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
1
正午的陽光灑下來,照得人全身都暖融融的。
在這片暖意里,我扶著阿婆,跨出了院門。
阿婆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滿臉皺紋,老得牙齒七零八落,老得背都微微駝了。要不是花姨婆托人送來的那小筐橘子,阿婆不會出這趟門。
那橘子個頂個金黃圓潤,就像是一筐小太陽。
阿婆拿著橘子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真香??!”
“花姨婆家的橘園更香!”我說。
“哦,我還沒看過她種的橘園結(jié)果呢?!卑⑵艊@了口氣。
“我們現(xiàn)在去看吧。”我說。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的這句話,對阿婆來說意味著什么。
2
阿婆很激動。
剛剛走過我們的院子,她就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眉毛還好吧?”阿婆問我。
當然很好。出門前,阿婆到廚房里找了一截木炭,對著鏡子細細描了眉毛。這讓她看上去精神多了。
“是的,阿婆,你每天都應該描下眉毛。”我說。
阿婆笑了:“我年輕的時候,每天都畫一畫??墒牵F(xiàn)在幾乎連院門都不出了,也就懶下來了。”
阿婆還是出院門的,不過也就是走出院門,在離門口十步遠的大桑樹的樹陰里坐著,乘乘涼,和路過的熟人打個招呼。
“你要喜歡,我每天帶你出來?!蔽倚ξ卣f。
阿婆樂呵呵地拍拍我的手,沒說話。
我喜歡今天的阿婆,她看上去很快樂。
不是說阿婆平時不快樂。平日里,阿婆的嘴角也總是帶著笑意,她常常跟我說:“丫頭啊,要笑,笑起來才美麗。”可是,笑和快樂是兩碼事,對不對?
阿婆握著我的手,沒有松開。我們牽著手,慢慢往前走。我很擔心媽媽會從院子里跑出來,把我們喊回去。
“媽媽——”媽媽會這么對阿婆說,“你想要干什么,我?guī)湍闳?,這么遠,你走不了的!”
有幾次,我看到阿婆都收拾好準備出門了,媽媽都這樣攔住了阿婆。
媽媽是一番好意。阿婆年輕的時候裹過腳,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很吃力。
阿婆并不是想要去干什么,她只是想找個借口,出去走走而已。就像我爬到樹上,并不是為了吃樹葉或是別的什么,只是為了爬樹而已。
阿婆肯定也有點擔心,她問了我好幾次:“你聽見你媽喊你沒有?”
“沒有!”我很肯定。
路拐了個彎,阿婆和我都松了口氣。
我們在路邊坐下來。阿婆坐在石階上,我坐在一塊長石頭上。
這塊石頭就放在阿黑家的大門口旁,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天然就是一條好石凳。
“快下來,丫頭。”阿婆拉拉我的手,悠悠嘆息了一聲,“我們小時候,這種石頭是不準坐的?,F(xiàn)在這種顧忌,是越來越少了。”
我跳下石頭,挨著阿婆坐下:“怎么不能坐呢?”
阿黑家正好在這條巷子的口上,再熱的時候,坐在這里都會有一小口涼風吹過來。天熱的時候,我們最喜歡坐在這里玩了。阿黑的爺爺看到了,是要像趕偷谷吃的小麻雀一樣趕我們。阿黑叔和阿黑嬸看到了,只微微笑一下。
“你摸摸石頭那邊?!卑⑵耪f。
我站起來,摸摸石頭的一側(cè),什么也沒有。
“靠近大門那一側(cè)。”
我摸了摸,咦——像是刻著什么花紋。我蹲下仔細一看,果然刻著幾個字:“泰山石——石——”有個字看不清。
“泰山石敢當?!卑⑵耪f。
對了,最后一個字可不就是“當”嗎!
