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沖，歲月困不住的人生

王晶晶

許淵沖，江西南昌人，中國當(dāng)代著名翻譯家。1938年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20世紀40年代，先后在清華大學(xué)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和法國巴黎大學(xué)攻讀研究生學(xué)位，1983年后進入北京大學(xué)任教，是目前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在國內(nèi)外出版中、英、法文譯著150多本，包括《詩經(jīng)》《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紅與黑》《包法利夫人》等中外名著。

得到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那年，許淵沖虛齡90歲。

很多人都覺得，這怕是老先生此生最高的榮耀了，結(jié)果2014年8月2日，93歲的許淵沖又榮獲了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獎，成為該獎項自1999年設(shè)立以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給中國文化界狠狠地爭了一口氣。

時下有個熱門的詞叫“無齡感生活”，說的就是許淵沖這樣的人。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眼前的這位老人，骨瘦如柴卻聲如洪鐘，聽力不好但思路清晰，記憶力更是好得讓年輕人都要羨慕。他至今每天堅持騎自行車出門遛一會兒，喜歡喝冰鎮(zhèn)飲料。家里書桌上，放著正在翻譯中的莎士比亞作品集?！拔乙呀?jīng)翻完4本了，兩個月譯一本，目標(biāo)是譯完莎翁全集”。老先生的150多部譯作里，有一大半都是退休后才出版的。

這樣的人生，歲月根本就困不住。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落座后，許淵沖先生饒富興味地拿起一本記者帶去的雜志，指著封面上的大照片說：“哦，林徽因啊。她很好啊，我翻譯的第一首詩就是她的《別丟掉》?！?/p>

那還是在1939年，許淵沖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下文簡稱西南聯(lián)大）上一年級?！傲只找?qū)憽秳e丟掉》，是她看到遠山燈火，想到已經(jīng)去世的徐志摩。我到昆明后，看到西山燈火，就想到故鄉(xiāng)，而那時候我的故鄉(xiāng)被日本占領(lǐng)了。雖然感情不一樣，但有相通的地方。她思念曾經(jīng)的友人，我思念故土的家人、師友?！?/p>

許淵沖的家鄉(xiāng)在江西南昌。他的表叔熊式一是翻譯家，曾將劇目《王寶釧》譯成英文，在英國上演時引起轟動，并受到英國戲劇家蕭伯納的接見。這讓年幼的許淵沖對英語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他在當(dāng)?shù)刈詈玫氖×⒛喜猩蠈W(xué)時，英語就已相當(dāng)出色。1938年，他以第七名的成績考入了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

那時的西南聯(lián)大，不僅是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在世界上都堪稱一流。老師中，理學(xué)院院長吳有訓(xùn)1923年在美國同康普頓合作研究X射線的散射，使康普頓在1927年得到了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工學(xué)院院長顧毓秀的研究成果被國際理論界稱為“顧氏變數(shù)”；文學(xué)院則有胡適、馮友蘭、陳寅恪、朱自清、沈從文等。給許淵沖講英文的老師中，吳宓是中國比較文學(xué)的開創(chuàng)人；葉公超“英文比英美大政治家還好”（胡適語）；錢鍾書學(xué)貫中西。

獲得過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的楊振寧和許先生同屆。在他眼里，相見第一面，這個叫做許淵沖的同學(xué)就“沖勁十足”。大一，他們一起上葉公超的英文課。到了時間，老師還沒來，兩人就一邊等候，一邊閑聊。這時，門口來了一位穿灰西服的老師，問這里是不是英文教室。許淵沖也不知道來的就是當(dāng)時的外文系主任葉公超，張口就用英文回答。另一位同學(xué)、著名思想家何兆武對許淵沖的印象則是“嗓門大、很活躍、閑不住，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

西南聯(lián)大的校歌中有這么幾句話：“千秋恥，終當(dāng)雪；中興業(yè)，須人杰?！边@正是當(dāng)時師生們在顛沛流離中依然奮發(fā)的最大動力。許淵沖進校門沒多久，就開始了翻譯的嘗試。1939年，他把林徽因的《別丟掉》譯成英文，發(fā)表在《文學(xué)翻譯報》上，成為他最早的譯作。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先生覺得當(dāng)年譯得不夠恰當(dāng)?！拔易g的是Don't cast away，也是‘丟掉’，但語氣重，有拋棄的意思。林徽因的感情是懷念，語氣并沒有那么重，翻成拋棄就不太好了。所以翻譯，不能按字翻，字面上的意思都對，但感情不一定對?，F(xiàn)在要我翻，我會譯成Don't forget（別忘掉），英文的意思就緩和了?！?/p>

