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代表作(十首)
造訪
……一次意外的造訪
刀子說,經(jīng)過這里就順便
來看看你
刀子的話里沒有鋒芒
“打攪打攪!”刀子離去時
明亮的刃,投來一道抱歉的目光
刀子是許多人的老朋友
對生活一直所需不多,比如
只要別人身上一塊模糊的傷疤
——從不感知疼痛,甚至
沒有耐心聽完一聲尖叫
但它熟知我們粗枝大葉的生活
記一個冬天
屋瓦上壓著厚厚的雪,母親
坐在門內(nèi)納鞋底
麻雀偶爾來院子里覓食,又匆忙飛去
那是些陽光很好的日子,風(fēng)從高高的云天外吹
過來,帶著
苦楝樹的氣息
那也是一個平靜的冬天,父親一直在做家具
院墻上的枯藤長長的,仿佛長過了人的一生
時日緩慢,雪水滴答,辛酸之物悄悄融化
我在劉集鎮(zhèn)教書,放寒假,閑逛,寫詩
年關(guān)將至。過罷年,小妹將出嫁,而在重慶打工的弟弟
還沒有回來。母親
常常走到門樓下朝村口張望
煤矸石路上,偶有從徐州開來的班車。每當(dāng)煙塵散盡
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來更加寂靜
如果多站一會兒,遠處,祖父母的墳便依稀可見
——他們?nèi)ナ蓝嗄?,?dāng)時,己很少被提及
路
它受命成為一條路
受命成為可以踏上去的現(xiàn)實
它拉緊脊椎扣好肋骨因為人多,車重
當(dāng)大家都散了,它留在原地
在最黑的夜里,它不敲任何人的門
它是睡眠以外的部分
它是穿越喧囂的孤寂
比階層直,比塵埃低,比暴政寬,身上
印滿譫妄的腳印
當(dāng)它受命去思考,蟋蟀開始歌唱
它廢棄時,萬物才真正朝兩側(cè)分開,一半
不知所蹤;另一半
伴隨它的沉默并靠向
時間的盡頭
傳奇:夜讀——
與她的歡快如風(fēng)相比,我是
木訥的
我想跟上她的節(jié)奏
這怎么可能?我是在
重復(fù)樹葉做過的游戲
風(fēng)吹一遍,她變成了小妖
風(fēng)吹兩遍,她剪燭,畫眉,吐氣如蘭
風(fēng)吹著光線,她像陰影一樣跑來跑去
她說立志做個良家女子,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編造出來,拐進傳說里不見了
但打開書本就會跑出來
不諳世事,讓我叫她
小狐貍,這怎么可能?
她旋轉(zhuǎn),笑,小腰肢
收藏著春風(fēng)和野柳條的秘密
她就像風(fēng),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進了風(fēng)里。沒有年齡的風(fēng)呵
吹著時間那呆板的心
她說不想再回去了,這怎么可能?
夜已深,當(dāng)我合上書本
灰塵閉著嘴唇,月亮走過天井,大窗簾
像她離去時衣衫的飄動
更衣記
舊衣服的寂寞
來自不再被身體認同的尺度
一條條纖維如同虛構(gòu)的回聲
停滯在遺忘深處
在鏡子里,我們不談命運
在酒吧,那個穿著線條衫的胖子
像在斑馬線里陷入掙扎的貨車
長久以來,折磨一件衣服
我們給它灰塵、汗、精液、血漬、補丁
折磨一個人,我們給他道德、刀子、悔過自新
而貫穿我們一生的,是剪刀的歌聲
它的歌開始得早,結(jié)束得遲
當(dāng)脫下的衣服掛到架子上,里面
一個癟下去的空間,迅速
虛脫在自己的空無中
黃昏,在咖啡吧等友人
等到一側(cè)暗下來,玻璃
會重新安插在生活中:
一面鏡子。個中區(qū)別是,它已把
吧臺邊的某人
放進外面街心的人流
——那囂鬧、匆忙之地
我也曾身處其中而不自知
一會兒,我等的人要在那里出現(xiàn)
他也曾坐在這窗前等我
現(xiàn)在我知道了,自己的前半生
是怎樣走過來的
玻璃頂部的天空已藍到發(fā)黑
用不了多久,一間咖啡吧便可以
替下整個世界
或者,出現(xiàn)在遙遠的星群中
空樓梯
靜置太久,它迷失在
對自己的研究中
……一塊塊
把自己從深淵中搭上來。在某個
臺階,遇到遺忘中未被理解的東西,以及潛伏的沖動……
——它鎮(zhèn)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聲——
隱蔽的空隙產(chǎn)生語言,但不
解釋什么。在灰塵奢侈的寧靜中
折轉(zhuǎn)身
——答案并沒有出現(xiàn),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頓,試著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丟回過去
“在它連綿的陰影中不可能
有所發(fā)現(xiàn)。一階與另一階那么相像
根本無法用來敘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歡轉(zhuǎn)折,使它一直無法完整地看見自己。”
后來它顯然意識到
自己必將在某個階梯
消失,但仍拒絕作出改變。固執(zhí)的片段延續(xù),并不斷抽出新的知覺。
“……沿著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從茫然中遞來的扶手。”
金箔記
金箔躺在紙上,比紙還薄
像被小心捧著的液體
平靜的箔面,輕吹一口氣
