕,朱朱臉色黯淡下來,咬緊嘴唇不吭聲。男友看了不忍心,想抱抱她以示安慰。朱朱把他推開了。

      朱朱扭頭看窗外:“誰也不能改變我的決定?!?/p>

      男友的臉色更為慘淡。他說:“我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我等你一年。一年后你不回來,咱們的緣分就算盡了。你也知道,等人很累的。時間長了,我等不起。沒有人會永遠留在原地等另外一個人?!?/p>

      朱朱抬起臉,干笑道:“這是最后通牒嗎?”

      是的,朱朱已經完全沒有退路了。在出租房的這八天里,朱朱悄悄觀察著如玉的生活方式。如玉自己買了一個電磁爐,煮稀飯的時候,就守在電磁爐邊,怕里面的粥沸出來,弄得電磁爐短路。如玉手拿湯匙在電磁爐邊不斷攪動稀粥的姿勢十分奇怪,朱朱發(fā)現她連一根飯勺也沒買,就把湯匙當飯勺。更奇怪的是,如玉時不時地清洗著她那根湯匙,朱朱實在忍不住好奇,一問,如玉面無表情:“廚房在露天,湯匙不一會兒就有灰塵,所以必須時不時地洗一次?!?/p>

      配的各式袋裝咸菜倒也齊全,有蘿卜、榨菜、小白菜、海帶等。中午有時弄個湯,是水煮青菜。有個小飯桌,折疊式的,桌板是人工聚合板,靠邊的地方都翹了起來。上面是水果圖案,其中一只香蕉已經模糊不清了。如玉就那樣默默地喝著粥,一邊聽MP3的歌,那滿帶傷感的音樂逶迤而來,使朱朱覺得置身于一座既陌生又捉摸不定的雪山當中,朱朱必須奮力昂起頭來呼吸,否則就會有被湮沒的危險。她煩躁地叫道:“可不可以不放這死人般的音樂?”如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終于摁下結束鍵,徑自出去洗碗,將湯匙敲得乒乓響。

      朱朱本想與她搭伙,但禁不住嘴饞,受不了這種尼姑式的素食,有時覺得買個肉包開開葷也是好的。朱朱一邊咬著肉包,一邊試探著問:“如玉,你干什么工作?”

      如玉有些尷尬,稍作停頓,不情愿地回答道:“我做營銷?!?/p>

      朱朱不識趣,打破砂鍋問到底:“主要推銷什么產品?”

      如玉道:“我推銷的東西多啦,先做過安利,也做過玫琳凱,現在做康美丹……哎,做這一行要靠人氣,我真恨不得我所有認識的人都是富翁,那他們就可以用他們指甲縫里漏出來的一點兒錢來購買我的產品……”

      朱朱刻薄地想,如玉說她推銷產品,估計最大的產品就是她自己。因為如玉總是三更半夜回來,開門的聲音總把朱朱驚醒,這使朱朱非常不滿。朱朱猜如玉是坐臺小姐,為各式各樣的男人提供有節(jié)奏的夜晚,是所謂的“肉體的園丁”。這使朱朱心里對她極端地不齒,朱朱暗暗想,即使我餓死,我也絕不會去當坐臺小姐。

      朱朱連一粒感冒藥都沒舍得買,她太大意了。她誤把北京當成了南方。以前在南方,她也感冒過,不用吃藥,多喝開水,幾天就沒事了。北京的感冒比南方的感冒兇猛。租房里沒有配備衛(wèi)生間,街盡頭有一間簡易的廁所。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來,感覺一股稀稀的屎水已經淌到了褲子上,她來不及披上棉衣,就往街上沖。她蹲在廁所里,四面八方的風爭先恐后地撲進來,她瑟瑟發(fā)抖,她的頭又暈又痛。搖搖晃晃掙扎著回到房間里,一頭扎倒在床上,全身熱烘烘的,她知道,她發(fā)燒了。她焦急地盼望著如玉回來,等著她的救援,現在唯一能救援她的只有如玉了,整個北京城像一片汪洋大海,千帆競渡,卻沒有救援她的船只。這是一次絕望的等待。三點了,如玉還沒有回來。朱朱懊悔著沒有抄下如玉的手機號碼??墒牵词顾铝巳缬竦奶柎a,她給如玉打電話,如玉能深更半夜趕回來照料她嗎?朱朱渴極了,她想喝一口水,可熱水瓶是空的,她現在連弄一杯開水的力氣都沒有。窗外黑漆漆的,這是一個寒冷的雪夜,朱朱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在夜的汪洋大海中隨波逐流。也許有夜風在枝條上顫動,還有人世的氣息在大地上流連。

      朱朱痛恨著自己往日的刻薄,后悔平時沒有對如玉溫和一些。她大聲呻吟,最后哭泣起來,眼淚淋漓而下。她想到了遠方的母親,一想到自己背叛了母親,現在又渴望著母親的溫存,渴望母親握著濕毛巾的手在她額頭上停留,她羞愧難當。

      天亮了,朱朱昏睡了過去。如玉進到房間,一見朱朱沒反應,覺得很奇怪,以往她回來,朱朱總要輕蔑地看她一眼。如玉看到朱朱面色潮紅,覺得有點不對勁,摸了摸她,燙得嚇人。她搖醒朱朱:“喂,你怎么啦?”此時朱朱已經整個人恍恍惚惚,說不出話。如玉摸出自己常備的退燒藥,喂了朱朱一顆。過了四個小時,朱朱還是全身燙得嚇人,如玉說:“要不我送你上醫(yī)院?”

