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 王麗
雖然鄉(xiāng)音未改,但家鄉(xiāng)曲調漸行漸遠,曾經(jīng)的淅川人,已完全融入柴湖,融入荊楚大地。
左手撫握琴弦,右手拉動琴弓,兩眼微閉,雙腳穩(wěn)穩(wěn)站定,胡弦與紫檀木摩擦出的白色粉末灑落在蛇皮撐起的琴箱上,一曲《夸河南》從賈基安指間流出。曲調悠揚,似乎訴說著河南人在湖北大柴湖鎮(zhèn)的安家史。
48年前,當?shù)そ谒畮煲泼裥蚰焕_后,4.9萬河南淅川人集中搬遷到了湖北省鐘祥市大柴湖鎮(zhèn),并在此定居。48年后,柴湖人鄉(xiāng)音未改,而言語中偶爾夾雜著的湖北方言,也說明他們已融入腳下這塊土地。
“一曲鄉(xiāng)音醉荊楚”
河南有句順口溜,叫“弦子響,嗓子癢”,在大柴湖鎮(zhèn)有一句土語:“柴湖街上敲犁面(唱犁鏵大鼓書),周圍群眾來一半?!蹦軌蛟诖蟛窈犅牸亦l(xiāng)戲,對于精神世界逼仄的移民來說是個天大的喜事。
柴湖移民種旱地、吃雜糧,風俗與鐘祥當?shù)乩暇用癫煌_M廚做飯,下地干活,甚至上廁所,柴湖人也不忘哼著他們的地方戲。
今年64歲的全淅林是個老移民,曾擔任大柴湖鎮(zhèn)文化站站長,也是報告文學《移民柴湖》的作者。從抵達陌生的大柴湖,到2005年從鎮(zhèn)文化站站長崗位上退休,26年間,他創(chuàng)建了鐘祥市唯一的“全省特級文化站”,被尊稱為“移民活字典”。
剛移民時,大柴湖條件十分艱苦?!翱稍截毨г叫枰袷臣Z?!?979年,全淅林頂著壓力,在大柴湖鎮(zhèn)辦了個曲劇團,“當時三中全會召開,我借這個春風就把劇團辦了下來,更重要的是,家鄉(xiāng)戲能安撫民心,是河南人的傳統(tǒng),老百姓愛好、喜歡?!?/p>
隨后,全淅林又在1983年創(chuàng)辦了柴湖豫劇團,從此,他進入到藝術創(chuàng)作黃金期。一年后,全淅林編創(chuàng)的大戲《風流兒女》,由柴湖曲劇團排演,在當年荊州管轄的十三縣市、數(shù)十個劇團觀摩評獎中,一舉拿下演出和創(chuàng)作兩個一等獎。
劇團最火的那段時間,每天演出兩場,有的鄉(xiāng)親上午看完戲,中午飯都不吃,下午接著看。身為文化站站長的全淅林每天不敢在自家待著,因為向他索要門票的人實在太多。
1987年正月初六,全淅林忙著組織豫劇團演出,眼看開演時間就要到了,一位重要演員卻不見蹤影。全團上下非常著急,全淅林卻對大家說:“不要找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攔也攔不?。 ?/p>
后來大家才知道,這位失蹤的演員被淅川豫劇團挖走了,之后,整個大柴湖鎮(zhèn)豫劇團便隨他消失了。當時正值經(jīng)濟危機,全淅林找到領導,詢問上面對鎮(zhèn)豫劇團的態(tài)度,得到的答復是“等候通知”,可從此卻沒了下文。
豫劇團散了,可那根琴弦卻一直繃在柴湖人的心里,家鄉(xiāng)的余音久久無法散去。全淅林記得,南陽豫劇團曾兩次到大柴湖鎮(zhèn)慰問演出,幾乎場場爆滿?!耙磺l(xiāng)音醉荊楚”,這是全淅林為第二次慰問演出提煉的主題,也道出了柴湖人的縷縷鄉(xiāng)愁。
大柴湖鎮(zhèn)在荊楚大地上素有“湖北小河南”之稱。柴湖人說的是一口地道的河南話,吃的是河南的撈面條,聽的是傳統(tǒng)豫劇,“就連生產(chǎn)習慣都是從河南帶過來的。”全淅林說,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政府就在柴湖這片土地上實施“旱改水”,改了一次又一次,可都被習慣耕種旱地的村民改了回來。
除了全淅林,柴湖鎮(zhèn)還有一位與曲胡結緣的名人,那就是賈基安。今年71歲的賈基安做得一把好琴。多年前的一次大病,讓沒上過學也不識譜的他萌生了自制曲胡以慰鄉(xiāng)音的想法。在沒有老師的指導下,全憑自己的觀察和摸索,數(shù)十年下來,他用純手工方式制作曲胡、板胡四十余把。為了做琴,他的左手大拇指幾乎被刀具削去一大半,但他說:“只要弦子拉起來,這一切都值了?!?/p>
每做一把琴,賈基安都要從湖北返回河南,因為只有在家鄉(xiāng)才能買到制琴的蛇皮、弦子和木料。上世紀90年代初,柴湖鎮(zhèn)開了第一班長途客車,起點柴湖,終點淅川。多年以來,每天都有許多人往返于兩地之間。去淅川,帶的是鐘祥的大米、棉花;回柴湖,帶的則是故鄉(xiāng)的香菇和丹江魚。
48年來,柴湖和淅川的聯(lián)系從未中斷。
“到底要誰 ”
柴湖移民的根在丹江口,他們祖祖輩輩居住在豫西丹江南岸,千百年來,依山傍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喝慣了清澈甘甜的丹江水,走慣了蜿蜒曲折的泥巴路,種慣了一馬平川的旱地。
