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那件事發(fā)生在我十五歲那年的初夏。
當(dāng)時我還是個懵懂少年,老爸那幾年在歐洲做生意,把我扔給他的好朋友海叔——也就是我干爸——照管。干爸對我很好,但也管得很嚴,每月只給我一萬塊零用錢,不準我像其他富家子弟一樣在外面玩樂花銷,以免我墮落了。而且我當(dāng)時在國際精英學(xué)院讀書,學(xué)校實行封閉式管理,平時想進城都不行。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個周末的下午,可以出來玩一趟。我還沒有自己的車子,就打了一輛出租車從郊外別墅到了市中心廣場。在宏偉的廣場上,我兜了一圈又一圈,目不暇接地環(huán)顧四方,心中涌起一陣陣從未有過的興奮。
令我興奮的主要原因是我爸剛從德國給我寄來的新款墨鏡。精致的智能鏡架襯著我十五歲的面龐,通過細微的變形調(diào)節(jié)適應(yīng)我的臉型,掩蓋了本來的青澀稚嫩,增添了幾分令我欣喜的成熟氣息。透過藍紫色的鏡片,我看到金色的陽光透過云彩,從周圍高樓的縫隙間射進來,又通過無數(shù)玻璃窗的反射,照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幾條主街上,智能全自動汽車如流水般穿梭不息,大街兩旁的商鋪招牌也反著陽光,锃锃發(fā)亮。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三五個衣裙鮮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從我身側(cè)走過,留下一串風(fēng)鈴般悅耳的笑聲。我目送著她們的背影離去,看到遠處摩天大樓林立,還隱約可以看到一條懸浮輕軌蜿蜒其間,在它們后面,本市最高的建筑,七百層的未來大廈,直沖云霄。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議,宛如夢幻。
“I'm King of the world!”看到這一切,我在心中無聲地吶喊了一句。我真想興奮地大喊出聲,但控制住了自己。我不想那么引人注目:如果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的特別之處,就沒那么好玩兒了。
我走進廣場旁邊的步行街,各色商鋪熱鬧非凡,但我沒有進入任何一家商店,只是在街上隨意閑逛,貪婪地東看西看,仿佛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平凡的一切,突然間變得那么奇異而美好,那么千姿百態(tài),美不勝收。
“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世界美得炫目。來去匆匆的行路人,將背影嵌在這七色的城市里,竟是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畫。孕婦穿行在季節(jié)風(fēng)里,臉上寫著母親的驕傲。孩子們是這風(fēng)景里最鮮艷的一筆,它是跳動的,潑灑了整個的風(fēng)景。這是我的城市,被我愛又被我忽視的城市……”
我不由吟哦起語文課本上的句子,第一次體會到了上個世紀作者的感受。走著,看著,像外來的游客那樣,陶醉在這座處處都美麗優(yōu)雅的大都市里。我問自己:這真的是我生于茲長于茲的那座城市嗎?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摘下了墨鏡,周圍的世界頓時變了個樣。
好像一支交響樂戛然而止,絢麗繽紛的都市消失得無影無蹤,高樓、車流、行人、商鋪……一切都沉入到昏黃的霧霾中,五六米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幾盞遠處的強光燈還能看到亮光。
“篤篤”的腳步聲響漸行漸近,一個戴著口罩的行人從霾塵中出現(xiàn),目不旁視地匆匆從我身邊走過,又進入了另一邊的灰黃,再也看不見了。
站在這團朦朧的中心,我突然有一種荒誕的錯覺,好像自己不是在千萬人的大都市中央,而是在宇宙深處的某團原始星云里,千百光年之內(nèi)一個人都沒有。我搖搖頭,不禁自嘲,瞧,才戴上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幾個小時,就不習(xí)慣生活了十幾年的環(huán)境了。這才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世界啊。
說起來,幾十年前的人們確實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個可以一眼看到幾公里之外的高樓大廈的世界,一個白天陽光普照、晚上星空燦爛的世界,一個不需要戴口罩就可以上街的世界……那個世界逝去不久,卻讓人覺得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很遠了。我平時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窺見那個世界的風(fēng)采,但依靠高科技的手段,今天終于見到了世界的本來面貌。
想到這里,我低頭仔細端詳起手中的墨鏡來。雖說叫做“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但我知道,它實際上是一種現(xiàn)實增強技術(shù),略粗的眼鏡腿里藏著精密的微型量子電腦,它有強大的計算能力,可以對鏡片接收到的光線進行演算,將霧霾粒子造成的干擾效果剔除,還原出一星半點其他事物的反射光線,加上衛(wèi)星定位、城市立體地圖,以及實時接收全市幾百萬個傳感器的數(shù)據(jù),能夠在最大程度上恢復(fù)城市和行人的本來面貌,誤差不超過萬分之一。憑借它,你才能夠看到這世界的全貌究竟是什么樣子。
這款超級眼鏡不久后一定會成為高端市場上最受青睞的搶手貨,不過現(xiàn)在它還是實驗型號,歐洲還沒有正式上市,國內(nèi)更是找不到蹤影,就算將來國內(nèi)發(fā)售,價格也會極為高昂。我相信現(xiàn)在全市有這種眼鏡的人就我一個。相對于那些“鼠目寸光”的蕓蕓眾生,能看到一切的我可說是有神一樣的能力了吧。想到這里,我心中充滿了自得之情。
不止如此,我還有另一件寶貝呢……
對了,得辦正事了!我心中一凜,又戴上墨鏡,在再度浮現(xiàn)的城市街景中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2
街道筆直,人行道邊的綠地里,一片片花卉開得紅彤彤的,在茂密的綠葉中搖曳生姿,煞是好看。當(dāng)然,這些都是假花,沒有任何地球植物能夠在不見天日的毒霾中長期存活。真的花草倒是也有,但都籠罩在透明密封的玻璃罩里,岌岌可危地代表著這城市里最后的自然殘跡。
從鬧市區(qū)走到“那個地方”得穿過大半個市區(qū),我本可以打車或者坐地鐵,不過既然有了超級眼鏡,我大可以步行穿過城市,趁這個機會仔細看看自己熟悉的故鄉(xiāng)究竟是什么模樣。
路上人來人往,雖然最遠也看不到十米之外,但沒什么大危險。在最后一次治理霧霾的行動失敗后,人們不得不適應(yīng)霧霾生活。和全國其他城市一樣,我們這里也經(jīng)過了徹底的改造,人行道和車道已經(jīng)完全分離。汽車早不用司機駕駛,而是由城市的中央電腦根據(jù)車子上的定位訊號和目的地等信息統(tǒng)一控制,可以保持高速運行,也不用擔(dān)心撞到前面的車子或者護欄上。至于人行道已經(jīng)被隔開,除非在特定的上車點,行人絕對碰不到汽車。紅綠燈和斑馬線也已消失,代之以天橋和地下通道,因此可以盡量避免因看不清而產(chǎn)生的交通事故。
我走過一座天橋時,心中一動,駐足向街心望去,看到了一個老人站立的銅像,應(yīng)該是某個著名歷史人物。說來滑稽,這個路口我從小到大也路過無數(shù)次了,但是每次街心的雕像都籠罩在深深的霧霾中,我還沒有一次看到過它本來的樣子。我甚至懷疑最近二三十年里都沒人親眼看到過它。
這回我看清楚了,那座銅像早已銹跡斑斑,可能是被霧霾中的有害成分腐蝕的。沒人說得清這灰霾里究竟有什么。汽車尾氣、工業(yè)煙霧、各種污染物,以及土地沙漠化產(chǎn)生的塵沙……它們像這座城市死去的靈魂,鬼氣森森,似散似凝,將每個人緊緊包裹。如果市民每天出門不在身上涂一層防霾油的話,說不定比那銅像還要慘不忍睹。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來到一處人沒有那么多的街角,聽到一陣喘息和低語聲傳來,繞過街角,順著聲音望去,就看到一張街邊長椅上,兩個軀體糾纏在一起……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們幾眼,雖然大人不怎么跟我們解釋這些,不過十五歲的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在做什么。這種游戲是霧霾時代的產(chǎn)物,在濃霾中,街道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像是被拉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色幕布,給了嘗試者很大的心理安全感。再說,所有人都戴著嚴實的口罩,就算被人看到也不會暴露臉,這就更令人放心了。所以這種最初還只是在個別冷僻的場所嘗試的行為,很快因為難以遏制而在城里蔓延開來,后來就成了長盛不衰的風(fēng)尚。
我不敢多看他們表演,很快走過長椅,順著街道一眼望去,發(fā)現(xiàn)這條街上正在男歡女愛的情侶還真不少……他們自以為安全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卻想不到讓我看了個一清二楚。
過了這條街,前面隔著一座牌樓,都是破落的小街小巷,地上到處是垃圾和污水。我知道這是城市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有上百萬最窮的底層貧民和外來流動人口住在這里。
我站在這個詭異世界的入口,一時有些躊躇,要不要進去呢?這里面是怎樣的世界?那套裝備真的能管用嗎?我不禁感到幾分害怕,想取消今天的行動,但這時候,幾個衣服臟兮兮的民工戴著更骯臟的口罩從我身邊經(jīng)過,沒人朝我看上一眼,他們顯然根本看不到我。這給了我信心。來都來了,怎么說也要試試吧?
