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河之戀
六月,沿著大興安嶺的公路同行的,是那條流動的根河,它像一個信心滿滿的情人,緊緊相依,時而彎曲時而浩蕩,時而又隱入了蔥蘢綠樹叢中,模樣便豪邁、率真、嬌羞,兼而有之。
讓人詫異的是,河水看去竟是黑的,醇厚地放著光,就如皮膚黝黑的青春并透著光澤。為什么會是黑色的河呢?當(dāng)?shù)嘏笥研ρ灾?,卻是河兩旁茂密的草叢和樹林染成的,它們簇?fù)碛H呢著這河,將自己曼妙的身影投入河的懷抱,于是便成了河的一部分。一起涌動在河水里的,還有天上的白云,它們從高高的藍(lán)天俯瞰著大地,根河成為它們美妙的鏡子,它們?yōu)楹铀畮チ鲃拥墓獠?,還有無比高遠(yuǎn)的氣息,一度讓我恍惚,這是天在河里,還是河在天上?
不由得,我也很想成為一棵樹,或是一朵云,長久地,就這樣依偎著,或是不斷親近著這條河,這條名叫根河的河。
如果是春天,根河會從厚厚的冰層中泛起春潮,河的生命之力會巨大地進(jìn)發(fā)開來,它推去堅冰,歡快地伸展腰肢,向遠(yuǎn)方而去。這破冰時節(jié)的河水才是它真正的本色,純真清冽,水晶一般透明。河岸上,那些被嚴(yán)冬蕭條了枝干的樺樹林和灌木叢剛剛發(fā)青,它們與河的親密還有待時日。它們互相邀約并相守著,等待不久之后的相擁。這條源自大興安嶺的河,原本的名字就叫著“葛根高勒”,正是清澈透明的意思,在一個個春天的日子里,根河回到童年,回到本真,然后再一次次豐滿成熟,將乳汁涓涓流送給兩岸的萬千生物。
地球上如果沒有河流,也就沒有人類,人的蹤跡總是跟河有關(guān),又總愛把河水比作乳汁,將家鄉(xiāng)的河稱之為母親河,給大河小河賦予了生命源泉的意味。在根河境內(nèi),有1500多條河與湖,構(gòu)成了中國北方的大河之源。因為這河,人們尋覓而來,在東北的山嶺草原湖泊河水之間,歷史上無數(shù)北方族群部落逐河而居,使鹿的鄂溫克人便是其中之一。他們跟森林河流貼得最近,西到額爾古納河岸、北到恩和哈達(dá)和西林吉,東到卡瑪蘭河口和呼瑪爾河上游,南到根河,他們與這些河流相依為命。在千百年的相處之中,薩滿與神的對話,留給人們一首歌:藍(lán)天藍(lán)天你好嗎?還好嗎?我們是天上飛翔的鳥兒?。『铀铀愫脝??還好嗎?我們是水里游動的魚兒啊!
鄂溫克人就這樣世代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根河目睹了這一切。
鄂溫克人像家人一般與馴鹿為伴,生活起居、狩獵勞動,都離不開看上去“四不像”的馴鹿,它長著馬頭、鹿角、驢身和牛蹄,毛色淡灰或純白,體態(tài)高貴,溫順優(yōu)雅,唐朝詩人李白曾賦詩:“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乾隆皇帝則大為驚嘆:“我聞方蓬海中央,仙人來往騎白鹿,然疑未審今見之,馴良迥異麇麝族?!比缃竦男『⒆訒X得馴鹿眼熟,圣誕老人從天邊所至?xí)r,就是它昂著漂亮的犄角拉著雪橇奔騰而來的。馴鹿屬于童話,它活蹦亂眺時就會有神奇的童話如金豆般誕生。
眼下,這些令詩人和皇帝驚訝不已的溫順的大鹿在全世界已所剩不多,中國也唯獨在大興安嶺根河一帶幸留著幾個飼養(yǎng)點。相比從前的從前,大興安嶺消瘦了許多,為了對生態(tài)及動物的保護(hù),鄂溫克人結(jié)束了最后的狩獵,放下了獵槍。但馴鹿人的生活仍在繼續(xù),所有的人都有理由選擇離開森林,進(jìn)入城市或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但敖魯古雅部落受人尊重的長輩、94歲的瑪麗亞·索一步也不想離開她的馴鹿。
一踏進(jìn)根河,我們就聽說了她美麗的名字,先是在一些畫冊里見到這位老奶奶的影像,她神色堅毅平靜,緊閉著嘴唇,嘴角兩旁的皺紋宛如樺樹皮上的紋路,仿佛她的臉上就印刻著她相守了一生的森林,即使沉默著,也能看出她和鹿群的故事。
她或許就是根河的化身,充滿了母性,慈祥溫暖,柔和堅強,又具有豐富的傳奇。年輕時她漂亮能干,是大興安嶺遠(yuǎn)近聞名的女獵手,與丈夫在密林里行走,打下的獵物無論多遠(yuǎn),總是她領(lǐng)著馴鹿運回部落。常有人在茫茫林海中迷路,遭遇不測,瑪麗亞·索會刻下“樹號”——用短斧或獵刀在樹干上砍下小小的印跡,舉家搬遷或是遠(yuǎn)足狩獵,以此為指示,或者在大樹上砍一個缺口,綁上橫木桿,然后扎上柳條小圈,柳條圈會告訴人們搬家的方向,圓圈到樹干的長度預(yù)示搬家的距離。這樣,無論林海多么神秘遙遠(yuǎn),都在她的方寸之中?,旣悂啞に骱罋馐?,聰明過人,還是一個能生養(yǎng)的母親,一口氣為她的民族養(yǎng)下了七個孩子。鄂溫克族對人丁的繁衍幾近崇拜,歷史上因為氣候嚴(yán)寒、多種疾病,還有飲酒過度,使得本來人口就極少的鄂溫克發(fā)展緩慢,瑪麗亞·索的七個孩子個個活潑健壯,她果真就是一條生命的河。丈夫在她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后就酗酒,不理家事,瑪麗亞·索用豐沛的乳汁養(yǎng)大了孩子,她的部落人丁興旺,鹿群生氣勃勃,她的名字就是守護(hù)森林的敖魯古雅的象征。
那天,本來準(zhǔn)備到瑪麗亞·索的部落去參觀,但我卻猶豫再三,終究未去。在我心里,其實我已經(jīng)見過她了,她的臉龐是那樣熟悉,她的氣息似乎就吹拂在耳邊,甚至雖然沒有聽見過她說話,并且即便聽見,我也不懂她吐出的鄂溫克語,但她如森林微風(fēng)、根河波濤一般的聲音似乎就流淌在我的心底。作家烏熱爾圖為瑪麗亞·索拍的一張圖片不止一次吸引住我的目光:白樺林里,老人穿著長袍,扎著失巾,側(cè)身站在一頭七叉犄角的馴鹿前,她微微佝僂著身子,皺巴巴的手,撫過鹿柔細(xì)的皮毛、濕潤的嘴角,鹿很喜歡地舔食著老人伸過來的苔蘚,依偎在她的袍子下,那一定有著母親的氣息。這圖片如詩如畫,是那樣的樸素自然,這位偉大的母親恬然生活在她的鹿群之中,我們這些陌生的外來人,怎敢輕易去打擾她的平靜?
其實我也很想為瑪麗亞·索拍一張照片,以我的角度和理解。這些年,涌到瑪麗亞·索獵民點參觀游覽的人絡(luò)繹不絕,來自全世界,帶著各式各樣的目光。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根河,自己的瑪麗亞·索,但我們這樣匆匆地來去,怎么會有烏熱爾圖目光里的深沉呢?
因為烏熱爾圖就是根河的兒子。當(dāng)年,這位從小生活在大興安嶺的鄂溫克青年捧著他的《琥珀色的篝火》走上了文壇,霎時讓人眼前一亮啊!人們從他的小說里,認(rèn)識了這個寂寞又熱烈的民族。出乎意料的是,烏熱爾圖帶給文壇的除了他的小說,還有他后來辭去京官重返故鄉(xiāng)的驚人之舉。時隔多年,當(dāng)我行走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那些將天邊畫出蜿蜒起伏線條的山丘,那些怒放成海洋或孤零零獨自開放的花兒,那些低頭吃草或昂頭沉思的馬群,還有袒露在草原上、始終默默流淌的河,都讓人忍不住心潮涌動。我不禁聯(lián)想起這位鄂溫克作家的返鄉(xiāng),或許說起來有諸多原因,但那或許又都并不重要,只有一個理由就足夠了,就是這片草原這些河流這些民族??!是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的召喚啊,是生活在山林里的祖先留在他身體里的血脈涌動??!我這樣以為,不知對不對?在根河的一個夜晚,我問烏熱爾圖,他用他那雙鹿一般的眼神看了看我,用力點點頭,說是的,是這樣的。
他和瑪麗亞·索有著同樣的眼神。烏熱爾圖在回到草原以后的日子里,完成了《呼倫貝爾筆記》一系列著作和攝影,那是他數(shù)十載的文化尋根,是他作為一個鄂溫克的兒子,對母親的深情眷念和報答。
記得來到根河的頭一天,一切都是新鮮的。晚餐之后,熱情的根河人為我們備好了第二天進(jìn)入森林的行裝,那是一雙齊小腿的帆布靴子,還有一個養(yǎng)蜂人戴的帽子,說是為了防止一種叫“草爬子”的飛蟲叮咬。在北京時,根河文聯(lián)的朋友就再三發(fā)來短信,叮囑備足衣物,來后又給了一張友情提示,說到草爬子的危害和防范措施,比如它類似螞蟥,叮住就不松口,情愿沒了性命也不撤退,會將半截身子扎在人肉里,只能拿煙熏,如果硬扯會斷在肉里發(fā)炎,導(dǎo)致血液感染,過去就曾有一位因此而得了腦炎等等。大家都很當(dāng)回事,但走過幾處山林,除了飛來飛去的瞎蠓圍著人亂轉(zhuǎn),并沒有遇到令人恐懼的草爬子。從小生活在海拉爾的艾平一路陪同我們,說小時候并沒有這么多蟲子啊,在她的印象中,她和小伙伴們常常在林子里玩耍,一玩就好半天,也從沒被叮成什么樣兒。是人類退化了,還是環(huán)境變化了呢?不由引發(fā)人的聯(lián)想?;蛟S原本這世界就是所有生物共同擁有的,人類占有太多,才引發(fā)蟲的攻擊?人一下車,蠓蟲就圍上來了,上車時也跟著,在車廂里狂舞,大家一陣亂撲,但艾平說不要緊,只要車一開它們就不見了,雖然車門緊閉,它們并沒飛出去,但奇怪的是一會兒工夫就都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人說,大興安嶺里的蝴蝶真多??!那天因為《民族文學(xué)》的圖片要定稿下廠印刷,我留在根河的住處看圖樣未跟隊伍同行,從山里回來的各位就是這樣驚嘆的。他們說公路旁,車前人后,白蝴蝶層層疊疊飛舞,就像盛開的花朵,好長好長一片?。∥译m然沒有親眼得見,但從周曉楓等伶俐的比劃里,也似身臨其境。
山外的人遠(yuǎn)道去看山,原本住在山上的人卻搬下了山。
人類到了21世紀(jì),越來越意識到人與自然必須平等相處,生活在根河的大多數(shù)鄂溫克人戀戀不舍地告別了山林,將更多的空間留給了無邊的草木以及黑熊、狼、灰鼠和蝴蝶昆蟲,在離城市不遠(yuǎn)的一個地方,新建了一處童話般的村落。
我們?nèi)サ侥抢飼r,從山林里搬出的鄂溫克人正三三兩兩在自家門前,干著一些零碎的活兒。男人穿著時尚的體恤和牛仔褲,女孩們燙了發(fā),也有的挑染成黃的深紅的,在陽光下格外惹眼,她們的裙子仍然長長的,跟老去的瑪麗亞·索一樣,但卻是城市里流行的花色,胸口有波浪似的蕾絲花邊,眉毛精心描畫過,越發(fā)顯出鄂溫克人有些突出的額頭和凹下去的眼睛。
這里的房屋都是政府投資興建的,咖色外墻,小尖頂,搬進(jìn)來的一家家鄂溫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裝扮屋子,并盤算生計。我從那些敞開的門前慢慢走過,看窗戶里垂下的花簾,擺放在門前的摩托車,掛在墻上的紅辣椒,主人倚在門前,微笑點頭。
鄂溫克人熱情好客,每當(dāng)客人從遠(yuǎn)方來,全家都會出迎并行執(zhí)手禮,老人們留給年輕人的教誨:“外來的人不會背著自己的房子,你出去也不會帶著家。如果不熱情招待客人,你出門也就沒有人照顧你。有火的屋才有人進(jìn)來,有枝的樹才有鳥落。”鄂溫克祖祖輩輩形成了生產(chǎn)生活以及宗教,待人接物的傳統(tǒng)習(xí)慣,他們稱之為“敖敖爾”,是族人自覺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
