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生
在生命的歷程中,每個人終生難以忘懷的恐怕只有父母的恩情。這根感情的線索自出生起系在心上,直到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時,還要呼喚一聲“媽——”確實(shí)是這樣的,母親于每個人不只是血肉關(guān)系,而是整個生命的涵蓋。
母愛深如海。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我最疼愛我的人莫過于母親了。母親生了幾個孩子,卻只有我一個男孩,在傳統(tǒng)觀念的支配下,母親一生對我的呵護(hù)牽掛可想而知。兒時我多病,能夠憶起的是我常常伏在母親單薄的脊背上,由母親背著從鄉(xiāng)下到城里,看完病再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我家離城市四里路,母親背著我路上要歇緩幾次,這樣母親仍然是一身汗水。也許我降生在這個人世上就是來折騰母親的,多病的我常常使母親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及至我長大成人,我的安危冷暖饑飽病災(zāi),依然使母親常常牽掛。但坦率地說,母親對我的呵護(hù)沒有糊涂到忘記如何教我做人,這使我懂事后從她善良剛直的品行中汲取了做人的品德而不至迷路。
記得十五歲那年,我被生產(chǎn)隊(duì)派去挖溝,繁重的體力活別說少年的我吃不消,就是身強(qiáng)力壯的小伙子若吃不飽肚子,那活干一天也夠嗆。溝里的稀泥粘在鍬上,如沒有相當(dāng)?shù)牧馐呛茈y甩上岸去的。我滿身糊滿泥巴,費(fèi)盡了力氣也沒有干完那一天分派的活,用大人們的話說,我是抱著鍬在泥溝里摔跤呢。干不完活不能回家,我的堂家三叔干完他的活,過來幫我,才在天黑時挖完了分派的活。三叔人高馬大,正值青年,有的是力氣,可肚里卻無食。別人中午都帶干糧,惟獨(dú)三叔沒有,我就把母親給我?guī)У膬蓚€饅頭分給三叔一個,三叔便也可以墊墊饑了?;丶液笪野淹跍系氖聦δ刚f說了,第二天母親就在書包里又多裝了一個饅頭,讓我中午和三叔分著吃。那年代家家都缺糧食,有的人家等不到麥子黃就斷了糧,三叔家就是這樣。因此,三叔忍饑挨餓是常有的事。母親知道我干的活累,自己嘴里省著,卻把吃食給我?guī)ё?,就這樣,在三叔的幫助下,我終于熬下了半個月的苦活。母親沒有盲目溺愛把我從挖溝的工地上弄回家,將我遮護(hù)在她的翅膀下安逸無憂,實(shí)在是她的聰明。愛有多種形式,讓兒女品嘗勞作的苦累,經(jīng)歷生活的艱辛,在困難中磨練摔打,長一雙堅硬的翅膀,日后遨游人世,這難道不是母親的深愛嗎?
而我,真正理解母親這種深愛的苦心,已是三十歲以后了。
母親性格耿直好強(qiáng),善待他人也樂于助人,周圍的鄰居如有了難處,只要家里條件允許,母親都會不計回報伸出手去。母親時常對我說,誰家都有個難處,人就是在幫幫襯襯中過來的,若能幫時不幫一把,你有了難處咋辦?母親還說,既然幫了就不要想著讓人家報答你,幫不幫是你的事,記不記情是人家的事,若總想著讓人家日后怎么報答你,這事就寡味了。餓著給一口,強(qiáng)如飽著給一斗。
母親的善良無疑具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她活著時幾乎每晚家里都有來串門子的鄰居,三五個人夏天坐在院子里,冬天坐在炕沿上,一只木盒里盛著父親種下的煙葉,他們抽著嗆鼻子的旱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諞著家事農(nóng)事,坐久了才散去。母親一生好強(qiáng),卻命運(yùn)偏偏不濟(jì),后來一場一場的病折磨得她骨瘦如柴。但她沒有被疾病打倒,病愈后仍然坦然地面對人生,善待他人。那些年我最怕的事就是母親住院,算來動手術(shù)她就做過四次,看著她在病床上倍受疾病的折磨煎熬,有時我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地抹掉眼淚。母親最后一次手術(shù)刀口長時間不愈合,每次扶她到治療室換藥我都不敢看她肚子上的那道口子,我躲到一旁去,由姐姐扶著她。護(hù)士拿鑷子藥紗在母親的刀口里攪動,疼得母親喊出聲來,聲聲刺進(jìn)在我的心里。母親人在病床上,病情一旦好轉(zhuǎn),心就飛回了家里,為這事那事操心。往往這時候我心里就不由得生氣,銳聲勸慰她好好治病,別的事不要管。母親不計較我的態(tài)度,嘆息一聲說她死了就算把心操到頭了。我不能再說什么了,母親也不說了,都沉默著,在沉默中彼此用心靈交流。
母親病愈后身上有了些力氣能夠下地走動了,家務(wù)活便不再讓父親伸手,由她慢慢去干。母親說人得動彈著吃,光吃不動彈就成了死人。家里的一份責(zé)任田父親種著,每年到收割時,我都去幫著收割。母親能干動活時,也拿著鐮刀伏在地里揮汗如雨,以后割不動了,還總是惦著在地里干活的我們,頂著毒烈的太陽,提一壺泡好的涼茶蹣跚到地里。我實(shí)在是怕母親經(jīng)不起折騰,歇息一陣就催她回去。她臨走時總要吩咐父親不要下死力干,讓父親悠著點(diǎn)。母親和父親的相濡以沫我是深切地感受到了的,他們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年輕時的事我不得而知,但在晚年,那種絲絲縷縷的相互關(guān)愛常常使我感動,也使我明白了什么是情分和責(zé)任,讓我處處為鑒,時常反省。