我走進牌樓,沿著面前的小街向前走去,拐過一個彎,就看到一個洗頭店門口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她最初沒看到我,但仿佛從我的腳步中得到了訊息,站起來對著我的方向招手,用很重的口音招呼:“先生要按摩嗎?”
我站住腳步,不自覺地回答:“不,我不是來——”
但女人走過來,已經(jīng)看到了我,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大概是從我的衣著打扮看出我家境不錯,于是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媚起來:“小弟弟,你是第一次來吧?!?/p>
那女人少說也三十多了,妝化得很濃,戴著廉價的棉布口罩,上面畫了一張拙劣的紅唇,看上去頗為滑稽。我被她嚇退了一步,向兩邊望去,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哪里一下冒出來七八個流鶯,形成了半包圍之勢,都在招呼著我:“小弟弟,到我們店里來……”
“來找我啊……”
“來嘛,跟我上樓……”
幾個小姐伸手就來拉扯,我身子一矮,閃電般地從她們身邊掠過,繞過行人和障礙物,向前跑去。她們大概一下子都傻了:在一切被霧霾籠罩的時代,沒幾個人敢這么狂奔的。
小姐們的驚呼聲在身后小了下去,我又不知轉(zhuǎn)到了什么地方。這鬼地方到處是嫖客和小姐,我沒心思多看,直接走了過去。過了兩條巷子,我到了一個三岔口,看了看路名,是了,應(yīng)該就是在這里。我向地上看去,還真發(fā)現(xiàn)了一攤干涸的血跡。我的憤怒一下子被點燃了。
前幾天,干爸就是在這里遇襲的。
3
干爸是北華化工公司的執(zhí)行董事,一周前,他代表公司來這一帶看望一個受工傷的員工,結(jié)果從員工家里出來,還沒上車,就在這個路口碰到一個一瘸一拐的流浪漢,可憐巴巴地跟干爸討錢,干爸好心掏出了幾個硬幣,誰料那流浪漢一躍而起,強搶他的錢包。干爸稍有抵抗,就被他一拳打得鼻青臉腫,鮮血長流,錢包還是被搶走了。干爸想去追,但是大霾中什么都看不到,自己還跌了一跤,摔得渾身是傷。
干爸說,他本來想報警,但是想想便知沒有用處,在這座霧霾之城里,特別是這一帶,攝像頭形同虛設(shè),小規(guī)模的扒竊和搶劫可說是多如牛毛。只需要把東西搶到手,然后跑出十來米就安全了,等受害人反應(yīng)過來,根本連影子都看不到,遑論追趕。還有比這更理想的犯罪場所嗎?大霧使現(xiàn)在很多地方的攝像頭形同虛設(shè),多少殺人強奸的案子都破不了,何況是小小的搶劫?干爸說,反正損失也不大,就算了吧,當(dāng)施舍那些窮人了。
干爸這個人太善良,但我咽不下這口氣,想要懲治一下這些混蛋。正好,我爸給我買了這副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我就打算利用這件寶物來這里找到那個該死的罪犯,給干爸出口氣,如果能把被偷的錢包追回來那就更好了。
我左右張望,看看有沒有形跡可疑的流浪漢,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流浪漢倒也看到了幾個,但是和干爸描述的樣子——花白頭發(fā)(可能是染的)、一瘸一拐(肯定是裝的)——都不是特別符合?;蛟S是那家伙改變了裝束?
我兜了一大圈,正沒頭緒,一瞥間,終于在一條巷子里看到個一瘸一拐的背影,難道是他?我悄悄跟了上去,心跳不由得加速起來。
果然是個頭發(fā)花白、衣衫襤褸的半老流浪漢,正提著一個鼓囊囊的麻袋慢吞吞地往前走。我謹慎地和他保持一定距離,聽干爸說,這家伙看上去年老體衰,但實際上力氣可不小。可下一步怎么辦呢?是直接質(zhì)問他,還是引蛇出洞?或者先打昏他?這我可不敢,再說也沒有真憑實據(jù),萬一搞錯了,那可是犯罪。
我一時想不出怎么辦最妥當(dāng),只有輕聲躡步,先跟著他再說,好在那流浪漢根本沒發(fā)現(xiàn)我。
流浪漢走出了巷口,我正待跟上,智能眼鏡的左邊鏡片突然發(fā)出閃爍的紅光,提示有一個目標正在從左側(cè)迅速接近!
我本能地轉(zhuǎn)頭,還沒看清楚,就被人撞了個滿懷?!鞍⊙剑 蔽胰滩蛔◇@叫了一聲。
“對不起,你沒事吧?”
對面竟站著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少女,梳著馬尾辮,背著書包,穿著一件素樸可愛的粉紅色罩衫,長得挺清秀的,不過臉上都是雀斑。
看到是一個小姑娘,我便放下心來,“哦,我沒事,你怎么突然這么跑過來?。窟@霧霾里……”
“對不起!”少女又道歉,臉上都是惶急之色,“我……我家里有急事。我媽病得不行了……對不起,我要趕緊去買藥……”她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兩句,又飛奔而去。
我怔怔地盯著這個古怪少女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想到自己的目標,那流浪漢哪里去了?我抬頭張望,還好,那家伙沒有走遠。
那么,究竟怎么對付他呢?我又回到了原來的思路上:或者可以這樣,先假裝施舍給他一點錢,看他是不是會搶奪,然后嘛……
我仔細思索著,把手摸向口袋里的錢包。
但兜里卻什么也沒有摸到,錢包和萬能手機都不翼而飛,剛才明明還在啊……
我如夢初醒,向少女消失的方向望去。少女還沒走得太遠,就在前面百米開外,靠眼鏡還看得到她瘦小的背影。我顧不得管那個流浪漢,拔腿就往少女的方向追去。
果然那少女大有問題,剛才還說家里有急事,現(xiàn)在卻悠然地放慢腳步走著,似乎還在低頭翻看什么東西,多半就是我的錢包了。哼,她自以為甩脫了失主,卻想不到自己已經(jīng)被一雙神眼盯上了!