一處寬大的屋檐下,一輛童車?yán)镒鴤€戴花帽的小女孩兒,粉團團的臉兒,對著人咯咯發(fā)笑。我張開雙臂,她一點兒也不認(rèn)生,兩只胖乎乎的小手舉得高高的,我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母親走過來,那是一個體態(tài)豐滿的鄂溫克少婦,她嫁給了一個山東漢族青年,一家三口住在這童話般的小屋里。門前的樺樹皮牌子上寫著“布麗娜鹿產(chǎn)品專賣店”,屋子上下兩層,樓下的玻璃柜里擺著鹿茸鹿酒、樺樹皮做的小盒子小杯子什么的。山東青年看樣子對這里的生活很滿意,遞過妻子的名片,說這里的鹿產(chǎn)品都是最純正的,是直接從敖魯古雅部落運來的。妻子在一旁頷首微笑,她就是布麗娜。鄂溫克人與外族人通婚是常見的事情,近些年顯然更為普遍,他們的孩子取的是鄂溫克名字,成為這新部落的新一代。
這座小城就叫了根河,在中國冷極之地,大興安嶺的腹地之中。六月的陽光將這個北國小城照耀得如火如荼,讓人絲毫也無法與冬季零下50多度聯(lián)系起來,而一年之中的12個月根河確實有九個月需要取暖,過去歲月燒去的柴禾來自一片片消失的森林,而今燒煤,并有不少人遷往了外地。除了馴鹿的鄂溫克人,在這里生活的根河人大都是幾十年前從山東,遼寧、吉林等地遷徙而來。
這里曾有過多年的繁忙,大興安嶺的木材源源不斷從根河運往大江南北,貯木廠是小城最重要的企業(yè),林業(yè)局林場可以說是小城的另一個名稱。過往的一切留在了畫冊里,留在了幾代人難以磨滅的記憶中,眼下,伐木工變作了看林人,大家掛在口邊的是“天保工程”——天然林資源保護(hù)工程。自1998年以來,興安嶺木材砍伐逐年減量,現(xiàn)已減產(chǎn)到位,大批工人需要謀求新的職業(yè)和技能,他們制造壓縮板材、可以裝卸的小木屋,所有的努力在與以往告別,與未來接軌。根河人守著富饒的大興安嶺,但再,不能輕易動它一下,這樣的滋味需要足夠的定力。
根河天亮得很早,剛來的那天,半夜里就醒了,窗外明晃晃的,以為至少到了七點,一看表不過才三點多,反復(fù)幾次,只得早早起床。走到窗前一看,根河就在眼前,河對面的廣場上已經(jīng)有許多人翩翩起舞,那么多的人,男女老少,似乎這個小城的人都聚集在此了。舞在前面的高手穿戴耀眼,紅衫白褲、白手套白帽子,儀仗隊似的整齊好看,跟在后面的大隊伍五顏六色,卻也是招式分明。
清晨和夜晚,我在窗前看了好幾回,根河水伴著音樂,伴著舞蹈,讓^躍躍欲試。我忍不住那天黃昏之后踱過根河橋,進(jìn)入到舞者的歡樂之中。用不著有任何忐忑,誰也不會在意一個人的加入,大家都是這樣笑著來又笑著去。在我身邊的這些或高大豐滿,或皮膚白皙的女人,有蒙古族、滿族、達(dá)斡爾、鄂倫春、俄羅斯族,從她們的穿戴和不時的言語中能聽出一二,我模仿著她們舉手抬足,扭動腰肢,想象生活在此的種種愉悅。那是我度過的最為愉快的一天。
只有一個女子的舞蹈與眾不同,我注意到她時,暮色已經(jīng)降臨,大批的人已在酣暢的運動之后紛紛散去,意猶未盡的還有一群人,她們伴隨一組民歌風(fēng)的樂曲再次起舞。這女子卻獨自一旁,只有音樂與她仿佛牽著一條線,她單薄的身體像一張弓,時而彎曲時而挺直,她隨心所欲,兩只手臂狂放不羈,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千變?nèi)f化,就像六月根河那些黑色的帶著神秘色彩的波濤,時而柔情時而迅猛,我從沒在舞臺之外的場合見到如此專注的獨舞,或者她并不是為了舞蹈而只是一種渲泄,她在訴說什么呢,這個讓我看不清模樣的女人?
樂曲從草原上的卓瑪?shù)礁绺玳T前一條彎彎的河,再到土家人的龍船調(diào),我在中國最北端的小城里,聽到了來自三峽的“妹娃要過河,哪個來推我?”這女人,用力劃動著手臂,似乎她就要過河,她伏下肩膀又昂起頭,跺著腳,用盡了全身氣力。她是妻子,是母親,她心中的大河一定交織著千般的喜悅與苦痛,還有希冀??!這個根河的女人,讓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轉(zhuǎn)身離去,根河就在身邊。大橋上的燈光將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我知道我來過了但卻遠(yuǎn)遠(yuǎn)抵達(dá)不了這河的深奧,我只能記住這些人和這些時光。
這些緩緩流淌的讓人眷念的時光。
黎明穿過崗巴拉山口
頭一天,我們從拉薩來到日喀則,是在一片陽光之下,田野里略帶淺黃的青稞,還有怒放的油菜花,沉默的山岡上也是一片蒼翠,哪怕是在接近5000多米的崗巴拉山口,頂上是終年不化的冰川,但緩緩行馳不久,便是綠色植被覆蓋的山巒了。
因此,印象中去往日喀則的一路是溫黃、平和的,有高原渾厚的陽光,以及墨綠深紅的色彩,與之相應(yīng)的還有沿途穿著藏袍的女人孩子的紅臉頰和雪白的牙齒。
但車開進(jìn)日喀則市區(qū)時,天色逐漸暗下來,一場頗有南方味道的細(xì)雨,就在這時淅淅瀝瀝地飄灑開了。一時間,街面上的房屋仿佛改變了色調(diào),有了暗暗的水墨之色。吃過晚飯之后,我很想在這個向往已久的城市里走一走,地上汪著水,天還不停地下著雨,頭發(fā)一會兒就濕了,但我們?nèi)栽谟曛凶吡艘换亍?/p>
雨中好奇的行走只是轉(zhuǎn)過了兩個街角,再往前似乎仍然是閃爍的燈火,看不出什么特別,便帶著些許遺憾回到了賓館。我們在日喀則的停留只有這么一會兒,第二天凌晨便要出發(fā)回到拉薩,直接取道去往機場回京。開大巴的司機再三強調(diào)要早走,他說翻越崗巴拉山的這條路上會堵車,弄不好會誤了飛機。商量好一陣,定在凌晨四點半起床,五點開車。
實際上,早在四點之前,人就醒了。凡是遇到這種搭車乘船的事,人都不會太安逸,還沒等約定的叫醒,大家都紛紛拉著行李走出了房門,坐到車上時,四周還是一片漆黑。大巴在清冷的雨中緩緩馳出了日喀則,這座遠(yuǎn)離京都的邊城,我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即或睜大眼睛,也僅僅只能看見車前一圈黃色的光暈。
車在黑暗中默默行走,記得是來時走過的路,從一片田野中穿過,路兩旁有茂密的樹林,附近有一座非常有名的老莊園,莊園幾代主人的傳奇故事在中印兩國之間流傳。但走著走著,隨著公路不斷向上攀升,突然之間,空氣中似乎有了異樣的清新,下雪了!誰在車上驚呼了一聲,大家都一個個跟著叫起來:“下雪了!”
窗外有了朦朧的淡白,恍惚間只見大朵小朵的雪花在窗外飛舞,上下旋轉(zhuǎn),漂浮著,猶如布達(dá)拉宮悠然升起的桑煙;又像一個個玲瓏的小人兒,或者就是潔白的天使,飛來飛去,輕盈地拍打著車窗,舞蹈著,帶著無言的微笑以及神秘的寓言,翩翩飛翔,臨近又遠(yuǎn)去。人琢磨著,但找不出答案。
黎明就在這時來臨,非常清淡的晨光之中,漸漸顯出雪山巍峨的輪廓,即便我們極力仰視,也難以從車窗里看到它的全貌,只能驚嘆它雄壯無比、頂天立地的腿柱,驚嘆它雨雪中的神秘巍然。車速慢下來,似乎就在一瞬間,我們進(jìn)入到一座天地間無與倫比的圣殿,讓人震撼無語。
實際上,我們是知道崗巴拉山的,它位于西藏山南地區(qū)浪卡子縣和貢嘎縣之間,山口海拔4990米,在崗巴拉的懷抱里,有一座美麗的羊卓雍鐠湖。我們在來時的路上已經(jīng)觀賞到她的碧水,那是一種深深的碧綠,純厚潔凈的高原之水。羊卓雍錯,一定是陽光和雪山的女兒,她安靜地幾乎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什么,我初見時尚未意會,但在這個黎明,在俊朗而又威風(fēng)凜凜的崗巴拉山口,我突然明白,羊卓雍錯湖的一切情意,都來自崗巴拉山?。?/p>
這時,圍繞雪山的云霧越來越濃了,層層疊疊,上下翻卷,仿佛一道道厚重薄透不一的帷幕,告示山的莊嚴(yán);又仿佛一道道柔軟堅硬不一的盔甲,裝扮著勇士的身軀。昨日溫和的陽光下,經(jīng)過時匆匆一瞥,以為崗巴拉,只是道旁的村夫,今日飛雪下,才知他原是上天的嬌子。青翠的山峰于一夜之間全在銀裝素裹之中,那樣的冰清玉潔,凜然挺拔。從山底到崗巴拉山口幾十里,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螺旋形的公路沿著山脊盤旋而上,又將盤旋而下,連續(xù)的陡坡急彎。雪越下越大了,車前不到十米全是白蒙蒙一片,根本分辯不清道路,大巴司機臉色嚴(yán)峻,車上的人也早已不再高聲言語,起初還小心翼翼地將驚嘆化作一聲聲簡短的“?。“。 苯酉聛碇皇潜鶅鲆话愕某聊?,車上的二十多人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甚至連呼吸也不敢用力,屏住氣息,似乎一用勁就會增添車的不穩(wěn)定。我凝視著車窗外,感覺眼眶發(fā)熱,崗巴拉,我生命的一個黎明,崗巴拉,你讓我真正感覺到了敬畏!
上天帶來的雪花與我們的車一路隨行,車慢得不能再慢,四周彌漫著最純凈的亙古的氣息。人類進(jìn)入這樣的環(huán)境,或許本來就是一種冒犯,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向往喜愛著雪山,而此時心中只剩下敬畏。我只能說,我走近了你,反倒覺得了陌生。原來你并不是我想象中旅行者的樂園,而是無比神圣的地方。崗巴拉,你和你的雪山兄弟們顯然都是天神的化身,你們完成了上天與這個地球最近的連接。你的寬容讓我們在你的臂膀間穿行,你的堅實宏大、開闊淡定使我們感覺到自身的渺小、平庸和羞愧。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在這個黎明凝固了。仿佛是一生。但就在大巴緩緩行走的一個瞬間,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繼而是一對,三個,然后一群,走近些,原來那是一群散淡的黑牦牛,長長毛發(fā),碩大的牛角,它們或昂首,或低頭尋覓,這些與人親近的高原動物,原來是崗巴拉忠實的朋友。
再往前些,一片綠色的樹林撲入了眼簾,八月飛雪,在這一刻悄然遠(yuǎn)去。天真正的亮了,高原的陽光熾熱地射進(jìn)了車窗,回首望去,崗巴拉山口,已在云霧中。
廬山撿石記
下著雨,我在廬山,淅淅瀝瀝的聲音,染綠了樹,染綠了路旁的草地。煙雨初霽,山光澄練,我在山間行走,彎腰拾起一塊石頭。
走進(jìn)廬山,面對夏禹觀洪留勝跡,司馬遷至記山名;秦皇漢武皆登過,宇宙旌旃興不同的廬山,我來的時光太短。一條條小徑還來不及相識,那是舒卷的試題,我有無數(shù)的話想詢問這古山,這天地間的靈物,可又從何談起。
我卻難以就這樣轉(zhuǎn)身離去,山的氣息,山的靈性包圍著,使我的腳步躑躕。一直下著雨,有些悶,我在牯嶺的燈光下看書寫字、上網(wǎng),突然覺得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我載不動廬山,廬山太重太重。
我載不動廬山的云,那是古來的云。走在牯嶺街上,那云突然不期而至,從遙遠(yuǎn)的天邊翻卷逐浪而來,果然是在瞬息之間,彌漫四合。動或如煙,靜或如練,返照倒映,倏而紫翠,倏而青紅。那云長袖善舞,軟綿拂面,我抓拭一把,隨風(fēng)倏然而去。再探頭向山下,只見云海滔滔滾滾,蓊蓊蓬蓬,紅墻藍(lán)瓦轉(zhuǎn)瞬被云遮蓋,幾只白鴿躍然飛起,其光如銀。但見三四老者于街頭圍石桌而坐,安心對弈,白云繚繞在他們的膝間,恍然片刻就如千年。
我也牽不動廬山的水,那飛流直下三千尺,濺玉撒珠,沾濕過李太白的袍袖,“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我本一楚女,能不愛李白?經(jīng)這俊朗的男子雙手捧過的廬山瀑布,如飛電,若白虹,就是天河之水,又能如何?
