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盧濤
抹,一張薄如蟬翼的餅就應(yīng)運而生了。
我靜靜地看著膛里火旺了起來,竹片在里面發(fā)出嘶嘶的裂開聲,每一響,都撓著我的心窩。這時候,那面黑而平的鐵鍋就要登場了。奶奶把它放在鍋架上,再抹了一層薄薄的油在上面,這應(yīng)是在犒勞這位陪了她多年的老伙計吧。
然后,奶奶將額頭的銀絲向后撫了一撫,緊接著,她快速地捏起一團面糊,打在鍋的中央,面糊開始凝結(jié)的時候,奶奶便會用雙手將上層的面糊向四周鋪散開來,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卻是最考驗手藝的。
只見奶奶的手推著面糊,順時針地旋轉(zhuǎn)開來,嫩白的面糊,中心開始跳起了芭蕾,而四周卻像孔雀開屏一般,緩緩地舒展開來,色澤也由淺白飾上了一層淡淡的茉莉黃,現(xiàn)出錫餅的雛形來。
奶奶繼續(xù)用手將面糊裝點得更加平整光滑,一股面香撲面而來。此時廚房四周,也漫上了一層朦朧的薄霧,霧氣粘在奶奶的發(fā)梢,和著銀白,閃著耀眼的光芒。
一面鋪好后,需要翻面了。這個過程很快,每次似乎都在眨眼之中溜過。迷迷糊糊的,我看到奶奶一只手輕輕地提著錫餅的一端,另一只手襯著一推,讓錫餅在空中翻一個身,穩(wěn)妥地落在鍋上,這個時候我總是屏息凝神,看著錫餅跳躍在灶臺之上,將老舊的空氣都帶動得歡快起來。
我不敢打擾奶奶,只是靜靜地守候在她身邊,看著錫餅的上下翻飛,乳白的霧氣輕柔地把我托在懷里……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我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滿滿一桌的菜已經(jīng)擺上了八仙桌。金黃的雞蛋,淡紫的洋蔥,深綠的咸菜,以及閃著油亮的肉絲,很普通,很真實。
我喜歡將它們糅合在一起,包在錫餅之中,一口咬下去,每一種味道都在舌尖綻放。
奶奶慈祥地望著我,不時地幫我拭去嘴角的菜,看我吃得滿嘴油花,她笑得很開心,我想,這一輩子,我也不會忘記。看著深深的魚尾紋疊在一起,我知道,那是盛開了的蓮花。
如今街頭的錫餅店,遍地都是。而如今的端午,卻失去了當初的熱鬧。明明感覺昨日奶奶還在灶頭為我做著錫餅,卻發(fā)現(xiàn)故人已逝,再也回不去了。我咬著買來的錫餅,感覺是那么的生硬和陌生。
逝去的親情,又哪里是想買就能買得回來的:
今年端午,是該回去看看了。有些人,有些事,不去看,就再難看到。
路過一條小巷,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老屋不見了,留下的,只有一片廢墟。
并不感到意外,因為它們實在是太老了,我最初來到這里時,它就是一片老屋了。木質(zhì)的梁柱,漆面早已褪去,留下灰褐色斑駁的原木,展示著一點點遠去的時光。喜歡它二樓撐開的木窗,能在晴日里帶來些許陽光,雨天也可遮風(fēng)擋雨,雖沒有玻璃那么一覽無余,更有著一份欲語還休的情愫。還喜歡它門前的艾草,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那是能給人帶來愉悅心情的味道。
原本這里,是家早餐店。冬天,外面的爐子燒熱了,滾滾的白霧升騰起來,一走近,人就感到暖和了。三五個人圍坐在一張四方木桌上,看著店主忙碌著,老大爺炒著粉干,他的老伴忙著給我們端來豆腐干的湯。
香氣一下子就散開了,辣椒大勺放進,再只需那么幾滴香油點綴,便足以撩人。大口地吃著粉干,喝湯,滿嘴的油光,香得想把舌頭吞下。聽那些老人家談著國家大事,店里很暗,但能看到老人銀白的發(fā)絲、神情激動的臉龐,閃著光??赡芤徽欤@里是他們唯一說話的地方。
可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一片平地,幾塊殘碎的磚塊,證明老屋存在過。周圍很安靜,安靜得似乎能聽到每一塊遺留下的磚石沉重的嘆息。
原本我厭惡老朽,畢竟新鮮的事物總能讓人心生向往,可現(xiàn)在,我開始懷念起這種老朽來了。那是一個時代給予我們最后的影像,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也喜歡在這里坐坐,那些新開的咖啡屋,或許屬于倫敦的午后,而這個江南小鎮(zhèn),只需一家木檐青瓦的小店,給那些老人,一個曬曬太陽,聊聊家常的地方。
不知那對老夫妻,對于老屋是否有些許懷念呢?如今的中國,新的東西似乎很容易和美掛鉤,除了特定的景點,我們很難留下更多的舊,哪怕它是極美的。
廢墟之上,我凝視著,喉嚨有些干澀,不知該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情緒,這是個多云的日子,心總是有些壓抑。是的,老去的總是要過去的,對于老屋,我們是去憑吊,還是為它的新生而笑,在于個人選擇。
我知道,總有一天,更多的老屋會倒下。但我希望,能留下一些,哪怕就是渺小的幾處,因為這些,才是我們棲息的根本,外面的別墅或許足夠光鮮,但是在外奔波之后,我們最渴望的,還是那么幾處老屋,有炊煙,有茶香,有暖陽。
難道,偌大的華夏,就不能再容下這幾處老屋嗎?
我不希望,我正站立的地方,是一片屬于傳統(tǒng)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