這是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有座山叫泰山,可那離我們好遠好遠,聽說隔著九十九座山和九十九條河呢!我們這里從沒有人去過泰山。
“哎——這說來可就話長啦!”阿婆嘆了口氣。我不喜歡阿婆這樣嘆氣,她上次被媽媽攔著沒能出門的時候,也這樣嘆了口氣。
“不怕長,不怕長,正好歇口氣?!蔽亿s緊說。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阿婆說。我最喜歡阿婆說“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石敢當是個小伙子,住在泰山上。他很能干,一次能砍一百擔柴,能挑一百擔水。泰山下住著一個姑娘,這個姑娘長得很漂亮……”
“比我們家的指甲花還要漂亮嗎?”我問。最近阿婆種在屋檐上的指甲花開了,一簇簇很妍麗。阿婆說,等月亮圓了,就用它們給我染指甲。
“對,比我們家的指甲花還漂亮。泰山很喜歡這個姑娘,泰山上住著的一個妖怪也很喜歡這個姑娘。清明節(jié),姑娘上山去扯野菜,被妖怪看到了,就把她抓到了山洞里。這個妖怪可厲害了,吹一口氣就能把人吹到天邊邊去,噴一口火能把石頭都燒紅。石敢當不怕他。他帶著大鐵錘跑到妖怪的洞口,一錘把洞口砸跨了。妖怪急急忙忙帶著姑娘跑了出來,看到石敢當,氣壞了,用力吹了一口氣……”
“哎呀——這可壞了!”我嚇一跳。
“不怕,不怕——”阿婆笑瞇瞇地拍拍我的手,“石敢當抱住了身邊一塊大石頭。妖怪能把人吹跑,卻不能把石頭吹跑,自然也沒能吹跑石敢當?!?/p>
“妖怪還會噴火呢!”我很著急。
“妖怪沖石敢當噴了一口火?;鸷艉魺饋?,把他抱著的石頭都燒紅了。石敢當趕緊放手,拿起邊上的鐵錘。鐵錘也被燒著了,成了一團火。石敢當不怕,他抓起鐵錘沖著妖怪砸了過去。妖怪哇哇大叫,變成一陣風逃跑了?!?/p>
“石敢當?shù)氖譅C壞了沒有?”
“燙壞了,可那個比指甲花還漂亮的姑娘的淚水灑在他的手上,手就全好啦!”
這我就放心了。上次,我急著吃鍋里的粥,被鐵鍋碰了一下,燙紅了一大塊,疼得我的眼淚冒了一籮筐。
“后來,石敢當娶了那個姑娘,過上了好日子?!?/p>
“妖怪呢?”我問。
“妖怪跑了呀!”
“啊——那跑到哪里去了?”應該不會到我們這里來吧。
“跑到天邊去了。后來,人們怕妖怪又偷偷溜回來,就在門口放一塊石頭,寫上‘泰山石敢當。妖怪就不敢來了?!?/p>
回家后,我一定要找塊石頭,寫上這幾個字。
“花姨婆家的門口也有這么一塊‘泰山石敢當,不知道還在不在?”阿婆嘆了口氣?;ㄒ唐攀前⑵诺拿妹?。她家就是我們今天要去的地方。我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來,花姨婆家門口是不是有這么一塊石頭了。
“走吧,歇夠了?!卑⑵欧鲋鴫Γ澪∥〉卣酒饋砹?。
3
我們走得很慢,就從阿黑家走到蘿卜家的這段時間,都夠我在村里跑兩圈了。我走得有點無聊,一會兒從墻根下扯一根狗尾巴草,一會兒從墻頭摘一朵指甲花。現(xiàn)在是指甲花開的時節(jié),我們村大多都是青瓦白墻的老房子。老房子屋檐矮,圍墻也不高,家家屋檐、墻頭都有這么一簇艷艷麗麗的花在微笑。
“看到蘿卜家墻頭的指甲花了嗎?和我們家的一樣。”阿婆說。
“指甲花還不都一樣嗎!”
“你仔細看看那花,靠近花蕊的地方,有一層淡淡的紫色?!?/p>
我摘了一朵,果然是這樣!
“你回頭看看阿黑家的?!?/p>
我又去摘了一朵阿黑家的指甲花。沒什么區(qū)別呀!
“你把兩朵花放在一起,仔細看看?!卑⑵耪f。
咦——果然這樣!阿黑家的指甲花花蕊和花的顏色一樣,但蘿卜家的指甲花花蕊多了層淡淡的紫色。
阿婆看看四周沒人,才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家的指甲花種子是從花妖的花圃里偷出來的。”
真的嗎?我激動極了。
花妖,花妖呢!