然而,1958年9月1日,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開工,淅川人“收罷麥,歇罷場,收拾收拾下鐘祥”。丹江口水庫移民的帷幕從此拉開。
全淅林沒有去鐘祥,而是到內鄉(xiāng)投靠親友。1968年,在淅川生活的哥哥找到他說:“老家要淹了,我們弟兄幾個不能分散在各地呀,你還是跟我們去鐘祥吧。”
原來,1962年丹江口水庫加高,淅川縣需要向湖北荊門、鐘祥兩地移民6萬多人,全淅林的兄弟姐妹也在這次搬遷之列。為了一家人能夠長期在一起,全淅林返回淅川,在老家住了兩三個月,隨后與家人一起來到了柴湖鎮(zhèn)。
故鄉(xiāng)雖已遠去,但丹江口上過往的帆船還是在全淅林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而令他記憶深刻的,還有一段愛情。
在內鄉(xiāng)時,全淅林認識了一位姑娘,兩人感情很好。姑娘打算追隨全淅林到大柴湖。眼看兩人好事將近,可姑娘卻在半個月內杳無音信。不久,全淅林從親戚手中接過一封來信,寫信的人是姑娘的父親。
信中寫道:“關于你和她的婚事,不管誰做的媒,我都不同意。柴湖太遠,我就這么一個姑娘。從今天開始,我會派人看著她……”
全淅林說,如果沒有這次移民,他和那位姑娘如今可能早就成了一家人?!暗降滓l,給當時的移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p>
1968年淅川第三批移民時,賈基安是村里選出的移民代表,不但自己要在移民問題上起表率作用,還要做村里其他人的工作?!盀楦锩徇w,你搬不搬?”這是賈基安當時使用的撒手锏。
說起柴湖艱苦的條件,賈基安說:“沒的吃,沒的穿,沒的收,沒錢花,沒路走。70年代只要5塊錢就能回老家淅川,可移民連這點路費錢都拿不出來?!?/p>
賈基安當時是村里的木匠,出去干一天活能賺到一元五角,自己只能留三角,其余交給大隊。為了換點生活費,賈基安決定到宜昌賣雞蛋。因為湊不到路費,他只能拖著100斤雞蛋,騎行兩天才到達目的地。雞蛋生意不好,可他卻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
跟著這位“貴人”,賈基安用一天時間學會了如何使用照相機。后來一次機緣巧合,他從親戚手中賒過來一臺照相機,從此他的生活軌跡發(fā)生了改變。
賈基安白天下地干活,夜里和午休時間便偷偷擺弄相機。因為他有這門手藝,找他照相的村民越來越多,他走村串鄉(xiāng),收入最多時一天能賺到70元,相當于當時柴湖區(qū)區(qū)長一個月的工資。
“因水而甜”
“省委書記李鴻忠,來柴湖辦公。”2014年,賈基安與幾個老鄉(xiāng)在大柴湖鎮(zhèn)自發(fā)組織了一個老年文化隊,將大柴湖鎮(zhèn)的大事編入了最新創(chuàng)作的曲劇里。
2013年,湖北省委書記李鴻忠走訪大柴湖鎮(zhèn),隨后確立了大柴湖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發(fā)展規(guī)劃。在大柴湖鎮(zhèn)鎮(zhèn)政府大院門口,可以看到一塊“荊門市大柴湖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的牌子,而在街頭巷尾,“柴湖變財湖”的宣傳標語隨處可見。
“等了這么多年,大柴湖終于等來了好機遇?!鄙鲜兰o60年代的大遷徙,大柴湖移民僅領到了400元“安家費”和蘆葦搭建的安置房。48年后,大柴湖經(jīng)濟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發(fā)展目標確定:5年內規(guī)模以上工業(yè)銷售收入達到100億元,公共財政收入達到1億元,移民人均純收入達到1萬元以上。
全淅林如今正在忙于補寫長篇報告文學《移民大柴湖》。他說,自己還要寫一篇自述,要將柴湖人“因水而遷、因水而困、因水而難、因水而甜、因水得?!钡臍v史寫進去。
柴湖前景看好,可賈基安卻正在為曲胡、豫劇的傳承擔憂。年輕人外出打工,聽戲的柴湖人越來越少,他想靠幾個老人的力量來減緩曲胡消失的速度,可這遠遠不夠。
“從前村里人上不起學,沒文化,卻知道孝敬父母,懂得禮義廉恥,這些都是從戲里學來的?!辟Z基安說,“現(xiàn)在人就知道賺錢,這精神文化太缺失了?!?/p>
“大柴湖我的家,漢水環(huán)繞浪子花,根脈連著丹江口,舍了小家為大家?!边@是全淅林新曲做的唱詞。
雖然鄉(xiāng)音未改,但家鄉(xiāng)曲調漸行漸遠,曾經(jīng)的淅川人,已完全融入柴湖,融入荊楚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