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傳勝
有人說,認識一座城市,只須看她的古跡遺存;認識一方地域,不妨了解她的村落民風;認識一個村莊,有待考究她的先賢后輩。
防里,一個有著1668年歷史的古老村莊,地處分宜和安福的交界處,門前的楓溪河汩汩流淌千年,成為地域之分的天然界標。防,指交界的地方;里,取孔子“里仁為美”之說,“防里”這個名字,寄予祖先對仁德之居的期許和向往。
防里之美,美在生態(tài);防里之雅,雅在文化;防里之貴,貴在清門。防里有對聯(lián):“紫云前白云后峰環(huán)嶺峙依然余山勝概,流水東止水西湍繞汲廻猶是渤海遺風。”此對聯(lián)氣勢恢宏地敘說了防里的歷史淵源和現(xiàn)實美景。
村史記載,防里有三姓,主姓歐陽。自立村以來先后考取進士19人,占全分宜縣進士的三分之一,成為遠近聞名的“進士村”。古時官員經過這里,“武官必下馬,文官必下轎”??梢?,歷史上的防里有過怎樣的尊榮與顯貴。
初到防里,也許感受不到她的奇特,就像看一部書,她的封面平凡得不足以吸引讀者的眼球,但當你沉下心來品讀,才會發(fā)現(xiàn)她的博大深邃。同樣,只有你融入這個千年古村的歷史,才會穿越時空的羈絆,燭照出她那厚重文化中的陰影,感受到歷久彌新的文化活力。
崇文好學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弊x書好比鯉魚躍龍門,乃科舉取士的重要途徑,改變人生命運的絕佳出路,更是提升自我修養(yǎng)的必然選擇。
我們不能簡單否定古人讀書的功利性,今天我們依然沿用讀書考試選拔人才的模式,只是方式方法上有所改進。
防里村的好學尚文,從文化景觀中便可見一斑。村前,有一處頗為知名的景點,號稱“筆墨紙硯”,即通常意義上的文房四寶。筆,指依山而建的文昌閣,寓意文化昌盛;墨,指星拱橋,紀念學子星夜發(fā)奮苦讀;紙,指村前的大草坪,似一張鋪開的白紙,可寫錦繡文章;硯,指硯子臺,方圓72平方米,寓意孔子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據說,村里每中一名進士或舉人,就在村口種一棵樟樹,從如今那群郁郁蔥蔥的古樟,便可想象出當初文星的了得。眼前的這些樟樹,百歲以上樹齡的多達百余棵,樹齡最高的達1048歲。
祠堂里還有一塊牌匾:“祖孫父子兄弟科甲。”乃清朝道光皇帝御筆,褒獎兄弟、父子、祖孫三代同榜進士,“一門三代四登科”。該村的歐陽紹祁是新余市最后一位進士,并是第一位出國留學生,1909年公派留學日本東京政法大學,啟程前曾與宣統(tǒng)皇帝合影。正是讀書之風成就了防里學子的事業(yè),也傳唱了防里千年的詩書佳話。
在防里,歐陽玄是村中高官,位居正二品,也是元朝著名文學家、史學家,曾任《遼金宋史》總裁官,主編《經世大典》和《四朝實錄》,與虞集、揭奚斯、黃譜三人并駕齊驅,為“元代文人之冠”。在京期間,歐陽玄還“三任成鈞,兩為祭酒,六入翰林,三拜承旨”。斯時的朝廷高文典冊,多出自他的手筆,文章、書法均極負盛名,海內名山大川、釋老之宮、王公墓隧之碑,也都以出其手為榮。防里先后出過百余文官,絕大多數皆著書立說,在學界頗有見地,開一代風氣之先。
防里元代進士歐陽貞之父歐陽自強,早年潛心理學,后又熱衷文學,絕意功名,不樂仕進,潛心讀書著述,學界稱他“意山先生”。開辦學堂,廣納學子,專門修建了一座書院,取名“意山樓”。元詩四大家之一的揭奚斯為之書匾并作記,至今懸掛于書院屋檐下。元代延佑、至順年間最負盛名的文學家虞集也為之賦詩。學堂聲譽鵲起,口碑相傳,一時出現(xiàn)排隊等讀的景象。明代太常寺卿黃子澄就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在這里讀過書的進士有十多位,足見當時學堂的實力和影響。
而今,防里的諸多先賢已化作浩瀚歷史中的一抹印痕;然而,讀書尚文的風氣依然。
貞節(jié)坊
貞節(jié)牌坊為中國特有的建筑藝術形式,專為表揚彰婦女的貞潔而立。漢唐時,婦女所受壓迫遠較后世為輕。自宋代中期推行程朱理學,婦女越來越被封建禮教壓得不能翻身,妻子要為丈夫盡許多義務,最主要的是生兒育女和恪守貞操。
貞操是個比較籠統(tǒng)的名詞,內涵大致分為婚前、婚后兩種,而婚后又分為夫在、夫死兩種情況。一個女子,如果能夠一輩子不和任何男子發(fā)生性行為,或一輩子只和丈夫一人發(fā)生性行為,才叫保持了貞操;如私通、再嫁、被施暴等,都叫“失貞”。女子在婚前要“守童貞”,婚后夫在要“守貞”,夫死要“守節(jié)”。
防里完整地保存了一座“貞節(jié)坊”,記載著段氏和劉氏一對妯娌為夫守節(jié)的悲凄人生:歐陽行和歐陽濟兄弟常外出經商,最后客死他鄉(xiāng)。歐陽行之妻段氏,23歲便守寡。劉氏自幼許于歐陽濟,及笄之后,抱著亡夫靈位行合巹禮。妯娌二人守寡后,互勉勵,相扶持,言笑不茍,日子過得十分清苦,咬菜根,共織紉,甘貧守節(jié),人皆敬服,被奉為閨闈楷模。因劉氏姐夫彭世芬時任福建邵武知府,嘉許妯娌二人,遂捐建貞節(jié)坊,以訓導后人。
類似的貞節(jié)女子,古代并不鮮見。清代學者方苞的《康烈女傳》寫:康烈女是商人女兒,許配給貧家之子張京,還沒過門張京就死了,康烈女即以張氏媳婦自居,上吊自殺殉夫。張家原是個破落之家,張京父親品行不好,被人瞧不起,由于康烈女一死,張家馬上身價百倍,在京師出名。有幾人知曉名氣背后康烈女付出的慘痛生命代價呢!