蘿卜前兩天還跟我說,他看到花妖了,就在他們家的指甲花叢里。那天,月光很亮,照在他的床上,把他給照醒了。他迷迷糊糊爬起來,來到窗戶前,就看到一個很小很小的影子,從指甲花叢里飛起來。蘿卜說:“花妖飛起來,全身發(fā)著銀色的光,漂亮極了?!?/p>
我羨慕得眼睛都要變綠了。阿黑說,那根本就不是花妖,不過是只螢火蟲。我相信蘿卜,蘿卜從不講假話。就算蘿卜這次講了假話,這么好的假話,我也愿意相信他。
“阿婆阿婆,花妖會發(fā)光嗎?”
“噓——小聲點。”阿婆湊過來,小聲跟我說,“有的花妖會,有的不會,這要看她們喜不喜歡發(fā)光了?;ㄑ幌矚g被人看到,也不喜歡被人提起?!?/p>
“阿婆,我們家的指甲花是從喜歡發(fā)光的花妖那里偷的嗎?”我憋著嗓子,像阿婆那樣壓低嗓音說話。
“不,不?!卑⑵趴纯此闹埽瑴惖轿叶呎f,“我那時候比你還小,一天早晨,天蒙蒙亮,原野上露水還沒干。我提著籃子去打豬草,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小小黑影往東邊飛過去。她飛起來的樣子,比蝴蝶還漂亮。我像是被磁石(阿婆一直管吸鐵石叫磁石)吸住了,籃子一扔就跟著她跑。她飛過一片林子,飛進一片花叢不見了……”
“那是一片指甲花嗎?”
“也有指甲花。那一片花叢花可多啦,月月紅、蓮子藍啊,什么都有。我在花叢里翻了個遍,也沒看到花妖。她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太陽照到了我的頭上,我才記起來還得打豬草呢,就順手摘了一把指甲花種子離開了。”
“那片花叢在哪里?”
“不知道?!卑⑵怕朴频赝白?。
“不知道?阿婆——”
“真的不知道,我后來怎么找也沒找到過。后來,我就把這些種子種下來,開出了指甲花。用我們家的指甲花染指甲,顏色好,味道又香?!卑⑵藕茯湴?。
我從來沒想過,阿婆還會有年紀比我還小的時候。
要是平時,阿婆是不會和我說這些妖啊怪啊什么的。因為她一說,我就會忍不住去問媽媽,媽媽就會說那是阿婆花了眼睛,看錯了。阿婆就不高興。
看來,阿婆今天很開心。一個人開心時,是忍不住要說點什么的。比如我吧,一到過節(jié),想起會有那么多好事情,就忍不住要笑,要說話。媽媽說我一過節(jié)就是一個“話簍子”。
我希望阿婆變成開心“話簍子”。
4
從蘿卜家過去,有一條小巷子。走過小巷子,就到了渡口。小船就停在渡口,船上一個人也沒有,艄公也不在。
“我去喊邵公公?!蔽艺f。邵公公就是這條小船的艄公,他這時候一定在下游的磨坊里。
阿婆在背后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明白,因為我已經(jīng)跑掉了。
磨坊的水車咕嚕嚕轉(zhuǎn)個不停,水從空中灑下來,落在小河里叮叮咚咚聲音清脆。
我看了一會兒水車,才跑進磨坊里找邵公公。磨坊里一個人也沒有。大石磨在睡覺,一動也不動。
我只好回去找阿婆。
“好?!卑⑵耪f,她看著對岸,嘆了口氣,“等一等吧,我們等一等?!?/p>
隔著這條小河,我能看到山坡上花姨婆家的院子。
“阿婆,就在那里?!蔽抑附o阿婆看。
“我知道?!卑⑵劈c點頭,“年輕的時候,我們常常來往。有一年冬天特別干旱,小河干得露出了河床,我們搬來幾塊大石頭搭了跳橋,每天都要來來回回跑幾趟?!?/p>
阿婆越說聲音越小。她望著小河出神,像是在尋找著她那已經(jīng)逝去的遙遠的青年時代。
“這條河真討厭!”阿婆突然生氣了。