頃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潰、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東西
錘子擊打,據(jù)說須超過一萬次
讓人拿不準,置換是在哪個時刻完成
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時形成的
還有權(quán)杖、佛頭、王的臉……
長久的擊打,并不曾使金子開口說話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們在手指和額頭閃爍
沒有陰影,無法被信仰吮吸
講古的人
講古的人在爐火旁講古
椿樹站在院子里,雪
落滿了脖子
到春天,椿樹干枯,有人說
那是偷聽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爐火通紅,貫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關(guān)節(jié),連刀子
也不再寒冷,進入人的心臟時,暖洋洋
不像殺戮,倒像是在派送安樂
少年們在雪中長大了
春天,他們進城打工,飲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來
不知所蹤
要等上許多年,講古的人才會說
他的故事,一半來自師傳,另一半
來自噩夢——每到冬天他就會
變成一個死者,唯有爐火
能把他拉回塵世
“因為,人在世上的作為不過是
為了進入別人的夢?!彼麖娬{(diào)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會有著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炭火通紅),比如你
現(xiàn)在活著,其實在很久以前就死去過。
有個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難脫身
但要把你講沒了,也容易?!?/p>
鳥在叫
鳥在叫,在樹叢中
北風(fēng)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從玻璃上擦去
——多少聲音追隨,掠向
另外的空間……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響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橫于屋頂,沉默,穩(wěn)定
漫長一日
由無數(shù)一晃而過的瞬間構(gòu)成
石欄、水、書櫥……
都是被聲音處理過的事物
——我還是離那只鳥兒最近
我站在
它用鳴聲編織的陰影中
新作(十首)
嘉峪關(guān)外
我知道風(fēng)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風(fēng)吹動時,比水、星辰,更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從風(fēng)中消失,帶著叫聲、翅、飽含熱
力的骨骼
多少光線已被燒掉,我知道它們,也知道
人與獸,甚至人性,都有同一個源泉和夜晚
我的知道也許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許微不足道
在風(fēng)的國度,戈壁的國度,命運的榔頭是盲目的,
這些石頭
不祈禱,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許多年了,我仍是這樣的一個過客:
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
一顆反復(fù)出發(fā)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
過洮水
山向西傾,河道向東
流水,帶著風(fēng)的節(jié)奏和呼吸
當(dāng)它掉頭向北,斷崖和冷杉一路追隨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從碌曲到卓尼,牧羊人
懷抱著鞭子。一個莽漢手持鐵錘
從青石和花崗巖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聞鐘聲,看念經(jīng)人安詳?shù)貜慕稚献哌^,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動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會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邊,鏨子下的老虎正棄惡從善,雕琢中的少女
即將學(xué)習(xí)怎樣把人世擁抱
而在山中,巨石無數(shù),這些古老事物的遺體
傲慢而堅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沖撞、擺脫、誕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與暴力的邂逅
粒粒細沙,在替龐大之物打磨著靈魂