我沿著牯嶺旁的小河走去,追尋著它的流動,仿佛追隨著太白的足跡,河水淙淙,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問路人這河可有名字?答為“美廬河”,流向烏龍?zhí)?,流向長江??~緲清泉流去,最終歸人大海。想太白在時,定無美廬一說,世事變遷如溪間之水,或漲或落,多少榮辱隨水流淌,然山依舊水依舊。
再細(xì)想,也無法帶走廬山的樹,這山上5000多種樹木,從全世界連根而來,將一片相思留在了廬山。我只能仰視它們的峨冠,撫摸古老或青春的年輪,抱緊它,感受它扎向大地深處的根脈。
因此,我?guī)Р蛔邚]山。我只能從這里拾起一塊小小的石頭。
便突然有一種牽引,讓我走向那條尚不知名的小溪,在雨中,我迫不及待的,仿佛那石頭等了我千年萬年,就是為了今天這樣一個帶雨的黃昏。我繞開濕漉漉的青草,擔(dān)心滑倒,還擔(dān)心有一條小蛇嗖地游來,但這些都不能阻擋我走向那塊石頭,它躺在一片碎石的河灘上,雖然我并不認(rèn)識它。有許多的偶然會使我們擦肩而過,因為暮色漸濃,我壘起一塊又放下一塊,清冷的溪水打濕了我的腳,山野之中再無人煙,我尋找著,充滿希望又猶豫不定,費了很多工夫。
最后,我終于拾起了它,這是無數(shù)偶然中的必然,跟它等待的時間相比,我的尋找只在一瞬間。這塊豆青色,有著黑褐色花紋的石頭,它隨廬山盈縮造化,吐納顥氣,由天地養(yǎng)育而成。乍一看就如千山萬壑的縮影,豎看成嶺側(cè)成峰,明顯著山的刻劃,山崖的斷裂,溪水的崩流,在這塊小小的石上展現(xiàn)。它沉默著,將千萬年的秘密,深藏在那一條條細(xì)致的紋路之中。
我撫摸著它們,如同行走在從古至今的路徑之上。
洪荒之年,這石當(dāng)屬一巨大的山體,可眺望廬山南面巍崛,北背迢遞,懸溜分流以飛湍,七嶺重崾而疊勢。映以竹柏,蔚以檉杉,縈以三湖,帶以九江。而旁峰雜出,若花蕊攢置。星列棋錯,若幾若屏,若龍蟠,若獸匿,九十九峰,支支潑黛。這小小石塊經(jīng)萬年雷霆,自母體滑落,粗礪丑陋。又經(jīng)若干年,在山上斜躺之時,聽得陶公荷鋤而來,吟誦:“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蹦鞘S陶公目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十分自得。這情景,讓人想起《紅樓夢》中那塊修煉多年的通靈寶玉,其實天下石頭無一不有來歷,只是有的被書寫,有的未被識得而已,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而我拾得這石,或許與江州司馬白居易有過一面之緣,有詩為證:“蕭疏野生竹,崩剝多年石”,白公他顯然識得這類石頭,崩剝之石被他尋來一坐,故而又有新詩“弄石臨溪坐,尋花繞寺行。時時聞鳥語,處處是泉聲?!蹦前坠^戴笠帽,寬袖臨風(fēng),相對琵琶女,低眉無言,只聽大珠小珠落玉盤,切切嘈嘈如雨聲,這般情景在石看來,不知動心不動心?
又有豪放的蘇軾站立山巔,嘆道:“吾聞太山石,積日穿線溜。況此百雷霆,萬世與石斗?!边@一番萬年雷霆相斗過的石頭,曾經(jīng)的轟轟烈烈似不見痕跡,它靜靜躺過萬年千年,或許又是一番暴雨山洪的席卷,這石在溪水中翻滾打磨,最終如當(dāng)下光滑如玉。
小溪的近旁,便是我們?nèi)胱〉臇|谷淵明村,陶公的足跡無法尋覓,眼下南山的黃菊也還未到綻放的時節(jié),但籬笆墻的影子依稀在眼前,靜謐的石板街上,可聽得游人的吟誦: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手握這石,心里不知不覺生起一種篤定,我面對的廬山又平添驚奇。就在廬山抗戰(zhàn)博物館前,眼前突然一亮,只見一塊無字的巨石巍然而立,豆青色,質(zhì)地堅硬,紋路清晰,似無言的訴說。這是當(dāng)年為了紀(jì)念抗戰(zhàn),表達(dá)中國人的堅定而樹立的,我拾起的石頭居然與這巨石頗為相似,色澤乃至形狀,不過是一巨大一微小,但世上萬物,常常見其小也見其大,內(nèi)在的堅定或千萬年的命運,誰又能說它們沒有相同之處呢?
在美廬旁的草叢中,我還見到了一座廬山石的雕像,底座上刻有文字:“我是貝爾吉斯·奧登瓦爾德山人,我是廬山地質(zhì)世界公園的友好使者?!边@是優(yōu)秀的德國詩人席勒,廬山石化作了詩人高昂的頭,而詩人將魂魄融進(jìn)了廬山,他微張著嘴,似乎在吟誦著他那傳遍世界的《歡樂頌》:“你溫柔的翅膀飛到哪里,那里的人們就結(jié)成兄弟……”那詩歌在天地間鏗鏘。
廬山石,讓我記住了這一切。我把拾起的這一塊帶回家去,供放在我的書案,每當(dāng)目光所及,這一切便即刻流動在心里,那云那水那樹那人,那萬載風(fēng)流的廬山。
母親留歌在三峽
冬曰尚未過去,雖然已是正月十三,北京卻在前夜下了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就在這一天,在一片銀白的世界里,漫天雪花飛揚之中,我敬愛的母親離我們遠(yuǎn)去。我相信,她像一只脫掉任何羈絆的飛鳥騰空而起,她的靈魂輕盈自由地在高邈的云天里翱翔。我相信,她時刻親切地注視著我們,傾聽親人含淚的訴說。
母親,是您將我們從混沌之中帶到了人間,給了我們察看世界萬物的眼睛、行走大地的雙足、生存勞作的手臂,還給了我們能夠感受喜悅和悲苦的心。我們的身體發(fā)膚受之于您,這一切,讓我們?nèi)绾蝸韴蟠鹉?,母親!
母親1934年出生于巴東三峽,那是一個動亂的年代,她6歲時因全家房屋遭受日本軍隊的轟炸化為廢墟,而隨家人進(jìn)入抗戰(zhàn)時期國軍后勤被服廠做童工。工廠先后輾轉(zhuǎn)遷移到武漢、江西等地,她自幼分擔(dān)家庭的重負(fù),飽嘗人間冷暖。1948年工廠遷至廣西柳州,母親在鎖眼車間做女工,1949年11月后與哥嫂兄弟回到三峽巴東,此后便一直生活工作在湖北恩施、武漢等地。
三峽,是母親的故鄉(xiāng),童年的苦難鑄成了母親剛烈的性格,如同三峽的山和水,時而峻峭時而柔情,她常說的一些話成為我們的座右銘。
母親愛說“人窮水不窮”,她從小守望著波濤滾滾的大江,最不缺的是水。抗戰(zhàn)時期,母親一家住在巴東縣城的陳家碼頭,我外公生得俊秀清朗,外婆是江對岸有名的許家橈夫子的大姑娘,嫁到城里來時,~頭黑油油的青絲讓小城的姑娘們艷羨不已,過了好多年,人們還記得許姑娘的辮子。外公憑著祖先留下的房產(chǎn),開著一家豆腐店,專做香豆干,在豆干上打一個“葉”字,生意興隆。母親常常懷念那段兒時的溫馨,說巴東城里逢年過節(jié)都會劃龍船,外公會帶她去看熱鬧,口袋里裝著剛炒出鍋的豌豆米,熱乎乎,香噴噴的。人多時,我外公會將她架在脖子上,她的目光可以掠過人群,清楚地看到江里熱火朝天的龍船。
可惜母親童年的快樂非常短暫,日本飛機一連幾次轟炸巴東縣城,全家賴以生存的豆腐店成為一片瓦礫,身穿長衫的外公被國民黨拉夫,從此下落不明。年僅6歲的母親隨著外婆和大舅,還有她的三個弟弟,在巴東街上乞討度日,直到一家軍用被服廠自重慶順江而下,他們才由一家過去相識的老板作保進(jìn)了這家工廠。
母親實在太小,開始廠里嫌棄不肯收,外婆苦苦哀求,廠方才勉強答應(yīng)。不久人們就發(fā)現(xiàn)這女孩年幼手巧,縫起扣眼不比大人慢。一個工人每頓可得一勺子飯,起初母親得不到,后來才有了,她分給弟弟們吃。工廠隨軍一路南下,住的是蘆席棚子,全家的衣服用具都裝在一個大網(wǎng)籃里。但即使一貧如洗,顛沛流離,三峽走來的母親從來都是干干凈凈的。她生性愛水,一雙手總愛不停地洗洗涮涮,棚子里的席子擦得光潔發(fā)亮。長成大姑娘以后,外婆給她做了一件陰丹士林旗袍,她愛惜的方式是穿一天洗一回,衣角很快就洗出了白邊。
還有鞋,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不是穿破的而是洗破的”,母親從小到老基本上只穿布鞋,為的是洗刷方便。一雙鞋穿過幾天以后,一定要泡在盆子里,翻來覆去地刷,特別到了年老之后,她覺得空氣污染厲害,滿街灰塵,還有肉眼看不見的細(xì)菌,因此上一趟街回來,首先是把全身衣服換了洗掉,連鞋也不例外。哪怕是昨天剛穿的。
我父親是山東人,相對而言不怎么愛洗澡和換洗衣服,母親就總愛用一句話來嘲弄他,說“他們北方人一生只洗三個澡,出生、結(jié)婚和死了以后”,還說他們北方人即使洗澡,也舍不得用水,淺淺的一盆水,只能濕了毛巾,就用這濕毛巾先把身上一擦,然后用手細(xì)細(xì)地搓,渾身上下地搓,咳,一搓就是這么長一條條的泥,她張開雙臂比劃著,就像拉面那么長,到最后那盆水也不會用完。母親總是得意洋洋地說:“人窮水不窮,窮也要窮得干凈。”
每次她到我的小家來,進(jìn)門就馬上裝備,系圍腰卷袖子一副干大活的模樣。天不亮,廚房或衛(wèi)生間里就開始窸窸窣窣、嘩啦嘩啦,愛睡懶覺的我哭笑不得。母親總是要把我家的桌椅板凳、衣服被子、瓶瓶罐罐全方位地擦抹洗曬一遍,到最后,連所有能找到的塑料袋都翻過來洗,門前的細(xì)繩上會晾成白花花一片,引來人們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
母親還愛說:“情愿錢吃虧,不讓人吃虧。”她參加工作的時間是1949年11月24日,從她當(dāng)時的年齡來說,算早的了,后來又讀過書,調(diào)換過不少單位,可直到退休,拿的只是一份很微薄的工資。但她從來出手大方,毫不吝嗇,一貫的說法是: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情愿錢吃虧,不讓人吃虧。
我的同學(xué)都愛來我家里玩,多半都是因為我母親對她們熱情有加,總是拿出各種好吃的,有時候還沒大沒小地跟她們嘻嘻哈哈。初中時有位女同學(xué)是個孤兒,學(xué)習(xí)吃飯都全靠每月七塊五毛錢的助學(xué)金,不得已時就只好餓肚子。我把這位女同學(xué)領(lǐng)到了家里,母親給她大塊燒肉,那時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油一斤肉的票證,母親總是留著星期天給我們打牙祭。她那時跟她的同齡人相比,工資不算少,她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買吃的東西,糧食不夠就偷偷買高價糧,油水不夠就買黑市的雞蛋、花生,剝出滿盆的花生仁,讓我和我的同學(xué)一把把抓了吃。花生油性大,吃過以后整天都不覺得肚子餓,我那同學(xué)自從當(dāng)年飽吃過我媽的花生仁以后,以后再也不愛吃花生,說那幾年真是吃“傷”了。
母親剛退休的那幾年,興致勃勃去到全國各地旅游,那是80年代后期,旅游還沒有形成熱潮,可她走在潮流前面,一個人幾乎跑遍了全國。她講究很多,會不分巨細(xì)地帶上幾大包東西,毫不夸張像一座小山。我們肯定她拿不動,可母親早有主意。去到某個城市之前,先把東西寄過去,或者是那里的一個朋友,或者就是那里的一家旅館,寫上她自己的名字,人還未到東西就已經(jīng)到了。回程時也照此辦理,按我們的想法,這得花多少郵費呀?可母親真的是很瀟灑,不管走到哪兒,隨身只帶一個手提袋,清清爽爽的,所以無論行走多遠(yuǎn),她都精神抖擻的,從沒有那種疲憊不堪的樣子。
有時候我出差回來,大包小包的進(jìn)門,顯出免不了的狼狽,母親有些嘲弄地看著我,說:“你看你看,這是何必呢?”
