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 卜昌炯 高詩朦 圖 / 尹夕遠
換個姿勢,還是崔健
本刊記者 / 卜昌炯 高詩朦 圖 / 尹夕遠
崔健討厭“老了”、“教父”這樣的評價。從搖滾歌手到電影導演,于他而言是一種貼近時代的,“自我調(diào)整”而非妥協(xié)。崔健,還是那個有著藍色骨頭的崔健。
自稱沒有專門的演出服、極度討厭在演出過程中換裝的崔健,在10月14日晚的北京工人體育館破了一回例。開場時,他身著鮮紅風衣,重新演繹了自己的經(jīng)典曲目《不是我不明白》。再次出現(xiàn)時,他換上了白色的休閑西裝外套。
這是電影《藍色骨頭》的首映式現(xiàn)場。從換裝這件事上,大致可見崔健對這部電影的重視。作為該片導演,崔健的興奮溢于言表,以至于開場演出結(jié)束后,還未接到主持人邀請,他就提前登上了舞臺。主持人瑤淼只好委婉地讓他在場外再候片刻。
主辦方有意將電影首映式變成崔健的一個小型演唱會。在推介完電影后,黃綺珊、毛阿敏以及因翻唱崔健歌曲出名的《中國好聲音》學員李文琦等挨個兒獻唱。
當晚的高潮是時隔28年后,崔健再度在工體館唱響《一無所有》。1986年5月9日,25歲的崔健穿著樂隊貝司王迪父親的一身農(nóng)裝,在工體館的舞臺上完成了一次史詩般的演出,完全未顧及演唱時一條褲筒長一條褲筒短。那是《一無所有》第一次與公眾見面,卻奠定了他中國搖滾教父的地位。此后幾乎每次演唱會,這首歌都會被現(xiàn)場歌迷點唱,但崔健極少滿足他們,就像鮑勃·迪倫總是拒絕在各種場合演唱自己的成名作《答案在風中飄揚》。
再度演繹這首“開山之作”,崔健并不想簡單地復制歷史。當晚,來自天津一所音樂學校的20名小學生以配樂的形式與他一起完成了這首歌。他們身后的電子屏上顯示著一頂碩大的紅星棒球帽,那是崔健的標志性符號。隨著音樂遞進,棒球帽下不停切換著少年的面孔。
歌曲結(jié)束后,崔健對著臺下觀眾說:“你們看,他們這么小,中國搖滾后繼有人!”這句話他重復了兩遍。他似乎忘了,這一晚他的角色是導演,而非重責在肩的搖滾教父。
第二天早晨,趕往上海宣傳電影的崔健在北京首都機場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有一種連日奔波的疲憊。他用沙啞的嗓音快速回答著每個提問,完全不像半個多月前初次面對記者時滔滔不絕。
現(xiàn)在的崔健,臉上已不見昔日的棱角,曾經(jīng)外露的鋒芒也逐漸被歲月磨平。不再敵視媒體,不介意在演唱會上唱老歌,開始與商業(yè)合作,甚至不抗拒上“春晚”……一些曾經(jīng)被他視為原則的東西,正在被他打破。
崔健將這種轉(zhuǎn)變視為一種自我調(diào)整,而非妥協(xié)。有人曾跟崔健開玩笑,說他越來越不像搞音樂的,暗指他變得世故、圓滑。崔健對此不以為然:“跟某些人比的話,我肯定比他們倔;但在真正倔的人面前,我就變得比較圓滑,這些都是相對而言?!?/p>
“紅色、黃色和藍色/分別代表人的心/身體和智慧/如今這三個顏色/統(tǒng)統(tǒng)被泥土蓋了起來/就像眼前這個社會的大醬缸/多年的政治運動/使人們厭倦了紅色/周圍黃色的肉體/已經(jīng)把靈魂埋沒/只有扭曲一下我自己/抬頭看看上面/原來是少有的一片藍藍的天空……”這是崔健10年前寫下的《藍色骨頭》里的一段歌詞。
