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逸
哪一種聲音更有音樂性,一輛卡車從工廠開過,還是一輛卡車從音樂學(xué)院開過?
在我看來,約翰·凱奇就是那個給音樂重新加上注釋的人,和法國人馬克·薩波塔的撲克牌小說一樣,他的音樂具有一種反復(fù)洗牌的性質(zhì),他把現(xiàn)實與夢幻放到一起彈奏,把桃花源與烏托邦、印第安巫術(shù)與易經(jīng)、問題和答案、眼睛和耳朵、喧嘩和寂靜統(tǒng)統(tǒng)放到一起,讓人分辨不出哪一個是加速燃燒的火焰,哪一個是頭暈時的波浪。他喚起了那片無盡的想象之海,或者說他打開了現(xiàn)代音樂的隱蔽開關(guān),讓聽者的面孔從有聲無聲的內(nèi)心印象中直接溢出來,這一刻,聽被空斟滿了??眨河靡粋€字的肉身承載世界,它的層次和重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仿佛在聆聽的盡頭,沒有天啟一樣的花開花落,只有深不可問的夢的春去秋來。在深夜聽那首The Unavailable Memory of,總會出現(xiàn)一種恍惚之感,你不知道跳出來的音符究竟是橡皮擦去字跡的聲音,還是鋼琴自身帶來的幻覺?你也不知道即將出現(xiàn)的天外天,究竟是身為耶魯大學(xué)音樂系教授的鮑利斯·貝爾曼在彈,還是身處冥河彼岸的約翰·凱奇在彈?左手與右手之間的天涯被彈盡了,音樂神學(xué)和音樂觀念被彈破了,種種滄桑和相思被彈老了,而那些彈不盡的是什么呢?其實,只要再聽一聽Music for Prepared Piano中的那首Mysterious Adventure就明白了,在神秘的探險之中,凱奇一直都在尋找有創(chuàng)造性的聽者,他作曲的最低限度就是等待那種前所未有的、演奏者的即興發(fā)揮,聽者的即興發(fā)揮:耳朵里的魚越過刀鋒,朝深海中的星空游去。
Prepared Piano,經(jīng)過預(yù)先處理的鋼琴(加料鋼琴),一切都已準(zhǔn)備就緒,剩下的似乎只有聽了。但聽是一個秘密的新紀(jì)元嗎?游蕩的耳朵將鋼琴從古典世界中拉出來,然后進入想象的世界,進入另一個空間。鋼琴琴弦間的螺絲釘、螺母、螺栓、橡皮、氈條、小木塊、塑料泡沫、插銷、紙片、回形針、硬幣、瓶塞以及核桃,看起來更像是用夢的零件把鋼琴的音色組合成另一個深邃的夢。而彈奏的那個人身上是不是同時活著一個修理工,他用扳手將時間擰緊或放松?只是,那個曾經(jīng)在琴弦上來回彈跳的餡餅盤子呢,它盛著來世的檸檬還是芒果?新鮮的汁液在滴淌,請在你的味覺里加入這片朦朧的月色!請在夢的軀體上聞聞冥思的氣息吧!聽:色彩與聲響交相呼應(yīng),每件樂器都是一朵花,在它們吟唱的部位綻放、回響,跟著心臟一起跳動。在我的色彩譜系里,我認(rèn)為黑色是單簧管和夜晚,白色是鹽和定音鼓,紫色是低音提琴和葡萄酒,黃色是大提琴和向日葵,綠色是英國圓號和薄荷茶,紅色是小提琴和鮮血,藍(lán)色是薰衣草和管風(fēng)琴,而約翰·凱奇的預(yù)制鋼琴呢,它是個什么顏色?天藍(lán)色嗎?將被倒扣的夢翻轉(zhuǎn)過來,鋼琴的種種特性消失了,這樣一種風(fēng)景易容術(shù)般的鄉(xiāng)愁和挽歌,鳥群般飛過了夢里的天空和屋頂,但所有加料的象征還得坐下來聽,聽一個易碎的時間的流水韻。