但待我稍微近了點,少女好像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回頭看來,隔著三五十米,照理她應(yīng)該看不到我的,但她警覺地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望遠鏡一樣的玩意兒,放在眼睛上看著,竟然是一部紅外線透霾儀!我急忙蹲下,躲在一個臭烘烘的垃圾桶后面。
這丫頭還真不簡單!
紅外線透霾儀是霧霾時代一種常見的工具,類似以前的夜視儀,是利用紅外線的透視特點,透過厚厚的灰霾辨認肉眼看不到的熱源目標,效果遠不能和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比,但也很實用。只是由于體積像望遠鏡一樣碩大,不便直接戴在頭上,所以往往放在別處或者掛在胸前,需要用的時候再拿過來。
我這才恍然大悟:那個少女剛才一下子撞過來,就是在遠處已經(jīng)用透霾儀觀測到了我這只肥羊才撲過來的。看她嫻熟的樣子,顯然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干了??尚ψ约哼@次是來捉強盜,卻再次被盜,差點栽在這小丫頭手上。
不過她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今晚等著吃牢飯吧。我恨恨地想。
少女看了幾眼,沒發(fā)現(xiàn)目標,迅速將透霾儀放回到背包里,又把錢包和萬能手機也放進去。她沒有扔掉錢包,大概因為錢包本身也很精美,值幾個錢。萬能手機她用什么東西掃了一下,大概是要檢查有沒有可以定位的信號發(fā)射器,確定沒有之后才放進包里。然后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向前走去。
我冷笑著,戴上了一個頭套,并調(diào)整了衣服的設(shè)置,頓時整件衣服變成了黯淡的灰黃色,和無處不在的灰霾融為一體,同時也最大限度地隔斷了紅外線的輻射。像那少女手持的民用型透霾儀,是不可能看到的。對她來說,我已經(jīng)百分之九十九隱形了。
隱身衣也是在霧霾時代才出現(xiàn)的神器,在以前,因為周圍背景的顏色千變?nèi)f化,就算有變色龍的本事也沒法完全融入背景,隱去形體,所以只能設(shè)法去扭曲光線,在技術(shù)上非常困難,科學(xué)家研究了幾十年也收獲寥寥。不過如今到處都是灰霾,只要和霾的色澤保持一致,就能在很大程度上變得幾不可見。所以隱身衣應(yīng)運而生,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是極高端罕見的產(chǎn)品,是我求了半天,我爸才給我買的。
有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和隱身衣,在這些狗不如的社會渣滓面前,我就有了神靈一樣強大的力量,就算不能把這些害人的慣犯一網(wǎng)打盡,要報一箭之仇也是易如反掌。
我心中冷笑,跟上了少女。
4
少女機警地拐了幾個彎,從若干流浪漢或妓女模樣的男女身邊經(jīng)過,有些還和她簡單地打招呼,看來這個未成年女孩在這里“上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警惕地盯著她,注意看她是否把贓物交給他人轉(zhuǎn)手,但并沒有這樣的跡象。我放了一點心,看來這女孩是自己一個人作案,要是她把我的財物交給什么膀大腰圓的同伙,我就算有這些高級裝備,也不一定能對付得了。
我本來是出來抓賊的,錢包里只有寥寥一兩百元,其他的卡她用不了,帶的萬能手機也是半新不舊的一款,而且只要指紋不匹配,不僅無法使用,而且內(nèi)部資料會自動刪除,少女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并不急于取回自己的財物,卻如貓捉老鼠一樣跟在女孩背后二三十米外,享受著這種捕獵的快意。
我穿的是一雙運動鞋,又刻意放輕了腳步聲,但也不可能沒有一點聲音。少女前行時又好像發(fā)現(xiàn)了有些不對,警覺地回頭用透霾儀看了幾次,但無論是用肉眼還是透霾儀都沒有看到我。我心里得意極了,感覺自己像是在從世界之上的另一個維度俯視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偷。
她轉(zhuǎn)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剛才的路口,張望了一下,確認我已經(jīng)“走了(其實就在她背后)”,明顯松了口氣。然后從幾塊墊腳的磚石上爬上一堵矮墻,在那里找了個位置坐下,取出透霾儀,像一只貓一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顯然,這里是她的工作地點,她對這一帶的地形和路況非常熟悉。在霧霾時代,即使是扒手和劫匪,主要活動范圍也被大大限制了,誰也不想在慌不擇路脫逃的時候撞到墻上或者掉進溝里,雖說有透霾儀,可也不方便一直舉在眼前查看,所以最好是選擇熟悉的地方下手,以便盡快逃到安全的地點。
這丫頭一定是發(fā)現(xiàn)從我身上撈不到多少油水,所以回來想再干一票吧。我想。
我貼著矮墻,慢慢地從底下接近她,最后離她還不到三米。我又懷著興奮等了一會兒,冷笑著收網(wǎng)了。
我輕輕轉(zhuǎn)動了一圈衣扣,取消了隱身設(shè)置,剎那間,身影從霾色完全顯現(xiàn)出來,就像用魔法變出來的精靈?!翱茨阃睦锱埽 蔽遗鹬?,一把抓住還沒有回過神來的少女的腳踝。
少女不明所以地尖叫起來,被我拽了下來。
我從沒有和女孩有過如此的“親密接觸”,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一時心虛,倒好像自己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慌張中竟又放開了她。不過很快回過神來,一手抓住她的牛仔背包,“總算逮到你了!走,跟我去派出所!”
“你拉著我干什么?耍流氓啊,快放手!”少女強自鎮(zhèn)定地呵斥。
“別裝!你偷了我的錢包!還有萬能手機?!?/p>
“我偷你?!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兩只眼睛都看到了!東西就在這包里!去派出所一看就知道!估計你也不是第一次進去了吧?”
少女氣焰全消,垂頭不語了。
“走?。 ?/p>
“不要……”少女突然好像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嬌怯怯地說,“你……你放過我好不好……只要你放過我,要我干什么都可以的……”
“胡說什么呢,走!”
“你別抓我……我是被逼無奈……”少女的眼里開始泛起淚花,“其實……其實是我媽得了肺癌,又沒錢治病……”
我將信將疑,冷哼一聲,不予理睬。
“真的……”少女忙鄭重地強調(diào),“我這里有診斷書,還有藥,就在書包里,我給你看……求你放我一馬,我媽在家里病得不行了,還等我照顧呢……如果你抓我走……她真的會死的……”
伴著話音,兩行淚水從她眼角流下來。
我聽她說得確鑿,不由心一軟,松開了手,心想反正她也跑不了,就對少女說:“把包拿下來,你別動,我來檢查?!?/p>
少女乖乖地取下背包,遞給我,肩膀抽動,還在不住抽噎著。
我拉開背包的拉鏈,卻看到一個黑洞洞的圓筒對著自己。我還沒有搞明白那是什么,突然一聲巨響,我感到面頰一熱,一股大力襲來,就好像有人打了我一拳一樣,連眼鏡也飛了出去。
我驚慌失措,本能地將那背包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腳跟,只覺得眼冒金星,臉上的劇痛隔了片刻才傳來,火辣辣的,令我雙目流淚。再定睛一看,面前只有一片灰霾,死丫頭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我暫時也顧不上那少女,低頭在地上摸索起自己的眼鏡來。這件寶貝如果摔壞了,那就損失大了。
我沒摸到眼鏡,但卻看到了背包,剛才打我的那個圓筒從里面滾了出來。我總算認出來,那是一種叫“防狼飛拳”的防身利器。
在霧霾時代,人的口、鼻和眼睛往往都有保護,女孩子們以前用的防狼噴霧效用大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以通過壓縮空氣猛烈噴出以產(chǎn)生微型沖擊波的圓筒,噴到人的身體上,效果和重拳無異,所以叫“防狼飛拳”。那少女要么有“防狼飛拳”的遙控器,要么進行了某種設(shè)置,讓我一打開拉鏈,“防狼飛拳”就自動出擊。
我真是太幼稚了,怎么會上這個當(dāng)!