地平線
它不是繩子,不能
用來綁縛。所以,它從不靠近,
以免為人所用。亦不會像鞭子那樣
呼嘯而來:它沒有要強加給我們的東西
它落向所有國家,以示界線無效
它落在歷史中,以證實
時間那虛擬的外延是存在的
——世界從不曾一分為二
我們相遇的地方,天空會自然地垂下來
觸碰大地
割裂的墻垣,中斷的革命,盛怒的
海水、大漠、高峰,有人
從那里返回,額上鍥刻的曲線
和遙遠、無限曾取得過聯(lián)系
地圖,炊煙、杯口的圓弧,都帶著地球腹內(nèi)持續(xù)的
顫動
而繃緊的琴弦,會演奏我們內(nèi)心的街道和潮汐……
那是已轉(zhuǎn)化成聲音的線,可見,有呼吸
能夠被聽取
沙漠
——這從消逝的時間中釋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無法探究發(fā)生過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沒有個性,沒有記憶,也許
能從指縫間溜走的就是對的
狂熱屬于革命,無邊荒涼屬于失敗者
只有失去在創(chuàng)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們的大小。而最大的風(fēng)
在它們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見
又見大漠
又要為偉大和永恒驚嘆
而這一望無際的沙,卻只對某種臨時性感興趣
沙丘又在地平線上移動。任何輝煌,最后
都由這心灰意懶的移動來完成
裂紋
細長,且不再加長
因為已夠了
——突然流血的手指
認出了反對觸摸的事物
你聽見呻吟
聽見抑制住顫抖的軀體
——它沒聲帶
卻更具說服力
它自身無痛感
也沒有愧疚
它不曾告別
卻能于不知不覺中歸來
它穿越往昔
從不對時間作出評判
在所有的仇恨中
它最接近無辜
賣瓜人
他把板車停穩(wěn),一車西瓜
像圓滾滾的好頭顱
天太熱。這個壯實的小販,赤著上身,手持
瓜刀的樣子很酷,像劊子手
不過,他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強大,剛剛
被人從勞動廣場趕出來,來到這
靠近火車站的小巷口
是的,他有刀,但只殺瓜,更多的時候
使用秤、筐子、計算器。作為一個
生不逢時、混跡在我們中間的劊子手
斷頭臺一直在他心中
稱瓜時,他會算一算盈利,順便清點出
那些可以上斷頭臺的人,心里
便會咔嚓一聲。那是
火車站墻壁上大鐘發(fā)出的聲音
而一根看不見的秒針,則一直咔嚓咔嚓咔嚓
在他腦海里走著,仿佛充滿憤激的時間
在替某些人解決他們的仇恨
一陣風(fēng)
一陣風(fēng)明了蜘蛛的苦難
調(diào)整了它掛在樹杈間的羅盤
它經(jīng)過貓的窗子,教堂尖頂?shù)氖旨?/p>
碰到過收集回聲的人
經(jīng)過畫著吉他的墻壁:那遙遠的星座
經(jīng)過郵筒:穿雨衣的男子
它給狗兒送去新的感觀,讓它在
帶電的吠聲中碰見陌生人
經(jīng)過廣場,經(jīng)過雕像不存在的未來
經(jīng)過一排懸鈴木時,突然
變得猛烈,它搖撼那從不發(fā)聲的鈴鐺
仿佛認出了,粗碩樹干里被困住的
另外一個焦急的軀體
繩結(jié)
繩上有個結(jié)。繩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個死結(jié)。任你怎么用力也無法
把它從里面拉出來
通常,繩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線上
但它內(nèi)心起了變化,一個結(jié)
變成身體突然陌生的部分,被縛住
并于繃緊中一再被確認
如同連自己
也不肯放過的仇恨,這用力
拉拽過的結(jié)已很難憑回憶解開
——它認出了思慮無法捕捉的東西
束緊它,不松開。
影子
跟隨,并希望我們每次
轉(zhuǎn)身時,都能看見它
在看似猛烈的搖晃中平靜地
表達不屬于它的焦灼
當(dāng)我們沉思,它不參與那沉思
它是世界上最深的緘默
顯現(xiàn)的形狀我們
留在生活中的把柄
但從沒有誰能真的抓住它
當(dāng)我們起身,它也從
復(fù)雜的形勢中抽身而出
隨時變形,并用變形
保留一種很難被理解的真實
追隨光對我們的
另一種敘述;觸摸世界以其
從不曾有事物感覺到的手
常常不被注意,像不存在
但它從未離開,只是我們
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偶爾,也會用突然的出現(xiàn)試圖
嚇我們一跳
但當(dāng)我們朝它問詢,甚至吼叫
它卻認為
有聲音的事物都是荒謬的
蜘蛛
它忙碌、餓、短視
要在震動中憑借感覺覓食
總在修修補補,因為網(wǎng)總被毀掉
因為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
樹在搖晃,門窗和柱子也會突然斷折
它有八條腿,但終其一生,生活
從不曾出現(xiàn)過八個方向
——實際上,它吃得并不多
卻要不斷吐出黏液,吐出
遠遠超出其內(nèi)臟的重量
提心吊膽,為世界制造荒涼的角落
使盡手段捕殺更弱小的生靈
這個心藏毒液的家伙,像一滴陰影
敏捷地奔來又匆匆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