      朱朱費力地搖了搖頭:“我沒錢。”

      如玉只好又喂了朱朱一顆退燒藥。到了晚上,情況絲毫沒有好轉,如玉有點害怕了,她說:“你這樣子要上醫(yī)院輸液的,不輸液搞不好會死人。這樣吧,錢我先借給你,不過你得盡快還給我,而且必須寫張借條?!?/p>

      病床上的朱朱極度頹廢。人有病,天知否?在家里,工資雖然少了些,起碼有母親的呵護,生病了有母親噓寒問暖,她為什么要跑到這北京城里當一只任人踩踏的螞蟻呢?額頭滾燙,渾身酸痛無力,高燒讓她忘卻了所謂的理想,墜入悲傷、頹廢與木然。

      第二天,燒退了,朱朱開始焦急地盼望自己趕快好起來。錢消耗得越多,她的安全系數就減少一分。第四天出院后,她馬上去參加了《京都日報》的記者招聘。筆試很順利地通過了,她拿到了第二名。面試時出了點小小的問題。臨結束時,考官說:“我對你的業(yè)務素質基本滿意,但你的形體語言很成問題。當一名好記者一定要敏銳,可你看看你的樣子,無精打采,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記者本人哭喪著一張臉,會嚴重影響到被采訪者的情緒。假如你今后想在這方面有所發(fā)展,一定要改掉你這個致命的缺陷?!?/p>

      朱朱誠惶誠恐,唯唯諾諾。

      考官說:“你回去等我們通知吧。”

      朱朱忐忑不安地問:“大概什么時候?”

      “七天之內。”考官連眼皮都不抬,喊道,“下一個。”

      朱朱神思恍惚地走在大街上,心里嘟囔道,笑笑笑,你來試一試,你處在我這樣的位置上,看你還能不能笑出來。她的心里一會兒充滿了成功的希望,一會兒又充滿了萬一被拒絕的絕望,也不知道命運將對她做出怎樣的安排。

      她兩眼無神,拎著那個卷了角的塑料袋在街上晃蕩著,似乎連塑料袋里的文憑、簡歷也覺得深深地疲倦了。兩邊店面透明櫥窗里的衣服顯得那么精美,她根本沒有興趣看第二眼,因為她知道它們是不屬于她的。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五十幾塊錢,假如每頓飯吃一個包子,也至多能維持二十天。這是北京的又一個黃昏,從一些高樓的窗玻璃上反射過來的金色,射進了朱朱的眼睛里。她有點懼怕這樣的黃昏,因為她到達這個城市的時候也是在黃昏,給她一種艾略特的荒原的凄涼感,自己像一只大雁一樣被寒潮驅趕著。

      以后的七天,朱朱不敢再去別的地方應聘,唯恐要是這家報紙真的聘用她,到時兩邊為難。她一會兒希望七天趕緊過去,好早日知道結果;一會兒又希望這七天之期永遠不要結束,讓她永遠處于等待的希望當中。百般煎熬之下,朱朱索性到北海公園玩了一趟。這是她在北京第一個無所事事的一天。想象中,北海公園應該像南方的大海那樣遼闊。進得門來,朱朱有些失望,這哪里是海?頂多就是一個湖罷了,大概是因為以前的北京人沒有見過真正的海吧。公園里一堆又一堆的老頭老太,有跳綢子舞的,有吹口琴的,有拉二胡的,南腔北調,熱鬧極了。孩子們在水泥道上無憂無慮地奔跑。有一個看起來剛學會走路的小男孩,穿一套天藍色童裝,上面畫著可愛的唐老鴨,正在笨拙地追逐著一?;@球,另一個大孩子飛速奔跑著,因為他旋轉著小小的風車。老人們坐在臺階上下象棋,也有閉目打太極拳的,似乎他們的手中正環(huán)繞著一團團氣流。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老人與小孩的世界,偶有成年人,也是陪伴著孩子來的,要么就是孕婦。她窘迫起來,她才二十幾歲,卻吊兒郎當地在這里散步。所有的年輕人都在工作,唯有她在這里散步。她深深地感到羞恥。因為在剛才的一瞬間,她竟然幻想自己是一個退了休的老人,領著不菲的退休金,生活上有足夠的保障,在這里閑庭信步。即使不能這樣,那讓她重返孩童時光也好。從來不去思考人生的意義,只是懵懵懂懂地度過每一天,知道吵著大人買好吃的,買多得不能再多的玩具……突然,朱朱搖了搖頭,幾乎想打自己一個耳光。她怎么能這樣想呢?難道她真弱到像老人和小孩這樣的地步?而此時,她的同齡人都在職場上拼殺……

      水泥道旁一叢花開得正艷,花朵碩大,非常精神,有淡紫色、紅色、白色。朱朱湊到正在澆水的花工身邊問道:“這是什么花?”