“凡事都怕下狠心”,也是我母親的一句名言。說這話時,她總帶著一番檢討的心情,說當(dāng)年我外婆本著落葉歸根的想法,一定要攜帶全家從柳州回巴東,她卻是十分不愿意,跟同車間的小姐妹商量,預(yù)備等火車開動的一剎那突然跳下車去。但我外婆看出她們的形跡可疑,哭著以死相脅,她架不住我外婆的眼淚,心就軟了。預(yù)定的計劃沒有實現(xiàn)。
為此母親一直后悔。她說如果當(dāng)時她跳下了車,她的命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把后來的所有挫折都?xì)w結(jié)于當(dāng)時沒有那一跳,不該在最后關(guān)鍵時刻心軟,因此總結(jié)出一條深刻教訓(xùn):“凡事都怕下狠心?!?/p>
她色彩分明,并具有想象力,常常把一件事想得要么是天花亂墜,要么是糟糕透頂,她會下狠心或者鍥而不舍,或者堅決排斥。
我剛進(jìn)初中就逢“文革”開始,學(xué)校停了課,又突然宣布要選紅衛(wèi)兵代表上北京見毛主席。人人都爭著想去。我當(dāng)然也非常向往,可我連紅衛(wèi)兵都不是,雖然一直可算是品學(xué)兼優(yōu),還當(dāng)著學(xué)生會的干部,可父親已經(jīng)被揪斗,而母親被單位的人揭發(fā)說是“紅旗特務(wù)”,一個停電的晚上,一幫人涌進(jìn)來把我們家抄了個底朝天。這些可怕的事傳到了學(xué)校,好些平素很親熱的同學(xué)見了我連話也不敢說了,我從里到外都灰溜溜的。
被選出的紅衛(wèi)兵八月初在同學(xué)們極為羨慕的目光中啟程去了北京,而我媽驚世駭俗地說,你也去。那時社會上風(fēng)傳中央有文件,學(xué)生可以步行串聯(lián),但校方一直沉默,在學(xué)生和家長的追問下,教導(dǎo)主任用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說:“你們要去,學(xué)校不反對?!彼菑V東人,等大家還沒聽明白,更沒來得及歡呼,他又補充道:“可也不支持。”大家一片嘩然。說到底學(xué)校是不太同意學(xué)生步行串聯(lián),大多數(shù)家長也是一百個反對,吵吵嚷嚷之中,絕大多數(shù)同學(xué)漸漸打了退堂鼓??稍谝黄磳β曋校覌寘s態(tài)度堅決地說:你去。
我心里激動又惶惑,也有一點恐懼和猶豫,畢竟不知道串聯(lián)是怎么回事,而且學(xué)校明顯不支持,同學(xué)也沒幾個響應(yīng)。母親見狀不禁面露慍色,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說只要能去北京,步行又算得了什么?說過去我當(dāng)童工的時候才六歲,還不是兩只腳從湖北走到江西,又到廣西,幾千里地不是也走過來了。火車也坐過,可那叫坐?車廂下邊綁一塊木板,人就躺在木板上,旁邊就是轟隆轟隆的火車輪子,膽小的嚇都嚇?biāo)懒?。她說凡事都怕下狠心,我要像你這么大,我明天就走。
在母親的鼓動下,13歲的我和另外幾個同學(xué)踏上了去北京的串聯(lián)之路,我們那個年級有六個班,一共300多個學(xué)生,可這樣出行的就我們幾個。我們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之下準(zhǔn)備出行,母親隆重地為我打點行裝,教我打背包,又在背包后面插上一雙黑布鞋,說那樣可以換著穿。特別是在我那件紫色棉襖里的前胸后背縫了五塊布,就像當(dāng)年搞地下工作一樣,將50塊錢,10元一張,分別藏在了五個布兜里,再三叮囑取錢的時候要背著人,睡覺時棉衣一定要枕在頭下等等。
夢終于實現(xiàn)了,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我們來到了北京,見到了天安門,見到了領(lǐng)袖,還逛了北京的商店。母親給我縫的布我一直沒舍得拆開,直到要走的最后一天,才小心翼翼取出一張10元的票子,給我外婆買了頂黑色絲絨帽,給母親買回了一盒顏色紅紅的金糕。這在南方三峽是沒見過的東西,我不知道會是什么滋味,也沒舍得嘗,回到家后我把這些帶回的物件取出來,母親笑盈盈地打開金糕盒子,捧起來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可還是笑著吞了下去。后來我才知道金糕是酸的,南方人一般不習(xí)慣那口味。
《三峽我的家鄉(xiāng)》,這是~首歌名,也是母親病重時常說的話,也是她最后的話。
母親愛家鄉(xiāng),愛三峽,是在骨子里。自從“文革”期間挨批之后,她在好多年里很傷心,幾次三番地說要離開,說我看也不想再看這個地方了。后來我在武漢工作,將她也接到了武漢,她走時說,我頭都不會回。
她真的好些年里不提三峽,甚至從那邊來的人,她都不想見,她回避著,說我還見他們干什么?差點兒沒把我整死??伤睦飬s并不是那么想的,只要電視里一響起那一方山水的音樂,她就會凝神細(xì)聽,一動也不動,要是發(fā)現(xiàn)有人看她,她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扭過臉來說別的。我知道,她心里是想著三峽的。
后來生了病,她再也不加掩飾,逢人就說她是三峽人,還會問別人,你知道那首歌嗎?《三峽我的家鄉(xiāng)》。說著會哼上幾句。母親年輕時愛唱歌,她的嗓音清亮,像神農(nóng)架下淌過的溪水,她唱過《白毛女》,也唱過《王貴與李香香》《夫妻識字》等,唱過《太陽出來磨盤大》《全家老少紡棉花》。小時候,我常見她拿著一張張歌片,就跟黑白照片似的小歌片,《有蘆笙戀歌》《三杯酒》,她小聲地哼著,那是她最愜意的神情。單位聯(lián)歡也會請她出來唱一個,我們這些孩子從大人們開會的樓下過,會猛然聽見母親的歌聲:小河的水呀清悠悠……,亮亮的,傳得很遠(yuǎn)。
到后來最愛唱的就是《三峽我的家鄉(xiāng)》,這是一首由湖北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并且由一位清江邊出生的歌唱家演唱的,帶著山野之風(fēng)和三峽的回聲,母親讓我將那張歌碟找來,一遍遍地聽。她是那樣向往那一片山水,喃喃地念叨,你們把我送回三峽去。聽說宜萬鐵路通車,可以從北京西站直接坐火車前往巴東一帶,母親不禁欣喜萬分,躍躍希望坐車前往。我買好車票,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但臨行前兩天,母親的病再次加重,難過的是終未成行。
但剛烈的母親,執(zhí)著的母親,終究為自己歸鄉(xiāng)之路做好了安排,她親筆留下書面遺囑:“善后事宜從儉,將我的骨灰撒到三峽,因為那是我的家鄉(xiāng)?!边€吩咐送別的時候不要放哀樂,要放那首《三峽我的家鄉(xiāng)》。母親最后的話讓人痛徹肺腑,但我們必須一絲不茍地按照她說的辦。因為母親一生對事認(rèn)真,特立獨行,保持著精神的潔凈;她將世俗功利看得很輕;一生淡泊物質(zhì),不事喧囂,棉布衣衫,粗茶淡飯,喜愛自然,喜愛花兒的芬芳和小草的清香……她是一位熱愛自由的人,內(nèi)心充溢的激情如三峽之水。她的晚年分別在武漢東湖和北京密云度過,好在那些去處都有蕩漾的水,在武漢她常繞東湖而行,在北京她背著鄂西土家人的背簍,沿著潮白河一直走到密云水庫,或許是那片北方的水讓母親感受到三峽的水色。母親走了,按照土家人的觀念,是從一個門檻跨入了另一個門檻,母親解脫了病痛,如鳳凰涅槃獲得了新生。
我們?yōu)槟赣H送行,護(hù)送母親回到了三峽,真?zhèn)€是“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母親最終回到親人們的懷抱,一位遠(yuǎn)行的三峽女子,有屈原的古歌迎接她的歸來,有萬頃江水擁抱著她的魂魄。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聽到母親留在三峽的歌,會永遠(yuǎn)記住母親的恩情和她的話,做一個懂得愛和被愛的人,是人與人的相互溫暖使得人類世代綿延生息,是這些前來點香并施予溫暖的人讓我們更加堅定地相信,母親前行的路上會一片光明。
如親愛的母親所愿,她終于回到了三峽,她和她喜愛的歌,都永遠(yuǎn)留在了三峽。
三峽皂角樹
三峽一帶樹木蔥蘢,當(dāng)年杜甫沿江而下,曾在巴東西壤口住過多日,這地方是在長江三峽的巫峽與西陵峽之間,素有川蜀咽喉、鄂西門戶之稱,為土家苗族等多民族百姓世代居住。有詩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詩圣杜甫放眼看去,又吟道“冬來純綠松杉樹,春到間紅桃李花”,想那峽谷山川之間,松杉林立,花枝搖曳,一片醉人沁香呵。而我自小在巴東峽江邊,看慣了一片蔥綠,更偏愛三舅嘎公家的皂角樹。
土家人將姥姥叫嘎嘎,三舅嘎公是嘎嘎的幺弟,他與他的父兄過去都是川江上有名的“橈夫子”,將三峽一帶的鹽、柑橘和茶葉運到宜昌、漢口,又將下江的洋貨拖到巴東、巫山、奉節(jié),后來在江上遭遇土匪,梭鏢來去,幾條漢子死得只剩了最小的三舅嘎公。
嘎公家在長江邊,屋側(cè)另有一條小溪,溪畔有一座玲瓏寶塔,溪間躺著高低起伏的巨石,清澈的溪水靜靜地鉆過石縫,小蛇一般游入長江。三舅嘎公的土屋前長著一棵青青的皂角樹,像一把撐開的綠油油的大傘,樹下擺放著幾條光滑的長凳,那是被路人的汗水浸透過的,還有小方桌和瓦罐涼茶。我們奔跑著從刺目的烈日下?lián)溥M(jìn)那一片蔭涼,頭上捆著白帕子的三舅嘎公提著旱煙袋,會伸手擦一把我們額前的汗,笑瞇瞇地說:“喝茶喝茶,灶頭有燒好的苞谷坨?!蔽液臀业谋硇置脗?,一屁股對著江水坐下,皂角樹下吹過一陣陣江風(fēng),我們咕嘟嘟喝下大碗的梨兒茶,啃出滿嘴苞谷香。
對岸的巴東縣城,則是一條窄窄的長街,我和我的表姐搖搖擺擺地從街頭走到街尾,一般只要十來分鐘。有汽車經(jīng)過時,便會有半老的婦人或孩子拿起鐵皮喇叭叫喊:“車子來噠,行人走兩旁!”這樣的情景似乎一直被外鄉(xiāng)人當(dāng)著笑話提及。巴東城下的江邊如郭沫若的詩:“岸頭礁石起伏,崎嶇難行,微雨步巴東,江邊亂石叢……”人們沒有想到若干年后,隨著三峽工程的建設(shè),江水會上漲至175米,那些亂石叢,還有巴東老城,以及江北三舅嘎公的土屋都一一沒人了大江。
舉世矚目的三峽搬遷是從1997年的夏天開始的,一聲炮響之后,老城的街道樓房逐漸拆除,人們揮淚告別。拆除所有房屋、電線通信線廣播線、石拱橋、園林、醫(yī)院獸醫(yī)站屠宰場、豬欄糞池沼氣池、傳染病疫源地、15年以上墳?zāi)埂谎弁坏竭叺臄鄩埻?,驚心動魄的塵土飛揚,三峽如鳳凰涅槃。
1500多年前始建的巴東“舊縣坪”原在大江北岸,宋朝時,20歲的進(jìn)士寇準(zhǔn)被派往巴東做了縣令,唯見“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他發(fā)奮改良農(nóng)事,開拓南岸,將縣城搬到了江南的金字山。那次不足干人的搬遷一直被后人視為了不起的壯舉,然而相比三峽遷移,就簡直是微不足道了。作為三峽庫區(qū)移民重點縣之一的巴東,全縣境內(nèi)搬遷涉及縣城和10多個鄉(xiāng)鎮(zhèn)100多個村,近5萬多人。三舅嘎公的兒孫也在其中。
