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之所以行走歐洲歷史,是因為歐洲歷史可以行走。歐洲的文明與中華文明不大相同,除了羅馬帝國,歐洲沒有統(tǒng)一過,因為沒有固定的文明中心,中華文明卻不同。歐洲的文明是實實在在在許多個國度輪轉(zhuǎn)過,從最早發(fā)源的地中海,到亞平寧半島,到基督帝國,到最先突破中世紀(jì)的西歐,到海上帝國,再到日耳曼的崛起,歷史是在許多個民族、許多塊區(qū)域間交替上升。在每一段歷史中,都有天才出現(xiàn),天才往往會在同一個時間集中出現(xiàn)在同一個區(qū)域,如同地圖上點亮一盞燈塔。這樣的歷史有清晰的脈絡(luò),有大跨度的轉(zhuǎn)移,從南到北,從古典到宗教,每個時段有一個城市成為中心。我們想找出的就是這燈塔的路線。一個一個城市走過,一段一段歷史就浮現(xiàn)出來。這讓旅行的味道變得濃郁。
走訪歷史是時間和空間的雙重旅行。
旅行是關(guān)于另一種人生的選擇。小孩子不喜歡旅行,他們喜歡出去玩,但不認為街心公園和遠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公園有什么差別。一棵樹和另一棵樹能有什么差別呢?即使是成年人,很多時候也不覺得它們之間有差別。對他處的向往是隨著對生活的向往而逐漸加深的,即便只是單純地喜歡某處山峰大海,也蘊含著喜歡一種清凈的意境。普通景致不會在心里留下強烈的印象,只有當(dāng)風(fēng)景與一種人生發(fā)生聯(lián)系,才在人內(nèi)心畫下刻度。
走到一個地方,看到一種生活。一些人汲水砍柴,燒火煮飯,在街心安坐閑聊,買賣爭吵,為了某種外人無法理解的理由大打出手,從一座如畫的建筑走向另一座如畫的建筑。這些都是風(fēng)景的一部分,這些就是風(fēng)景本身。事實上,這是最奇特的地方,這些人在原本屬于照片和圖畫紙張的二維世界中生活,他們的身體構(gòu)成一種影像,在一個完全外在于我們的世界中生活,就像活在故事里、畫里或者電影里。然而他們又是真的,活生生的,存在的。
這個時候,我們有完全純粹的旁觀的感覺?,F(xiàn)實世界的生活總是由于不斷介入而被分割得支離破碎,任何人的姿態(tài)都只呈現(xiàn)為斷片。旅行中的旁觀完全不同,我們能獲得更清晰連貫的認識,不是因為我們對他們更了解,而是因為不了解。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卻因此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們的外在行動,看到他們最直觀的印象和最完整連貫的行動軌跡。
從另一種生活中,可以看到我們自己。生活在哪里是無所謂的,可以生活在別處,可以生活在此處,但重要的在別處和此處之間找到聯(lián)系。當(dāng)我們看到一種生活,就在那種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之間畫上線索。大地由此被脈絡(luò)覆蓋。
我們想知道那些人是怎樣活的,他們?nèi)绾嗡剂浚鲇谑裁茨康?,過著怎么樣的每天的日子。時間的彼岸居住的是與我們相同的人。他們在哪里生活,在時間和地理上的另一個城市生活。他們被歷史所限定,然而他們生活的姿態(tài)與我們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一樣愛恨情仇,一樣展露出奇妙的姿態(tài),一樣有著豐富復(fù)雜的思慮。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們所生活的時空的彼端已被偉大的天才照亮。人的基本生活從古至今都是相似的,然而當(dāng)歷史的塵煙散去,閃光的指揮就開始發(fā)亮,背景越模糊,光芒越明亮。天才給他們的時代一種方向,不像我們需要在無序中茫然摸索。我們想尋找的就是這些光芒。
最終我們將回到自己的生活。從旁觀他人回到旁觀自己。這是目睹另一種生活最重要的意義所在。他們的生活構(gòu)成我們的視野,從地球另一端的地平線,我們可以獲得對自身至關(guān)重要的自我旁邊。他們是標(biāo)尺,是模型,是鏡子。而我們在自身的視野中,成為舞臺上的角色。在這個距離上,悲喜自現(xiàn),悲喜又都被距離克服。
最后的邏輯是如此簡單。從他們到我們。簡單的路徑,通向曠野一般空曠的回答。
(節(jié)選自《時光里的歐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