      “牡丹花?!被üゎ^也不抬,繼續(xù)忙活。

      啊,牡丹花?圖片上的牡丹花朱朱耳熟能詳,那別在楊貴妃香鬢上的牡丹花,一朝得見真容,卻恍然不識了。呵呵,不用跑到河南,在北京就能一頭撞見牡丹,真好。朱朱一直以為,她只會在河南認識牡丹,沒想到牡丹自己跑到北海公園來了。她在牡丹花邊站立,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的白塔——她在網絡上見到的圖片上的白塔燈光璀璨,塔前是碧綠的荷塘,荷花粉紅,亭亭玉立。而朱朱眼中見到的北海,不見了荷花,只看到熱鬧的人間煙火。呵,他們這些北漂,原來不是漂在海里,而是漂在沙漠里啊。

      逛完北海公園,時間尚早,朱朱決定到現代文學館去逛逛,那是文學的圣地。她打不定主意要在惠新西街地鐵站下車,還是在芍藥居地鐵站下車。問地鐵工作人員,對方說隨便一個地方下都可以。而她曾在晚上和如玉到芍藥居找過一次老鄉(xiāng),隱約聽如玉說起過現代文學館的位置在芍藥居,那似乎在芍藥居地鐵站下比較合適。她還在猶豫當中,而地鐵廣播已經在喊“芍藥居站到了”,容不得多想,朱朱隨著人流出了芍藥居地鐵站。一從地下電梯升上地面,她傻眼了,白天的芍藥居和晚上的芍藥居截然不同,她仿佛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分不清東西南北,根本不知該往何處去。她記得要過一座天橋,結果過了天橋,卻是芍藥居地鐵站的另一個入口。朱朱狼狽地退了回來,舉目四望,心中一片茫茫然,團團轉了幾分鐘,正趕上一個小姑娘向一個貌似當地的中年婦女問路,那位大姐熱心地往前一指:“往南走……”朱朱大喜過望,在她閩南老家,指路都是說往左往右的,可北京上至老大媽下至小孩子都說往北往南,朱朱根本不知所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跟著那位小姑娘往前走。哪知小姑娘雖然背著一個挺重的大包,腿也不長,但走起路來卻大步流星,朱朱穿著高跟鞋盡力追趕,已經很努力了,可惜小姑娘還是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朱朱的視線之外。朱朱硬著頭皮往前走,問了一位賣水果的大姐,大姐倒也爽快:“往前走,左拐?!甭吩阶咴介L,腿酸痛無比,朱朱心里發(fā)虛,開始埋怨如玉,如玉啊如玉,你為什么給我芍藥居地鐵離現代文學館很近的錯覺呢?朱朱埋怨了一路,拐了個彎,猛抬頭一看,是國醫(yī)堂的招牌。朱朱喜出望外:終于看到熟悉的地方了!她的步伐輕快起來,心里對如玉感到歉意,如玉真是無辜,她肯定做夢也想不到,在這么一個下午,自己平白無故莫名其妙地遭受到了朱朱的一大通埋怨。

      緊趕慢趕到了現代文學館,小保安面無表情地告訴朱朱:“閉館了。明天再來吧?!睙o論朱朱如何請求都無濟于事??磥恚约菏桥c文學無緣了。朱朱沮喪地回到了住地。

      日子并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仍然一天天過去,七天過去了,朱朱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她真想痛哭一場。原來自己的外在形象和口頭表達能力是如此之差。以往的自信已經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卑。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是這樣的微小。

      她開始到另一家報紙應聘。第九天,《京都日報》來電了??脊僬f:“本來你是上不了的。因為另一個應聘者沒有來簽合同,我們才考慮到你。不過你要記住,試用期三個月,到時發(fā)稿量要是排在最后一名,那就對不起了?!?/p>

      朱朱感激涕零,一迭聲地說:“謝謝,謝謝?!彼l(fā)現自己的聲音里充滿了諂媚。在南方,她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和人說話。

      她歡呼雀躍。文友在電話里祝賀她:“你真了不起!一個月內能找到工作,比我預想中的要快多了!”朱朱真誠地說:“要感謝你才對,沒有你指點迷津,我可能在半年之內都找不到工作?!?/p>

      受了文友的鼓舞,朱朱多少又找回了一點自信。朱朱很想慶祝一下,買一點好吃的犒勞一下自己,和如玉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悅。一想到欠如玉的六百多塊錢,就打消了慶祝的沖動。朱朱打電話給男友報喜:“我找到工作了!”