就在老縣城即將完全淹沒的頭一年,我在拆去半拉的巴東碼頭坐上了一條小小的機動船,駕船的是三舅嘎公的外孫小宋,他所駕的已不同于前輩的木船,而有著“突突”作響的發(fā)動機,箭一般順江而下。我們在一個叫著“雞翅膀”的亂石叢下了船,只見一個個碩大的水泥墩子從江邊伸到了半山腰,那是白底紅字的水位標(biāo)志,最高的那一塊便寫著“175”,也就是三峽大壩完全建成蓄水后所要達(dá)到的水位。
接著往上爬了不遠(yuǎn),便看見好幾處斷墻殘垣,三舅嗄公老屋的所在地,一群男人正在七手八腳地拆梁,土墻只剩一圈基腳,周圍的樹被砍倒在地,新鮮的枝葉脆生生地朝天翹著。一口圓圓的瓦缸半截被土掩埋,太陽映在缸里,晃蕩晃蕩的,也不知那缸里的水是天上的雨,還是主人臨行前挑回的清泉。拆屋的男人告訴我們,已經(jīng)去世的三舅嘎公埋在了山高頭,他的后人已搬到江漢平原,那里建了許多個三峽村,而現(xiàn)在他們是在做“清庫”,明年六月水就要淹到這里來了。
我問:“那棵皂角樹呢?”男人們說:“皂角樹?我們這里皂角樹多呢,你說的哪一棵?”我無法說得清,那棵皂角樹在我兒時的印象中是一棵參天大樹,以后應(yīng)該是長得更大了吧,可躺在地上的這些樹有松杉,有柑橘,卻沒有那棵如巨蓋的大樹。
我們找到了三舅嘎公的墳塋,他老人家正好埋在了不用遷移的175米之上,面朝大江,可以日夜眺望江上行走的船兒。我為三舅嘎公燒香,祈望兒孫的搬遷不會使他孤獨和擔(dān)心。三舅嘎公知道,這地方自古以來很美也很窮,地僻接窮峽,坡度大都超過了45度,只能種植苞谷紅薯,巴東縣志曾記載:“農(nóng)人依山為田,刀耕火種,備歷艱辛,地不能任旱澇,雖豐歲不能自給,小侵則蕨根為食”。在過去的許多歲月里,三舅嘎公和他的鄉(xiāng)親常為溫飽所困擾,這里的部分農(nóng)戶舉家搬遷,減少三峽土地的耕種,對美麗三峽的生態(tài)發(fā)展應(yīng)是一種離別的奉獻(xiàn)。
那天正要從陡峭的山上往下走,一位鬢發(fā)花白的婦人健步而來,她肩上挎著一個竹背簍,笑笑地提醒我們將紙錢和炮仗拿得離草木遠(yuǎn)些,說山上容易著火,現(xiàn)在這坡上除了一個70多歲的老漢,就只剩了她。這位姓曾的大媽家門前有一個大屋場,鋪著清一色的石板,顯出山里人家的氣派。她的四個兒女全都遷到了外地,有的在江上跑生意,有的進(jìn)了合資企業(yè),都修了很大的屋,兒女來接過好多次,雖然住著的這個屋場過幾年也得拆,可是她卻不想走。
我們問為什么呢?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揚手指了指門前的石板,說光這一塊塊“礓察子”我都舍不得,幾十里外的地方打來的,搬運一塊石板都要好幾十塊呢。我從神農(nóng)架下嫁過來,在這屋場里結(jié)的婚,生的娃娃,后來又看著婆婆在這屋里閉的眼睛……還有丈夫。她說著,眼圈紅了。我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什么也沒說出來。她要守到三峽大壩完全建成,守到江里的水一層層淹沒了她千辛萬苦弄回來的那些“礓察子”,她才離開。
大江上響起了悠長的汽笛,那雄渾又帶著些滄桑的聲音在峽谷間久久地回蕩。面對渾黃的永不停息默默流淌的浩蕩江水,恍如昨日,如花的新媳婦從山道上滿臉桃紅地走來,還有扎著雪白帕子的三舅嘎公張著缺牙的嘴笑開了滿臉慈祥,那土屋前的皂角樹綠出滿眼的溫情……而眼下,巴東新城彩虹飛架,十里長街高樓林立,夜間華燈初上,人們翩躚起舞,通往江邊的寬大石階九百九十步,正對著飛架南北的巴東長江大橋。那一棵皂角樹,留在了人們的心中。
舌尖上的楚雄
好些人都喜愛電視節(jié)目《舌尖上的中國》,我去到云南楚雄的幾天,也算是用舌尖體會了這個地方。楚雄離著昆明有一二百公里,也有火車高速,天一直不時地下著小雨,比北京涼快很多,但也十分喧鬧。想想在那兒住過的幾天吃了三頓早餐,五頓正餐。早餐離不了米線,是我比較容易接受的,但幾頓中晚餐就很特別了。
到的那天已是下午四點多,當(dāng)?shù)嘏笥颜f去吃飯,我以為尚早,但卻說要去紫溪山,離城二十多公里。車開出城走了半個多小時進(jìn)入山間,高高的樟樹桉樹,還有山茶。只是花已經(jīng)開過了,黃昏時到得一農(nóng)家小院,也號稱農(nóng)家樂。飯菜上桌,除了主菜雞湯,其他全是山間野菜,圍著湯缽一圈棠梨花、白參、刺兒花、蕨菜,還有南瓜葉兒湯。
農(nóng)家院旁是一座叫紫頂寺的古寺,始建于宋代,據(jù)說為一個叫高良成的宰相所建,倚山順勢,很得氣勢。從山頂走下,到了寺的正門,卻已關(guān)閉。聽說門外有一株八百多年前的銀杏,上過香火之后,管鑰匙的老婦人慨然開門,果然見大門迎面那株蒼勁老樹,巨大的樹兜爬滿了深綠的苔蘚,毛茸茸的,似已枯干,但卻披掛著一點點新綠,小小的葉片兒,跟樹干相比十分稚嫩。想伸手摘下一片藏著,這八百年的樹葉,但卻夠不著,本來可想法采摘,但轉(zhuǎn)念一想又是何必?
直到下山回程途中,唇齒間仍留有野菜的余味,清淡的苦與甘甜,隨同著山間的花香。
第二天上午抽空去看了當(dāng)?shù)氐牟┪镳^,此館建在山上,彝族特色。楚雄是古人類元謀人的所在地,發(fā)掘的文物有石器有銅鼓。山下彝人小鎮(zhèn)有各類貨物,手工做的布裙,還有讓人喜愛的耳環(huán),銀子的葉片兒等等。下著雨,陪我的是當(dāng)?shù)匾晃慌骷?,年紀(jì)不大但有個性,中午隨她走進(jìn)小鎮(zhèn)上一家小餐館,大門用竹木裝飾,進(jìn)門便看見滿地鋪著綠色的松毛,散發(fā)著陣陣清香。老板娘年輕漂亮,迎過來說鋪著防滑,但不光因為下雨,云南逢年過節(jié)時,家里也會鋪撒松毛,好看好聞。
問從哪里采來,老板娘說有人從山里背進(jìn)城,站在自家門前就會買到的。陪我的除了這位女作家,還有一位地道的彝人,見面瞬腆的笑,黑黑皮膚,牙齒被旱煙熏得發(fā)黃,坐下來便叫店家拿水煙筒過來。那水煙筒有些像鄂西山里的吹火筒,但比那要粗,小店里到處可見,一排排就像火藥筒似的。這頓先是上來一缽青菜湯,里面放了野山椒,看不見紅色,但卻酸辣十足,我怕辣,嘗過像火燒一般,便不敢再喝。接著上來一盤炸螞蚱,焦黃焦黃的,個頭不小,很香。這家店本來還有柴蟲,黃豆蟲,但已經(jīng)賣完。我們要了蘑芋粉片炒酸菜,干牛肉,當(dāng)?shù)厝私凶雠8砂?,可以蘸辣椒粉,主食是苦蕎米飯。這些飯菜都是楚雄人愛吃的家常飯菜,很經(jīng)餓,一直到晚上也不覺得餓。
但晚飯總歸是要吃的,卻不知在何處。
卻是有一位上過魯院的作家約請,他在楚雄工作,頭年去上魯院,分在我的名下,所謂弟子。弟子知道我不喝酒,也沒請別人,只叫了他的一位同事作陪。那人看去比他老成但善談,是貴州人,當(dāng)兵后轉(zhuǎn)業(yè)在此,娶了楚雄的媳婦。幾人圍坐,桌子中間是一個與桌面平但凹下去的火鍋,半鍋雞湯,也可以是鴿子湯,但我表示鴿子是不能吃的。湯濃而白,放進(jìn)牛肝菌、羊肚菌,要煮四十分鐘才能吃,否則說是容易中毒。一盤堅硬如鐵的蠶豆,一盤瓜子,等待時一顆一顆地嚼。等到幾十分鐘后,鮮湯開鍋,連同菌子盛在碗里,果然鮮美無比。
按理是應(yīng)喝酒的,但可惜我一直不善酒,弟子要開車也不能飲酒,只有那位善談的男人獨要了一杯當(dāng)?shù)氐呐菥?,紅褐色像葡萄酒,但卻是苞谷酒泡的玫瑰,顏色很誘人。這位來到云南的貴州人趁著酒興說了許多話,民情家事,也成了這頓飯的味道。比如說到當(dāng)?shù)氐姆窖裕f:“鬼冒火”,是指有點煩的意思;再說:“別把我的火眥出來”,就是指有些嚴(yán)重了,當(dāng)心真正惹煩了,威脅的意味很重,但用的“眥”似乎還不是重武器,是集中的一束火力;還說:“惱火得很”,這是個多義詞,可以形容不容易,正反都可以用。楚雄是愛吃辣的地方,就這些方言句句都不離火,火氣挺旺。
次日上午是與當(dāng)?shù)貛资蛔髡呓涣?,快近中午,主持人又說要與當(dāng)?shù)貛孜焕献骷視粫?,去到街上一家不大的酒樓,一位留著胡須的老先生已端坐在桌旁,還有幾位,邊吃著飯便情不自禁唱起來,像彝族人踏歌一樣在桌邊跺著腳,很用力。后來才知,這家酒樓專營野味,接連擺上來的是野豬肉,野麂子肉,野雞肉等,燒烤燉炒,我說有一些不是國家保護(hù)動物嗎?他們笑一笑,卻不作答。我是野生動物保護(hù)協(xié)會的會員,是章仲鄂的夫人高樺介紹加入的,不贊成也不喜歡吃這些東西,而且從我打小養(yǎng)成的味覺里,就不喜歡吃燒烤。于是這頓飯只吃了些青菜。
要離開楚雄的最后一頓晚飯,也是在郊區(qū)的一處農(nóng)宅,門前平地停滿了車,看上去十分紅火,據(jù)說要提前預(yù)訂才行。這家院子專做野生鱔魚,181公斤,裝修得樸實敦厚,矮矮的桌椅,土碗土酒。先是端上來一個大瓦盆,比臉盆大且深,褐色的濃湯,肥厚的韭菜葉子漂浮在鱔魚片上,還有紅辣椒和一些說不出來調(diào)料,味道極其鮮香,簡直覺得再不會比它味道更重的了,那魚片肥厚卻絲毫不膩,入口就化了,骨頭小小的似乎從齒縫間就自個兒滑了出來,并不費半點力。從前在湖北,也是吃鱔魚的,但人說一般過了端午就不再吃,此時雖已過端午,但入鄉(xiāng)隨俗,再加之味道誘人,也顧不上許多了。同行的一對夫婦,也是作協(xié)的,美人正在減肥,一邊吃一邊嘆息,說這一頓把最近一個月的晚餐都吃了,多曰努力全白費。
走的那天清早,還想吃米線,但走得早,餐廳米線還未做好,只有紅湯面,嘗過還好并不辣,也放著韭菜葉兒,綠綠的漂在紅湯上,煞是好看。味道好得讓人意外。就想在北京,好久沒吃過有南方味道的面了。總覺得北方的面條沒煮過心,吃著硬硬的,這碗紅湯面讓我再一次覺得,面條還是南方做得比較好吃。但這只是我的口味,北方人一定是不會同意的,就如文學(xué),眾口難調(diào),還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吧。
師者
唐代韓愈說,“古之學(xué)者必有師。”我們這代人有些生不逢時,正經(jīng)書沒念多久,初中只上了一年便遇上“文革”,緊跟著上山下鄉(xiāng)隨波逐流,再有所學(xué)便是東鱗西爪,這時便分外懷念小時候的幾位老師,幸得他們的苦心教誨,才有一點童子功。再后來越發(fā)明白,真正的老師就是滲透你的魂魄,影響你一生的人。人生路上,閃耀著他們點亮的一盞盞小燈,或許叫知識、善良、真誠、勤奮、堅毅……它們寧靜而又明亮,默默地陪伴著學(xué)生的前行。
我的田老師
我的小學(xué)是在長江三峽、湖北的巴東一小啟蒙的。但在那里只念了一年級,便因為父母工作調(diào)動到了另外一個城市恩施,恩施是土家族苗族聚居的山區(qū),但那時還沒有成立自治州。那年秋天我背著一個小花書包,轉(zhuǎn)學(xué)到恩施舞陽附小二年級2班,便認(rèn)識了班主任田老師。
田老師名槐山,土家人,個子不高,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只胳膊舉著,可任由學(xué)生們抹著打秋千。他剛從師范畢業(yè),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成天笑嘻嘻的像一個孩子王,高興起來就把學(xué)生娃一個個舉過頭頂,只要田老師在操場上,一定是歡聲笑語一片。我們這些小學(xué)生就像一個個跟屁蟲,上課下課都跟著他。