“阿婆——”怎么會呢,小河這么可愛!阿婆最喜歡水了,她說離開水,眼睛會變得像玻璃珠子,沒有光芒。家里碰了缺口的碗,阿婆盛上水,養(yǎng)漂亮的石頭。廢棄了的水缸,她要爸爸弄來半缸河泥,在里面種蓮花、養(yǎng)魚。梔子花開花了,用舊瓷碗裝著,養(yǎng)在房間里……阿婆在的地方,生活是潤澤的。
“我已經(jīng)九年沒去過花丫家了?!被ㄑ揪褪腔ㄒ唐?,花姨婆也很老了,老得滿臉皺紋,牙齒七零八落,老得背都微微駝了,老得只有阿婆叫她“花丫”了。
有這么久了嗎?我想了又想,似乎真的是這樣,在我印象里,阿婆從沒去過花姨婆家里。每次過年過節(jié),我們從花姨婆家回來,阿婆就會高興地問個不停,什么“花丫好不好”“花丫又養(yǎng)了什么花”“花丫的頭發(fā)又白了多少”“花丫還喜歡吃臘肉嗎……”媽媽東忙西忙,隨口答兩句。只有我對阿婆的問題感興趣,細細碎碎地跟阿婆說。大人們不喜歡聽我說話,只有阿婆會認真地聽,還聽得兩眼綻放出光芒。
哦,不對,還有花姨婆喜歡和我說話。
“阿婆,花姨婆喜歡這條河?!蔽艺f,“花姨婆喜歡拉著我的手說,我們是從小河那邊來的,說小河那邊住著她的姐姐,說她姐姐最喜歡水了,說她也喜歡水,也喜歡這條河,說她晚上仔細地聽,就能聽到這條小河說話,說著她姐姐喜歡說的話……”
花姨婆像阿婆一樣跟我絮叨。
“你阿婆腰腿疼不?我最近一下雨就腰腿疼,難受得緊。我姐姐要是也腰腿疼,丫頭啊,你就給她捏捏啊?!?/p>
我重重地點點頭?;ㄒ唐鸥吲d地又給我塞一把糖果。
“丫頭啊,你阿婆種的花開得旺不旺?。俊?/p>
“旺!阿婆的花開了滿屋檐!”
花姨婆笑了,再塞給我一把糖果。
溝子不樂意了。他是花姨婆的小孫子,比我大一點,個頭卻還沒我高。
花姨婆就給他也抓了一大把糖果:“去,玩去,我給丫頭說話呢!”
哈哈,樂死我了。在家里,我從來都是被趕的這一個呢!我也從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果遞給溝子:“去,玩去,我跟花姨婆說話呢!”
溝子接了花姨婆遞過去的糖,卻一伸手拍掉我手里的糖,跑了。
花姨婆摸摸我的頭:“丫頭啊,你在家,阿婆都跟你說啥呀?”
“啥都說。母雞今天沒在窩里下蛋,要我去找一找。鴨子還沒回屋,要我去趕一趕。今天的米飯煮硬了,吃起來費力……”
“丫頭啊,米飯要煮軟,多放一把水。你記得回家跟你媽說,你一說你媽準記得。花姨婆下次給你做糖瓜。”
熬糖瓜,火不能大,也不能太小,得管著灶里,還得看著鍋里,要及時攪拌。我搭著凳子站在灶臺上,阿婆不放心。我看著火,阿婆也不放心。我都好久沒吃過糖瓜了。
“花姨婆,放心吧,我一準讓我媽聽我的。”我拍著胸脯保證。
我把這些事情說給阿婆聽。
“你這丫頭,花丫哪有力氣折騰著給你做糖瓜!”阿婆瞪了我一眼,眼圈慢慢紅了,“這個傻丫頭!”
“我才不傻!”我也瞪了一眼阿婆。
“我沒說你?!卑⑵挪敛裂劬Γ焕砦伊?。
我挨著阿婆坐著。起了風,樹蔭隨著樹枝搖晃,河面泛起層層漣漪。
5
“過河嗎?”邵公公走過來了。
“邵公公,我們等了好久了。”我說,“我還去磨坊找你去了?!?/p>
“阿婆啊——”邵公公不理我,驚訝地看著阿婆,“你好久沒出來過啦!”
“老啦,走不動啦!”阿婆扶著我的手,費力地站起來。
“還是老樣子,不老不老。”邵公公上船,把梯子搭起來,“船晃,你老慢點。去去去——”他趕開我,自己來扶阿婆上船。
阿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沒挪步。我知道阿婆有點緊張。
“阿婆,走吧,一下就上去了。”我說。
“是啊,阿婆,來——”邵公公摸摸頭,有點尷尬地說,“那次是下過雨,梯子滑,這不才摔跤的嗎!”