      那邊是長久的沉默。

      朱朱的心沉了一下,她感覺到男友似乎不愿意她找到工作似的,他在熱切地盼望著她早日敗走麥城呢,意識到這一點,朱朱感到十分氣憤。男友說:“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彼窃谔嵝阉?,他說過等她一年,現在還剩下十一個月,朱朱心里一陣陣作痛。她不知道十一個月后,他和她會是什么樣的結局。

      朱朱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她發(fā)現,大部分跑一線的記者都沒有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失業(yè)保險、傷殘保險,沒有公積金,沒有檔案,俗稱新聞民工。不過這些她都不計較,能找到一口飯吃已經是萬幸。她發(fā)現自己的心正在變硬。有一次她報道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當時聚光燈把現場照得一片雪白,無數灰塵在其中沸沸揚揚,滿地的碎玻璃在燈下不停地閃爍,一大攤暗紅色的血反射著幽幽的光,朱朱就站在死者旁邊出境;另一片聚光燈下,死者的家屬哭得像個小孩。朱朱一點都聽不到死者家屬的哭聲,她只是在心里計算著這次采訪在自己一個月的發(fā)稿任務中積累了3-4分,折合人民幣100元左右。

      工作是愉快的,整座報社大樓四處能看到80年代出生的、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忙忙碌碌。朱朱很喜歡報社锃亮氣派的旋轉式樓梯,穿過那條百米左右的內走廊,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但人事關系很快摻雜了進來。朱朱很為自己的記者證感到自卑,那張記者證上面用紅字寫著“實時付酬”的字樣。外行人可能會忽略,但搶新聞的時候,別的記者要是知道你的記者證寫著這么四個字,就會毫不客氣地把你擠到一邊。朱朱感到從未有過的委屈。有一次,一個在編記者扔給朱朱一份通訊,不容置疑地吩咐朱朱:“主任叫你把這個稿子改改。”這個女人四十歲左右,留著朋克頭,一副精明的樣子。朱朱不情愿地接過來,又作聲不得。她剛才明明聽見主任吩吩這個在編記者好好改改這個稿子,現在這個胖胖的女人一轉手把任務攤派到自己頭上。照朱朱以前的性格,她早就戳穿這個朋克頭了,朋克頭竟然借主任之名來欺壓她,現在她只能默默地忍了下來,就當做無償出賣自己的勞動好了。這天晚上改完稿件,她氣憤得睡不著,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做故鄉(xiāng)的主人,偏要跑到北京來當異鄉(xiāng)人,當這個艱辛的吉普賽女郎。每當她來到報社辦公室的時候,都盼望著能在桌子上發(fā)現一張硬而板正的信封,那時她就會眼睛一亮:準是請柬來了。而后她就撕開信封抽出請柬來,掃一眼邀請單位和發(fā)布活動的名稱,以自己的經驗揣度出這封請柬的分量。朱朱希望整個北京城天天有氣球升起,她就天天朝有氣球的地方奔去,氣球升起的地方就意味著那兒又有產品鑒定、商品展銷、工程剪彩等新聞發(fā)布活動。

      報社里公布第一個月的發(fā)稿量了,新招聘來的十個記者擠成一團爭著看那張?zhí)稍谵k公桌上的紙張。朱朱不大敢看那個結果,等最先看完的那個人擠出來她才擠了進去,看到自己排在倒數第二,朱朱嚇出了一身冷汗。她自以為憑自己的文筆完全可以迅速在報社里開辟出一片嶄新的天地,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局面。原來搞新聞并不需要多好的文筆,而是看你的嗅覺靈不靈敏,能不能搶到最新的、最有價值的獨家新聞,而朱朱太過于被動,常常只按報社里發(fā)給她的任務進行采訪,這對她很不利。朱朱看到那個排在最后一名的貴州女孩,眼眶兒紅著,強忍著不讓自己掉下淚來,因為這意味著從明天起大家就再也不會在報社里看到這個人了。朱朱想過去安慰安慰她,又覺得此舉多余,其余八人都沉浸在“我不是最后一名”的喜悅里,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呢?況且說不定下個月就會輪到她自己,到時誰來安慰她呢?即使真有人來安慰她,說不定她也會認為對方是惺惺作態(tài)。數著手中的工資,并沒有比在南方時多出數倍,看來,北京并不是遍地黃金。

      在這個如釋重負的晚上,朱朱感到特別孤單。她買了一份北京地圖,細細研究起來。崇文區(qū),豐臺區(qū),北二環(huán),北三環(huán),靜安莊,三元橋,北太平莊,這些原本陌生的地名現在已慢慢地熟悉起來。在來北京時的火車上,在她浪漫的想象當中,她來到北京,應該先看看那代表著江山社稷的萬里長城,站在古老的城墻上作上下五千年的追思。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F實和想象完全是兩回事。到北京已經兩個月了,她沒有去過一次酒吧,沒有過一天休閑的日子。工作是為了享受,如果沒有生命的放松、休閑和享受,那樣疲于奔命的工作又有什么意義呢?在這個晚上,朱朱特意為自己放了假,她想邀請和她同一批招進報社的那個叫陳琳的女孩兒一起去泡泡酒吧。剛領的工資讓她有了底氣,她還了如玉六百,兜里還有兩千多元可以揮霍。陳琳在電話里為難地說:“我還在趕一篇稿子呢?!狈畔码娫?,朱朱責備自己的松懈:剛獲得了一點點小小的勝利,就開始得意忘形了!要知道,想在北京的職場上站穩(wěn)腳跟,要展開的可是一場肉搏戰(zhàn)啊。后來,朱朱買了鹵鴨脖、鹵大腸等下酒料,回到出租屋后燉了一鍋排骨湯。鍋蓋一掀開,一只黃毛狗和一只黑貓聞風而來,鍋沿旁一只貓頭一只狗頭,兩者都躍躍欲試。要是往日,朱朱肯定把它們轟跑了,今天她心里高興,就夾了一塊肉骨頭扔給黃毛狗,貓見了不平,喵喵喵地叫起來,朱朱緊接著夾了一小塊鴨脖扔給黑貓。正巧如玉下班回來,“喲,你發(fā)財了?”