喜歡聽他的課,田教師教語文,講課時聲音洪亮,又講故事又打比方,長大才知道田老師是一個農(nóng)家子弟,他將恩施土家的風(fēng)情、諺語民歌信手拈來,讓人聽得著迷。那些在課本上看去嚴(yán)肅規(guī)正的詞匯在田老師的講述里變得那么有趣。我們這個班上的學(xué)生語文成績普遍的好,我想我后來喜歡文學(xué)與田老師教的語文絕對分不開,但那時未曾幻想去做一個作家,在田老師布置的“我長大了做什么”的作文里,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拖拉機手。這個宏偉的理想我很早就忘了,但有一年春節(jié)去給田老師拜年,坐下來嗑瓜子時,田老師笑著說房廣蘭,你還記得你的理想嗎?你在作文里說要當(dāng)一名拖拉機手,耕耘在祖國遼闊的土地上,那篇作文還在班上讀過。房廣蘭是我上小學(xué)時的名字,“文革”期間因為父親挨斗,母親將它改成了葉梅。我說是啊,是您的語文改變了我的理想。
那時沒有偶像和粉絲,現(xiàn)在想起來,田老師就是我們這些小學(xué)生的偶像,他除了會教語文,還會打球游泳跑步跳遠(yuǎn),動作瀟灑,活力四射。我們成群結(jié)隊跟著他在小河里游泳,土臺上打乒乓,他手把著手,不厭其煩。這些愛好一直伴隨我到今天,有時候人們問我從哪兒學(xué)來的,我便有些得意,忍不住會說到遙遠(yuǎn)的田老師,說那時的老師多好啊,那才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呢。
小學(xué)三年級時,父母工作調(diào)到了武漢,我轉(zhuǎn)學(xué)到武漢水塔小學(xué),卻常常思念恩施的同學(xué)和老師。兩年以后,母親執(zhí)意要回到恩施,我也巴不得地跟著回來了,仍然回到舞陽小學(xué),仍然在田老師的班上。走進(jìn)校門的那天,已經(jīng)打過了上課鈴,田老師站在教室門口等我走近,他的身后站著一群我熟悉的同學(xué),他們無言地微笑著,我難以忘懷那時涌到眼里的熱淚。說真心話,那時候到學(xué)校比回家的感覺好,當(dāng)代人有著作《好媽媽勝過好老師》,可在我的記憶中,好老師也常常勝過好媽媽。
我始終認(rèn)為,我的小學(xué)對我最重要最扎實,如果不是田老師,又怎么能夠呢?小學(xué)臨近畢業(yè)時,同學(xué)們最難受的事就是要與田老師告別,一段時間里很難接受現(xiàn)實。進(jìn)初中后還隔三差五邀約在一起,跑到小學(xué)去看田老師,喋喋不休地對他傾訴在新學(xué)校的種種事情,把剛接觸的新老師拿來與他比較,帶著各種抱怨。田老師平靜地聽著,卻不像從前那樣跟同學(xué)們逗樂,也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卻催著我們快回去。還沒等我們轉(zhuǎn)身,他就快步朝著他剛接手的那班學(xué)生走去了,看著老師頭也不回的背影,我們一個個張然若失,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可事后卻聽說他私下里打聽著我們這班同學(xué)畢業(yè)后的情況,問了又問,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原來老師的良苦用心是想逼著我們盡早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啊。我們像飛出鳥巢的小鳥兒一樣,終歸要到更遠(yuǎn)的世界里去。
在我心目中,田老師是最好的語文老師。而且讀過土家歷史后得知,田姓土家人曾做過長達(dá)數(shù)百年土司,并喜愛寫詩著文,相傳至今的詩集《田氏一家言》為清代康熙年間容美土司田舜年編定的大型詩文叢集,共收錄五代九位田姓詩人的作品,多有“我今為賦好春歌,東皇靡麗盈煙浦”(田玄《春游招歐陽子》)意象悠遠(yuǎn),風(fēng)格明麗的詩句。有這樣祖先的田老師后來卻改行教了體育,我聽說之后十分惋惜和不解,回想老師講過的語文課,心想怎么會這樣呢?可幾年后有一次偶爾翻閱湖北日報,卻見一大版表彰全省優(yōu)秀老師的報道,心中不由一動,看著看著就突然見到了田槐山三個字,我不禁又驚喜又驕傲。田老師他果真是干一行愛一行,行行都干出了光彩啊。后來得知老師轉(zhuǎn)行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有一陣沒人教體育,缺教師,他就主動請纓啦。他慚愧地說,雖然他業(yè)余愛打球愛跑步,但并不專業(yè),為了不誤人子弟,他多次找機會參加各種培訓(xùn),日夜操練,拍球把手都拍腫了。
多年以后我的女兒也上了舞陽小學(xué),非常有緣的是,教她數(shù)學(xué)的梁老師正是田老師的愛人。我因為瞎忙,有時候顧不上女兒的學(xué)習(xí),梁老師常將女兒叫到家里補課,田老師在一旁幫忙,還把我拿出來做榜樣,說你媽媽上小學(xué)時成績多么好,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得向她學(xué)。年幼的女兒不甚了然,茫然地瞪著眼睛,一副聽不進(jìn)去的樣子,有時候被我碰見,心里著急得很。我讓老師操了心不夠,女兒又一代讓老師費神,這是如何是好?燈光下,老師夫婦的兩鬢已開始斑白,讓我拿什么回報您?
田老師看出我的心情,卻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如往常淡定的微笑,將一杯清茶放到我的面前,仿佛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后來寫作我用過一個筆名,叫“槐子”,槐之弟子也,滿心感激地用以紀(jì)念田槐山老師所給予的教導(dǎo)。這份心情隨著歲月荏苒,應(yīng)是越來越濃,可后來因為離得遠(yuǎn),與老師卻極少見面,一晃居然幾十年過去了。今年春節(jié)我找到他的電話,急急打過去,田老師的聲音依然是那樣清亮,我不由滿心歡喜。
我的宋老師
進(jìn)到初中,班主任老師姓宋,30來歲的樣子,清瘦的長臉,有些發(fā)黑的薄嘴唇,他抽煙很厲害。小平頭,頭發(fā)一根根直立著,顯得很嚴(yán)厲。上課時,宋老師常將兩只瘦胳膊撐在講臺上,以至身上那件寬大的灰襯衫也被撐起來,整個兒看去空蕩蕩的。
沒有哪一位老師不喜歡學(xué)習(xí)好且聽話的女孩子,從他目光里閃現(xiàn)出不常見的笑意,從他背著手踱步而在我的課桌前稍停片刻,從他點名發(fā)言常常點到我的名字,12歲的女孩得意洋洋地感到老師的寵愛。
12歲的女孩很愛玩兒,還不懂得約束自己。有了那一點得意,下課便去林間捉迷藏,上課時也想入非非做一個變?yōu)楹蛐▲B的夢,不知不覺在課本上點染一團墨,至于熄燈鈴前在寢室里的嬉戲更是其樂無窮,你扮狐貍我扮烏鴉,十幾個女孩瘋作一團,熄燈鈴響了裹在被窩里還要講一陣子悄悄話。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結(jié)果是剛進(jìn)初中不久的期中數(shù)學(xué)考試只勉強及格,女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抬頭便看見宋老師那雙失去笑意而充滿憂慮的眼睛,簡直就是觸目驚心。老師將我叫到辦公室,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擺著一張張可稱之為雄偉的大辦公桌,暗紅的油漆泛出神秘的光澤。他沒有訓(xùn)我,叫我坐在一張小凳上,沉思了片刻,才緩緩說起話來。話其實是很平常的,無非是說國家需要接班人,像你這樣在小學(xué)基礎(chǔ)好的同學(xué)應(yīng)該繼續(xù)刻苦學(xué)習(xí),不要辜負(fù)了學(xué)校的期望等等??伤悄氐纳裆?,那憂心忡忡的語氣以及屋子里那種肅穆的氣氛使我不禁微微戰(zhàn)栗,以至永遠(yuǎn)的銘心刻骨。自那以后,我再不敢懈怠。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學(xué)校去鄉(xiāng)下幫助農(nóng)民伯伯割麥子,這是大家都感到新奇和快樂的。細(xì)胳臂瘦腿的宋老師在金黃的麥浪里變了個人,一改平日的莊重矜持,有說有笑地舞著鐮刀,馬兒似地獨自躥上前去,留下一排排割倒的麥子。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往前趕,我只覺得左手食指被什么撕了一下,低頭一看,鐮刀已拉開了一個大口子,白森森的骨頭露了出來,一瞬間便滲紅了,一股又紅又濃的鮮血涔涔的往下淌,我駭?shù)么蠼幸宦暎@慌失措地呆住了。
周圍一片驚呼,沒看清宋老師是怎么一下子就跑到了跟前,煞白的臉,二話沒說就撕開了他那件灰襯衫的袖口,扯一根布條死命地勒住我的手指,然后背上我就跑。回城的路有十幾里,我俯在他的背上,臉正觸著他的滿頭硬發(fā),眼見得他那發(fā)根里冒出的一顆顆汗珠,仿佛就像一顆顆珍珠那么大。是宋老師交了手術(shù)費,又代表家屬簽了字,醫(yī)生給我縫了四針,家里人才聞訊趕來。
就在這以后不久,“文革”來了,課也停了,學(xué)校里滿地飄著大字報的碎紙片,卻沒有了人影兒。一年多之后再到學(xué)校去領(lǐng)畢業(yè)證,聽說宋老師調(diào)回了家鄉(xiāng),他有一個務(wù)農(nóng)的妻子。同學(xué)們都打聽他,卻都說不出名堂,大家各自東西,心里的那一份惆悵也只好隨風(fēng)逝去。
又是幾年過去,我已在恩施州委宣傳部工作,出差到州里的一個小縣城來鳳,與當(dāng)?shù)厝碎e聊時,突然想到宋老師,記得有人說他的家鄉(xiāng)是來鳳,便隨口問了一句,不料當(dāng)?shù)啬俏荒惺空f,宋老師?他就在一中啊!我興奮地一下子站起來,連聲逼問,弄得人家很有些張惶。卻原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宋老師就在這座縣城的中學(xué)教書。
當(dāng)天下午,我便借了輛單車,急不可耐地向那座校園奔去。一路上,我想象著同宋老師見面的情景,會是怎樣地激動,弄得心里就像開了鍋的水。進(jìn)校園找人一問,某棟某單元某樓,明確無誤,我小心翼翼又滿懷激動地叩開了那扇乳黃色的大門。隨著門的打開,我一眼就看見了宋老師。
跟記憶相比,眼前的老師顯然蒼老多了,粗黑的頭發(fā)已是花白,額前也布滿了皺紋。我生怕自己的眼淚會滾出來,索性大叫了一聲:“宋老師!”他立刻熱情地把我朝屋里讓著,說:“哎哎,請坐,請坐?!钡珔s并沒有顯出什么特別的驚喜和意外。這使我有些詫異,難道他沒認(rèn)出我來?我說:“宋老師,我是您從前的學(xué)生,您不認(rèn)得了?”