我手里這張凱奇的《奏鳴曲與間奏曲》已經(jīng)不知聽了多少次,類似打擊樂的奇異語境讓我不斷想起電影中的爵士鋼琴,想起非洲土著以杖觸地的節(jié)日歌吟,想起一些張貼在腦袋里的標(biāo)語口號,這些意象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我的意識在上一秒和下一秒同時流過了它們。我常常想,如果把這張唱片放到超級聽覺宇宙阿卡佩拉里去聽,能否聽到看不見的灰塵和落葉?2012年的一天,在詩人歐陽江河位于北京望京的33層寓所里聽舒伯特的《冬之旅》,所有的窗簾都被拉上了,只有阿卡佩拉的兩只白耳朵在聲音的黑度里打開了炎熱的夏日信封,將虛空中的森林和山巒依次傳遞過來,仿佛雨和雪、舊夢和新詞、荒涼和孤絕都在互聽。這種云深處的傾聽是一封春秋來信嗎?是什么從大地上迅速升起,然后又墜落?“我們?nèi)ハ蚝畏??我們在做什么?”那一刻,凱奇的那篇奇妙長文成為我一個人的孤獨冥想。(請記住策蘭的詩:“你睜開眼——我看見我的黑暗活著。/我看清了它的根底:/那也是我的,還在生活?!保?/p>
還是回到《奏鳴曲與間奏曲》。根據(jù)凱奇的自述,這部作品“試圖表達(dá)印度傳統(tǒng)文化中永恒的九種情感”,古印度人認(rèn)為有四種情感是白色的:英勇、性愛、愉悅和驚訝;另外四種是黑色的:害怕、憤怒、悲傷和憎惡。在它們的正中間,是無色的第九種情感——安靜,其它的八種情感最后都朝著它回歸。凱奇試圖在音樂上表達(dá)這些情感,而居于中心地位的第九種情感——安靜,成為了他此后研究的方向,那首著名的《4分33秒》的胚芽是不是在那時就已經(jīng)開始萌生,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只是,1938年,應(yīng)黑人舞蹈家西維拉·福特之邀,凱奇開始為她的舞蹈《狂歡的酒宴》寫一首配樂,他原本準(zhǔn)備用打擊樂來表現(xiàn)非洲的音樂風(fēng)格,但由于演出的舞臺不夠大,放不下一組打擊樂器,而只能用一臺鋼琴來伴奏,所以凱奇無法將這一作品寫成打擊樂器的音樂,他只能用鋼琴。但如何運用這一架僅有的鋼琴,并使之表現(xiàn)出那種獨特的打擊樂音響,是凱奇需要思考的主要問題?!拔一苏惶旃Ψ?,企圖設(shè)計一個具有非洲音樂風(fēng)格的十二音列,但好運總不降臨?!眲P奇寫道,“我最后確信,出錯的不是我,而是那架鋼琴。我決定使它改變?!苯?jīng)過反復(fù)實驗之后,一種全新的音色誕生了:你在鋼琴上彈奏一個C音,它發(fā)出來的卻是一個敲鑼聲,如果你再踩一下左踏板,這個音還會變成打擊樂的聲音。
事實上,對鋼琴音色的再度發(fā)明創(chuàng)造,約翰·凱奇不是絕無僅有的一個,早在1925年,他的老師亨利·考威爾在其創(chuàng)作的《報兇信的女妖》中,就創(chuàng)造性地用一只手彈奏琴鍵,而另一只手則在琴弦上撥弄,以使樂曲發(fā)出各種非鋼琴的音色。甚至更早一些,在1891年,一個叫理查德·伯利的紐約人,就發(fā)明了一種類似鋼琴的樂器,在他的“鋼琴”的錘擊系統(tǒng)中,所被敲擊發(fā)聲的,不是普通的琴弦,而是一些有固定音高的玻璃片。后來,著名作曲家查爾斯·艾夫斯的父親喬治·艾夫斯花了幾年的時間建造了“能演奏琴鍵縫隙里的音”的鋼琴——其所奏出的音程小于十二平均律的半音。1904年,美國人薩蒂爾斯·卡希爾發(fā)明了巨大的Telharmonium琴,與傳統(tǒng)鋼琴的最大不同是,這架重達(dá)200噸的樂器依靠電子來發(fā)音,而不是機械發(fā)音。而當(dāng)代德國作曲家沃克爾·貝特爾曼喜歡在鋼琴內(nèi)部加入一大碗乒乓球和和少量的不銹鋼圓環(huán)來改變鋼琴的音色。奇特的思維方式,奇異的果實,自凱奇而始,但自誰而終呢,這,或許將是一個永久的問號。endprint