      “我請你喝酒。我領工資了?!敝熘鞊P了揚手中的燕京啤酒。買啤酒的時候,朱朱跟老板說要冰的,結果一看里面大半都是冰碴,原來北京所謂的“常溫”基本上就等于南方的冰啤。朱朱后來跟老板換成常溫的,準備和如玉一醉方休。如玉高興地摟了摟朱朱的脖子。

      晚上半醉時,母親打了電話過來:“阿朱,我?guī)湍阊a辦好了停薪留職手續(xù)。你還有退路,要是在北京待不住了,就趕緊回來!”朱朱才不想回去呢,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要是回去了,不是明明白白把失敗兩個字寫在臉上嗎?那不成了多少人的笑柄!再苦再累,死也要死在北京!喜歡北京,不是因為它好,而是因為它在夢里召喚她。即使北京有眾多的不好,也從受虐中得到快感。唉,人真是受虐狂啊。風從香山上刮下來,朱朱酒意上涌,唱起《烏蘭巴托的夜》:“穿過曠野的風啊,你慢些走……”朱朱放縱地唱著,啊,新生活如醉如癡,舊生活難以舍棄。朱朱此時肚子里的啤酒頂到了嗓子眼兒,在喉嚨里上下起伏,帶著強烈的胃酸,她忍耐著不往外吐,吐了只能給自己添麻煩,還徒增如玉對自己的厭惡。到了最后,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一大股液體從喉嚨里噴涌而出,噴泉似的。痛痛快快地吐完之后,朱朱就昏睡了過去。如玉恨恨地把她弄到床上,一邊罵道:“死豬!”

      第二個月的發(fā)稿量,朱朱排行第五;第三個月的發(fā)稿量,朱朱排行倒數第四。報社里和朱朱簽了一年的合同。這天,《京都文學》舉辦一個作品研討會,因為文學性質,去采訪的記者估計領不到“紅包”,朋克頭把這個任務塞給了朱朱。朱朱幾乎要擁抱朋克頭了,由于朋克頭的慷慨大方,朱朱又有機會得以擁抱文學夢了!自己到北京四個月以來,沒有看過一本文學書,沒有寫過一篇跟新聞報道無關的文字,朱朱抑制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來到了《京都文學》作品研討會的現場。

      她悄悄地為自己選擇著目標。臺上的主編副主編主任等人顯得那樣高不可攀。朱朱注意到一個王編輯,五十幾歲的樣子,眉間刻著一個深深的“川”字,看起來比較可親近。朱朱估摸他應該是一個資深編輯,雙手將自己的名片遞給了他,緊張地說:“王老師,我手頭有一篇兩萬字的小說想讓您過目一下?!蓖蹙庉嬎斓卣f:“好啊,拿來我看一看?!?/p>

      朱朱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會對王編輯夸口說自己手頭有一篇兩萬字的小說,實際上連個影兒都沒有。朱朱白天完成采訪任務,晚上通宵熬夜,一連奮戰(zhàn)了五個晚上,一篇兩萬字的小說《漂流在北京》赫然出來了。草草修改了一個晚上,寫完最后一個字,朱朱兩眼發(fā)黑??磥?,寫作不僅僅是腦力活兒,同時也是體力活兒。這是酷熱的夏天,朱朱消費不起空調,只有一臺小小的電扇,整個人汗津津的。朱朱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受到人在四季之中的夏季特別接近于動物。白天在散發(fā)著刺眼白光的驕陽下奔波采訪,就像一條伸長舌頭喘氣的狗。

      朱朱惶恐無比地將小說稿雙手奉給了王編輯。過了五六天,王編輯打來了電話:“文字技巧粗糙了些,但你所抓住的主題‘京城漂流會有很多讀者。這樣吧,你把小說稿拿回去修改修改,相信會是一篇較好的小說?!?/p>

      這個晚上,朱朱好似被打了強心劑,興奮得通宵未眠,她似乎看到,生活向她敞開了另一條寬闊的道路。朱朱在寫景、心理描寫、細節(jié)描寫、比喻各方面一一潤色,四十多天后再次將小說稿送到了王編輯手中。等待二審、終審,朱朱等待了三個月,因為她必須老老實實地排隊。盡管等待過程那樣漫長,卻因為有希望支撐在那里,因而能夠一天天地熬過,有時又不免被“小說被槍斃了”的想象嚇壞。王編輯電話通知朱朱:“小說預定在九月份刊發(fā)?!敝熘煅炘诰薮蟮男腋8挟斨辛恕?/p>