我懊惱不已,將那“防狼飛拳”放到一邊,先去找眼鏡,費了老大工夫,總算在幾米外的地上摸到了。戴上一看,謝天謝地,這東西倒沒受太大的損害,還能正常工作,但環(huán)顧四周,幾條街巷里早已不見少女的身影。我頗感沮喪,不過少女的背包還在自己手上,想必是少女倉皇逃走,連自己的包也來不及管了。我自嘲地想,雖然讓俘虜跑了,不過總算得到了一個“戰(zhàn)利品”,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我研究了一下那個背包,原來內(nèi)有乾坤。打開拉鏈的那一層只裝了“防狼飛拳”,真正的主體部分在下面一層,除了我的東西外,另外還有三個錢包、一部相機、幾本病歷、幾只藥瓶、幾百塊錢,以及三四種名字各不相同的身份證和學(xué)生證,大概是少女用來行騙的工具。另外居然還有幾本流行的漫畫書。
然后在包的最底下,還有件什么東西……
我又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5
她怎么會有這個?這不太可能啊,必須找到那個女賊問清楚!
我腦子里亂糟糟地想,但是她在哪里?我手上只有一個背包,里面也沒什么真實資料。怎么可能再找到她?難道注定讓她就此脫身了?
慢著,包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多少還值幾個錢,或者有別的用處。剛才那個少女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真正的能力,或許她覺得只是我碰巧在她視野的死角里,才能抓住她,所以也許我還可以再引她上鉤……
我略一思忖,便想到一個新的主意。為防她在一旁偷窺,我把戲做足,先表現(xiàn)出不耐煩的樣子胡亂翻了幾下背包,把自己的錢包和萬能手機拿回來后,就把背包扔在地上,還憤怒地踩了幾腳,直踩得臟兮兮的,然后一腳踢到路邊。這樣一來,其他人只會覺得這個背包是丟棄的廢物,除了撿垃圾的不會有人感興趣。但那個少女可能還是會回來找的。
但愿如此。
我又故作憤怒地罵罵咧咧了幾句,什么“別讓我再看到你”“下次一定讓你坐牢”之類的,然后揚長而去。當(dāng)然不是真的離開,拐過幾個彎之后,我重新隱形,然后潛回離那路口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個角落守株待兔起來。
我等了十來分鐘,中間有不少行人經(jīng)過,但都沒向那個臟兮兮的背包看上一眼,大概根本沒看到。而那少女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覺得自己可能判斷失誤,那鬼丫頭不會回來了,而且,或許是在這重霾區(qū)待久了,我嗓子發(fā)癢,呼吸也不通暢起來。
我剛想離去,卻看到少女小巧的身影再次從街道盡頭出現(xiàn),像貓一樣躡行過來。
我興奮得想拍一下大腿,又怕發(fā)出聲響,便縮回了手,屏息觀察著少女的動靜。
少女比剛才警惕多了,走近幾步,用透霾儀觀察一陣,然后再走近幾步,等到確定沒有可疑目標了,才繼續(xù)向目的地前進 ——這種防范對用高科技武裝起來的我自然毫無用處。
少女終于回到路口,撿起了背包。我以為她會再檢視一下,但少女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就走,顯然是怕再出什么意外。
我想拔腿追上去,但跑了幾步,卻腳步虛浮,踉蹌著站不穩(wěn),頭腦也昏沉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我不明所以地摸向自己的口罩,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一道細細的裂紋。我猛然明白過來,這是被“防狼飛拳”打出來的。
我戴的這種口罩是頂尖的產(chǎn)品,輕薄透明,看上去只是一張若有若無的玻璃膜,緊貼在口鼻周圍,不仔細看甚至和沒戴差不多。但它卻是用精細的納米材料制造的,只允許空氣分子通過,能夠攔截幾乎一切懸浮顆粒。像少女所戴的那種普通口罩大約可以防百分之九十五左右的霾塵,高級一點的防毒過濾口罩可以防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但我用的超薄納米口罩,一億個懸浮粒子也進不來一個,而且也不會覺得不透風(fēng)。
這種納米口罩堪稱完美,可唯一的缺點是脆弱易破。當(dāng)然也并非動輒就會破裂,我戴這種口罩好幾年也沒破過,但它還是承受不住“防狼飛拳”的打擊。
暴露在毒霾中對健康有多大的損害我心知肚明,想起小時候某次不幸的遭遇,我顧不上再管那少女,急忙摘掉頭罩,從貼身衣袋里取出備用口罩要換上。本來可以暫時先套在外面破損的口罩上,但我在慌亂中沒想到這個問題,而是把原來的口罩扯下來,扔到一邊。臉頰一暴露出來,上面沒涂防霾油,頓時感到熱烘烘的霾塵噴到自己臉上,帶著說不出的難聞氣味,就像是被罩在了一頭恐龍的臭屁里。
我死死屏住呼吸,拆開包裝,把新口罩套在臉上,這種口罩如果放對了可以自動吸附在皮膚上,但怎么放也找不準位置。我強忍著憋悶,又在眼前仔細檢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弄反了,把正面當(dāng)成了反面。這么薄薄一張透明紙,確實不容易分清楚,只有先把口罩取下來再重新戴上,但胸中已是窒悶無比。
在戴上口罩之前,我實在忍不住憋悶,稍微呼吸了一下,頓時像有一團火被吸進口鼻里,從鼻腔到肺,整個呼吸道又痛又癢,仿佛有一百條毛蟲在里面爬。我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不知多少下,身體劇烈地抖動著,連淚水都咳了出來,同時也吸進了更多的霧霾,頭腦越發(fā)昏沉起來。
感覺越來越不妙,得趕緊把口罩戴上!我把新口罩貼在自己臉上,用手撫平,但還沒貼緊,喉嚨里痛癢難當(dāng),又是一陣噴嚏加咳嗽,那層輕盈的薄膜被我自己的噴嚏噴了出去,悠悠地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就不見了。我眼里滿是淚水,哪里還找得到它?
這回我真正恐慌起來,想打求救電話,但手足無力,剛拿出萬能手機又掉到了地下,偏又落在一個污水坑里,進水不少,等我撿起來已經(jīng)黑屏了。超級眼鏡倒是也有報警功能,但我剛拿到手,還不會用,搗鼓了幾下沒調(diào)出來。這中間我又吸了好幾口氣,心跳快如打鼓,腳上酸麻,再也沒法站穩(wěn),趔趄倒地,身子像只蝦米一樣蜷縮起來,渾身痙攣。我意識模糊地想,我會死在這里嗎?