阿婆在這里摔過跤?我記事起,她就沒來坐過船呀!
“阿婆,你什么時候摔跤的呀?”我問阿婆。
“九年啦!”阿婆嘆了口氣,“就再也沒坐過船啦!”
“摔跤怕什么,爬起來就行了。”我把爸爸嘮叨我的話拿出來,說給阿婆聽。摔跤了真不要緊,一下就不疼了。
“去去去,你個小丫頭。你阿婆大冬天的摔在河里,感冒了,后來又發(fā)燒,折騰了一個多月呢!”邵公公扶住阿婆,“阿婆啊,閨女呢,怎不送你?”
阿婆看看我,我看看阿婆。
“人老了,容易生病,不怪梯子滑?!卑⑵怕v騰地走起來。
“嘿,怪我船撐得不穩(wěn)?,F(xiàn)在,我停了船,船尾巴上也掛了錨呢!”邵公公陪著小心,笑著說。
我從沒見過邵公公這么小心說過話,他對我們總是咋咋呼呼地大聲嚷嚷,一會兒怪我們坐偏了,一會兒怪我們動得太厲害。
我下定決心,以后要阿婆多來坐船,讓邵公公老實點。
阿婆走梯子上船確實是一件麻煩事。
我總是一哧溜就跑上了船,從沒注意過船會不會晃動。阿婆就不一樣了,她走得很慢很慢。梯子比較窄,又沒有扶手。邵公公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
等到我們上了船,都出了一身汗。
船慢悠悠朝對岸劃去。
“阿婆啊,你那次病了很久嗎,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問阿婆。
“你那時候還是個奶娃娃呢!過年冷得很,我們帶著你去看花姨婆,只顧著你媽抱穩(wěn)你,誰知道我一個踉蹌摔下去了。過去好久啦!”阿婆嘆了口氣,“好久沒見過花丫啦!”
“花姨婆怎么不來看你呢?”阿婆過不去,花姨婆可以過來?。?/p>
“我病了,她要來看我。一大早的,小船的梯子上了凍,滑溜溜的,她也摔了一跤,大病一場,我們兩家都人仰馬翻。我們就再也沒見過啦!”阿婆說,“有時真想她啊??蛇^著過著,也就不想啦。知道她好著呢,心里也沒啥不放心?!?/p>
說謊!
我嘟起了嘴。阿婆如果不想花姨婆,我們干嘛要偷偷跑出來??!
阿婆看到我嘟起的嘴,笑了。
陽光照在阿婆的笑容上,明亮又歡快。
我也笑了。
邵公公搖著櫓,撥得河水嘩嘩響。
“我們馬上就能看到橘園了?!卑⑵艠泛呛堑卣f。
“還有花姨婆?!蔽艺f。
“對,還有花姨婆。”
6
阿婆下船比上船更費力。
不過,我們還是好好的下了船。
邵公公得意地拍拍手:“阿婆,敢坐我的船了吧?!?/p>
“敢,敢?!卑⑵判Φ醚劬Χ家[起來了。
花姨婆家就在山坡上,跟著這條山路拐個彎,就到了。
阿婆摸了摸衣服,又摸了摸頭發(fā),問我:“丫頭,你看看,我整齊不?”
“整齊整齊。”我拉著阿婆的手往前走,“快走吧,阿婆!”
花姨婆家的橘子太甜了,我要趕著去吃個飽,還要帶一籃子!
阿婆不習慣走山路,她走得很慢,氣喘吁吁。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花姨婆家的院子門口。
矮矮的籬笆上,開滿了花。院子里很安靜,廚房里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屋后的橘園飄過來宜人的香味。
阿婆又扯扯衣服,摸摸頭發(fā),喊道:“花丫——”
廚房里的聲響消失了。
“花丫——”阿婆又喊了一聲。
花姨婆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阿婆,不敢置信地呆了一下。
“阿姐——”她疾走幾步,打開了院門。
“花丫——”阿婆拉著花姨婆的手,淚水嘩嘩流下來。
花姨婆眼睛也紅了。
在下午的陽光里,在滿是橘香的空氣里,她們安靜地流著淚,安靜地摸著彼此的手、彼此的頭。
我也哭了。
我在她們那滿是淚水的笑容里,感受到一種濃烈的歡喜。
這歡喜讓我心疼。我的淚流得更兇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