在深夜,聽著約翰·凱奇那首六樂章的《危險的夜》(The Perilous Night),真的會知道什么叫做黑暗的邊緣。從緩慢到急驟,從聲音的循環(huán)到虛空,他的鋼琴主題充滿了迷失、憂傷和沮喪感,里面隱藏了什么,打開了什么,又窮盡了什么?這部作品的標(biāo)題來自愛爾蘭民間故事,是神話學(xué)家約瑟夫·坎貝爾收集的故事里的一則,說的是放置在一間神秘房子里的危險的床的故事。1944年的凱奇,用它來述說愛情的危險:當(dāng)愛變得不幸福時,孤獨和恐懼就會降臨。那是他一生中心理上最脆弱、最陰郁的時期,婚姻的危機,亂糟糟的生活,促使他寫下了這部令人感慨萬千的作品,其中的茫然和悲傷多于作曲的技法。1966年的凱奇,還在其長詩《日記:如何改變世界》中這樣問道:“我們將用我們的感情做什么?忍受它們,還是醒著度過不眠之夜?”而詩的副標(biāo)題卻像紅嘴唇一樣醒目——“你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被叵?933年,在母親開的小禮品店里,約翰·凱奇與克謝尼婭初相遇,兩個感情慢熱的人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心靈熱身,才決定廝守終生。而是什么突然變冷了呢,像癢了七年的時間,到了十年還在癢。《危險的夜》傾注了凱奇太多的情感,其中有他最沉痛的悲哀和恐懼,作曲家羅·哈里森說它是“關(guān)于另一個世界的臥室里發(fā)生的神秘故事的喃喃私語”,而批評家們則認(rèn)為它像“一只在教堂閣樓上的啄木鳥”。1945年,與凱奇離婚后的克謝尼婭留在了紐約,后來做了一家博物館的館長。
1944年,凱奇所寫的預(yù)制鋼琴作品都是當(dāng)時心情和境況的寫照,除了《危險的夜》,還有《不專注的根源》、《自然萌生的地球》、《不存在的記憶》《沉思前奏曲》和《四面墻》等,無一不是恍惚的,迷離的,像夜鶯喉嚨里的小金屬,像寂靜一樣不可言說。而那首獻給他妻子克謝尼婭的《遲到的情人卡》,怎么看都帶有一些象征意義,像音樂上空暴風(fēng)雨出現(xiàn)前的間奏。這一年,凱奇還寫有一首非常重要的作品:《金屬結(jié)構(gòu)》(Constrnction in metal),它是由七名演奏者同時演奏碗、鍋、鈴、金屬棒、洋鐵皮和各種鑼。如果你看過風(fēng)靡歐洲的破銅爛鐵樂隊STOMP的表演,大抵會了解凱奇想要在里面表現(xiàn)一些什么,只不過STOMP走得更遠(yuǎn)些,他們用掃帚、垃圾桶蓋、膠皮管子、金屬洗碗池和打火機等物品來獲得打擊樂的效果。早在1938年,凱奇就已經(jīng)開始嘗試發(fā)現(xiàn)各種各樣的新聲音,比如用濕手指擠碎氣球、在氣球里裝上大米然后搖晃、用輪胎撞擊暖氣片等。而此刻,我寫下的這些文字也和聲音有關(guān),前些天重看了一遍北野武的電影《座頭市》,田地里,那幾個農(nóng)夫用鋤頭交叉鋤地的聲音,帶來了一種超乎想象的節(jié)奏:一群人走在厚厚的積雪上,或一輛汽車的馬達(dá)在緩慢地鳴響。正是這種節(jié)奏突然喚醒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約翰·凱奇,喚醒了如今只能在天國之夢里傾聽塵世電臺的那個人,只是手頭除了他那兩張“加料”鋼琴,也許只有那首《4分33秒》可聽,因為它無處不在,像悲傷或喜悅,誕生或死亡。