我想叫人救我,正好一個行人走過來,卻是剛才那被我懷疑的老流浪漢。我也顧不了那么多,嘶聲叫道:“救……咳咳咳……救……我……”
流浪漢嚇了一跳,看了我一眼,然后駭然大喊一聲:“有鬼!有鬼?。 比酉率种辛嘀囊淮娮赢a(chǎn)品垃圾,慌不擇路地跑了。
我依稀明白,我身上穿的隱身衣還沒調(diào)過來,流浪漢看不到我身體,只看到了一個腦袋,哪有不害怕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我想關(guān)掉隱身衣,意識恍惚中,卻又找不到相應(yīng)的紐扣。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含糊地想,意識越來越混亂,叫也叫不出聲,不知什么時候眼鏡也脫落了,無盡灰霾壓下來,像是一千層厚厚的棉被,壓在我頭上,讓我無法呼吸。我用力撥著,想撥開無盡的陰霾,看到藍天白云……
但灰霾愈加逼近、加厚,變成黑暗,吞沒了我。
6
我仿佛做了許多夢,夢里似乎看到去世的媽媽在跟我說話,帶著我去什么地方,而后又消失不見。這些夢如同灰霾一樣若有若無,捉摸不定,又融在一起,將我緊緊包裹,讓我無法擺脫,變成恐怖的夢魘。
似乎過了一千年之久,終于,渙散的意識又凝聚起來,我聽到了嗡嗡的聲音,在朦朧中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正盯著我。
那對眼睛是在一張秀麗的面龐上,兩邊的長發(fā)垂在腮邊,小巧的鼻子下是輕柔的嘴唇。身上是一件粉紅罩衫……
這張臉我從沒見過,不知怎么,又有些面熟,好像是剛才見過……
“是你?”我終于想起來,這不是剛才那個小偷少女嗎?她居然摘下了口罩,她的口罩呢?
一說話,我才覺得有異,自己的眼睛以下的臉部,罩著某種厚重的東西,呼吸都不順暢了。我用手摸去,摸到了某種綿軟的布料。
“這是你的口罩?”我驚訝地問。這時候我才看到自己在哪里,這是一個狹小的空間,還在微微晃動,兩邊的玻璃窗把內(nèi)外分開,好像是一輛出租車。
少女見我醒來了,警惕地向后退去?!澳悴灰胱ノ遥 彼珔杻?nèi)荏地說。
我還是渾身無力,就算想抓她也不可能,我靠在座位上,喘著氣說:“我怎么會在……出租車上?”
“我扶你上來的?!鄙倥€是警覺地和我保持距離,“剛才你都昏迷了?!?/p>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剛才我回去的時候就聽到動靜,但是用透霾儀又看不到人影。我當(dāng)時嚇得跑了,后來聽到馬大叔叫‘有鬼’,說有個會說話的人頭在路邊,我覺得蹊蹺,就大著膽子回去看。結(jié)果正好看到你躺在那里……你的衣服就是傳說中的隱形衣吧?”
“對,國外剛研發(fā)出來,我爸從德國買給我的?!蔽艺f。我突然想到自己的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不見了,不由四下找了起來。少女好像猜到我的心思,把那副墨鏡遞給我,“你是找這個?”
我點點頭,看來女孩并不知道超級眼鏡的妙用。我戴上眼鏡,看到出租車已經(jīng)離開了剛才的街區(qū),正在城市的大道上疾馳。我有些奇怪地問:“你帶我去哪里?是醫(yī)院嗎?”心中又生出一份警惕:莫非女孩看出我家里有錢,想要劫持我?
少女卻問:“你自己難道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少女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剛才昏昏沉沉地說什么要去未來大廈。我也沒別的法子,就把你拖到路口,打了輛車,帶你去未來大廈??茨氵@樣子,到時候都不一定能下車,我只有一起上車了?!?/p>
我明白了幾分,這仿佛是剛才似夢似醒的場景。我看到前方的遠處,一幢高峻的大廈如巨柱般撐著天穹,突然想了起來:是啊,我要去未來大廈。畢竟,這是我心中最深的記憶之一……
我想說什么,但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我邊咳邊說:“這輛出租車是非過濾型的吧?”
“當(dāng)然了,便宜嘛。”非過濾出租車是古老的車型,開門時內(nèi)外空氣自由流通,外面的灰霾會被帶入車里,雖然也有一些凈化空氣的設(shè)備,但效果一般。由于經(jīng)常上下客人,還是會有很多霾塵。我即使要打車,也絕不會打這種瀕臨淘汰的車型。
“霾太重了。”我皺著眉頭說,雖然隔著口罩,但這種廉價貨防護功能太差,我仍然能感到無孔不入的懸浮顆粒在侵襲我的肺部。
“我覺得這里挺好啊,”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比外面舒服多了?!?/p>
我一驚,“你不會在外面就把口罩給我了吧?”
“不給你,你早就死了。”少女白了我一眼,“這口罩雖然比你的差遠了,但多少能防著點?!?/p>
我突然有些羞愧,戴著人家女孩的口罩還嫌?xùn)|嫌西的,我把手伸向耳邊,要把口罩摘下來給她,但少女阻止了我,“別逞強,你自己戴著吧,你和我們這種人不一樣,一點點灰霾都受不了的。你這種病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叫什么灰霾綜合征,一吸進霾就受不了,是那些從來沒有接觸到外面空氣的有錢人才會得的?!?/p>
我無從反駁,只能承認:“我確實幾乎沒呼吸過外面的空氣,實在很難適應(yīng)?!?/p>
“毛病真多。我們雖然戴口罩,但也經(jīng)常幾個小時不戴,都習(xí)慣了。”少女不以為意地說。我驚詫地看了她一眼,我實在無法想象幾個小時在灰霾中呼吸的感覺,對我來說,那和把我扔進糞坑里差不多。
“這樣對身體不好,”我說,“容易得肺癌。對了,你不是說你媽就是得肺癌——”
我說了一半才想起來,那不是少女扯的謊嗎?我怎么那么傻?
少女卻滿不在乎地點頭,“嗯,我媽是得了肺癌,不過她五年前就死了,才四十歲多一點。我們那一片很多人都這樣的,肺癌啦,咽喉癌啦,或者什么見鬼的血液病?!?/p>
“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有治療癌癥的技術(shù)了嗎?什么納米機器療法……”
“那是你們有錢人,”少女冷笑道,“我們家可沒錢用那種療法,只能做化療,屁用不頂,沒兩個月就……”
“對不起?!蔽覟橛|動少女的痛苦記憶而道歉,“其實我媽媽也是……”
“你媽媽?”
“我媽媽也去世了……”我說。其實媽媽是三年前去太空城旅游時出的意外,雖然對我來說一樣痛苦,但畢竟沒法和少女的母親相比。
少女也沒多問,別過臉去,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車廂里陷入了一片尷尬的沉默。
還好片刻后車停了。
計價器上打出價格,四十八塊。我想掏錢,少女卻掏出一張交通卡刷了一下。我有些過意不去,說:“哎,還是我來吧?!闭f著去掏錢包。
少女一笑,將卡放回錢包里,然后一起扔給我,“傻瓜,本來就是你的卡。”
我沒想到自己的錢包又到了少女手上,不由一怔。少女似乎也有些心虛,說:“喂,我可是為了幫你付錢,那時候你昏昏沉沉的,我得看你有沒有錢付車費……你還要抓我嗎?”