據《古今圖書集成》記載,“烈女”、“節(jié)婦”唐代只有51人,宋代增至267人,明代竟達36000人,而到了清代,僅某縣就有2200多人。這是一個驚人數字。寡婦守節(jié)多數是思想荼毒后的“自愿”,但在更大程度上還是迫于現(xiàn)實壓力的無奈。幾十年的寡居,青燈熒熒,孤眠獨宿,個中矛盾與痛苦,實在難以想象,也難以為外人知曉。時光耗盡她們的青春,并沒有賜予她們期許的榮耀。
這種“烈女文化”,是中國封建文化中的“罌粟花”,貞節(jié)牌坊無疑建立在婦女的冤魂上。
防里清門
封建官場的普遍現(xiàn)象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某一圈子中有人官居高位,圈子中的親朋好友便“雞犬升天”;反之,某一圈子中有人官場失勢,他的“身邊人”也會受到牽連,縱使兩袖清風,也只能“靠邊站”。
明代內閣首輔嚴嵩妻子歐陽淑端是防里女子,這是官場“好大一棵樹”,足以蔭庇很多人,甚至形成一個官場產業(yè)鏈。然而,防里子弟偏不走東南捷徑,而走一條皓首窮經的苦讀取仕之路,既無人攀附嚴嵩而飛黃騰達的,也無人受嚴嵩牽連而遭牢獄之災的。這在中國歷史上,實屬罕見的奇特現(xiàn)象,故而被史家譽為“防里清門”。
防里學人多耿介之士。嚴嵩入閣時間長達21年,歐陽氏族人因為與嚴嵩有姻親關系,主動避嫌,竟然沒有一人參加科舉考試,沒有一人攀附這棵“大樹”以求取一官半職的。這主要因為身為宰相夫人的歐陽淑端,品行端正?!都易V》贊其“助公食貧力學,比貴不失素風,與公白首相敬”。在祠堂門前,我們看到一排長長的石碑,每一塊碑上都開孔,這象征通過科考等走正路而謀取的官職;如果是依靠捐錢等歪門左道換取的官職,則石碑上面不能開孔。
防里學人也多清廉之士。那些防里的文官,很多人無產無業(yè),終身受窮,卻為地方百姓辦了不少好事實事。歐陽玄任蕪湖縣尹期間,頂著各種壓力,盡行釋放被地方豪強虐待的奴婢,徹查多年不決的疑案懸案,使蒙冤者重見天日。在他的精心治理下,蕪湖縣境“嘉禾生野,飛蝗不入,蠶熟成繭,夜不閉戶”。歐陽瑾在外為官40余年,歷任兵、刑、工、吏各部主事、郎中,太仆事、大理寺少卿,奉天府尹,順天府尹,戶部侍郎(正二品),倉場總督等職,辦事周密,恪守清廉,政績卓著,朝中人士“莫不仰其清風”。
歷史有時像一場游戲,讓人啼笑皆非。嚴嵩風光的時候,防里儒生們避嫌不親,沒有得到誰的嘉許;嚴嵩倒霉之時,就有人“惦記”他的姻親,撥弄一些是非。這種歷史的顛倒,直到清官海瑞微服尋訪,弄清事實,欣然題寫一聯(lián):“北來見懿昭聆眼閑看門上莠,南行懷召杜芳心猶戀縣前花?!狈览镒拥懿琶馐軤窟B。
是的,歷史畢竟是由人民書寫的。待到吹盡狂沙,塵埃落定,人們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防里之所以為世人稱道,根本在于褒揚了為人的善良、正直與無私。在防里祠堂張貼的林則徐《十無益》,道出了防里人的修身之戒:“存心不善,風水無益;父母不孝,奉神無益;兄弟不和,交友無益;行止不端,讀書無益;做事乖張,聰明無益;心高氣傲,博學無益;為富不仁,積聚無益;劫取人財,布施無益;不惜元氣,服藥無益;淫逸驕奢,仕途無益?!倍枪皹蛏显O計的八個臺階,昭示的又是防里人應有的胸襟,“笑迎八方來客”。
防里不“防”,只因“里仁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