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柔
三年前我在的地方,適合做夢。距省城二百多公里,隔著金沙江,對面是四川;學校就坐落在江這邊的一個山包上,抬頭滿眼蒼莽,雖不是在泰山,但已經(jīng)小天下。我知道,我已經(jīng)來到云南北部的邊界,并將長久地在著,每夜枕著深切下去的大江安眠。與我同路分配到這里的是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年輕伙子,整個學校,就我們兩個二十多歲的老師,教著全校二十一個學生,學前班到三年級,我們像包工頭,融語數(shù)體美思于一身。上下課,早起晚睡的時點,靠的是一塊鐵軌的斷片。這里不通車路,更不必說鐵路,但那塊鐵軌的斷片,我們來之前,已經(jīng)掛在大門口那棵老核桃樹上,兩個人輪流敲“鐘”,聲響傳遍整個只有一百多口人的村莊,隨即,傳來學生們歡樂的笑聲。
我們一個周或半月到山下的鄉(xiāng)街買一次菜,一次一蛇皮口袋。為對付下雨道路阻斷,兩人又在學校旁邊開墾了一小塊菜地,荒蠻之地,誰開墾,就歸誰,在那里是一種常識;撒上菜籽,又養(yǎng)了幾只小雞崽,待菜熟雞大,約幾個打工回村的大哥,以佐酒。他們的娃娃在我倆手中,又是彝族,酒量很大。手機信號是基本沒有的,旁邊的村委會也沒有固定電話,每晚和女友通話,我必須枕著湊近床鋪貼墻的一小個角落,那里才有信號,那里像有一個洞,心酸時,想從里面拉出女友的手。
學生們更苦,一到星期五都住校,一日兩餐,每餐都是一個炒洋芋加一個腌菜紅豆湯。吃飯時間,他們像一群小羊,散落在教室和操場邊,看他們吃的那么香,我突然想起課堂上他們朗誦:“秋風起,天氣涼,媽媽為我做衣裳。”關于他們的爸爸媽媽,哦,有幾家,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都在外面淘生活,他們小小的臉上布滿了大山的塵埃。記得他們有個夢想:最想去的地方,是昆明動物園,去之前,他們要準備一套新衣服,一把雨傘,他們上自然課學到,城里都是高樓,沒有躲雨的瓦檐。還有三瓶水,一瓶媽媽的,一瓶爸爸的,我也要一瓶。他們知道好像要買門票,進去后,不能隨地大小便。接著就是一個個問題,老師,能不能騎我家的騾子去,它看到課本上的斑馬,會不會打架;有沒有比電視里的大象更大的動物,在里面可不可以不說話;那里的云,是不是不會飄走,我要滿滿扛一包草,帶去給小鹿吃,我在白雪公主的圖書里見過小鹿的,它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然而,暢想到底,他們只是聽我這個省城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提起過昆明這座唯一的城市,有個動物園,里面有一群猴子,以及許多的鳥,關在籠子里。
最終,我也沒能帶他們去一次真正的昆明動物園。我知道里面三月的櫻花多么迷人,我知道里面動物們蠢蠢欲動,在復蘇的大地上發(fā)情,我知道里面如織的人潮,對于閉塞的他們意味著熱鬧,驚喜,驚惶甚至是另一個世界。那幾乎是一個夢,在前人或有或無的經(jīng)驗和更多想象之上。他們懂事,非常懂事,我是說他們小小年紀懂得整理自己的床鋪,洗自己的衣服,做自己的飯,懂得小朋友中有生病者就報告老師,懂得天就要下雨,懂得雞叫而黎明,懂得夜降臨四野寂靜宿舍熄燈而眠,懂得小羊吃草為肚子飽,肚子飽就長大了能生娃娃了(記得課堂上我的問題是:小羊為什么吃草?),他們懂得的東西幾乎全跟自己與生命相關,他們似乎非常了解自己,在那樣的大山里,何其渺小,而歲月浩蕩的塵埃何其迷茫,遼闊。每天生活在童年的岸邊,我?guī)缀跤只氐酵?,忘記了金沙江冰冷的江面和強悍的江風。這幾乎也是一個夢,朝陌生荒涼之地伸出手去,我接收到的是記憶的寂靜之光。
后來我調離了那里。但我相信夢不一定總在前面,直線,像箭頭;夢可以輪回,我出來了,但夢里的魂魄仍會回到那兒,繼續(xù)困頓,激情,感恩,與學生為伍,愛著他們。他們的夢也同樣尾隨我出來,山里的云彩飄到昆明,我就在地上仰望,當他們去了一次昆明動物園。
我在地上摸索,禱告,空空蕩蕩,一件掛在金沙江山巔的長布衫,一旦他們住進來,就讓他住得舒服。在我這里,夢,是為了紀念。
他們中的一個,我曾寫過,《記住王小菊》:王小菊,我三年級1班的學生/臉蛋,像沉入金沙江的落日/聽課專心,作業(yè)認真/通紅、黝黑的小手,像露水/剛從夜晚,抽出來,殘留著寒冷的星光/花布鞋,帆布書包,大眼睛/渴求地跟隨,我的手指在黑板上移動/想起十五年前的我,也不過如此,也不過/像她的某個哥哥,或者弟弟/而在湯郎代家小學,有無數(shù)個王小菊/有無數(shù)張面朝藍天的臉,布滿/大山的塵埃。真正的王小菊/最近,身體瘦弱,偶爾暈倒/后來我得知,每個星期五塊錢的生活費/她偷偷省下來,換成一包紅梅煙/周六,走10公里山路,帶去給爸爸抽/她對我說:“我爸爸喜歡抽煙,/沒有煙,他就干不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