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

無論高興或不高興，在每一個大時代，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小人物。一生中，我們有時圍觀別人下一盤很大的棋，有時自身就充當(dāng)棋子。在整理對波蘭攝影師米哈·索拉斯基（Michal Solarsk）的采訪時，這種感受更為強(qiáng)烈，作為曾經(jīng)經(jīng)歷冷戰(zhàn)的波蘭人，他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被刻上了冷戰(zhàn)的痕跡。也正是因為這種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才催生出了《匈牙利?！稨ungarian Sea這組作品。

索拉斯基之所以與匈牙利海結(jié)下6年的度假情緣，是因為這里曾是中、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居民度假的首選。在冷戰(zhàn)時期，他們還不被允許去西歐度假。“自從最后一次前往巴拉頓湖（Lake Balaton，歐州中部最大的湖泊，因匈牙利為內(nèi)陸國家，巴拉頓湖也被稱作匈牙利海）享受家庭假期之后，我大概20多年沒有去過匈牙利了。”索拉斯基這樣描述，“因為1990年開始東歐政治巨變，我們高興去哪就可以去哪了，巴拉頓湖不再是我們度假的第一選擇。那時，我們急于探索不曾了解的世界，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意大利、西班牙和希臘的度假勝地更吸引著我們?！?/p>

記憶中的假期

索拉斯基拍攝《匈牙利?！废盗校瑓s并不是出于政治原因，他只是為了追尋往昔的假期記憶：“1980年代去匈牙利旅行是非常棒的經(jīng)歷。對我們而言，從悲傷、寒冷和幾乎是灰色的波蘭來到這里，它就像是打開世界的一扇窗子。巴拉頓湖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天堂一樣?！?/p>

索拉斯基在幾年前翻看家庭相冊時發(fā)現(xiàn)，盡管這本相冊已經(jīng)很全面地記錄了過去十幾年生活中發(fā)生的各種大事，他的父母卻沒有留下到匈牙利旅行的紀(jì)念照片。

這就是索拉斯基決定在20多年后重新回到匈牙利拍攝照片的原因——重溫兒時的度假經(jīng)歷，找回缺失的記錄。他還提到：“我想可能是因為那個時候我的父母還沒有一臺相機(jī)。我只找到一張在巴拉頓湖拍攝的照片，那是我和姐姐站在湖邊，在不知哪處碼頭拍的模糊照片。這張快照是父母在度假時認(rèn)識的匈牙利朋友寄來的，這也是我對隨后6年暑假假期生活的唯一留念?！?/p>

索拉斯基所提到的這張模糊照片也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得到了重現(xiàn)，姐弟倆站在碼頭對著鏡頭微笑，就像最常見的那種度假照片，畫面模糊泛黃，近景中還露出了路人一晃而過的額頭。照片似乎只是記憶中的一個片段，帶著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但是構(gòu)圖在隨意中又透著一種和諧的美感，背后的大樹、岸邊的石頭、海水，甚至是騎單車的人和路邊談話的人，匯在一起形成了熱鬧又安詳?shù)亩燃俜諊?。如同腦海中的記憶，這張照片雖然陳舊，卻帶著海水的咸味，熱鬧的人聲和撲面而來的微暖海風(fēng)。

物是人非的重游

來自匈牙利海的記憶被索拉斯基刻意重現(xiàn)，但拍攝過程非常簡單和隨意，“我只是從黎明到黃昏一直不停地四處閑逛，希望看到什么畫面能觸動我的記憶。每次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時，我都恰巧舉起相機(jī)”。

因為是以記憶為樣本，所以索拉斯基回到匈牙利拍攝照片的過程也是在重溫自己的過往。他經(jīng)歷了一個微妙的心理過程，在回到巴拉頓湖之前，他就非常清楚自己是多么想拍攝記憶中的巴拉頓湖，那些人物和場景早已浮現(xiàn)在腦海里了。但巴拉頓湖是否一如往昔？他知道，過了那段特定的歷史時期，所有的地方都改變了，可是他仍然希望能找到記憶中的巴拉頓湖。

20年斗轉(zhuǎn)星移，索拉斯基懷著忐忑的心情故地重游，變化是一定的，重溫之旅會不會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呢？