      隨著小說的刊發(fā),朱朱穩(wěn)固了在報社里的地位,有點“一紙定乾坤”的意思。王編輯屢次對她說:“期待著你下一篇佳作?!敝熘旄杏X自己開始一點點膨脹了。

      成功的喜悅之余,她痛苦地意識到:男友的電話越來越少了。她撥通了男友的電話。男友在電話里說:“你到北京已經十一個月了。”男友意猶未盡,補充道,“現在周圍偶爾有人提起你,都說你是北京人了?!敝熘炱髨D說服他:“現在北京有很多私立學校,你來這里應聘,好嗎?”男友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別說聘不上,就是聘得上,我也不會上北京的。我早就說過了,關于這一點,我永遠不會改變?!?/p>

      朱朱手握響著忙音的話筒發(fā)呆。自己是北京人嗎?雖然在這近一年里,她努力學卷舌音,試圖把普通話說得帶上京味兒,到底還是“四不像”,老北京一下子就能指出:“你是南方人吧?”在衣著打扮方面,她也極端不自信。當她面對一個染了紅指甲的女人時,會欣羨對方的珠光寶氣,自慚形穢于自己丑小鴨般的黯淡無光;反過來,當她染了紅指甲,面對一個指甲光潔的女人,她會慚愧自己的俗氣,激賞對方的樸素大氣沉著。她總是這樣缺乏自信,患得患失。

      她不敢想象和男友的前景。

      有了《京城漂流》墊底,朋克頭主動提出與朱朱搭檔。她們這一次的任務是對紅心鴨蛋的質量進行跟蹤采訪,因為《人民日報》已經在十月份公開刊登了對各廠家紅心鴨蛋質量抽檢的結果。她們的第一站是東三環(huán)邊上的光華紅心鴨蛋廠。進了工廠大門,初秋金色的陽光從玉蘭樹葉間灑到她們的臉上、身上,影影綽綽地涂出一些亮晶晶的圓點。朱朱深深地吸了口氣,對著陽光瞇起了眼睛。整條廠道幾乎都遮蓋在斑斕的樹影里,而在廠道中心留出了一闊條蔚藍色的天空。

      朋克頭老練地進行了開場白:“我們是《京都日報》的記者,《人民日報》已經公布了一些不符合規(guī)格的紅心鴨蛋廠家,你們廠也在其中之一,你們的蘇丹紅嚴重超標。我們就是跟蹤這個的,我們要看看你們這一個月以來采取了什么質量措施,有什么效果?!?/p>

      這番話一亮出來,秘書招架不住了,臉上很是尷尬。廠長很快露了面,拿來一大沓整改資料,又指著會客室里密密麻麻的錦旗滿臉堆笑說:“兩位記者你們看,我們是十幾年的先進單位了,就是最近管理上出了點紕漏,導致質量滑坡,我們已經堅決將那批不合格的紅心鴨蛋銷毀了,那可是十幾萬元的損失!燒錢啊!可我們思想非常明確,顧客第一,要保證消費者的人身健康。”

      朋克頭一臉嚴肅:“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們這次質量跟蹤采訪結果是要見報的,我們要對日報的讀者負責?!?/p>

      那位紅臉膛的廠長忙不迭地點頭:“那是,那是,要對讀者負責。這樣吧,已經到了晚餐時間,我們先去吃頓便飯如何?”朋克頭推辭道:“便飯就免了吧,家里人等著我回去吃飯呢。”廠長忙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敢勉強了?!边@時秘書拎著兩套化妝品進來,分別送到朋克頭和朱朱手里,說道:“兩位記者辛苦了,在外奔波不容易,希望這套玫琳凱的化妝品能助你們青春永駐?!?/p>

      朋克頭說:“謝謝了!本來我們想在貴廠生產車間和倉庫實地考察一下的,時間關系就改天吧。你們的整改資料我會仔細查閱的,到時我們一定對你們的整改措施和效果做詳實的報道?!卑謴S長連忙站起來握手道別:“謝謝記者們光臨指導!”

      在回去的的士上,朋克頭得意地對朱朱說:“看來這家小型私營企業(yè)膽子很小,那個矮胖廠長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還好,也不算太笨,覺悟還算挺高,要是敢送給我?guī)讉€紅心鴨蛋,我明天就讓他見報!這小子還算有點良心!”

