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雨
“霹靂手”郭豫章
“從小在客家聚居的贛南農(nóng)村長大”的郭豫章,自陳“對自然、對人世”有著“樸實而真切的感受力”。郭豫章將自己的一本詩集命名為《南方的曼陀琳》,于是除了“杏花春雨江南”的各種古典意象在詩中疊沓出現(xiàn)之外,南方濕答答、黏糊糊的“梅雨”天氣也被詩人一股腦兒塞進(jìn)了詩歌。據(jù)說唐代詩人許渾詩中多見“水”字,江、河、云、雨、波、浪等詞積簡盈牘,過眼皆是,因而有“許渾千首濕”之稱。豫章又名“洪”城,故而水量更大,滿篇不是“雨水滂沱”,便是眼淚在飛。與許渾“滿天風(fēng)雨下西樓”的凄清愁人相比,豫章也“把風(fēng)放進(jìn)來,把雨放進(jìn)來”了。
郭豫章對在詩歌里雜糅進(jìn)新詞語頗感興趣。例如“我在百度里搜索對你的愛”,試想在百度里搜索出來的愛能是什么?是“花好月圓”,“桃紅柳綠”,“宵立風(fēng)中”,“流年似水”,“潸然淚下”,“香消玉殞”,“破繭成蝶”。但有個問題是,雅極而俗。詩人“把一地的花瓣留給梅江,把一世的情留給誰誰”,然而留給讀者的是什么呢?
郭豫章的詩追求的是“你儂我儂”的抒情風(fēng)韻,時不時還白落梅附體地來一嗓子“一見鐘情只是一剎那,卻耗盡了我一生的纏綿”,然后拈出一個李玉剛的蘭花指:“像宋詞一樣豐滿而感傷的黃昏。”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忌用替代字。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雖說“隔”到姜白石、吳夢窗的層次,也未嘗沒有一種霧里看花,朦朧綽約的美感。
詩歌追求的是“混然天成”,郭豫章的詩已有混然之功,然而惜未達(dá)天成之狀。也許這樣的警句,表露了詩人愿意從頭再來的決心:“在出發(fā)的地方再次出發(fā),在開始的地方重新開始。”
“傳道者”牧斯
牧斯認(rèn)為自己“天生就應(yīng)該是個詩人”,然而從其詩歌的敘述方式來看,他倒更像是一個教堂里的牧師。當(dāng)然,過分自覺的詩人,有時和牧師是一回事,那就是變著法兒不斷宣說自認(rèn)為是高深且正確的東西。
作為牧師的牧斯,在詩歌中宣說著“一切的意義”:“只要你信——他們就會存在。”宛然“因信得救”的節(jié)奏。當(dāng)然,為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詩人面目,避免被誤認(rèn)為釋迦、基督的宗教信徒,詩人還刻意在詩中標(biāo)明“我說的不是菩薩”。就算說的真是菩薩又如何?只要詩歌本身足夠優(yōu)秀,也自有其不朽的價值。不過《致一切的意義》一詩的文字,不會比艾克哈特大師的講道更具詩意。無論詩中繞來繞去說不清楚的這“一切”是否有意義,都不會是詩歌的意義。
然而牧師們往往覺得信仰“真理”至為優(yōu)越,以至于只要在詩中思考一下所謂“真理”,詩便仿佛華麗麗升級,優(yōu)越感也遠(yuǎn)逾于眾人。他們自以為見你所不見,知你所不知,啰啰嗦嗦地好為人師,言語中自然少不了“我”對“你”的諄諄誨喻,諸如:
“你也沒法分辨現(xiàn)實與未來的關(guān)系,
你也沒法看清——我們的文明渡往何處?
你也被囿于小城,為命運(yùn)奔波,
你也可能慢下來思索……”
《詩》一詩中,作者更以21個“不是”,對讀者的頭腦狂轟亂炸,這與其說是“機(jī)鋒百出,自言自掃”,不如說作者自己也沒有弄明白到底“是”些什么。連篇累牘的“廢話”,早已將詩撕裂得什么都“不是”!
