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燕
“這是個機緣,如果可以,我愿意心懷惴惴地說出來。無意告訴別人我走過了多少路,倒是可以讓人知曉我在每一個路口的徘徊,哪怕是讓人看看這個不擅閃躲的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車轍。”這是攝影師嚴明在其新書宣傳片中的內(nèi)心獨白。視頻中,詩一般的畫面,詩一般的文字,伴著嚴明略帶滄桑的旁白,令人動容。而新書的書名,取自他對攝影的熾愛: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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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嚴明背包走出“南方大院”,自此告別了體制,走上了獨立攝影之路,有那么一點悲壯,有那么一點個人英雄氣概。此前,他是南方報業(yè)一名優(yōu)秀的攝影記者。此后數(shù)年,他奔突在這大國上下、有名和無名的巷陌以及萬水千山。
學中文出身,曾做過10年搖滾樂手,當過10年記者后改行的嚴明,已儼然成為一名備受矚目的攝影師。2010年,他憑作品《我的碼頭》獲法國“才華攝影基金”中國區(qū)比賽紀實類冠軍、大理國際影會獲最佳新銳攝影師獎;2011年,作品《大國志》獲第三屆侯登科紀實攝影獎。2012年嚴明受邀擔任Thinkplus2012“大聲思考”大型演講活動演講者,該活動對他如是推薦:“他的作品充滿詩性,以獨立的個性方式融入紀實攝影的空間。他拍攝的場景好像某一天我們都曾經(jīng)看到過,但卻是容易被忽略掉的,這種帶著觀念性的紀實文本,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冷靜的觀察。”
《我愛這哭不出來的浪漫》是嚴明的首部隨筆集,講述了他對攝影的熱愛,對時代和時代中人的關(guān)切與思考,以及為之付出的所有糾結(jié)與倉皇。這是一本與攝影有關(guān)的書,一切都以攝影為起點,一切都圍繞著攝影展開。但這本書無關(guān)技法,而是關(guān)乎攝影的主題、攝影的目標、攝影者的審美和眼光,它關(guān)乎一切有情懷的藝術(shù)家對于自己生命本體和手藝之間的反復思量。書中記錄了很多他與那些怦然心動的場景相遇的過程,圖像與文字互相印證,令人震動。作者說:“攝影師看到了什么,其實取決于內(nèi)心有什么跟它呼應?!薄霸谖铱磥?,多大的主題也莫大于時間的主題;一切悲愴的故事,莫不是時間的故事;最浩大的成本,莫過于時間成本。”“誰先動心誰先死。在動了感情之前,不必先動心機。心機是會被看出來的,那叫心機之作。”“藝術(shù)問題不是你多費勁或想怎樣,也不是尺度問題。而是我們共同的、對身體和生命的一次沒有準備的打量和一聲慨嘆?!薄昂脰|西都不費勁。”“ 那些當時心狂跳、手顫抖著去拍的,它們最后成為好作品的幾率也最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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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里說的人生三重境界像極了我們學攝影的過程: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第一階段的“看山是山”,就像初入攝影的世界,花花草草,見啥拍啥。后來,涉獵漸廣、涉世漸深,世界常被我們用來寄托懷疑與批判、迷茫和嘆息。最后,經(jīng)過了提煉、拋棄,會抓住真相和本質(zhì),得到了走出經(jīng)驗之后的深刻。終于開悟,參透人生,胸中自有山水。
嚴明講“道法自然”的時候,引用了一個古代木匠的小故事,令人醍醐灌頂。木匠梓慶齋戒了七天,第三天,忘掉了利益,第五天,忘掉了榮辱,第七天,忘掉了是為誰而作,穿越了三個階段?!半m由人作,宛自天開”,然后做到最好。其實,執(zhí)著于自己手中所愛,凝聚全部生命力和心血之物,在這個層面皆如此意。比如王家衛(wèi)10年打磨一部電影,比如陸智昌幾年設(shè)計一部書,最后,是人與藝術(shù)在自然之理上達到和諧統(tǒng)一。
故而,這又不單單是一本與攝影有關(guān)的書,它是一本關(guān)乎生命本體的書。任何有創(chuàng)造力,有生命熱情的人,曾經(jīng)執(zhí)著地追求靈魂深處的人,都能在其中得到觸動心弦的感觸。一個人如何面對自己心中的執(zhí)拗,如何面對難以取舍的抉擇,如何面對不能止息的內(nèi)心波濤,如何面對這紛繁喧囂的世界,如何面對老父揪心的牽掛和妻兒默默的相隨。攝影師王遠凌讀后動情地說:“這是一本關(guān)于攝影的書,會讓人在重重迷霧中看清道路,這也是一本生活之書,承載著哭不出的浪漫,和喊不出的傷懷?!?/p>
是的,這是一本生活之書。關(guān)于追逐理想的途中,皮囊所受的苦痛;在跋涉之路上,偶爾揮之不去的倉皇;自己任性于理想,老邁的雙親無法釋放的擔憂;從貝司手到記者,從記者到自由攝影師,在奔向理想的路上,付出的所有和路口的徘徊。書中有個細節(jié)特別令人觸動。為了學琴,嚴明在廈門的老師家打地鋪,包攬一切家務,搭進了數(shù)年青春,陪伴自己的只有幾盤錄像帶,卻沒看過幾次影像,只是反復聽聲音。而這,正好是他的10年青春。由音樂到攝影,他總是那么義無反顧。有的人,一生都不知曉,什么是自己的摯愛;有的人,縱使知道內(nèi)心的聲音,卻沒有勇氣去選擇;有的人,不瘋魔,不成活。嚴明是幸運的,他讓自己的靈魂兩次有了依托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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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有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每次看到我都會撫掌大笑?!拔缫箷r分的街邊,買天讓問:‘嚴明,你覺得自己最重要、最特別之處是什么?我喝了口啤酒,抬起頭,很認真地告訴他:‘是我腦子里沒有屎?!毕氡厥且粋€純粹、磊落的人,才敢于說“我的腦子里沒有屎”!
“我憐惜著那些活著不易的人們,那些存在不易的物們”,嚴明的心里、筆下,處處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對移民而來供人玩賞的夔門猴子,對清晨流浪歌舞團的大篷車里發(fā)出的微弱光芒,對清遠江邊拈花一笑的大叔,對垃圾堆旁點燃被棄煙頭的拾荒人,對下班后為了兩塊錢小生意還無限努力陪人攝影的米妮,他都充滿了憐愛和惆悵。他說:“我拍過的、我遇到的這些人們,我是愛他們的。我對現(xiàn)實越悲觀,對他們就會越愛,因為我覺得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p>
一本好書,往往是縱橫經(jīng)緯,值得推敲,能從中看出綺麗的風貌。著名學者張文江說,好的文學,往往是把生命的一部分放入其中。嚴明以至誠來寫作,傾倒自己,他把對攝影全部的愛,對生命全部的熱情,對歷史和現(xiàn)實全部的反思,悵惘和慨嘆,都放到了這里。好幾處地方,讀來讓人哽咽。
說到底,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種自我完成。嚴明在書中寫到了芝加哥的無名保姆薇薇安·梅耶(Vivian Maier,1926~2009),生前一幅作品也沒有發(fā)表過,卻40年如一日地拍攝,留下了十萬多張照片,令世人震驚,有人甚至稱其改寫了攝影史。這才是一種純粹的愛。他感慨:“身體和生命,構(gòu)成了人生的全部迷局,我們要有足夠的耐性用身體穿過生命,并保持發(fā)型不亂?!边@是薇薇安的人生迷局,也是嚴明的迷局,同樣,也是我們每個人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