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隔壁,一陣罵聲傳來,接著是打碎東西的聲音,有一只鞋子“呼”地從窗口飛出。餐桌上,我們停止了笑聲,但沒有誰想要出去看個究竟。母親警告我們小點聲,她說,這個瘋子,少喝些貓尿會死!
我知道,在沒有釀成任何人身傷害以前,我們必須關(guān)上自己的耳朵。那把鋒利的斧頭,那把沉重的大錘,它們還安靜地躺在隔壁的屋子里。高聲地叫罵,低聲地回罵,此起彼伏。一波波暗下去,又一波波涌上來。我害怕那對冤家,我的伯父伯母,他們又要上演精彩動作片。
當(dāng)我看到伯母走過窗前的身影時,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可她回罵的聲音卻在出門那一刻高出了八度,并夾帶著小跑的腳步聲。伯父更刺耳的聲音傳出來,我聽見他拉家什的聲音,然后又重重地摔了下去。顯然,是酒精的熱度讓他喪失戰(zhàn)斗的能力。
我從窗口望去,伯母站在坡底正與另一伯母私語著什么,仿佛,她的憤怒終于有了個盛放的容器。她嘔心地描述著,一邊用手指著她家那道門,憤憤不平中略有些擔(dān)憂害怕。她的眼睛里有種看不見的仇恨即將爆發(fā),但又隨即黯淡下去。
弟弟妹妹們在說著什么好笑的事兒,他們大笑起來。隔壁又一陣罵聲,這次,我聽明白了,他是在罵我們。母親說,給我多吃些飯,把嘴堵上,我看誰還敢多嘴!
父親那天正好不在家,不知為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伯父,對于父親,他有種特殊的感情。他高聲罵人時,只要父親一出聲,老哥哥,你悠著點兒!他的聲音頓時息鼓。
他罵人時,口不擇言地亂罵,張口就要問候別人的老娘,別人身上的麻子,瞎子,禿頭,瘸子,他樣樣脫口就翻人的痛處。而且他罵自己的人總是比罵別人更惡毒,如果他是一個巫師,他的親人們都將在他的詛咒里不得好死。尤其是我的伯母,她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曾安生過。而我的伯母,只要回敬著他的老娘,他立即就要動手。
有一次他站在院子里拴牛,高聲地呼喊著伯母的名字,伯母應(yīng)聲慢了一拍。他張口就罵娘,伯母小聲地回敬了他娘,他撿起一坨新鮮的牛糞迎面就丟去。伯母躲閃得快,牛糞重重地砸在墻壁上。夫妻倆擰仇人似的擰著廝打起來,他用腳踢,伯母下口咬。伯父順手提起大鐵錘子,狠命地砸下去。伯母暈了過去,鮮血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嚇壞了伯父,也嚇壞了我們。他套上牛車,一路小跑地把伯母送進(jìn)醫(yī)院,一副心疼得不得了的樣子,又是懺悔又是端湯遞水地侍候著。
又有一次,不知為何,他們在深夜里廝打了起來,父親不在家,另一伯父翻墻過去,救下快要被他掐死的伯母。臉色青紫的伯母,好半天才緩過氣兒來。他們這一對冤家,仿佛是前世殺父奪妻的敵人。
他不僅罵人,還罵天,罵地,罵雞,罵狗,一切進(jìn)入他視線的東西,都有可能是他罵的導(dǎo)火索。罵,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他一輩子也丟不掉的那口老酒。
父親走后,家中失火,母親蓋了新屋,為新屋地基的事,與母親吵得不可開交。幾次要打我的母親,好在他究竟拗不過母親的犟勁。他高高地?fù)P起手中的板凳或是棍棒,又低低地放下,臉上一直寫滿兇惡。他每天走出走進(jìn)地罵,罵我死去的爺爺,那個一生都愛他的老人;也罵我的父親,他的手足;罵我,還有我的弟弟妹妹們。母親每每在這樣的時刻無法忍受,一場場戰(zhàn)爭總是這樣開始。所以,我阻止母親回鄉(xiāng)。
伯母得了癌癥,起初,他是認(rèn)真照顧的,不幾月,又大罵出口。伯母去世了,他像一只失伴的孤雁。他沒了罵人的直接對象,罵人的聲音減了很多,直到他也檢查出晚期癌癥。他不再罵任何人了,去了女兒家,即使回來,也不再罵人。我回去,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像是有話,又似無言。我不想打擾他的清靜,同時,也心有余悸和悲傷,總是不愿意如小時候那樣去親近他。
犁地,他是村里的一把手,他的犁,走過家家戶戶的土地。人們喜歡請他犁地,卻又害怕他在貪杯之后的一場場咒罵。又不能不用酒來款待他,他總是趁著酒興,把一切不滿發(fā)泄完全。東家的碟大,西家的碗小,都是他罵人的話柄。一件小事,足以耗去他一整個晚上的口水。
可誰又能阻止他對一壺酒的鐘愛呢?愛酒,他勝過愛這世間的任何一種東西,包括他至親至愛的人。也許酒才是唯一讓他釋懷的東西,他的內(nèi)心一定積累了太多的仇恨苦痛,只有酒精和酒精過后的發(fā)泄才能讓他放松。
村莊里的人,個個都是他的敵人,又都是他的親人。往往,他罵人的話從東家傳到了西家,人們厭惡地看著他。而他,卻全然不在意。高興時就要拉著人家嘮叨個不停,他都忘記了昨天才罵過人家的話。
在酒足飯飽之后,他常常罵罵咧咧地扛著犁,趕著牛,向后山走去。伯母遠(yuǎn)遠(yuǎn)地在后面跟著,他手里那根趕牛的鞭子高高地?fù)P起,時刻準(zhǔn)備著對?;蚴侨吮磉_(dá)一些他心中無法控制的憤怒。傍晚,載著滿滿的一牛車玉米或是洋芋,有時,也可能是一車青草。他們踏著夕陽晚歸了,老兩口有說有笑地把東西抬進(jìn)屋里,大呼小叫地呼喚著大大小小的娃娃們,把從山間采來的野果分發(fā)給我們。