      朱朱第一次開了眼界,如墜云里霧里,半天回不過神來,傻傻地說:“那廠長滿臉堆笑,謝謝記者們光臨指導,說不定現在正咬牙切齒地戳我們脊梁骨呢?!?/p>

      朋克頭鄙夷地撇撇嘴:“你操心那么多那你還活不活人哪?又不是我們開口要,是他們自動送上門的,他還怨誰?干我們這一行的,就要專揀對方的痛處捏,你捏得他越痛,他就越想趕緊花錢讓你撒手。你猜猜,這套玫琳凱要多少錢?不知道吧,從基礎護扶開始,先是洗面奶,然后是收縮水、面霜、美白產品,一套下來要近千塊呢?!?/p>

      朱朱回到租房里,打開化妝品一看,袋子里竟然還有一個“紅包”,里面赫然有八張紅色的老人頭。朱朱差點驚叫起來:“八百塊!是我拼死拼活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呢!怪不得那些老記們可以供房供車!”那錢捏在手里顯得有些發(fā)燙,一顆心跳得厲害,她甚至有點喜極而泣的感覺。在以前,她從不知道錢可以把一個人感動成這個樣子。朱朱照了照鏡子,鏡子里面是一個灰姑娘。朱朱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漂亮,絲毫沒有炫耀的資本,北京城沒有童話,她是不可能遇到王子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于是她開始動手用毛巾將臉蘸濕,倒了一絲洗面奶在掌心,在臉上搓揉起來。洗凈之后,再照照鏡子,果然皮膚細嫩光潔了不少。朱朱躺到床上想:“也許發(fā)展到以后,金錢可以購買生命?!?/p>

      朱朱很快就搬進了二環(huán)。住在市郊的確太不方便了,更重要的一點是,當別人偶然得知她的住處時的那種表情實在有傷她的自尊心,否則她是不會下定決心搬遷的。如玉顯然意識到了朱朱經濟方面的改善。一個月后,如玉突然找上門來。她親熱地握住朱朱的手:“好久不見了!”朱朱的心熱了一下。

      “朱朱你漂亮了不少!”這話朱朱愛聽,心里十分慰貼。朱朱奉上切好的西瓜。如玉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朱朱知道,如玉也正處于財富累積的階段。

      互訴別情之后,話題又繞了一個多鐘頭,回到了如玉正在經銷的專治婦科病的“康美丹”身上。如玉先拿出一幅子宮圖,樣子像一塊豬后腿肉,朱朱隨便掃了幾眼,有“陰道、宮頸口、子宮、卵巢”等字眼。如玉做了個夸張的手勢:“我自從做了康美丹以后,才知道有這么多女人有婦科病。因為子宮內的垃圾沒有及時排除出去,所以現在女性子宮肌瘤及各種并發(fā)癥越來越多?!比缬褡彀椭型鲁龅母鞣N婦科病令朱朱感到恐怖,朱朱討厭那些名詞發(fā)出的陰森森的氣息,揮之不去。

      如玉將樣品拿了出來,藥末像菊普茶那樣袋裝著,形狀比普通藥丸大一些,由藏紅花等藥品組成。朱朱想,那樣的東西,成本大概一粒五塊錢已經綽綽有余了。朱朱問:“是不是很貴?”

      “一點都不貴。一盒九粒裝,每盒零售價380元,”如玉說,“我賣給姐妹們的時候,都是按出廠價算的,每盒238元。廠家規(guī)定,一次性購滿十盒就可按出廠價處理,我就當做幾個姐妹們湊份子向我購買產品?!币娭熘煅壑虚W現出不信任的目光,如玉補充道:“我銷售出十盒,廠家就獎勵我380元,我相當于不賺姐妹們的錢,只賺廠家的錢?!?

      “我送給你一粒試用看看吧。我的朋友試用了一粒后大吃一驚,排出了一大堆豆腐渣似的東西,她一下子跟我要了三盒。”

      如玉伸出一根食指,示范道:“用食指將這個小藥袋送進下面那邊?!?/p>

      朱朱感到惡心。朱朱無法想象,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女人正在用食指戳進自己的下身;朱朱無法想象,在城市的道路上,有多少個女人下身里夾著個藥丸似的玩意兒匆匆行走。既然衰老是不可避免的,皮膚會皺褶,青絲會變成白發(fā),紅顏會老去,為什么要去保持一個年輕的子宮呢?還不如順其自然讓它像其他器官一樣老去。

      朱朱推托道:“東西放在里面,它不會掉進去嗎?”

      如玉甜甜地笑了:“你是個近視眼,你剛才沒有注意看,這個藥袋上有一條線,就放在外面,這樣小便的時候都不用取出。”她手腳麻利地將這條線展示給朱朱看。朱朱想,要是每個女人下身外都垂著這么一條玩意兒,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朱朱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為好。朱朱假裝倒茶,說:“算了吧,這種用法這么恐怖,廠家干嗎不發(fā)明口服的藥品呢?”她趁倒茶的空兒偷偷瞄了一下時鐘,已經十點半了,如玉是八點進的門,也就是說,如玉已經在朱朱住處工作了兩個半小時。朱朱的喉嚨開始灼痛,因為朱朱有咽喉炎,說話時間一長就開始作痛,朱朱真的很想閉口不說話。可是不行,朱朱得跟如玉陪練。朱朱感覺面前好像有一條水蛭。那是朱朱生平最害怕最討厭的動物,黑黑的,長長的,充滿彈性,一般情況下你不敢去抓它,除非它已經吸附到你腿上,你不得不抓它,一頭抓起來了,另一頭還牢牢地吸附在你身上,直至鼓鼓囊囊地吸飽了血,自動從你身上脫落為止。

