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七年前我從廣州來到北京。當(dāng)初做出這個決定后,我在一個月內(nèi)辭掉舊工作,找到新工作,托人找好房子,提前郵寄了幾箱子書和衣服,然后就來了。我拖著一個大箱子走出首都機場時,北京正在下雪,我裹著厚厚的沖鋒衣。房東在房間里給我留了一袋蘋果。我站在陽臺上吃蘋果,看見有晚歸的姑娘回家,在小區(qū)門口下了三輪車,手里拎著一個味多美的早餐袋子,穿著高跟靴子走在雪地上,我覺得那就是我自己。
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回到家鄉(xiāng)生活,北京似乎提供了我需要的一切:工作,書店,話劇,展覽,朋友,自由,孤獨,后來它又給我提供了愛人和家庭。我喜歡北京,但是當(dāng)我開始專心寫作,卻惶恐地發(fā)現(xiàn)想象中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那個千里之外的小城:男人在小城里吃毛肚火鍋,面前擺著干蘸的海椒面味碟,女人穿著短短的綿綢裙子在麻將桌上和人調(diào)情;而想象中的自己,拿著一個鍋盔夾涼皮走過街頭,熟油海椒灑出來,滴滴答答流了一路;路旁有鄉(xiāng)下人挑著紅油菜叫賣,五毛錢一把,有類似我媽的中年婦女拿紅指甲掐進菜莖里,認真地講價為一塊錢三把。我寫了三本書,有兩本半都是關(guān)于小城的嘮嘮叨叨,這讓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回去。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件事分分鐘就能實現(xiàn),我現(xiàn)在沒有正式工作,抱著電腦就可以一直寫到死;有時候我又覺得這不過是種種幻覺中的一個,這種幻覺同樣可以一直持續(xù)到死。沈從文1923年離開鳳凰,他寫盡了家鄉(xiāng)的一切,翠翠蕭蕭三三夭夭,翠綠的虎耳草在夢中把人托起,年輕姑娘用細篾背簍撿了一背簍頂大的橘子,預(yù)備過河。但后面的六十幾年中他也不過回去了四次,有一年回去的時候,他坐在船上給張兆和寫信:“天氣太好我就有點惆悵,今天的河水已極清淺,河床中大小不一的石子,歷歷可數(shù),如棋子一般……這寬而平平的河床,以及河中東西,皆明麗不凡。兩岸山樹如畫圖,秀而有致。船在這樣一條河中行走,同艙中缺少一個你,覺得太不合理了。”
汪曾祺寫過,沈從文最后一次回去是1982年。家鄉(xiāng)人聽聞沈從文回來了,簡直不知怎樣招待才好,就為他捉了一只漂亮的錦雞,沈從文抱著錦雞拍照,最后這只雞又成了他的盤中餐。沈從文一輩子自認“鄉(xiāng)下人”,總覺得和北京格格不入,一輩子都沒有學(xué)會怎么使用標(biāo)點符號,他卻一直到死才真正回到鄉(xiāng)下,墓碑上是黃永玉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p>
那些討論大城小城的文章大多我都看過,從小城的世俗到大城的冷漠,每個人都會本能地為當(dāng)下的生活辯解,只是有些人格外斬釘截鐵,有些人,比如我,卻沒法忽視自己的軟弱與動搖。大城也好,小城也好,城市不過是一個幻覺,幻覺中是我們對另一種生活可能的渴望。站在此岸的時候,會覺得當(dāng)下?lián)碛械囊磺懈裢馓嵖尚?,卻又明知彼岸開著完全不同的花朵。這個世界將會永遠如此:有些人會去巴黎,有些人會回故鄉(xiāng),但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只是躁動著原地不動而已。
(賈 嘉摘自《現(xiàn)代青年》2014年3月下,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