她急忙開門下車,一副隨時要逃之夭夭的樣子。我忙說:“你救了我一命,我謝你還來不及,怎么會再抓你?”
少女點點頭,“說得倒也是,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這時候我想起來,自己的口罩就是被那少女的“防狼飛拳”打破的,再說也是她先偷我東西,說來這女孩是罪魁禍首,就算良心發(fā)現(xiàn)幫了自己一把,充其量是互不虧欠,自己又為什么要感激她?真是的。
不過我心中敵意已消,也的確沒有再將那少女繩之以法的念頭了。
少女好像也想到我的昏倒或許和自己脫不了干系,眼珠一轉(zhuǎn),說:“好了,你沒事了,東西也還給你了,那我走了啊?!鞭D(zhuǎn)身就要離去。
“哎!”我忙叫住她。
“嗯?”
“你沒有口罩啊,這怎么行?”我說,“這樣,你跟我進去,里面有商場,我買一個口罩送給你?!?/p>
“不用了,這么點灰塵,沒事的?!?/p>
“應(yīng)該的,”我堅持,“算我給你的一點謝禮?!?/p>
少女想了想,猶豫著點了頭。
7
我們走進未來大廈,大廈內(nèi)部到處都安裝了先進的空氣凈化器,經(jīng)過三四層過濾,內(nèi)部空氣反復(fù)循環(huán),和外部完全隔絕開來,空氣極為潔凈,含氧量高,還帶著玫瑰的淡淡清香。我急不可耐地摘下骯臟的口罩,在這里總算可以自在呼吸了。
少女一邊也貪婪地呼吸著,一邊卻皺著眉頭,撫摸著脖頸。我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少女不好意思地說,“只是有點兒不適應(yīng),感覺喉嚨癢……大概我對干凈空氣也過敏了……”說著做了一個鬼臉。
“多呼吸呼吸干凈空氣就好了。”我說,“其實你為什么不到這里來……嗯……”我不知道怎么措詞。
“到這里來‘干活’?”少女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可不行,這里到處都是攝像頭和智能安保系統(tǒng),管得嚴著呢,再說也沒有霧霾的掩護啊?!?/p>
“是這樣……”
“對了,你剛才一定要到未來大廈來,就是因為這里有潔凈空氣?很多商廈都有吧?”
“不是……”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那是什么?”
“你想知道的話,待一會兒我告訴你……”
我們在超市里看了看口罩,這里沒有我用的納米纖維口罩,我只好拿了兩包一般的超薄碳素口罩。但少女一看價錢就嚇了一跳,“兩千八百塊一包?太貴了吧!我平常用的都是二三十塊的。”
“錢是次要的,自己健康的事,花再多錢也值得?!蔽夷贸龈砂值目陬^禪對少女說。
“那個……是你出錢吧?”少女還不放心,“我可沒錢。”
“當(dāng)然了?!蔽姨湫苑?,“你怕我不付錢嗎?”
少女幽幽嘆了口氣,“還是有錢好……五六千塊都不當(dāng)回事,我弟弟的學(xué)費也就差五千塊錢……”
我疑惑地看著她。
“這次我說的是真的!”少女以為我還在懷疑,辯解說,“我爸早不要我們了,我媽死了以后,我和弟弟跟著堂舅過,他也不管我們。我去年就輟學(xué)了。我弟弟初中畢業(yè),成績很好,可現(xiàn)在教育私有化,他連高中都讀不起,所以我只好去……你還是不信我,是不是?”
我的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溫柔,仿佛面前這個女孩正等待我的拯救。我挺了挺胸膛,“我信你。如果你缺錢的話,也許我可以幫你……”
“不要?!鄙倥胍膊幌刖蛽u頭說。
“沒關(guān)系的,對我只是小數(shù)目。”
“不是多少的問題,我可不想要別人施舍?!?/p>
“你寧愿去……拿別人的,也不愿意別人給你錢?”我沒法理解。
“那當(dāng)然了,一個是自己勞動所得,一個是別人可憐你才給的,當(dāng)然不一樣。我可不想被人施舍!”少女驕傲地說。
我一時無話可說。
8
經(jīng)過一個下午,我們兩個人都餓得不行,所以一從超市出來,就去大廈里的美食廣場吃東西。我不想讓少女太不自在,所以選了一家中低檔的餐館。不過看來是白擔(dān)心,少女并沒有什么局促,兩碗番茄肉醬澆意大利粉都吃了個底朝天。我又叫了兩塊奶酪培根比薩,也吃得差不多民,大杯可樂喝得只剩下冰塊,少女滿意地拍拍肚子,打了個頗不文雅的飽嗝。
“其實我干的,也算是劫富濟貧吧?!鄙倥又鴦偛诺脑掝}說,“你想,到我們那地方去的人,沒幾個好東西,像那些腦滿腸肥的嫖客,不拿他們的錢拿誰的?”
“那我呢?干嗎對我下手?”我忍不住抗議。
“你白白凈凈的一個公子哥兒,到那里去干什么?準沒好事。”少女吃吃笑著,“那里雖然地方差點,可有不少漂亮姑娘……”
“胡說!我是去……去……”我心中猛然籠上一陣陰霾,竟無法說出口。
那件東西……怎么會在她這里呢……
“去干什么,老實交代!”少女笑著喝問,廝混了一陣子,她和我也熟不拘禮起來。
“對了,”我岔開話題問,“我在你背包里找到一個稀奇的東西,你從哪里搞來的?”
我從里兜里掏出一個銅制的打火機,上面有一枚精致的浮雕。我將打火機遞給少女,感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這個打火機啊……”少女不以為意地說,“是我從一個有錢佬那里偷來的,我覺得挺好看的,所以就留下來了。有什么稀奇的?”
“那個浮雕,”我覺得自己額頭開始冒汗了,“你不認識吧,那是列支敦士登的徽章。這種打火機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國內(nèi)很少見的?!?/p>
“列支敦士登是什么?”
“是……是一個歐洲國家?!?/p>
“歐洲哪里?在以色列那邊?”
“……差不多吧?!?/p>
“那也沒什么稀奇的,一個打火機,你喜歡就給你好了……”少女說,突然撲哧一笑,“不過想到那個大叔倒是蠻好玩兒的。”
“哪個……大叔?”我澀澀地問,覺得自己嗓子發(fā)干。
“就是上個星期碰到的一個大叔,”少女洋洋得意地說,“四五十歲,有點兒禿頭,戴的口罩和你差不多,看上去挺有錢,不過色迷迷的,在路上看到我就拉著我,問我‘做不做’,我說我不干那個,要找小姐那邊好多呢。他就說那些小姐都太老,他就看上我了,多少錢都可以啊什么什么的。我看他像是挺有錢的,就答應(yīng)了……”
“你答應(yīng)了?!”我大叫一聲。
“你那么激動干什么?聽我說完嘛,我當(dāng)然是騙他的。他要帶我上車,說去他的別墅,我可不敢去。我說,去別的地方我不放心,我們就在墻邊上吧,反正有霧霾,外面也看不見。他猶豫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我把他帶到那個路口的墻角,然后讓他抱了一下,就悄悄把他的錢包、手機什么的都掏出來了,還有這個打火機。那個大叔一點沒覺出來,還在說些肉麻的惡心話。然后我就讓他脫褲子,剛脫了一半的時候,我用力給了他一腳,他‘哎喲’一聲,疼得彎下腰。我轉(zhuǎn)身就跑,他還想追,可是褲子脫了一半,邁不動腿,結(jié)果摔了個狗啃屎,哼哼唧唧,鼻血流了一地,笑死我了……你怎么了?”她疑惑地看著臉色灰白的我。
“原來……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喃喃說,猛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那個大叔……那個猥瑣的大叔……”我笑得喘不過氣來。
餐館的人都抬頭盯著我們看,少女窘迫地拉著我,“你笑什么?。坑心敲春眯??”