在闡釋《4分33秒》之前,請允許我將凱奇的一句話抄錄于此,它來自1950年《關(guān)于一無所有的演講》一文:“我無話可說而我正說著,這就是我所需要的詩意?!边@句話,我愿意把它當(dāng)作這部無聲之樂的注解。自4分33秒開始,耳朵的曠野突然被打開了,聽覺中巨大宏制的交響曲、高貴華麗的歌劇詠嘆調(diào)、搖滾革命和政治情懷,統(tǒng)統(tǒng)都被取消了,寂靜中你的耳朵伸了進來,你整個人都伸了進來,你變成了音樂本身,仿佛滿腦袋里的喧嘩一旦落到紙上,文字里就有風(fēng)吹過,有果實墜落,有波濤在洶涌。但這種“有效的寂靜”純粹到可以讓人短暫失憶,不打開那個神秘的時間的開關(guān),怎么能聽到今夕何夕呢?
第一次聽約翰·凱奇是在1990年前后,那時我還在聽磁帶,還在迷戀恩雅和列儂,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長什么模樣的家伙給我錄了一盤磁帶,他告訴我說,這是約翰·凱奇的音樂,他清晰無比,混沌無比。然而,我那臺衰老的卡式錄音機聽什么都是混沌多于清晰,我聽了開頭幾分鐘后,認(rèn)為這盤磁帶被他錄壞了,因為除了磁帶轉(zhuǎn)動的沙沙聲,我什么也聽不到,于是不再聽。后來,他說我聽到的那幾分鐘空白,就是著名的《4分33秒》。我記得這些,是因為當(dāng)時我正在讀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詩集,讀里面的《讀約翰·凱奇》,就在剛剛我又讀了一遍:“我在那我在外面看見的事物內(nèi)聽見/我在那我在外面聽見的事物內(nèi)看見/我聽不見我自己聽見:杜尚?!笨磁c聽,讀與寫,穿過了近20年的記憶長廊,依然猛烈地重疊在一起,仿佛一個時間之夢,這使我渾身顫栗并驚訝于生命中某些場景的一致性。
1952年8月29日,在瑪弗里克音樂廳,鋼琴家伊文·克萊曼首次表演了《4分33秒》,觀眾之前對此一無所知,只見克萊曼走向鋼琴,坐下,打開了琴蓋,凝視著鍵盤,然后一動不動,33秒后,蓋上琴蓋,接著又打開,繼續(xù)坐著不動。一片寂靜之中,觀眾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簌簌聲,雨打屋頂?shù)呐九韭?,隨后又涌起困惑的竊竊私語聲,2分40秒后,克萊曼又重復(fù)一遍蓋上又打開琴蓋的動作,觀眾憤怒了,4分33秒之后,瑪弗里克音樂廳成了“暴怒的地獄”……具有文化里程碑性質(zhì)的《4分33秒》是禪思的結(jié)果,它是一種空:用耳朵探知聲音的真相,用感官捕獲偶然的時間性結(jié)構(gòu),“把音樂從音符中解脫出來”,是凱奇的創(chuàng)作初衷,但那些聽?wèi)T了樂音的人似乎很難接受和理解這樣一種“Tacet”(沉默)。1954年,凱奇的母親在紐約第一次看鋼琴家戴維·圖德表演這部無聲作品時,曾悄聲問身旁的人:這個人是在祈禱嗎?
