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
年前,家鄉(xiāng)的山路硬化了,四米五寬的大道從山谷盤旋而上,蜿蜒進村莊的石壩前。父親電話里說,通車的那天,院頭鞭炮如雷,敲鑼打鼓,男人們湊在一起喝酒鬧到深夜,醉翻了好幾個叔伯。
我理解父親的話,住進城里的我,已是多年沒回家過年,總是怨那山路擱小車底盤,看來今年無法搪塞,是該回去了。
六歲的女兒不懂得山路的崎嶇,也不在乎農村的窮困,只記得幾個爺爺的六七個小姑姑比自己還小,叫什么梅花、香花、菊花來著,都圍著她轉,聽她使喚。于是提起回老家過年,高興得不得了。
又整些什么回去“炫耀”呢?女兒花了很多心思,除了巧克力、遙控電動車、醫(yī)生器械、兒童手機外,還特地到批發(fā)市場買了幾十個孔明燈。
除夕夜,母親準備了一大桌子飯菜,野雞干菌子湯、柏樹丫熏的香腸、灶沿兒炕干的野豬肉……一屋人正喝得起勁,女兒跑進屋來,拉著我喊:“爸爸,爸爸,快,快去地壩放孔明燈啰!”
走出屋子,院壩里人影綽綽,熱鬧非凡,女兒迫不及待地牽開孔明燈,我打開火機點燃酒精棉蕊,頓時燃起火紅的燭光,女兒許了愿,爾后輕輕放開,孔明燈宛如一盞紅艷艷的燈籠,在孩子們的吹呼聲里徐徐飄向夜空。
抬頭仰望夜空,我不覺豁然驚訝,那滿天的星斗,在深邃的天宇燦爛地閃爍,孔明燈透出嫵媚的光輝,朝著那星光飛升,飄逸……
我笑著對老婆說:“大哥我已不見這星光好多年?!崩掀艖蛑o道,“老大,我看你是逃出這大山已好多年。”久違的星空倏然喚醒沉睡的記憶。
那星光下,父親點頭晃腦地拉著二胡,教我一句句學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關”,或是“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撒熱血寫春秋”;那星光下,母親坐在床頭用一層層碎步為我粘納布鞋,牙齒咬著鋼針穿透“千層底”的聲音那般清脆悅耳。
那星光下,十幾床竹桿涼床鋪滿地壩,男男女女搖著蒲扇消夏賞月,喝茶休憩,天南海北地狂擺龍門陣,直至鼾聲四起;那星光下,池塘的青蛙,菜畦里的蟋蟀,檐下的燕子,奏響天籟般的小夜曲。
那星光下,我在窗欞邊一道道演算幾何題,一遍遍抄寫英語單詞,背誦王維的《山居秋暝》、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那星光下,我一顆顆數著滿天的繁星,幻想著那天上人間的朱閣瓊樓,憧憬著長大后的美好未來……
“爸爸,快點再放一個,那個飛到星星那里去了?!蔽一剡^神來,叫女兒給院壩里的孩子人人一個孔明燈,一同點亮放飛,那一刻,無數孔明燈搖曳著、升騰著,燭光點亮夜空,分不清哪是星星,哪是燈籠,若即若離,忽明忽暗,漸行漸遠?!拔乙w得更高,我要飛得更高啊……”女兒手舞足蹈唱起歌來,那般天真,自由,無妄。
深夜,朦朧中聽見女兒喊“爸爸,爸爸我要上廁所?!蔽艺f,起來去上吧?!鞍职?,你開燈,黑黑的我怕?!蔽掖蜷_燈,靠在床上,不經意兒時的星空又浮現腦海。小時的我,住的是木檁子房,墻壁也是一塊塊木板拼裝的,日曬雨飄。夜里醒來上廁所,星光從墻縫間灑瀉,縷縷月光照亮屋子,恬美至極,一點也不令人怕。
我想起那首《天上的街市》,“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我想那縹渺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但我恍然發(fā)現,城市森林正在吞噬著城里的月光,棲居在鋼筋水泥之間的我們,總是在狹小的蝸居與擁擠的人群之間生存與穿行,好似冬天蜷縮在混沌角落里的一只貓,不再擁有那澄澈而寬廣、皎潔而溫馨的朗朗星空,難覓那天人合一的宇宙之美。
記得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說,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內心受到深深的震撼,其中之一就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人世間,也正如一片浩瀚的銀河星空,蕓蕓生命,若像那一顆顆星斗該多好,哪怕是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也會在燃燒中永留迷人的印記。然而,在喧囂的浮塵中、功名利祿的紛爭處,要邂逅那如詩般的斑斕星空,那如夢般的流星雨,亦是多么的奢侈。
晚上,正在看湖南衛(wèi)視《爸爸去哪兒》節(jié)目的女兒突然問我:“爸爸,城市的星星去哪兒啦?”我說:“它沒去哪里,依然在天上。只要你堅持每天晚上站在陽臺仰望那夜空,你總會看到的?!笨磥?,得多帶她去鄉(xiāng)下呼吸,去田野里奔跑,去溪流里嬉戲,去沐浴那皎潔多情的鄉(xiāng)下月光。
“那時星空”去哪兒了?找到它,那或是一個至善至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