不按字翻的優(yōu)化論，是許淵沖70多年翻譯生涯中總結(jié)的最重要的原則?！爸形鞣降恼Z言文字是不一樣的。英法德意等文字，之間的差別很小，相同的有90%。但中文和英法等語言相差很遠，最多一半對等。中英翻譯要比英法翻譯難一倍以上。國際翻譯界，英國人法國人拿一個大獎，不是什么難事。但亞洲人很難。所以我提出的翻譯理論，不是對等論，而是優(yōu)化論。西方文字是對等的，可以用對等的方法翻譯；中西文字只有一半對等，所以只能優(yōu)化。”

許淵沖用唐代大詩人李白的《靜夜思》舉例?！爸袊丝吹接謭A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他沒有這種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你要是按字翻譯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頭想到故鄉(xiāng)。外國人肯定想中國人寫的這到底是啥鬼玩意，這都能叫做詩？所以我翻的時候，把月光比作了水，英文譯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鄉(xiāng)的人’。用水把月亮和鄉(xiāng)愁聯(lián)系起來，文字上又有英語的優(yōu)美，他們就理解了?！?/p>

就連毛澤東詩詞，許淵沖也曾在紅色年代用這種思路去翻譯。毛主席的“不愛紅妝愛武裝”一句，他把紅妝和武裝分別譯為“powder the face（涂脂抹粉）”和“face the powder（面對硝煙）”，玩英語的文字游戲，譯得精妙絕倫?！澳沁€是我上大學(xué)時，有一天從書上看來的。因為覺得有趣，就記住了，后來一看到毛主席這句話，我就想到了它?！敝两裾f起來，許淵沖依然很得意。但這個在他看來很完美的翻譯為許淵沖帶來的結(jié)果卻是被造反派批為“歪曲毛澤東思想”，用樹枝打了100下。挨完打后，許淵沖坐都坐不起來，但仍忍不住偷偷琢磨，自得其樂。

1957年，同學(xué)楊振寧得了諾貝爾獎。許淵沖覺得自己不能落后，在外語領(lǐng)域也要搞出名堂。到1958年，他已有4本譯著——17世紀英國作家約翰·德萊頓的詩劇《一切為了愛情》（英譯中），法國文豪羅曼·羅蘭的小說《哥拉·布勒尼翁》（法譯中），《毛主席詩詞》（中譯英），秦兆陽的《農(nóng)村散記》（中譯法）。但這4本書，都受到了批判?！啊兑磺袨榱藧矍椤肥侵v埃及艷后的，又是宮廷，又是愛情，被批了；羅曼·羅蘭的小說主張個人奮斗，在那個大鍋飯的年代不合時宜；毛澤東詩詞公開出版不可能；秦兆陽的是農(nóng)村題材，路子倒是對了，可他后來受到批判，我翻譯他的作品，自然也要挨批?！?/p>

此后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整整20年間，許淵沖依然只有這4本書。

“鄧小平出來主政后，說要讓中國的經(jīng)濟翻兩番。我給自己定的目標(biāo)也是翻兩番——出16本書。”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許淵沖譯了《詩經(jīng)》《楚辭》《西廂記》《雨果戲劇選》《包法利夫人》等中外經(jīng)典。尤其是中文方面，都是古代典籍，難度極大。他的成績有目共睹：1986年北京大學(xué)舉行首屆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評獎，許淵沖的英譯《唐詩一百五十首》得了一等獎；1987年，他的英譯《李白詩選一百首》出版，錢鍾書的評價是，要是李白活到當(dāng)世，也懂英文，必和許淵沖是知己。

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翻譯界直譯派日趨盛行，許淵沖一路迎著各種論戰(zhàn)，堅守意譯，沖勁更足。