但,凱奇的這部無聲之樂并非真的沒有聲音,在演出的這段時間里,被耳朵自動剔除掉的環(huán)境噪音就是它的聲音:咳嗽聲,議論聲,弄響座椅的聲音,遠(yuǎn)處卡車駛過的隆隆聲,甚至呼吸的聲音,心跳的聲音,大腦運轉(zhuǎn)的聲音……而與之遙遙呼應(yīng)的,是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無弦之琴,那才是真正的無弦可彈,“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薄暗R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鼻俚恼嬉猓魳返恼嬉?,古今皆以無聲來道破。而永恒的寂靜是宇宙的聲音嗎?如米歇爾·圖尼埃所說,是星星閃爍時的聲音,樹葉搖曳時的聲音。endprint
據(jù)說,凱奇最初將這部作品命名為《無聲的演奏者》,“它被一個意念所打開,我能使它具有鮮花的色彩、輪廓和芳香。結(jié)局幾乎是無法感知的?!痹趧P奇看來,那種無法預(yù)知的、突然到來的不確定性,才能使人墜入真正的寂靜,如果打破它,神秘的意味就消失了。在2012年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上,譚盾指揮中國愛樂樂團演出了《4分33秒》,但在演出之前的發(fā)布會上,他過早地泄露了他的音樂設(shè)計:“一樂章樂手們躺在地上,二樂章慢慢坐起來,三樂章慢慢站起來。”我沒看過演出現(xiàn)場,不知道具體效果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人會帶著絲毫的驚訝感來度過北京時間的4分33秒,因為聽眾變成了觀眾,眼睛替代了耳朵,鋼琴師被置換為舞蹈演員。他們提前知道了一切。
《4分33秒》將寂靜處于一種自然的無序狀態(tài),那里面有一些等待的空氣、塵埃和光影。你可以閉上眼睛又睜開,你可以左耳進右耳出,聽見了嗎?沉默不是沒有聲音,而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血液循環(huán)不經(jīng)意的樂曲。”艾略特先生在《四首四重奏》中說,“最深處的聲音是聽不見的,但只要你在聽,你就是那個聲音?!敝皇牵懵牭降倪@個聲音關(guān)乎道德和良知嗎?是石頭的聲音還是燈的聲音?就這樣,音樂和生活之間的界限被凱奇剔除掉了,音樂只是生活,是一種行為。反之,也是一樣。如果從詩學(xué)的角度來進行考慮,我更愿意將史蒂文斯先生的《貴族的隱喻》當(dāng)作是對凱奇這部作品的啟示性解讀:“二十個人過一座橋梁/進入一個村莊,/是二十個人過二十座橋梁,/進入二十個村莊,/或是一個人/過一座橋梁,進入一個村莊?!睂⑵渲械内に继崛〕鰜?,有多少心靈的現(xiàn)實被消費掉?轉(zhuǎn)瞬即是前生來世,即是被時間擦傷的夢幻之鳥。我計算了一下,一天中大約有316個4分33秒,但哪一個真正喚起了我們頭腦里的外星空?哪一個帶著種種想法在塵世之外遁去?
4分33秒,用來寫一首詩不夠,用來寫一萬首詩卻足夠了。用來讀《斯萬的愛情》不夠,用來讀完偉大的普魯斯特和《追憶似水年華》卻夠了。想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禮物:音樂猶如天氣,音樂沒有中間和結(jié)尾,音樂保持心靈清醒和安靜。而接下來的想象無疑將伴有某種古怪的哲學(xué)氣氛,隨著身份的變換,時間變了,環(huán)境也變了,你在那里準(zhǔn)備響應(yīng)還是不予理睬:
一個大提琴手的想象是:孤絕的巴赫帶著純粹的狂風(fēng)暴雨,純粹是一種祈禱和蘇醒。
一個鋼琴家的想象是:我彈奏的時間是一張臉的地圖,里面記錄著太多滄桑歲月。
一個郵差的想象是:如果在竹片上寫字,考古學(xué)需要多少年去發(fā)現(xiàn)詞的聲音?
