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

七夕夜，在鼓嶺上

捉螢火蟲或傳說中會(huì)飛的火

摸黑趕上鼓嶺古堡時(shí)，已有三五桌詩人

在喝酒。來捉螢火蟲的人，個(gè)個(gè)

先喝成了里外通透的蟲子

接著是讀詩，一篇篇，更像是捉蟲前的戰(zhàn)書

按召集者顧北的說法，詩意就是蟲兒，能抓

與不能抓。今夕七夕，山嵐里

有是霧不是霧的東西，我也知

這些人太需要抓癢，明暗中的蟲子

正在他們身體中作祟，大與小，有與無

虛幻的光影，一抓就是一大把

有人派來妙齡少女與我斗酒，她明說

“本姑娘就是被指定來弄你的。”

埋我的人，想在我項(xiàng)背上再披一層沙土和落葉

我已相當(dāng)露骨，指著附近柳杉說

三百年前，種樹的人也種下了我的魂

莫非，你是那繞樹三匝的螢蟲，和火

終于要做適合仙人掌才能做的事，一干人被帶到

古寨石路捕捉傳說中會(huì)飛的小火神

爛醉的人往空中一抓，“哦，我逮到一只！”

展開依然是把空氣。我斷定，一些手

總喜愛在空氣里作亂，一些火苗

明與他無關(guān)，偏要說，自己已經(jīng)很燙手

也有放緩的人，邊走邊說中傳遞著火或蟲

這一朵與那一只之間，帶火的人

與帶火的蟲，互不相認(rèn)，卻明顯有翕動(dòng)的小翅膀

在跑龍?zhí)?，人與蟲火，都忙著

暗地里無中生有，變換身份，或脫胎換骨

誰家藏獒，突然向我們狂聲大吠

我說千萬別咬我，灑家是來捉螢蟲的

那誰說：在它眼里，我們才是一幫賊頭賊腦的螢蟲兒

法華寺 單人房 雙人床

睡不好的人，總以為自己有另一具身體

用來享用夢里江山，或與墻壁說話

清早，從潘維送我的詩集里讀到法華寺

這是在京都，家鄉(xiāng)那座法華寺也已天亮

文字里的，與空氣中的，又讓舌頭

半天轉(zhuǎn)不過彎來，還有這，正躺著閱讀的

臥室，偌大的單人房，偏偏是

無緣無故地置放有一張雙人床

每日醒來，我用過的被子，二分之一

是皺的，另一半完好如初

讓我感到還有該來睡的一半身體沒來睡

哪怕是天下一呼百應(yīng)的同名同姓者

那些寧愿死到一塊的，不虛構(gòu)，唾棄

似是而非的一半，裸呈，而不是多出或少掉

頭痛的是，我們自以為是的身體

老是鬧不清究竟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

晦暗的夜里，依然會(huì)含混地

眠睡于一張單人床抑或雙人床

身體中，有無法探詢的晨鐘暮鼓

小時(shí)就發(fā)誓，不當(dāng)保長不當(dāng)知縣但做陰陽家

這讓我信，一座寺院，會(huì)同時(shí)比

兩只老虎更心事?lián)u晃地行走在相異的泉林間

在黃石國家礦山公園

黃石國家礦山公園的石頭上含鐵又含銅

過渡處并沒有明暗關(guān)系，比善于

使用糅雜手段的大師有更不講理的紋理

我主動(dòng)與同行的陳仲義談到詩歌里

亂中取勝的問題，沒想到

這個(gè)建樹于形式感的詩論家，剛接過話題

就被我一口煙噫住，邊咳嗽

邊羅列出我詩歌里事象，語象及無象間

相互走動(dòng)的關(guān)系，他的閩南話與我的小語種

仿佛拗口才是魅力所在，說最恣意的文字

總是在亂開花中結(jié)出正果，而膽怯者

絕不能窄處生寬，他感慨

現(xiàn)代詩中正在流失的意境，我說沒什么

能逃脫，詩歌與礦石一樣有彼此擁戴的相間色

異質(zhì)共生的還有，在此聚到的詩人們

一群吃青春回頭草的人，同樣

被誰在時(shí)空里做過開合的手腳，令在與不在

有了置換，各自的冶煉術(shù)，也在認(rèn)領(lǐng)

與放棄間，統(tǒng)攝于暗流涌動(dòng)的邏輯

而附近就有亞洲最大的人工采礦坑

有人還在底下作不懈的挖掘，文字的礦井里

也不知道最后一塊石頭是哪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