“……是我干爸。”
少女一下子傻眼了。
我直勾勾地看著她,木木地說:“你說,還有比這更好笑的嗎?”
少女張口結(jié)舌,結(jié)結(jié)巴巴了半天才問:“你……你怎么知道是你干爸?就因為那個打火機?”
我低聲說:“那種打火機不僅很貴,而且只有列支敦士登才能買到。我干爸在那邊好不容易買到一個,愛不釋手,每天帶著。”
“可是再怎么說,有這個打火機的也未必是你干爸一個人……”
“不止是打火機,”我盯著桌子下面,慢吞吞地說,“我干爸那天確實出事了,回家時鼻青臉腫的,告訴我們說他被人搶了。當(dāng)然,過程和你說的完全不同……”
我把事情大略講了一遍,然后說:“我說嘛,世界上不會有那么巧的事。怪不得干爸死活不讓我報警,我想好歹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為什么不讓報警呢,原來……原來……我真是太蠢了?!?/p>
“原來你是想抓住那個搶錢包的,替你干爸出口氣?!?/p>
“我還以為自己在行俠仗義呢,想不到是這么回事,我還搞得那么糗……”
“你太單純了,”少女搖搖頭,“以為有件隱身衣就可以包打天下?外面的世界可沒那么簡單。”
我無言以對,心煩意亂,扭頭默默望向窗外。從幾百米的空中望去,暮色中的城市高樓林立,燈火輝煌。這是我生于茲長于茲的故鄉(xiāng),但今天看上去,卻是一座全然陌生的森林。生平第一次,我看見了這個城市的真實一面,但卻不是通過神奇的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而是通過討厭的霧霾本身……
我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將墨鏡摘下來,放在桌上。眼前的高樓廣廈便被一片昏黃的云團所取代。
9
少女好像也覺得氣氛尷尬,指著桌上的墨鏡岔開話題:“你這副墨鏡好奇怪啊,這是那種可以顯示街景地圖的眼鏡吧?我看到電視里有廣告。”
“不,”我說,“和那個還不太一樣……你戴上看看就知道了。”
少女好奇地戴上眼鏡,我清晰地聽到她發(fā)出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少女不敢相信地望著窗外,嘴巴張得半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這是……”
她把眼鏡摘下來看看,隨后又戴上去,然后又摘下,再戴上,直到確定這絕非錯覺。
“這究竟是什么???怎么會……”
“這是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我解釋說,心里還是一團亂麻,“是通過微弱的光線、紅外線以及分布在城市中大量的傳感器搜集的實時更新信息,通過智能算法恢復(fù)沒有霧霾時的樣子……”
“你是說,我剛才看到的是城市本身的樣子?”
“是啊?!?/p>
“太奇妙了!”少女歡呼著,“就是說……就是說……用這副眼鏡能夠看到整座城市嘍?”少女雀躍地問。
“是的,不過這里還不夠高,要看到城市的全貌,得去樓頂才行?!?/p>
“那我們?nèi)琼斂?,好不好??/p>
我也略有了點精神,“好啊,反正我每次來未來大廈都要去的。”
我們一起走出餐廳,穿過走廊,進了一部電梯。我按了最高一層的按鈕。電梯慢慢地向上升去。當(dāng)然,絕對速度其實不慢,但要升到近兩千米高的頂端,還需要一段時間。
電梯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少女仔細研究著那副神奇的眼鏡,我讓自己鼓起勇氣說:“那個……對不起……”
“嗯?”
“我干爸的事……”
“別傻了,”少女撇撇嘴,“又不關(guān)你的事。再說,你干爸也沒占到我什么便宜,倒是我拿了他不少東西。”
“可是我想不到,干爸是這樣的人,他平時都很嚴肅的。”
“沒啥奇怪的,有錢佬嘛,有很多變態(tài)的……”少女說了半句話,好像覺得不太妥當(dāng),勉強把后面難聽的內(nèi)容吞了回去。
又是一陣尷尬的靜默。
一會兒之后,我盯著顯示屏上跳動的樓層數(shù)字說:“你知道我下午昏迷的時候為什么會說來未來大廈嗎?那和我小時候的一件事有關(guān)。小時候家里管得很嚴,我很少出室外,也從來沒接觸過外面的灰霾。每天無論在家里還是外面的游樂場,學(xué)前班,都是和霾塵隔離開來的。只有一次,大概五六歲的時候,我特別想知道外面是怎么樣的,那層霧霾后面有什么東西,所以偷偷跑出去了,也沒戴口罩?!?/p>
“那你能受得了?”
“當(dāng)然受不了,走出門外沒幾步就覺得很難受,然后暈倒了,和今天有點類似。不過家里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大概一兩分鐘就把我抱回去了?!?/p>
“那應(yīng)該沒什么事吧?”
“生理上是沒事,可是心理上……怎么說呢,我開始有一種特別壓抑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危險了,到處都是令人窒息的霾塵,走到哪里都無法擺脫,隨時會侵入我的身體里,讓我無法呼吸。這是一種心理上的霾塵恐懼吧,這種心理病好像也挺常見的。我們住的地方就好像霾塵中的一個個孤島?!?/p>
“這是你們有錢人才得的富貴病?!鄙倥I諷道。
“或許吧,反正我那段時間特別害怕,根本不敢出門,晚上經(jīng)常做噩夢,每天飯都吃不下,總覺得呼吸不過來。后來我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問題,看了心理醫(yī)生以后,就帶我來了未來大廈,我和媽媽像今天這樣,坐電梯到了樓頂,我的病奇跡般地就治愈了。所以以后我每次覺得壓抑,都會想來這里?!?/p>
“可未來大廈究竟是怎么治愈你的呢?”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p>
電梯到達最高一層后停下了,門向兩邊分開。我向外走,少女也跟我走了出來。
“你不戴口罩?”她問我。
“在樓頂上不用?!?/p>
剛推開樓頂?shù)拈T,一陣狂風(fēng)就迎面而來,我和她的衣襟都簌簌作響。少女長發(fā)飄揚起來,差點都沒站穩(wěn),忍不住嘟囔道:“風(fēng)好大啊?!?/p>
“這里太高了,”我回頭說,“經(jīng)常風(fēng)很大,一般游客只在沒風(fēng)的時候才上來,今天應(yīng)該沒什么人……”
果然,偌大的觀光平臺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們走到樓頂邊緣,向下看去,夜色四合,城市就在我們腳下,一片巨大的灰云籠罩在上面,仿佛一只棲息在窩里的怪獸。
那是這座霧霾都市的全貌,未來大廈是本市唯一一座挺立在霧霾之上的高樓。在以前是鳥瞰全城的絕佳之地,但自從城市被灰霾籠罩后,各個方向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什么街景了,于是來這里觀景的人也少多了。
少女急不可耐地戴上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向外張望。一霎間,她眼中迸射出驚喜的光彩。我知道,在少女眼中,霧霾已經(jīng)散盡,一座燈火璀璨、流光炫彩的都市完全呈現(xiàn)在她的眼底,想必一切都美得令人呼吸不過來。
少女仿佛初次來到人間的嬰兒,貪婪地看著眼底的一切。等從一開始的震撼中恢復(fù)過來之后,她就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地說:
“你看你看,那座高樓是航天大廈吧……那條最醒目的大街一定是中山路了,原來看上去是這樣的……還有那邊就是我們剛才來的地方呀……”
她說了半天,才想起來我沒有眼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眼鏡遞給我。我戴上眼鏡,一片光的絢麗海洋便映入眼簾,我驚喜地四下張望,欣賞著美不勝收的城市,心中的陰霾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這樣,我們分享著同一副眼鏡,貪婪地看著這座我們共同生活的城市。
“哎,那是月亮灣吧?那條是不是彩虹大道?”