而一個正在聽肖邦或一個從不聽肖邦的人的想象是什么?一個講述自己或被別人講述的人的想象是什么?以此類推,4分33秒里的時間,比依附在你身上的你,比任何一個人,比國度、建筑和星群都要長久,這是一個沒有開始的開始和一個沒有結(jié)尾的結(jié)尾,赫拉克利特在里面,但丁和薩福在里面,耶穌基督和佛陀在里面、巴赫、莫扎特和肖邦也在里面,那些發(fā)出輕柔回聲的聲音,由始以來就在寂靜中生存的聲音,都在里面了。
這首令琴蓋砰然關(guān)上的鋼琴曲,打開了聆聽者耳中的萬物,或者說,凱奇是用有限的4分33秒來提醒人們注意身邊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的“音樂”,提醒人們關(guān)注生活本身:這是比一切藝術(shù)都更加完美的藝術(shù)。2007年,在英國藝術(shù)家塔西塔·迪恩拍攝的影片《靜止》中,凱奇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舞蹈家默斯·卡寧漢在一片寂靜中一動不動地坐了4分33秒,以此來表達(dá)對凱奇的敬意,他不僅是一個作曲家,更是一個思想家。2012年是凱奇100周年誕辰,美國各地的樂隊、樂團舉行了各種各樣的紀(jì)念活動,一位編輯見證了這樣的“凱奇時刻”:“當(dāng)時在《每日新聞》當(dāng)音樂評論員的蒂姆·佩奇打電話說要過來為紀(jì)念凱奇喝一杯,還說來我家路上可以順便買半打啤酒。30分鐘后,他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手里拿著一張白色紙條說:‘你看這個。那是他買啤酒的收據(jù),價錢正好是4.33美元?!边@個神奇的數(shù)字,是不是比凱奇發(fā)明的“偶然音樂”更具偶然性?
對于約翰·凱奇,勛伯格說:“他當(dāng)然不是一位作曲家,他是一位發(fā)明家——而且是極有天賦的那種?!泵绹宓粢淮脑姼璞亲娼鹚共裨诩o(jì)念文章中強調(diào)了凱奇對聽覺的頓悟和聲音意識的爆發(fā):“在音樂中使用天文表格的改革者;擴展了植物的聲音;在《芬尼根的守靈夜》里地點的聲音;亨利·戴維·梭羅和詹姆斯·喬伊斯、埃里克·薩蒂和馬塞爾·杜尚在錄音帶及插曲中的合理分配,并混雜在一起?!保ā睹绹囆g(shù)文學(xué)院通訊》第43期,1992年)金斯伯格把天文學(xué)、植物學(xué)和最晦澀的小說,以及梭羅、喬伊斯、薩蒂和杜尚等人集中到凱奇一個人身上,多少帶有一些戲劇性質(zhì),但這種讓“不同的東西在同一時刻內(nèi)相遇”的方式,凱奇無疑是喜歡的。如果你坐在某個夜晚的某個4分33秒里,開始讀那部無法卒讀的天書《芬尼根的守靈夜》,你不會知道,在58種語言的4分33秒里究竟會有多少個作為聽者的喬伊斯閉著眼睛在聽,并不止一次地要求你把燈關(guān)掉?而作為讀者的凱奇則一直留在那里,夜復(fù)一夜地讀下去,直到所有沉睡的詞語在嘴唇的親吻下醒來,變成你正在聆聽的從聽眾42里流淌出來的,為聲音猜謎的變奏58。這并非不能成為一種可能,在一個歷史與現(xiàn)實平行的宇宙里,連飛翔都會在天空消失。而凱奇也確實用書中的話語寫過《芬尼根的第二次蘇醒》,緩緩吟唱的男聲仿佛一個持燈者獨自穿過漫長的黑夜,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作為讀者的凱奇會對著喬伊斯朗誦老龐德的詩句嗎?
