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
他名叫巴桑,一位保持微笑卻面帶愁容的年輕人。
當(dāng)他端給我熱茶和吐司時,指著前面遠(yuǎn)方的巨大白墻說:“瞧,那就是喜馬拉雅呢!你很幸運,今天可看得清楚了?!闭f的是一種吃力并且?guī)е谝舻挠⒄Z。
但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昨天下午,我就來到號稱喜馬拉雅山最佳眺望地的那加闊,天氣溫暖怡人,但云層很厚,我可以遠(yuǎn)眺河谷里一處一處的聚落與農(nóng)村,卻完全不知道喜馬拉雅山什么模樣。吃完晚飯后,荒僻的山村里沒什么事好做,我們早早就睡了。半夜里,我被強烈的白光驚醒。披衣摸索到了陽臺,抬頭一看,老天爺,仿佛鬼魅一般,在前方冷不防升起一面不可言喻的巨大白墻。如此巨大,如此高聳。像是綿延無盡,也像是虛構(gòu)幻影。它看來冷硬堅實,卻又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寂靜雪白,月色把它映照得光耀非常,幾乎是刺眼欲盲;你覺得它是活的,它卻又沉默不語。讓你從心底感覺到威脅,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張口結(jié)舌了半晌,才想到把家人叫起來,要他們也一起看看這不可思議的奇景。
我所住的小旅館,已經(jīng)位于接近3000米的山頂上,但從這里仰望喜馬拉雅,仍然覺得天空被逼迫得只剩一小角,而龐大的山脈還向兩邊延伸,幾乎沒有盡頭,它巨大廣闊得令人著慌,不但自己變得脆弱渺小,在它面前無處可藏,就連我們身處的整個山頭都像是海上漂浮的一葉小舟,一種令人不知所措的比例。我們幾個人交換了幾句贊嘆稱奇的話,就失去了言詞,一起杲立在霧重霜冷的陽臺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第二天早上,我們來到屋頂平臺吃早餐,喜馬拉雅群山好像不記得昨晚嚇過我們,兀自像張風(fēng)景卡片一樣凍結(jié)在那里,擋住了所有可能的視線。面帶微笑卻看起來隱隱憂愁的巴桑走過來,一面幫我倒著不夠燙的紅茶,一面熱心地說:“瞧,那就是喜馬拉雅呢!”我卻沒怎么熱心,“是啊,我昨晚就看到它了?!?/p>
年輕的尼泊爾人巴桑并不因我的冷淡而氣餒,又熱切地問我,從哪里來?昨天去過哪里玩了?今天可有計劃?來尼泊爾做什么?想去奇旺公園看老虎嗎?或者想去哪座山健行嗎?不只是問候,他又積極推銷自己:“我是個好向?qū)?,我背行李,也做飯,你不用?個人,我一個人可以省你很多錢。我可以帶你們走喜馬拉雅路線,或者安那普那路線,或者是朗唐山路線,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媽媽和弟弟還住在那兒?!?/p>
朗唐山,他一手指過去,那也是一群巍巍皚皚7000多米的連綿巨山。白澄澄站在喜馬拉雅的左側(cè),堅實而安靜,遙遠(yuǎn)而縹緲,而這位巴桑,正是那山里頭掙脫出來討生活的小孩。我心動了一下,問:“走朗唐山要多少天?”“只要兩周。”他興致勃勃地回答。我想到遠(yuǎn)方喧囂城市里的工作、小孩的上學(xué)以及種種俗事,嘆了一口氣:“我這次沒有計劃,下一次吧?!?/p>
“那你今天的計劃呢?”
計劃?我有我自己小小的健行計劃,書上已經(jīng)讀過了,應(yīng)該不難走。我們將從那加闊向西走兩個鐘頭約10公里路到張古寺,我要在那里逛逛并吃午飯(我假設(shè)它有餐廳);然后我們要再向南折,理論上再走兩個鐘頭我們會到達古城巴克塔布,那是信徒之城,也是時間靜止在中古世紀(jì)的魔幻城市,我們要在那里休息、進食,并且過夜。
“我可以帶你們走這條路。”年輕的巴桑堅定地說。我此刻突然明白,他并不是旅館的工作者,他幫忙端盤子、招呼客人是為了要尋找工作的機會,他不能讓這些稀少的外國客人輕易地走掉,他有他的生意要做,遠(yuǎn)方山里頭的母親與弟弟對他仍有期盼。
“但我不需要,我已經(jīng)有了書和地圖,我自己可以料理?!?/p>
“山路很不好走,很多岔路,你們會迷路?!?/p>
“不會,我有地圖,我到全世界都自己走路。”
他對我的堅持似乎有點迷惑.沉吟了片刻,他突然又找到一線生機:“但你在巴克塔布要住哪里?”
“我還沒決定?!?/p>
他開朗起來:“我知道有很好的旅館,供應(yīng)熱水,我的好朋友開的,我可以讓他給你一個好價格?!?/p>
“也許,但我不想決定。”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好主意。
“我先幫你訂,你到了去看看那家很好的旅館,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不住?!?/p>
我動搖了,遲疑地說:“也許?!?/p>
他輕快地跑進柜臺,向旅館主人講了幾句話,拿起電話打給另一個人,我聽不懂尼泊爾語,但從那些交涉的口氣與過程中,知道電話的另一端絕不是什么好朋友?!俺闪?,我的朋友會給你一個好房間。3個人會很舒服的,還有熱水,只要……”他詢問似的看了我一眼,“只要25美金一個晚上?!?/p>
在國民所得僅有100美元一年的地方,25美元是一筆財富了,你其實可以自己找到5塊錢一天的地方。但看著他略帶憂愁的笑容,想到遙遠(yuǎn)的朗唐山,我露齒一笑,說:“好吧!”但他是堅毅勤奮的山中小孩,他還沒有放棄:“我可以幫你找一部吉普車,送你下山,這段路很難走,吉普車也是我朋友的,不會花多少錢?!?/p>
我內(nèi)心掙扎了一下,我其實不需要的,但我有機會使某個人快樂一些?!叭绻@不需要花你很多時間的話?!?/p>
“用不了很久。”他一面答應(yīng)。一面箭步?jīng)_出門去,看起來他必須跑到山下的村莊,才能找到他的吉普車。
吉普車好一陣子終于來了,他氣喘吁吁跑在車子后面。那的確是一輛很好的日制吉普車,在這樣的深山里頭更顯示出財富與權(quán)勢。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司機沉默高傲地坐在駕駛座上,并不看年輕的巴桑一眼。巴桑喘著氣向我解釋價格與付款方法,并且仔細(xì)叮嚀我下車后的健行路線。
“你放心,我找得到路?!蔽遗呐氖稚系臅?。
“下一次來,我?guī)闳ダ侍粕?;你寫明信片到這個旅館,他們會留給我,你指定一個時間,給我兩天,我走到加德滿都和你會合?!?/p>
“好呀?!蔽野研欣罘派霞哲?,塞了100盧比在他手上。他嚇了一跳,臉紅了起來,他今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賺夠錢了,但我決定扮演一個無知的觀光客。
我們坐上車,吉普車發(fā)動了,他在后面跟著跑起來:“下一次我?guī)闳ダ侍粕剑沂莻€好向?qū)?,我背行李,我做飯……?/p>
聲音聽不清了,吉普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跌跌撞撞沖了下去。
(摘自《人生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