他頓了一下,說:“是的是的,你的面孔是很熟悉的,你是72級的吧?”我搖搖頭,他又猜,還不是。老師的臉上顯得有些窘迫,狼狽地又說出一個班級,仍然不是。顯然,他是想不起我是誰了。我不能不失望,甚至有些酸楚??晌肄D(zhuǎn)念釋然,老師接下來帶著歉意問我的名字,我笑著不肯說,因為那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
那晚我同宋老師,還有他的妻子坐在火盆邊,一起聊了很久,聊過去和現(xiàn)在的學(xué)校,聊大家都經(jīng)歷過的許多變化,一邊磕著老師的妻子炒的瓜子,很香。來鳳是最早成立土家族自治縣的地方,老師的妻子一看就是土家人,穿一身寬袖的青衣,包著一盤頭帕,樸實好客,茶斟了一道又一道。我們相談甚歡,但到最后,老師也沒想起我的名字。
是的,在我的記憶中,老師給了我那么多心血;而在他來說,卻原來是很平常的。老師用心血澆灌的小樹不是一株兩株,而是一片片桃李芬芳的林子啊。
我的鄧?yán)蠋?/p>
鄧?yán)蠋熢诔踔薪o我們班教語文,他講起課來眉飛色舞,唇齒間如流水飛瀉,正應(yīng)了口若懸河一詞。我就讀的這所中學(xué)叫恩施二中,是全地區(qū)最好的中學(xué),學(xué)生都是從各地考上來的,爭強好勝者不少,因為鄧?yán)蠋熃o我們上語文,引來許多人羨慕嫉妒限。
有一次講“十年春,齊師伐我”,大家印象尤深。鄧?yán)蠋熋恐v一篇文章之前,都會提前布置一些思考題,請大家先熟悉課文,他上來會先提問,這顯然是為了啟發(fā)學(xué)生的自學(xué)和思考能力。這天點了一位男同學(xué),問“齊師伐我”是什么意思?這位同學(xué)低頭想了半天,說:“就是齊老師要打我。”大家哄堂大笑,鄧?yán)蠋煔獠淮蛞惶巵?,說,“你干脆說鄧?yán)蠋熞蚰愫昧恕!币活D批得那男生狗血淋頭,接下來講這篇《左傳》中的《曹劌論戰(zhàn)》,“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zhàn)。曹劌請見,其鄉(xiāng)人日: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yuǎn)謀。遂入見?!编?yán)蠋熛裾f評書,說魯莊公十年,也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齊桓公借口魯國曾經(jīng)幫助過同自己爭做國君的公子糾,出兵進(jìn)攻魯國。大兵壓境之下,魯莊公準(zhǔn)備應(yīng)戰(zhàn),曹劌這人請求進(jìn)見,他的同鄉(xiāng)說:吃肉的大官會謀劃這事,你又何必參與其間?曹劌說:吃肉的大官目光短淺,不能深謀遠(yuǎn)慮。就入宮進(jìn)見。
接下來更為精彩,曹劌這人不僅愛國建言獻(xiàn)策,還膽大,直接問君主憑什么同齊國打仗?莊公說平素不敢獨自享用衣食,一定把它分給別人。又說祭祀的牛羊、玉帛,不敢虛報,一定對神信實。曹劌說這是小恩小惠,小的信用,不能使百姓跟隨,神靈保佑。莊公最后說大小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一定按實事求是。曹劌說這才像一個君主干的事,可以憑這個打一仗啦。隨后要求與莊公一起上戰(zhàn)場,指揮魯軍進(jìn)行反擊,最后取得了勝利。鄧?yán)蠋熯@堂課講得精彩,旁征博引,亦莊亦諧,我們就跟聽評書一樣,記住了所有的詞解,記住了這篇文章,也懂得了其中的道理。
鄧?yán)蠋熎綍r的模樣有些清高,學(xué)生們不太敢上前跟他親近,我和幾位同學(xué)只去找過他一次,到他的宿舍取練習(xí)本。進(jìn)門就讓我們吃了一驚,同樣一間小小的屋子,別的老師簡陋得很,他那里卻鳥語花香的,墻上貼了漂亮的畫和書法,靠墻角有一個別致的三角柜,上面擺放著花瓶、石膏像一些玲瓏物件,還有一瓶晶瑩透亮的魚肝油。緊跟著“文革”來了,第一批黑幫就將他鄧治凡劃了進(jìn)去,他出身地主,姓名就取得反動,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忠實執(zhí)行者等等。但我小小的心里,卻總覺得鄧?yán)蠋熯@人不簡單,他的才華就像埋在地里的寶藏還未完全展示出來呢。
又過了些年,鄧?yán)蠋煹驼{(diào)做人,在鉆石王老五當(dāng)了多年之后,突然娶了歌舞團一位女演員,郎才女貌地走在街上,大家都感覺十分般配,十分好看,甚至將對鄧?yán)蠋煹囊恍┡幸矞p了風(fēng)頭。豈知鄧?yán)蠋熢缫咽悄θ琳?,?984年開始,他著手做一件讓人驚嘆不已的大事,獨自編纂《漢語同韻大辭典》。消息傳開,同仁們都認(rèn)為這事太難太不可能了。他這一做就做了幾十年。
在他后來的文章《二十五年“磨”一典》中記述,其實早在1967年他就有了行動。那年春節(jié)他借去武漢探望岳父母的機會,私下去武大拜一位中文系名教授李格非,好不容易問到珞珈山上李家,卻得知教授掃廁所去了。他又循跡找到那處公廁,只見一位老人正勾著腰掃啊掃啊,掃了又用水沖。然后將兩張寫著“小便入池,干凈”“大便落坑,衛(wèi)生”的紙條貼在墻上,他一猜這人就是教授了。上前一問,老人說你找他干什么?他說向他請教幾個問題,老人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請教問題。他說什么時候都需要知識啊。幾番表白之后,老人才點頭說你跟我來吧。這天,在武大批斗聲此起彼落的校園里,鄧?yán)蠋熀屠罱淌趨s在討論漢語,頗有些像孔夫子的學(xué)生與先生的問答。鄧治凡問,《核舟記》中“石青糝之”的“糝”這個多音字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讀shen,在什么樣情況下讀san,有沒有規(guī)律可循?李格非答:“有。一般說來,當(dāng)名詞用時讀第一、二聲,語音顯得平穩(wěn);當(dāng)動詞用時讀第三、四聲,語音顯得有變化。這是基本規(guī)律。這里是名詞作動詞用,應(yīng)讀第三聲?!编?yán)蠋熡謫枺稑费蜃悠蕖分小盁o它異也”的“它”這個多音字在什么樣情況下讀ta,在什么樣情況下讀tuo,有沒有規(guī)律可循?李教授答:“也有。一般是先秦之前的古文里用來表示‘蛇一類爬行動物時就讀tuo,兩漢以后的今文里用來表示其他事物時就讀ca。《樂羊子妻》節(jié)選自《后漢書·列女傳》。這里是代詞,指其他,讀ta。”
那天,鄧?yán)蠋煷笥信c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快樂,他踏上回到恩施的山水之路,心思卻完全沉入了漢語的世界。打那以后,他嘔心瀝血,汲取五湖四海的智慧,自1984年正式啟動到2010年正式出版,可謂一部大辭典,半生磨礪史,其中甘苦常人難以想象。他曾連續(xù)遭遇喪妻和病痛等坎坷,將多年工資和積蓄幾乎全用于此書的編纂,中間幾度難以維持,但關(guān)鍵時刻胡適先生的詩《四十感懷》鼓舞了他,“當(dāng)了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拼命再拼命,終于將長達(dá)1000頁,共246.5萬字的大書交由崇文書局正式出版。具有權(quán)威性的《漢語大辭典》的編委和專家們公認(rèn),這部《漢語同韻大辭典》填補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方面的一個空白,是繼《佩文詩韻》《中華新韻》和《新詩韻》等書之后的一部另有特色的新韻書,具有解釋詞義,規(guī)范語言多種功能,為漢語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
不久,我在后海收到了鄧?yán)蠋熂膩淼倪@本沉甸甸的大書,正值北京的金秋,陽光透過小院的棗樹映照在隱隱書香的紙頁上,我閱讀著那些美妙生動的漢字,突然覺得它們一個個就像是鄧?yán)蠋煹暮⒆?,跳躍著舞蹈著向讀者招手致意!我遙望南方,向我尊敬的老師,深深地鞠躬!
致魚山
那年的冬天很冷,白雪覆蓋的平原大地悠遠(yuǎn)舒展,我和妹妹在冰雪中輾轉(zhuǎn)千里,向著山東東阿而行。在南方溫潤的山水里長大,第一次感到北風(fēng)的凜冽,但我們心里卻熱乎乎的,因為是回東阿,回魚山村去,從小就聽父親說,那是咱的老家。
我們的父親平素嚴(yán)峻而不茍言笑,唯有提到他的家鄉(xiāng),臉上的表情才會立刻活泛起來,他會說到阿膠,說到魚山村的黑棗樹,黃河的大鯉魚,父親的描述是一幅幅讓人向往的圖畫,成為我們兒時的驕傲。少年的伙伴會問,魚山在哪里?
魚山在東阿,東阿置邑,始見《春秋》,東依泰山,南臨黃河。黃河繞著魚山盤旋東流而去,當(dāng)年的東阿王,一代風(fēng)流才子曹植安睡于斯,他的詩情浸染著山脈土壤,使黃河在此纏綿,鳥兒盤旋呢喃,因此老家又有喜鵲之鄉(xiāng)的美稱。
相比天下無數(shù)名山大川,魚山只能算一座小山,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有多少風(fēng)流盡在此山。一代英主漢武帝曾站在魚山之上,慨然吟唱《瓠子歌》:“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兮慮殫為河。殫為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吾山平兮巨野溢,魚弗郁兮柏冬日……”
魚山古來又叫吾山,漢元光三年,黃河在這一帶決口,東南注巨野,人淮泗,令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漢武帝先是發(fā)動十萬人堵決未成。后又再次東巡親臨魚山,沉白馬玉璧于河,祭祀河流然后命文武百官及隨從都去負(fù)薪背柴,塞河堵決。太史令司馬遷隨侍武帝,也親身體驗了負(fù)薪塞河的勞苦,文武百官和數(shù)萬民工在武帝的親臨督責(zé)下奮勇爭先,最終堵塞了為害多年的決口。司馬遷將此記入了《河渠書》載入《史記》。
古往今來,父親的魚山有說不完的故事。但在很多年里,父親僅回過兩次家鄉(xiāng)。他從1947年南下去到湖北,因為種種原因,直到1957年才回了一次魚山,第二次更是在三十年之后。
父親的鄉(xiāng)愁刻在他的額頭上,穿梭在他與魚山的一封封家書里。每逢中秋、春節(jié),他會獨自一旁,狠狠地抽煙,直到自己在煙霧中嗆得劇烈咳嗽起來。他雖一語不發(fā),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在思念故土,這多少次地激起我們對魚山的向往,去往東阿,去往魚山,成為我們兒時的夢。
1981年春節(jié),我和妹妹提出要回老家,父親仍然無法分身,但他對我們的提議興奮又擔(dān)心,從湖北恩施經(jīng)武漢、泰安到東阿,再回魚山,漫長的路程啊,父親熱切地幫我們設(shè)計了好幾條路線。
一路輾轉(zhuǎn),除夕前的黃昏,我們坐著泰安的班車終于搖晃著進(jìn)了東阿縣城。
夜色似乎就在那一瞬間降臨,看不清這座老家縣城大的模樣,一片銀白的世界里,只隱約見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頂上小小的煙囪升起縷縷白煙,一個個窗口射出黃色的燈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不同于南方濕潤、帶著煤煙和柴禾味道的空氣陌生而又親切。我想,那些燈光下就有我的親人,他們與我不再是遠(yuǎn)隔千里,我們近在咫尺,或許我的一聲呼喚,他們就會從那些溫暖的窗門里探出頭來,用父親的口音詢問:那是廣蘭嗎?
房廣蘭是我的原名,是出生時,父親依照魚山村房氏的排行給取的名字。當(dāng)晚住在縣城車站對面一家旅社,睡夢中果然聽得有人叫:廣蘭!廣蘭!令人血脈賁張。驚醒過來沖到窗前,天剛蒙蒙亮,樓下的街面上嚌嚌嘈嘈的,車站已人來人往,一溜小攤炸油條賣煎餅,香味隨風(fēng)飄來。那時候沒有手機、網(wǎng)絡(luò),只有長途電話拍電報,我們臨行前給二叔六叔和大哥廣民拍了電報,只說了大概日子,他們一家家旅社尋過來,不斷地呼喚。
“廣蘭,廣蘭!”一聲聲一聲聲,我說“哎,哎,哎!”