作為20世紀(jì)最具爭議的藝術(shù)家,凱奇的創(chuàng)作總會讓人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作品中,音樂家們開始用圓號學(xué)雁叫,用腳來踢鼓,拿著喧鬧的收音機在音樂廳里列隊穿行,或在電視機和放檔案的櫥柜上敲擊出各種節(jié)奏。但這些音樂家經(jīng)常會面對一些不尋常的課題,如演奏《鐘琴,音樂第5號》要研究一塊膠合板上的木紋才能決定該奏出什么音;而《插入》里的演奏樂器是海螺,《樹的孩子》使用的是“擴大的植物材料的聲音”,《入口》則使用灌木的貝殼,《起居室音樂》需要演奏各種家具,《南方練習(xí)曲》是描繪機在星際圖上劃線的聲音?!朵撉俸蜆逢爡f(xié)奏曲》是用寫它的紙上的疵點譜成的。而《水的音樂》(1952)的獨奏者必須要將水從壺里倒出來,然后在水下面吹口哨,使用一臺收音機和一副紙牌,以及表演一些取悅眼睛的舉動。endprint
這些被偶然因素介入的音樂大都具有視覺和聽覺的雙重趣味,在《戲劇小品》中有這樣的描述:演出開始時,有人往鋼琴里投入一條死魚,女歌唱家演唱的時候抱著洋娃娃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尖著嗓子唉聲嘆氣。同時,樂隊中一名隊員拖著一把椅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而其它人則穿著厚厚的睡衣從聽眾旁邊跑過。在《想象的風(fēng)景第四號》里,凱奇用24個人操縱12臺收音機,各按樂譜上的規(guī)定不斷改變電臺和音量,得出無法預(yù)料的聲音,據(jù)說保羅·奧斯特寫作小說《偶然音樂》的靈感便是由此而來。而招魂儀式般的偶然性被體現(xiàn)得最淋漓盡致的作品當(dāng)屬《變化的音樂》(1951),里面的音高、時值和音質(zhì)都不取決于作曲家的主觀意圖,而是利用《易經(jīng)》中的卦象,反復(fù)拋擲硬幣來決定。這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莫扎特也曾用擲骰子的方法來作曲,那首《音樂賭博》(Musical Dice Game)便是偶然為之的結(jié)果。
凱奇的音樂專注于聲音的物理特性,如由汽車輪胎、人類心跳和脈搏產(chǎn)生的持久性、停頓、音量、跳動和噪音。放大的玩具鋼琴,注滿水的貝殼,收音機,哨子,刮雨器,餐刀和砧板,都是凱奇用來演奏的新樂器。而新作品依然是在已知世界里處理未知的事情。1962年的《0分00秒——任何人用任何方法演奏的獨奏曲》,凱奇演出過很多次,有時是在打字機上不停地打字,拿起杯子喝水;有時是將準(zhǔn)備好的蔬菜切成薄片,放到榨汁機里榨汁,然后將其喝掉。所有這些行為的聲音都被放大了,在整個大廳里回蕩。1967年的《音樂之圈》是一個“環(huán)境癡想”,它包括同時演出的搖滾樂、爵士樂、電聲音樂、鋼琴和聲樂、啞劇和舞蹈,并伴以影片和幻燈。1969年與勒雅侖·希勒合作的HPSCHD,是由七位羽鍵琴家演奏計算器制作的莫扎特、貝多芬、肖邦、勛伯格、希勒和凱奇作品的混合物,預(yù)先制作好的51盒磁帶音響通過51臺擴大機播放出來,并伴以若干影片、若干幻燈以及籠罩整個演出場地的彩色燈泡的視覺效果。