分明才見彩虹笑,暴雨又頃刻來。一頓飯的工夫,天就變臉了。隔壁又傳來罵人的聲音,有時是因為鹽放多了,有時是因為菜不可口了。你一聲、我一聲地?zé)狒[起來。這一切,都是酒精發(fā)作之后的顯性特征。
每年清明的時候,他在老母親墳前,細(xì)心地清理著雜草,培土培草,仿佛在給他的媽媽梳頭那樣。這個小村,我再沒見過比他更誠心的孝子。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對于一個早早失去父愛的孩子,意味著太多太多的東西。他說起老娘做的包谷飯,總是贊不絕口,他說這村子里哪個比得過他的母親做得香甜可口呀。那時,他的臉上寫滿了幸福、驕傲和溫柔。
我與他的小女兒相差五天出生,我叫她四姐姐,他在高興時哄著自己這個小女兒,任她撒嬌耍賴。他一邊摸著她凌亂的頭發(fā),滿臉胡碴兒地扎下去,四姐姐咯咯咯地笑著。他會在吃完飯時指著四姐姐碗里的剩飯,強(qiáng)迫她吃下去,他說他吃過糠,吃過樹葉,吃過觀音土,哪里去找這么好吃的黃澄澄的包谷飯嘛。四姐姐不吃,他端過來幾口虎吞下去,還一邊做出香饞的模樣逗我們。
他不醉的時候,跟我們小輩說他苦難的一生。他父親離家出走那年,他只有七歲,姐姐十二歲,兩個妹妹還牙牙學(xué)語。為了生計,他給人當(dāng)童工,苦活累活做盡,冷眼冷臉受盡。一個妹妹病死,另一個妹妹當(dāng)童養(yǎng)媳,受虐不堪,在逃回家的路上被洪水卷走了。說這些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悲傷。他總堅信自己的父親有一天會回來,他會把他找回來。他說,他不要我們么,我們還要他呀!說到這里,他悲從心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
待他如親父的叔父,也就是我的爺爺走的時候,他哭得鼻涕老長老長,頭上的帽子也歪了。他臉上的大鼻子與父親是那么相像,唯一不同的是他鼻子中間有道天然的細(xì)細(xì)的坎,橫在鼻梁的中間,讓挺拔的鼻梁在那里稍微地停頓了一下。父親一直在哭,我是因為父親哭了,我才哭出聲來的。伯父也在哭,他說我爺爺是睡著了。兩個男人的哭聲,讓天空失去顏色。在患難中長大的這對兄弟,他們都失去了最親的人。
終于,他們都長大了,也終于有自己的土地了。伯父珍愛這種日子,在他的土地上終日勞作,勤懇如他那頭老黃牛。秋收過后,樓上堆滿了糧食,玉米、大豆、洋芋到處都是。喝下幾兩老白干,微醺時刻他開始唱歌。他抱著四姐姐唱:“爹爹開會開得好,開得好么春風(fēng)吹,改革的土地一片綠,人民生活多么美!”聽到歌聲的鄰居們都來湊熱鬧,大家聚在一起講著古老的故事。
伯父家的土地真好,種什么長什么,就是別人從來沒有種過的花生苗,到了他家的地里,也收成頗豐。
伯父就是這村莊里的一個傳奇,把好和壞高度地統(tǒng)一在自己身上,讓別人糾結(jié)不已,他卻由著自己的性子快活。高興時,他是天使,他讓歌聲直沖云霄,孩童、老人都爭相參與。不高興時,他是魔鬼,釋放出鮮血淋淋的詛咒,連狗見了他都要夾著尾巴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
昨日接到四姐姐電話,說他走了。我心里如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一陣陣難過。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都等不及我回去看他一眼。
伯母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走的,這對冤家吵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卻又不離不棄地生活了一輩子。往往才惡言相交,拳頭相向,不出一刻,又聽見他們的笑聲。我們都習(xí)慣了他們相守相愛的方式。他們仿佛前世有著深重的仇恨,這輩子要來彼此折磨。又仿佛前世遺留下許多不盡的愛戀,要用今生來相扶相伴。
我曾與母親說,他罵人是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的,別去過多計較。可他觸及到了母親最傷痛的地方。那些惡毒的語言已讓母親太疼痛,直到他死,母親都不肯與他說一句話??梢唤拥剿^世的消息,她就急忙從千里之外連夜趕了回來。
那個夜晚,深夜醒來后,再無睡意。原以為,這個冤家似的親人死了,我不會有多少悲傷。打小,我是聽著他不堪的罵聲長大的。孟母三遷,吾母的兒女愚鈍,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居然沒學(xué)會他罵人的臟話。倒是在他的故事里、他的歌聲中受益匪淺。他每天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瘋。一輩子,他與人有仇,與土地有仇,也與自己有仇。而這些仇恨,無法識別,也無法看見。也許,這些都是他前世欠下的債。今生,償還清楚了,所以,他走了。
靈堂里,他友善地看著前來吊唁的親人,大鼻子上的那道坎,比他的大鼻子還醒目,仿佛是他一生的某種暗示。這個讓我愛也不是,恨也不是的伯父呀,就這樣,過了他的一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幾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