“對的,你看那邊應(yīng)該是中心廣場……那邊是跨河大橋……要不要看看我家,不過得轉(zhuǎn)到那邊才看得到……”
“你看那幢大廈是什么?上面有一個發(fā)光的尖頂?!?/p>
“哪幢大廈?你讓我看看?!?/p>
“等一下,我還沒看夠呢……”
“喂,你都看了半天了,”我不假思索地說,“這是我的!”
這句話毀壞了一切。少女的笑容從她的臉上消逝得無影無蹤,歡聲笑語也戛然而止。融洽的氣氛蕩然無存,本來貼近的距離仿佛再次被不可見的霧霾隔開。
她一言不發(fā)地摘下眼鏡,塞給我,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我叫住她,“你怎么了?”
“我走了?!鄙倥疀]有停步,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話。
“喂,你究竟怎么了?”我一頭霧水地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少女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冷冷地說:“我恨你們?!?/p>
10
“為……為什么?”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也許不該這么說……”少女的聲音微微發(fā)顫,“但我沒法控制自己,因為這是你的。一切都是你們的,我們什么都沒有?!?/p>
“就為這個生氣嗎?如果你要的話,這副眼鏡我可以送給你……”
“你什么都不懂!”少女大吼道,“我當(dāng)然知道,有錢人的生活和我們不一樣。但今天我才真正感到,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們的口罩薄得就跟沒有一樣,但卻沒有一粒塵埃能進去;我們戴著厚重的口罩,透不過氣,卻擋不住那些微小的顆粒。你們只要戴上那種眼鏡,就連看都不用看到霧霾;我們就算買到了紅外線透霾儀,也還是無時無刻不被霾塵包圍,滲進皮膚,滲入血管……
“當(dāng)然,這些我以前也不是一無所知,但是今天,我第一次親眼看到了你們的世界。我才發(fā)現(xiàn),你們根本生活在一個不存在霧霾的世界里!奪走了我媽媽生命的魔鬼,對你們來說并不存在。”
“也不是這樣……”我想辯駁,卻沒什么話說。雖然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只是新產(chǎn)品,但是想必不久后本市的富裕階層會人手一副,而且至少很長時間內(nèi)像女孩這樣的底層人群是負擔(dān)不起的。同樣還有兩萬元一副、且需要三個月更換一次的透明納米口罩。至于家里的防護罩和空氣凈化設(shè)備就更不用說了……事實上,少女說得沒錯,我們的世界早就分開了。
“清潔的空氣,美麗的街景,豐富多彩的都市生活,這些都是你們的。而屬于我們的只有那些有毒的塵霾。多么不公平啊,幾十年前,是你們有錢人把這座城市,不,全國大小城市都變成這副模樣的,而今天你們卻不用生活在這里面!一切都要我們窮人買單!甚至讓我們看一眼本來的世界,都是你們的施舍!”
“不是這樣的?!蔽胰滩蛔∞q解,“霾塵現(xiàn)象是工業(yè)化進程和社會轉(zhuǎn)型帶來的問題,不是哪個階層的責(zé)任。政府也出臺過很多政策遏制,但是由于私家車急劇增多,以及新礦物能源的出現(xiàn)……”
“得了吧!”少女冷冷地打斷了我,“別背那些教科書上的陳腔濫調(diào)了!你去下面問問,人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有錢人為了降低生產(chǎn)成本,賺到最多的錢,不肯改善排污設(shè)施,還拼命生產(chǎn)那些冒黑煙的劣質(zhì)車,反正這些問題都會轉(zhuǎn)嫁給窮人。等到問題真正嚴峻,陰霾終年不散的時候,或許也有人試過阻止,但是為時已晚。從那以后,你們就開始開發(fā)那些高級口罩和眼鏡用來自保了,反正也不用管我們的死活……
“書上說全國人口的平均壽命是八十歲,其實,是有錢人一百二三十歲,窮人六七十歲而已,很多人還根本活不到這個歲數(shù)。即便是年輕人,也經(jīng)常咳嗽胸悶,一大半人都生活在亞健康狀態(tài)里,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得上癌癥或者白血病,反正都是得過且過,所以也無心去努力奮斗。再說,生活在不見天日的霧霾之中,那種壓抑和煩躁每天積累下來,對心理的影響要遠遠超過你的恐懼癥了?!?/p>
“你聽我說……”我想說什么,卻被激動的少女打斷了,她一口氣說下去:
“是啊,我是人人不恥的小偷,你是一個清白的好孩子。你送給我口罩,請我吃東西,按理我應(yīng)該感激你的。然而是誰讓我走到這一步的?我不知道。我以前的伙伴,除了個別運氣好的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其他人大都學(xué)壞了,不是去坑蒙拐騙,就是去干更丟人的勾當(dāng)……當(dāng)然,不能說全然是被迫的,也有許多人自甘墮落……但這就像你們生活在藍天白云下,我們生活在霧霾中一樣,我們被骯臟的生活緊緊包圍著,無法脫身,你明白嗎?
“我不想這樣生活!不想!但是我根本沒法擺脫,也看不到這樣的生活有什么前景,所以我只能恨你們……
“算了,”少女看了茫然的我一眼,“這種事你沒法理解的。我們本來就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永遠也沒法相互理解?!?/p>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向電梯。我呆立在那里,一時無力再說什么,只能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離去。
少女沒有等電梯,而是從樓梯口下去了,再也沒有回過頭。
我這才想起來,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11
樓頂平臺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身影。對著光彩璀璨的都市,我卻再也沒有了觀賞的心情。
我沒有再戴上現(xiàn)實恢復(fù)眼鏡,仰頭望向天空。雖然有一些城市的光污染,但在兩千米的高空,稀疏的群星仍在深藍色的夜幕中露出頭來,在刮過天空的寒風(fēng)中閃爍著,如在無聲地低語。
遙遠的星辰,穿過千百光年,將清冷的光輝投向灰幕下的城市。
“孩子,不要害怕,那些霧霾不是世界的全部,只是地上薄薄的飛塵。那些永恒的星星,遠在霧霾之上,從無限的宇宙里,俯視著我們的世界。不管你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它們都在那里,凝視著、安慰著、保佑著所有的人?!?/p>
我想起了童年時媽媽對我說過的話,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們在同一片星空下,但少女卻看不到那些星星。那些星星能給她以生命的慰藉,正如曾給我的一樣嗎?或許很難,很難……
無論如何,我要告訴她那些星星的故事。告訴她霧霾只是一時一地的陰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在那上面,還有無限的空間。在那里沒有什么能遮擋我們的視線,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整個宇宙,看到千萬光年外的點點光輝。
告訴她,那是我們共同的世界。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然后轉(zhuǎn)身向樓梯口追去。
【責(zé)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