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前,我沒有尋找和實地觀察過一個分水嶺。原先以為,分水嶺應(yīng)該有一個清楚的標(biāo)志,明晰的界痕,嶺兩側(cè)的植物很明顯是異樣的。其實不是。我們攀上岳峰峰頂,帶路的人說,這兒就是了。我們前后左右地看,找,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
山頂上和下邊一樣,種著花生或者地瓜,一塊挨著一塊,大塊的石頭在地頭上臥著,正好做了地界,石頭旁邊的草長得異常旺盛,一棵葛巴秧子有草帽那么大,我把它四散的秧子攏在一起,小心地把它提起來,發(fā)現(xiàn)它的根須幾乎和秧子一樣長。石縫里長出的景芝開著紫白相間的花。勿忘我是藍(lán)瑩瑩的,藍(lán)得深邃和神秘。步步高是紅,像盛在玻璃杯中的葡萄酒,富有誘惑力。我想,總該有些細(xì)微的東西最終將水明確地分開,比如一塊石頭的傾斜方向可能決定了水的歸屬,一道土梗的位置可能改變了水的流向,一株生在嶺尖上的草或者幼樹可能在水剛剛站穩(wěn)腳跟正在選擇路途的時候?qū)⑺鼈兺瑫r留住。只是我們來尋找讓我們感恩的石塊和草木的時候被大自然無聲地謝絕了。
大約因為飲了分水嶺上最潔凈的水,食了山里鮮美飽滿的果實,這兒的鳥獸生活得特別滋潤。花喜鵲嘎嘎叫著從一塊石頭飛到另一塊石頭上,它展開的雙翅漂亮得令人吃驚。鵓鴿崖上的野鴿子被我們驚飛,它們簌簌飛翔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野顯得格外地響。在一塊巨石上,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只貓頭鷹。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生活在大自然中的貓頭鷹。我們用望遠(yuǎn)鏡眺望的時候,它猛然出現(xiàn)在鏡頭里,我們不知道晝伏夜出的貓頭鷹為什么會在白天出動。它縮著頭,斂著翅,靜靜地蹲在那里,偶兒發(fā)出一聲鳴叫,最后我們悄悄地離開了它。
我們是從洼陡水庫出發(fā),順著一條嘩嘩流淌的清亮的小溪逆流而上的。起初,我們是想找到這條溪水的源頭。一路上,溪水忽而很急,流出很大的響聲,更多的時候流得舒緩,無聲無息。這樣的地方水就很寬,漫過一大片平地,并儲了很深的清水,繁衍出很多魚苗,把手伸進(jìn)水里,魚兒會圍攏過來,把你的手背碰癢。水流急的地方水就窄,踩著露出水面的亂石,可以輕巧地跨到對岸。溪邊是濃密鮮嫩的青草,幾頭黃牛在那里大大方方地吃草,幾個少年在草地上翻滾打鬧。樹干上,迎著水流掛著一縷縷枯草,摻和著不知什么植物的莖蔓,標(biāo)示著水流曾經(jīng)很大。它是怎么陡漲起來,又是怎樣一點點落下去,恐怕沒有人看完整個過程。在接近我們認(rèn)定的源頭的地方,一條溪變成了幾條溪。我們順著其中最大的一條往上找,結(jié)果找著找著就不見了。我們的愿望是找到一個具體的源,比方一汪泉,可是沒有。再往上,我們所走的路其實就是水遺下的路了,水的印痕深深地留在路上,可以看出,它走得是多么慌忙和急促,好象急著去完成一件不可遲緩的大事情??斓缴巾?,水的印痕也沒有了,這樣就到達(dá)了分水嶺。我們最終也沒有找到水?;赝?,洼陡水庫明晃晃汪在山澗里。在另一個方向,巖馬水庫汪了反向而流的水,一片迷蒙,戈河從從容容抑或無可奈何地流進(jìn)水庫里,它的源頭就在我們腳下,在這中間,它走過漫長的曲曲彎彎的路。從巖馬水庫一路走來,肯定會有不同的景致,但我們同樣會被水引領(lǐng)得迷失,走到這個沒有水的分水嶺。實際上,每一次告別和開始的地方都是分水嶺,每一個背離和新生的瞬間都是分水嶺。它是一個存在,不是一個過程,它清晰無比,又虛幻迷離。
山下錯落著許多村莊,和我們逗留的岳峰村一樣,村里的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自己給自己帶來快樂,自己為自己排解憂愁,自己為自己驅(qū)除寂寞,如一株雌雄同株的樹。
在岳峰村,我遇到一位86歲的老人,他在自家院落的一棵柿樹下乘涼,樹上掛滿青青的柿果。當(dāng)時我問他這棵樹的樹齡,他站起來給我說:“70多年了。是我栽的,栽的時候只有指頭粗細(xì)?!闭f著伸了一下手指頭。同伴說,你要是多栽這么幾棵,光這些樹就能養(yǎng)你老了。他說栽了二十多棵,合作化的時候刨得只剩下這么一棵了。
在許多地方,人在不停地遷徙,樹被不斷地砍伐,有多少人能夠守住一棵樹,看著他慢慢長大,有幾棵樹能夠陪著人默默地度過一生?
陪我們上山的岳峰村小學(xué)校長,教書26年,至今還是一個民辦教師,在學(xué)校里,他認(rèn)真地教學(xué),在家里,他開荒﹑種地﹑栽果樹。路過他的蘋果園,他驕傲地領(lǐng)我們看他的蘋果樹,大方地摘下還沒有長好的青澀的蘋果給我們吃,看得出他有一種不為人知的自信﹑自愛和自足。許多年來,他教過的學(xué)生順著水走了,從鎮(zhèn)上坐車到遙遠(yuǎn)的城市,拿數(shù)千元月薪,過他想象不出的生活。每年秋天,他摘下的蘋果順著傍水修筑的公路運走,被城里人細(xì)心地洗凈,坐在空調(diào)房間里一點點啃食,每咬一口都發(fā)出一聲脆響。他仍舊重復(fù)著他的生活,教書,種地,伺弄果樹,領(lǐng)二百多元的工資,吃地瓜干煎餅……他的快樂包含在無聲的勞動里。
村里每一棵老樹下面,都有一段耐人尋味的人生故事。每一縷炊煙升起的地方,都交替著生活的甘苦悲歡。我忽然覺得這些村莊就像長在一棵大樹頂梢或者深藏在樹縫里的一顆顆果實,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悄然長大,慢慢成熟,原汁原味。
“秋天再來呵,來吃果子。”
“再來再來,一定再來。”
我松開小學(xué)校長粗糙厚實的一雙手,立即心生慚愧?!霸賮碓賮怼!蔽艺娴牟恢雷约哼€會不會“再來”,也不敢說什么時候來,我們都是一些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
坐在返城的車上,同伴興奮地說要邀朋友們來,經(jīng)常來。我倒有些害怕起來。我擔(dān)心那些人會把下游的臟污帶來。這兒是一個源。如果把這兒也弄臟了,那可就麻煩了。
孫繼泉:273500山東省鄒城市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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