許淵沖與比他高幾屆的師兄王佐良有過爭論，因為許淵沖在翻譯時用了“酥胸”，王佐良說他的譯文是鴛鴦蝴蝶派?！拔艺J為他是不對的，他用的是‘胸部’，既可指女也可指男，一點也不美?！?/p>

主張翻譯要直白的同學(xué)趙瑞蕻也批評他：“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加了許多不該加進去的東西。”90年代中期，圍繞直譯和意譯，中國翻譯界掀起了一場大討論。南京大學(xué)和《文匯讀書報》聯(lián)合，對當(dāng)時已有的《紅與黑》十幾種譯本進行讀者征詢調(diào)查，3個星期里收集到316份意見和長信。至于讀者反饋的意見和結(jié)果，是“直譯派”大獲全勝——超過3/4的人贊成“等值”翻譯；而以許淵沖為代表的“意譯派”則落敗——只有不到1/4的人支持“再創(chuàng)造”翻譯。

后來，許淵沖寫回憶錄《追憶似水年華》，給西南聯(lián)大師友人手一本。每本上都附有不同的獻詞，送給趙瑞蕻的上面就寫著：“五十年來《紅與黑》，誰紅誰黑誰明白?！薄八g得很直白，就是‘我喜歡樹蔭’‘市長夫人去世了’，我呢，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魂歸離恨天’。我的明顯要更好嘛！當(dāng)年我是失敗者，他們說我的譯法不好，要按西方的來，可是到最后，誰走出去了呢？到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痹S淵沖滔滔不絕地說著，自信滿滿。

沒見到許先生之前，看到他的一些事跡，覺得他真是個自負的“狂人”。

他印過一張名片，上面赫然寫著“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惟一人”。他評點過自己的翻譯水平，“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和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聊天時，他也敢說“我的翻譯超越了毛澤東詩詞原文”。

但采訪過程中一氣聊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許淵沖并不狂，他只是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堅守自己的陣地，絕不妥協(xié)?！暗浆F(xiàn)在還有人不贊成我的觀點。我不認為自己狂，因為我說的都是事實。我堅信自己是對的?！?/p>

2004年和2008年，許淵沖提出了“中國學(xué)派”的翻譯理論。他從兩千多年前的老子處找到源頭，到近代嚴復(fù)的“信、達、雅”，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錢鍾書的“化境”，形成一套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內(nèi)核的文藝理論。

許淵沖說，在西方，翻譯是科學(xué)?！翱茖W(xué)解決不了文學(xué)問題。文學(xué)要美。要有全局觀點，不要只注重表面形式，而要把文章里面的內(nèi)容翻出來，這樣才能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p>

翻譯對許淵沖來說，不僅僅是讓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家國抱負，也是讓自己身心愉快的不老靈藥?！拔野。焯旌凸湃舜蚪坏?。我現(xiàn)在翻莎士比亞，我就跟莎士比亞打交道。我亦古亦今，我的現(xiàn)代就是古代，古代就是我的現(xiàn)代，我足不出門，來往的都是古代名人，這是超越時空的交流。所以我是非常愉快的。不翻譯，我每天做什么呢？”

“為什么要重新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呢？”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問道。“100個人注解，就有100個不同的解釋。我有我的新意見啊，我現(xiàn)在邊譯邊參考兩個版本，一個朱生豪的，一個卞之琳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原文最后一句話，直譯就是，世界上的戀情沒有比得上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朱生豪翻的是：古往今來多少離合悲歡，有誰見過這樣的愛怨辛酸。這多有才啊，好得不得了。但是，朱生豪只有30多歲就去世了。而且他學(xué)歷不夠，才高于學(xué)。卞之琳才學(xué)都有了，可他太重視押韻。原文是怎樣的平仄押韻，他就按怎樣的節(jié)奏翻。他們翻得好的地方，我保留。不好的，我改掉?！?/p>

年齡不是問題。對許淵沖來說，最好的年華是現(xiàn)在。“因為我活得越久，學(xué)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有經(jīng)驗。靈感是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逝去的?！?/p>

許淵沖把自己的名字翻譯成26個英文字母里的最后3個字母——XYZ，“正好是我名字的字母首拼?！疀_’在法語里念zong，首字是Z?！?/p>

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恰如老先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