“我非常高興過了20多年又重新回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改變太多。在那里，我知道能拍到想要的照片。它還是記憶中的它，這讓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钡吲d不是全部，雖然巴拉頓湖還是那個巴拉頓湖，可是物是人非。也正是因為它的始終如一，才讓索拉斯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變化遠(yuǎn)遠(yuǎn)大于環(huán)境，“那一刻，我是真的完全不同了。我不再是那個在湖邊玩耍的小男孩了。此刻我遠(yuǎn)離家園，孤獨，但又被某種歡喜所包圍。我被藝術(shù)的滿足感所籠罩著?！彪m然是重溫之旅，沒想到改變的是自己。索拉斯基從無憂無慮的小男孩變成了若有所思的中年人，他的心境從20年前有家人陪伴的溫馨和快樂變成了此時的孤單寂寞。

故地重游的心境和情緒都再現(xiàn)在他的照片之中。雖然是以記憶中的假期為出發(fā)點，但在他找尋過去時，發(fā)現(xiàn)熟悉的情緒和氣氛之中也有了一些更為復(fù)雜的內(nèi)容。比如他的一張照片中，背景是躺在草坪上休閑以及度假村里三三兩兩聊天的人們，一只白狗非常突兀地出現(xiàn)在整個畫面中間，狗的目光盯著畫面之外，似乎在發(fā)呆，陽光灑在它的皮毛上，閃閃發(fā)光，看起來有點不真實，甚至讓人覺得像是用Photoshop做上去的。也許這是索拉斯基少年時曾經(jīng)看到過的場景，當(dāng)時的他是否也好奇過什么人把寵物也一起帶來度假？抑或，這就是索拉斯基當(dāng)下的心境，“在拍攝過程中，我們沒有同多少人打過交道。因為我和遇到的大多數(shù)人只是在某個瞬間有過交集。一部分原因是我很難同他們交流，因為我不會匈牙利語，另外我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那個地方。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只是在那里觀察?！?/p>

時光穿梭與自我表達(dá)

正因為這種視角的變化，使得這趟記憶之旅更有趣了，《匈牙利海》似乎變成一部時光穿梭機(jī)，既可以回到過去，也不斷地回閃著當(dāng)下。就像照片中那個朝向大海的石像，多少年來一直佇立在海邊，既代表過去，也在訴說著現(xiàn)在。

“巴拉頓湖對東歐和西歐的工人階層來說，一直都是一個度假勝地，一個愉快和陽光燦爛的地方。一些因為東德和西德的政治原因而被分開的親人和朋友們，每年都會到這里團(tuán)聚。當(dāng)然過去幾十年這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但是那里的氣氛仍然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巴拉頓湖仍然帶著1970年代的復(fù)古氣氛，雖然顯得有點陳舊了，可是它的美卻沒有多大變化?！?在索拉斯基看來，巴拉頓湖寄托了歷史和親情，有一種厚重的美，這種美和七千多年前形成的巴拉頓湖的自然風(fēng)光相呼應(yīng)，呼喚著人們踏上尋找自我之路。

可是在追尋中，自然風(fēng)光已不再是它本身的樣子，它被進(jìn)入其中的人改變了。人們在用自己的眼光和情感裁剪自然面貌的同時，也因為周遭的環(huán)境變化而轉(zhuǎn)換著心境和情緒。在索拉斯基的這組照片中，主角都是人，即便是純風(fēng)景照片，人的痕跡也是照片的靈魂所在，就像那張海天一色的照片，天空中是大塊的流云，海水泛白，沙灘似乎是籠罩在霧氣中，又像是淹沒于海水中，只有一個形似球門的物體，雖然在畫面中體積很小，卻有著強(qiáng)烈的存在感。

畫面總是寄托著某種情緒，索拉斯基的這次匈牙利之行，可以說既在尋找自我，也在表達(dá)自我，“自己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關(guān)于個人記憶和體驗。我確信最好的照片只會產(chǎn)生在那些攝影師的情感能被觸動的主題上。對我而言，拍攝主題大多是關(guān)于自我的。我在自己的照片中能夠看到自己的影子，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這一點讓我很滿足?！钡怯^者看到的到底是索拉斯基的情緒還是自己的情緒，或者兩者皆有，這就不好說了，畢竟“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過，只要能啟發(fā)情緒和思考，至于是否能完全感受到索拉斯基的情緒也就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