在此我們不妨讀讀美國黑山派詩人查爾斯·奧爾森的作品。奧爾森的《麥克西慕斯之詩》系列,堪稱用詩歌進(jìn)行哲學(xué)思考的典范。姑列其一首如下:
有人只愛形式
形式進(jìn)入存在
僅僅只是在
事物生成之時
而事物來自你自己
來自干草和棉稈
來自街頭垃圾、碼頭、野草
都是你帶來的,伙計
來自一根魚骨頭
來自草,來自愿望
來自顏色,來自鐘聲
來自你撕碎的自我
“裝模作樣”的水筆
能夠打動人,是當(dāng)代詩歌最缺乏的品質(zhì)。只有詩作達(dá)到無技巧的境界,將豐富的內(nèi)涵訴諸淡淡的敘說,才能舉重若輕、淡而有味。假如反過來,舉輕若重,將單調(diào)的意思作沒完沒了的鋪展,那么整首詩就會變得相當(dāng)不同。水筆的組詩《黃金戰(zhàn)船》,就是這么個例子。
不過一條觀賞魚,因為有了一個牛逼的名字——黃金戰(zhàn)船,便使得整首詩瞬間仿佛“高大上”了一般。而詩人給它取了一個更為牛逼的名字——孤獨,這就成了組詩全部的主題,我十分佩服詩人有本事圍繞“孤獨”兩個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軌列車開了老半天,都不知開到了什么地方。
因為“我活得很窩囊,說話做事謹(jǐn)小慎微”,所以也只能在詩中“裝模作樣”。詩人對孤獨說:“活得這么直接,有意思嗎?”自然是開始裝模作樣的節(jié)奏。于是高深莫測的學(xué)者,克里米亞的人民,披著黃金鎧甲的戰(zhàn)士,都跟一條魚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聯(lián)系。如果這條魚不叫孤獨而改稱招財,這篇分行的玩意兒也就什么都不是。詩人曾說:寫詩不過是為自己的靈魂撓癢。看來這位朋友的笑點,一定很低。
“雞毛撣子”彭華毅
如果說生活是“一地雞毛”,那么彭華毅的詩就是一柄雞毛撣子。
據(jù)說,制作一柄雞毛撣子所用的雞毛,要取自近千只雞,因為只有雞的脖子和翅膀之間的一小段羽毛才能用來做撣子。若是一柄上好的雞毛撣子,則上百只公雞中也只有一兩只的羽毛能達(dá)到要求。也就是說,要在數(shù)十萬只雞中選出羽毛,再經(jīng)十幾道工序,歷時一月左右,一柄上好的雞毛撣子才能誕生。這正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奧義相近。
顯然,彭華毅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毅力來制作一柄上好的“雞毛撣子”,而是在生活的垃圾站中回收人們棄如敝屣的雞毛蒜皮,雜湊成詩。在垃圾堆里搗騰久了,感官也難免出些毛病,譬如把銅綠看成翡翠,鐵銹當(dāng)作桃花什么的。詩人環(huán)繞一個“環(huán)”繞了半天,沒繞出精彩的語言“雜技”,倒把自己套牢在里面,詩歌也早就不知滾到哪里去了。好在讀者們都驚呆了,弄不清這到底是“技術(shù)失誤”還是故意搞笑。
彭華毅有一種“瑣碎的才華”,他可以用瑣碎的方式來反諷生活的瑣碎?!缎℃?zhèn)情事》堪稱這方面的代表。別林斯基評論果戈理的反諷時說:“作者不插入任何箴言,任何教訓(xùn);他只是像實際那樣描寫事物,它們究竟怎樣,他管不著,他不抱任何目的地去描寫他們,只為了享受描寫時的愉快?!薄耙环矫婷宰碛诿鑼戔C,同時也激發(fā)人們對它的厭惡?!迸砣A毅對描寫猥褻的迷醉庶幾近之,只是他似乎無意“激發(fā)人們對它的厭惡”,而是在詩中扮演一個地攤小報的惡俗記者,編織著雞毛蒜皮的花邊新聞吸引眼球。即便生活是一地雞毛,也沒有必要把詩歌也寫得如此毛毛糙糙?,嵥閼T了的彭華毅大概并不清楚,從作為八卦新聞的《購物狂信用欺詐,出墻女吞服砒霜》到作為世界名著的《包法利夫人》,到底相距了多遠(yuǎn)。
“驚水之鳥”雁飛
讀著雁飛的詩,我總會想起卡夫卡那篇名叫《地洞》的小說?!兜囟础分旋B鼠般的“我”時時處于驚恐之中,惶惶不可終日,“即使從墻上掉下來的一粒沙子,不搞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毖泔w的謹(jǐn)小慎微也大略如此。一只是“驚沙之鼠”,一只則是“驚水之鳥”。
大雁是群居動物,飛行時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儼然集體主義精神的亮相。一旦落單成失行孤雁,則不免憂懼惴惴,小心翼翼。
雁飛瑟縮自忖著“我們只是一群可憐的行尸走肉”,或“不過一杯水而已”。他靠著想象去猜疑外面的世界,覺得“下雨也下得那么嚇人”,并杞人憂天地“為飽受雨患的大地?fù)?dān)憂”。面對這樣的世界,他不堪忍受,希望自己“果真是一粒塵埃也好”,得出的結(jié)論是“活著,就必須忍受無奈”。還得靠著開明的妻來開導(dǎo)他說:“這就叫做塵世?!?/p>
人生在世,總免不了“煩惱”與“恐懼”。大多數(shù)人對此見慣不驚,但雁飛卻對此心有余悸。在詩中,他顯出如此的敏感瑣碎,如此的煞有介事,使讀者也難免為他的驚恐而困惑:這位詩人是否太過膽小善良,以至于把窗外的一切都當(dāng)成了災(zāi)難恐怖片?
雁飛說:“詩是生活的真相,是我回到內(nèi)心時所看到的世界?!毖泔w內(nèi)心世界的真相,似乎是個被外面的江湖世界嚇怕了的小孩子。雁飛是微弱的,就像卡夫卡一樣微弱,卡夫卡說,“一切障礙都能摧毀我”,而雁飛則神經(jīng)軟弱地覺得,“一杯水,微弱的一杯水/我們小心翼翼地捧著/卻只要輕輕的一口氣/就會吹得它翻江倒?!?。這是雁飛對世界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