一個男子手里捧著一堆油條,出現(xiàn)在樓梯口,一邊張望一邊呼喚,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迎上去,只見他酷似父親的國字臉,端正的鼻梁,一雙山東人細(xì)長的眼睛,戴著個塌了帽檐褪了顏色的藍(lán)帽子,瘦瘦的,衣服在身上晃蕩。大哥一!我們只從照片上見過他,父親離開魚山南下時,他才一歲多,他在魚山長大,種地養(yǎng)家,娶妻生子,這一切,離我們很遙遠(yuǎn),但我們血脈相連,又是這樣的近,他是父親的兒子,我們是父親的女兒,我們都是魚山那根古老的根系上結(jié)出的果。廣民,我們的哥哥,我們相互打量,他欲笑卻含著眼淚說,妹妹???我們說,大哥!
大哥伸出手,說:“妹妹啊,你們快吃果子,趁熱?!蔽乙谎劭匆娝氖?,凍裂的磣口紅紅的冒著血絲,我一把拉住大哥的手。大哥說:“妹妹呀,咱家走?!?/p>
從那以后,我們常往家走。
漸漸的,我看清了東阿的模樣。第一次來到魚山時所見的冰雪覆蓋,此后揭去了面紗,原來黃河如金,夕陽下粼粼閃光,千百年來,這條桀驁不馴的巨龍,它的血性它的剛烈它的澎湃滋養(yǎng)了萬里荒原世代生靈。而多半時候,它沉著祥和,呈一種大智慧,大氣象。
魚山百年河堤之下,是房家老宅,大哥的家。我從老宅漫步爬上河堤,曠野寂靜,但有風(fēng)聲河水聲傳遞著千年物語,那造字的倉頡、蓋世的項羽、風(fēng)華絕倫的奇才曹子建全都最終歸于東阿,是天地的吸引,還是風(fēng)土的眷戀,歷史的偶然?抑或只有這片土地的深厚才容得下如此的英雄豪杰,如此的千年雄風(fēng)?
我問風(fēng),風(fēng)拂過我發(fā)燒的臉龐,像是慨嘆;我問河,甚至赤足趟進(jìn)河水里,它們細(xì)聲地繞過我的腳踝,不加逗留,不加理論。事實上,齊魯大地自古以來便是大雄大儒薈萃之地,它吸納著黃河從青藏高原一路攜帶而來的百般滋養(yǎng),那是連接天際的雪山之水,紅土地黃土地青土地萬種靈物之氣,浩浩蕩蕩,仰之彌高,鉆之彌堅,成就了無數(shù)仁人志士,留下了他們的精魂。沿黃的東阿,莫不如是??!
房家老宅正式確定由大哥繼承,經(jīng)過了一場嚴(yán)肅的家庭會議,威望很高的二叔原本也住在老宅,我父親未能回來侍候他們的父母,連給二位老人送終也都是二叔一手操持,但在家族商討老宅的最后主人時,二叔六叔,還有打小闖關(guān)東從吉林趕回來的四叔五叔,都一致認(rèn)為應(yīng)該給長房,既然他大——指我父親,不能回來,那就交給長孫房廣民。他們按照傳統(tǒng)的做法寫下了一張合約,當(dāng)著中人的面,鄭重的各自按下了鮮紅的手印,界有多寬,房有幾間,寫得清楚明白。
老宅其實不大,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還有一馬棚,大哥養(yǎng)了一匹馬,赤黃相間,孔武有力,大哥用它拉石頭。后來我們才知道,大哥拉的石頭采自魚山,那些年,剛剛松開束縛的農(nóng)民開始躍躍欲試發(fā)財致富,得弄點錢兒啊——大哥說。他的二小子沉默寡言,一身好氣力,每天早起先是呱唧呱唧從院子的一口深井里打上水來,自己喝也給馬飲,然后大鍘刀咔嚓咔嚓鍘出一堆新鮮草料,馬吃過草便拉出一輛架子車,上了魚山。石頭賣給修房的莊戶或是城里人,每立方掙2塊錢的力資。
再后來,大哥和鄉(xiāng)親都意識到魚山的石頭一塊也不能再動了。那山的東側(cè)經(jīng)過多年開采已成一面絕壁,再挖就要破了風(fēng)水——事后若干年,他們一次次后悔,魚山怎么能挖呢?大哥那時賣了他的馬,眼神里久久不舍。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湖北,一個去了東阿縣城,接他去,但他只是轉(zhuǎn)一轉(zhuǎn)便又回了魚山。他仍然瘦長的個子,在麥地里逡巡,不時到父親的墳前看一看,用鐵锨加上幾锨黃土,用力拍緊。麥田里的大哥,守候著安睡的父親。
父親終于回到了魚山,帶著他始終的眷念。1994年父親駕鶴西去,大哥趕到南方,商量之后決定將父親的魂魄接回東阿,讓他安歇于黃河岸邊、魚山腳下。那以后,我們便常?;氐嚼霞铱赐?,魯西平原上的麥苗青幽幽的,它們年年歲歲就這么隨風(fēng)而長、抽穗、飽滿,還有玉米、高粱、黃豆、黑豆,還有苦地丁、馬齒莧、蒲公英、節(jié)節(jié)草,它們與一代代魚山人相守在大地上。
我們在村里串門,陽光明媚的日子,二叔拿出一本魚山房家的族譜讓我們看。這才得知,房氏得姓于約公元前2300年前,所修家譜已有五版,最早見于光緒年間,“房氏,古夏津人。于戊午年1258年遷居于東阿縣之魚山?!贝撕?946年修譜記載:“迄今四十余年,人丁繁衍,戶口增益,理應(yīng)重修?!北O(jiān)修、續(xù)修、繕寫等人員中,竟有父親房翼貴的名字:“監(jiān)修:翼貴字佐臣……”我驚訝地知道父親除了姓名還有字,過去似乎只有那些文雅之士才會有名號,父親出身于貧寒之家,且兄弟姐妹眾多,他的“字”是自己取的還是他的父親授予的呢?不得而知。
但可以想象的是,1946年抗戰(zhàn)剛結(jié)束不久,打日本的長槍還扛在肩上即動手修志,這事在全村老少心目中一定非常重大,“國有史,地有志,家則有譜”,他們將國事家事天下事連在了一起,“國有史,則可以史為鑒。家有譜,且常續(xù)不輟,則可以使族人世系不紊,長次輩分有序,宗絡(luò)承繼相屬分明,族間賢能者之功德,業(yè)績昭彰不泯,不以世代久遠(yuǎn)而忘記。”此前,抗戰(zhàn)最為艱苦的1942年至1943年,東阿一帶連續(xù)三年天災(zāi)不斷,“大旱,蝗蟲成災(zāi),麥枯,秋苗薄收,民變產(chǎn)度荒。外出逃荒者,凍餓而死甚多。”全縣百姓一邊為生存而奮斗,“縣組織捕蝗指揮部和捕蝗隊,按捕蝗斤數(shù)發(fā)獎”,一邊還要對付日偽軍的瘋狂掃蕩,同時還要保護(hù)土地,減租減息……接著還要修譜!他們要做的事可真多啊。
但幸虧有了這些譜和志,我們在鶯歌燕舞的今天,才得以清晰地回望過去。1949年8月,殘留的日偽據(jù)點被拔除,東阿全境收復(fù)。接下來,劉鄧大軍渡黃南進(jìn),縣境鄉(xiāng)民扒門板、捐木料,全縣自1946年以來,共參加支前民工16萬人次,擔(dān)架3萬架次及大批畜力車、手推車,東阿及魚山的鄉(xiāng)親隨軍轉(zhuǎn)戰(zhàn)平漢路沿線、魯西南、徐州等地,將國與家融進(jìn)了一針一線、一步一個腳印。魚山——東阿一山東,當(dāng)年有多少鄉(xiāng)親推著小車,男女老少,寒天凍地,送走月亮,迎來太陽啊。
災(zāi)難之中的鄉(xiāng)親,戰(zhàn)爭之中的鄉(xiāng)親,忘我犧牲的鄉(xiāng)親,你們那時是怎樣的情懷?
一次次叩問,我們只能遙遙的感知:善惡分明,源遠(yuǎn)流長,家國戀,生死情,全在東阿人的血脈里,全在魚山人的記憶中。二叔說到族譜上的家訓(xùn):“富而不驕,貴而不舒。能明馴德,以親九族。”這讓人想起孔夫子“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蹲勇贰贰?,發(fā)源于齊魯之地的儒家學(xué)說,果然滲透在魚山的家園里。
小小魚山海拔只有80多米,但因有了曹子建,便有了永世的精魂,而揚名于天下。
清代文人衛(wèi)既齊作《吾山書院記》,描繪魚山斜徑蜿蜒,松風(fēng)颯颯,一抹黛色參天,北望郁然有深秀之氣,乃陳思王之墓與祠并隋碑,記王平生游陟有終焉之志,歷級而上至絕巔,則子建讀書處,名柳舒城。又一馮廷魁作文贊魚山:“平原莊上,相國稱詩;桃李園中,翰林作序。風(fēng)流未遠(yuǎn),才士實難。望山下遺祠,猶祀五言鼻祖;溯河流故道,還思七字權(quán)輿?!蔽逖员亲婺俗咏?,他在魚山讀書、賦詩,那是他一生中最為曠達(dá)的時光。這位生乎亂、長乎軍,半生不得志的才子,如謝靈運所評:“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天下人皆知他的七步詩,他的聰明才華遭人嫉恨,差點要了他的性命,但也救了他的性命。天下人還知道他的多情,他所描繪的美麗女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天上人間,唯此絕唱啊。
但子建除了他的才華與多情,更有“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的抱負(fù),年近四十之時,他被封為東阿王,即全心投入,移山移水移衙門,向明帝上《乞田表》,獲得準(zhǔn)許墾田萬畝,植桑養(yǎng)蠶,煉阿膠織阿縞,“東阿有井,大如輪,深六七丈,歲常煮膠,以貢天府者。”子建其時,將阿膠煉得濃亮透徹如琥珀,相傳他來東阿之時形容憔悴,服阿膠之后顏色鮮好,健步如飛。他行走于平原與魚山,那些今日的麥田,曾是子建的雙腳踏過的田埂,他胸中干般抱負(fù),唱不盡天下悲歌,“愿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骨氣奇高,雅好慷慨,建安詩風(fēng)盡顯斐然。
魚山人愛說曹子建,還愛說他創(chuàng)造的“魚山梵唄”。
我父親生活的年代波瀾起伏,他沒有多少閑空,也不是一個風(fēng)雅的人,但他卻有過一只竹簫,高掛在墻上,甚至有一條鮮黃的絲絳系在簫頭,醒目地垂下來。偶爾的,父親會取下那只簫,小心地吹著,好像一用勁,就會吹破了似的。我們都還很小,聽不出他吹的是什么,只是好奇得很,吹得滿地涼月,一汪清水,便又覺得吹簫的這個人不像是父親。
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多半是小時候聽?wèi)T了“魚山梵唄”的吹奏,情不自禁也想仿效之。梵唄是一種帶詞的佛教音樂,意即用清凈言語贊嘆諸佛菩薩的三寶功德,為清凈、離欲、贊頌、歌詠的表達(dá)。所以稱“梵唄”,是隨佛教從印度傳人中國,因梵音重復(fù),漢語單奇,少為人傳唱。才華橫溢的曹植依《太子瑞應(yīng)本起經(jīng)》撰文制音,其中大量采用中原本土尤其是東阿一帶的民間小調(diào),音詞結(jié)合朗朗上口,竟使佛經(jīng)在唱誦時聲文并茂,得以迅速流傳。
唐朝初年,魚山梵唄傳至日本、韓國,被人們命名為“魚山聲明”或“魚山”。魚山梵唄悠和、典雅、恬靜、純樸,清凈自在,祈禱風(fēng)調(diào)雨順,為民消災(zāi)免難,人們稱其秉承傳統(tǒng)佛樂,追求天然意境,韻唱不尚雕琢,好似山石過濾的清泉,純粹而極富禪意,令人神清氣爽。子建作為魚山梵唄的創(chuàng)始人功不可沒,后人有(《東阿王贊》)曰:“七步詩八斗雄,和平妙音世界同,梵唄源真宗?!鼻』实鄹琴澷p:“國滿梅香,古枝分鹿苑;天高竺梵,晴唄接魚山?!弊圆苤病棒~山梵唄”之后,后世僧俗名家紛紛效仿,將中國民間樂曲用于編創(chuàng)佛曲,使古印度聲明音樂逐步與中國之風(fēng)相融合,中國梵唄繼而走向世界。
子建想來是愛極了魚山,選擇此地作為他永久棲息之地。魚山也是愛子建的,滄海桑田,星移斗轉(zhuǎn),山與子建已融為一體。
而生活在魚山的世世代代人民,也是愛魚山的。即便離家的人兒,無論走得多遠(yuǎn),都會有一根線牽在心里,揪扯得心疼,“攬腓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那美妙,那神韻,那千里萬里的追尋,那亙古不變的守望,只有家鄉(xiāng)才是一個人永遠(yuǎn)不離不棄的情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