有母親在,我心里就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處泊靠心靈的港灣。盡管以后我也成了家,有了女兒,不和父母親一起住,但母親所在的那個家總是給我堅實(shí)的感覺。是的,是一種無可替代的堅實(shí),一種深徹骨髓的堅實(shí),一種能喚起我情感涌動的堅實(shí)。有母親在的日子里,不管我什么時候回家,母親總關(guān)心著我吃了沒有。盡管母親后來精疲力竭,可她對我的那種關(guān)心、牽掛、呵護(hù),仍像一束太陽的光芒直射我的心田,使我感受到那溫暖的純凈、浩大、無私。
如今,母親的關(guān)愛成了我永久的記憶,有時想起來仍使我淚濡雙目。母親的恩情于我難以盡說,她活著時我從沒有細(xì)細(xì)想過,待她永遠(yuǎn)地走了,我才倏然發(fā)現(xiàn),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的是一個令我無法彌補(bǔ)的空曠……
在母親就要離開人世之際,她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抓著她的手,她仍用指甲一下下?lián)钢业氖中?,把她已?jīng)難以表述的牽掛和摯愛毫無保留地傳達(dá)給我。在那一個夜晚,我攥著母親的手,躺在她身邊,聽著她微弱的呼吸,直到天快亮?xí)r我一時迷糊過去,而那時母親就面含微笑悄然地離開我遠(yuǎn)去了。
母親活了六十八歲,這樣的年紀(jì)還算不上高壽。人生過多的磨難和過重的負(fù)荷過早地耗盡了她的心血,使她尤如一盞油燈,油干了燈自然要滅。母親對生死持超然態(tài)度,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時,一再地囑咐我在她死后不要過于破費(fèi),要一切從簡。母親在走到生命的盡頭時還在替我分憂著想,怕我把喪事辦得隆重花銷過大以后日子拮據(jù)。對母親的囑咐我只能遵照,至于別人如何看我毫不在乎。我以為只是心里有母親就行了,對母親的愛和恩情,怎能是一場隆重的喪事就能報答了的?我厭惡那種母親活著時不管不顧的忤逆之徒,在母親死后卻極力營造出哀榮場面以博得孝子名聲的假模假式,那是做給別人看的,這一切與我無關(guān)。對母親的愛除了行為上的表達(dá)外,還應(yīng)該是心靈上的感應(yīng),這才是真的。
母親信佛,等我此后閱讀了一些佛經(jīng),才明白了母親咽氣后面含微笑的含義。佛把人的意識分為八種,最深層次的意識叫阿賴耶識便通過表情顯現(xiàn),一個人一生的善惡莫不在這一瞬間刻寫在臉上,見善相善,見惡相惡。對佛的經(jīng)典我不敢妄加議論。但就我所知,科學(xué)對人的意識的揭示最高層次達(dá)到潛意識,也就是第六意識。阿賴耶識——于我們?nèi)说氖澜邕€是個謎。母親含著微笑離我遠(yuǎn)去了,留給我的是魂?duì)繅艨M的懷念,這懷念會直到永遠(yuǎn)——我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
母親去世后,我把孤單的父親接來與我一起生活。在母親去世十年后,父親也離我遠(yuǎn)去了。
安葬了父親后,我對母親父親留下的遺物做了一次徹底的整理,能用的我留下,用不上的都給了姐姐。物盡其用,我沒有像別人,老人離世后,那些用過穿過的衣物隨之拋之荒野,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在翻撿母親父親留下的遺物時,我的一件棉襖也混雜其間。這棉襖是老式的對襟棉襖,母親一針一線給我縫的,時間大約有十幾二十年之久。棉襖我穿過兩個冬天,以后就再也沒有上過身。棉襖被我閑置是因?yàn)楹髞項(xiàng)l件好了,有了毛衣、大衣,也就想不起來穿了。因?yàn)樯顥l件的改善,這棉襖才沒有被我穿破拋棄而保存了下來,成了母親留給我惟一的物件。睹物思情,望著母親縫下的棉襖,我久久無語。姐姐知道這些年我不穿棉襖,問我棉襖是不是她也拿走。要說,姐姐拿什么我都不會心疼,惟有這件棉襖,我沒爽快地給她。棉襖還是新的,只是里子上有些汗油,卻仍遮掩不住母親烙印在上面的手跡深情。我對姐姐說這是母親給我縫的棉襖,也是留下的一個念想,讓她拆洗了縫好拿來,到我老了的時候再穿。我知道以后沒人能給我縫出這樣的棉襖了,雖然服裝會越來越新潮漂亮,但那和母親的愛無關(guān)。我想,假如到了我也要離世的那一天,我就穿著母親給我縫下的棉襖,即使去了另一個世界,身上也是溫暖的。
我珍藏著我的棉襖,也珍藏著母親對我的深愛,一如母親那樣,坦然地面對我的人生。
如今,我沒有了母親,沒有了父親,但我心中的大地依然存在,溫暖依然存在,常常令我舉首仰望,憶念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