1972年的《鳥籠:一位演奏者在人自由行動鳥自由飛翔之間分發(fā)的12盤錄音帶》,1975年的《天氣講座——12位演講者/聲樂家,最好是成為加拿大公民的美國人,有錄音帶和膠卷》,都難得一聽一見,不知實質(zhì)內(nèi)容如何,但總覺得它們的結(jié)構(gòu)在心里忽隱忽現(xiàn)。前些天,偶爾聽到彼特·加伯利的歌曲《我的身體是一只鳥籠》(My Body Is A Cage),忽然想起凱奇這個姓氏在英語中原本就具有鳥籠的意思,或許,世界這只鳥永遠(yuǎn)也飛不出本地抽象的鳥籠。音樂的鳥籠鎖住了所有聲音的魔法書。所以,在凱奇的收音機風(fēng)景里聽到蟋蟀的叫聲我并不感到意外,在詩歌的啟示錄里,特朗斯特羅姆式的蟋蟀總是瘋狂地踩著縫紉機。但也說不定我什么也沒有聽到,詩歌這只蟋蟀只存在于凱奇一個人的聲音地圖,如史蒂文斯所言:“電話里的蟋蟀靜悄悄的。”我想冥冥中總會有那么一個人拿著手機到處錄聲音,然后漂洋過海去敲開凱奇的房門,讓他去分辨哪些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黑夜,哪些是詩人酒吧的白夜。即使凱奇不在也沒有關(guān)系,可以直接放到4分33秒里去聽,聽詞和燈相互照亮。
對我個人來說,約翰·凱奇成為我反復(fù)傾聽的秘密之一是,我發(fā)現(xiàn)他用詩歌的靈性和手法來創(chuàng)作音樂是很晚的事情。我是不是那個在音樂中閱讀詩歌的人,或者為了取消詩歌口音而窮盡萬物?“詩歌不是散文……詩歌之所以成為詩歌,并非因其內(nèi)容或模糊性,而是由于它允許音樂因素(速度、聲音)介入到詞語的世界中。”這段話出自凱奇那本著名的《沉默》,在這本書中,凱奇只有兩次提到了《4分33秒》,但都沒有直接提到曲名,而是稱之為“我的靜默篇章”。仿佛維特根斯坦的話語悄然響在耳畔:“對于不可言說的事物要保持沉默。”但是如果從凱奇的角度去傾聽,沉默不是一種比言說更深的禪思嗎,深過了這個夜晚的星辰和火焰。我見到過一張凱奇在日本寺院的照片,他站在一口大鐘下,整個頭顱都伸進了鐘的內(nèi)部,而旁邊的戴維·圖德正在敲鐘。那該是一個深秋吧,鐘敲花落,4分33秒囊括了太多的有,太多的無。
而聆聽永遠(yuǎn)都是一道減法,減去了施托克豪森和布列茲之后,等號后面的耳朵才屬于約翰·凱奇。但對我來說,也許還需要減去聆聽習(xí)慣,減去寫字時常聽的那首Your Song,詞的鑰匙才能打開鏡子里那片無人辨認(rèn)的凱奇的天空。但是否還需要從閱讀習(xí)慣中減去安德烈·布勒東呢?布勒東對音樂全然不知,在他看來,音樂是攪渾思想的東西,但卻忘了詩到達(dá)的心靈必先充滿音樂。是的,減去。減去廣闊外觀,只剩下內(nèi)省。減去精神空想,放耳聽世界。
只是,需要減去多少只機器的耳朵,才能聽到一個更深邃的凱奇?是不是當(dāng)你坐在4分33秒里,就會有另一個抽象的、經(jīng)過消聲處理的凱奇活在你身上?
彼得·漢德克在迷人的《卡斯珀》中這樣寫道:“你有一個句子,你可以用它給自己講一個故事。你有一個句子,當(dāng)你感到饑餓時,你可以去啃它。一個句子,你可以用它來裝瘋:有了它,你就可以變瘋。一個用來發(fā)瘋的句子:用來保持瘋狂。你有一個句子,你用它可以引起對自己的注意:你用它可以轉(zhuǎn)移對自己的注意。一個用來散步的句子。用來許諾。用來停頓。用來計算步伐。”在我的音樂檔案里,約翰·凱奇就是這樣一個句子,減去他,我們到哪里去聽時間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