      如玉解釋道:“這跟女人特定的身體構造有關,口服的藥物難以到達子宮,只有藥品直接放在病灶上,才能達到令人最滿意的效果?!?/p>

      朱朱連聲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堅辭不受。如玉見朱朱態(tài)度那么堅決,心里不悅,表面上還是親熱地握著朱朱的手:“反正我免費送你一顆,你試一試就知道其中的好處了?!比缬裨诎锓伊藬当?,驚訝地叫道:“咦,我每次出門包里都會帶上一顆,今天怎么忘了?難道我放在剛才去的顧客家里?”朱朱笑了笑,說:“算了,你送給我說不定也不敢用,白白浪費了,你還可以送給別的用戶呢?!边@類小把戲朱朱見多了,要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朱朱可能還會相信。

      如玉抱歉地笑了笑:“下次有空的時候我再帶過來給你,或者你什么時候覺得有需要了,你再打電話給我也行?!比缬衿鹕砀孓o,朱朱送如玉出門,想象著如玉下樓梯時失望的面容。要是做成了一單生意,相信那又會是一張燦爛的笑臉。朱朱粗粗估計了一下,十盒賺380元,如玉必須在十個人面前重復十遍晚上的那番話,鼓動十遍她的如簧巧舌。

      仿佛不甘心似的,臨分手時,如玉突然冒出一句:“我有男朋友了,北京人,地地道道的,如假包換。”

      朱朱心想:“北京金龜婿有那么好釣嗎?”嘴上卻笑道:“祝福你,哪天請我喝喜酒?!?/p>

      兩個半小時之前,朱朱的心是熱的,現在,朱朱的心是涼的。她必須攥緊自己的錢包,任何人都別想從她錢包里掏走一分多余的錢。以前,在南方,她花錢大手大腳,從不考慮明天,她可以古道熱腸地請遠方來的朋友吃飯,直至把腰包里最后一分錢掏空?,F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假如錢上面沒帶有那么多細菌的話,她真想一張張親吻它。它是她立身的根本,是她的命根子。她現在生活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緊自己的錢包。

      到永慶紅心鴨蛋廠就沒有這么幸運了。朋克頭照例亮出了她的開場白,對方自始至終都非常客氣,一再聲稱他們已經通過了質檢局的再次驗收,并且很樂意陪她們到廠里四處轉轉。廠房里那些密密麻麻的鴨蛋奇形怪狀地向她們做著鬼臉,窗外不知是什么機器的隆隆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發(fā)出的哀號。朋克頭心思并不在廠里,像這種廠,要查出他們的問題,除非有內線,否則是抓不住他們的把柄的。她們被客客氣氣地送出了廠房,連一頓工作午餐也沒有撈著。

      朋克頭氣得咬牙發(fā)誓:“我總有辦法讓你們放血!”

      第二天,朋克頭拿著篇《興許你買個“不合格”》,帶著朱朱再次闖進了永慶紅心鴨蛋廠,將稿件放在桌上:“吳廠長,這是我們對貴廠的追蹤報道,明天就見報,先請你們核實一下。”

      吳廠長拿起稿件看了看,不冷不熱地說:“這不符合事實吧?你們準備怎么辦?”

      朋克頭暗示道:“假如貴廠拿出點誠意來,我們就還有商量的余地。”

      吳廠長笑了笑,示意秘書拿了兩個“紅包”放在桌子上。朱朱覺得吳廠長的笑陰陰的,讓她心里發(fā)緊。她垂下眼睛,局促不安地搓著自己的衣角,盡量把自己藏在沙發(fā)的角落里。很顯然,朋克頭也感覺到這一點了:一般送“紅包”時對方都會巧妙地塞在禮袋里或者很誠懇地塞到你手里,這姓吳的看起來不大好對付。

      吳廠長犀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掃過來:“這半個月以來,我接待了六撥記者。‘紅包在桌子上,你們要是敢拿,就拿走吧?!?/p>

      朋克頭遲疑了一下,終究未敢伸手去拿“紅包”。她甩下一句話:“好,算你狠!”氣呼呼地一陣風似的旋出了門外。

      朱朱慌里慌張地緊隨其后,臉上火辣辣的,覺得狼狽至極。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種彼此撕破臉皮的陣勢。朋克頭水深,沒想到吳廠長的水比朋克頭更深。一路上,朋克頭反反復復道:“姓吳的,總有一天我要你哭著來求我!”朋克頭自覺在朱朱面前失了臉面,一路上緊繃著臉,好像朱朱得罪了她似的,嚇得朱朱不敢說話。

      朋克頭自言自語道:“看來我現在的線人搜集的情報還太少,今后要多聯系幾個線人才是?!?/p>

      朱朱不吭聲,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不能掙那昧心錢?!?/p>

      朱朱每晚上寫作得更勤了,她夢想著出書。她找出以前的舊作,加上新寫的兩三個小中篇,想買一個書號出一個集子。她已經從牙縫里摳出了五千塊錢。有了書,書就是她的名片。她向王編輯打聽書號,王編輯很爽快地說:“正規(guī)出版社書號貴,審查又嚴格。我介紹個賣書號的給你吧,特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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