53歲的他,如今正在進入被他認為象征著理性、智慧和未來的藍色。那是他生命中的開闊地帶,一方面他仍保持著搖滾歌手特有的敏感、激情、創(chuàng)新和批判性,一方面他也變得寬容和大度,不再為某一具體的小節(jié)較勁,更多時候他愿意去談論形而上。
“絕望的時候我就會調(diào)整或去學習,或者是建立自己的愿望?!贝藿〔涣邇A吐他的人生哲學。他說:“一個偉大的生命也是一個偉大的平衡者?!?/p>
10月10日晚,北京藍色港灣傳奇時代影城地下一層,《藍色骨頭》首次小范圍公開試映。
影片結(jié)束后,主創(chuàng)人員上臺與觀眾互動。一位女生問崔健,電影中出現(xiàn)了男主角父親白花花的屁股,而且他還被穿襠而過的子彈斷送了生殖能力,這些是否蘊含深意。
對此,崔健用一句調(diào)侃化解對方的聯(lián)想:“目前來說,給人看前面還不太容易吧?!?/p>
與其說崔健不愿意觀眾對他的作品做過多解讀,不如說他不愿將這種解讀具體化和固定化?!拔艺嬲磉_的遠遠不止這些。你怎么理解,是你跟電影的事,與我無關。”崔健回答。
53歲的崔健,正在進入被他認為象征著理性、智慧和未來的藍色。那是他生命中的開闊地帶,一方面他仍保持著一個搖滾歌手特有的敏感、激情、創(chuàng)新和批判性;一方面他也變得寬容和大度。
影片中“槍”的設置同樣惹人聯(lián)想,像是隱喻歷史,又像是隱喻權(quán)力。當被問及對槍是否有特殊情感時,崔健一樣予以否認,稱其不過是道具,看點是拿槍的人,而非槍本身。
“1+1必須大于3”是他在媒體面前一再強調(diào)的一個觀點?!拔业娘L格就是不浪費任何信息,最主要的信息大家捕捉到就行了。當然,我也不希望大家被一些信息干擾,所以看到是好事,看不到也沒關系。我做剪輯時的一種理念就是1+1必須大于3,如果小于3,或者等于2的話,那就是電視劇?!?/p>
電影《藍色骨頭》講述的是兩代人的故事。父親鐘振清早年是名特工,性格隱忍,長期生活在暗處;母親施堰萍在“文革”時是文工團演員,熱愛搖滾,追求自由,施堰萍的名字也頗像“試驗品”的諧音;兒子鐘華明顯繼承了父母的特質(zhì),既是一名個性獨立的搖滾歌手,也是一名網(wǎng)絡黑客。在理想與現(xiàn)實面前,兩代人的愛情結(jié)局迥異。
影片涉及了“文革”、同性戀、性等敏感題材,甚至還有人認為影射林立果,從而對其順利過審好奇。崔健表示,雖然審查周期較長,用了半年多,但影片的精神內(nèi)涵并未因?qū)彶槭艿絺Γ翱赡苁前l(fā)現(xiàn)我的出發(fā)點不像他們所擔心的吧”。
崔健透露,影片最初取名《迷失的季節(jié)》,想表達一種“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長在了秋天里”的意象;后來為了讓影片更正面、積極、容易過審,改名為《藍色骨頭》,基調(diào)也相應變成了“我就是一個春天的花朵,正好長在一個春天里”,但故事本身并沒有太多變動。
10月14日,崔健與電影《藍色骨頭》主演尹昉、倪虹潔、黃幻在首映禮上題字。
《藍色骨頭》和《迷失的季節(jié)》均是崔健2005年發(fā)行的專輯《給你一點顏色》中的歌曲,屬于姊妹篇,彼此呼應。崔健2004年在創(chuàng)作這兩首歌時,就把電影想好了。先是“按照詩歌體寫了一個故事大綱”,然后到處找編劇把它寫成劇本。彼時正籌拍《瘋狂的石頭》的寧浩就曾幫崔健尋找編劇。
不過因投資不到位,影片一直擱淺。“當時電影市場特別糟糕,完全不像現(xiàn)在。那時是人找錢,現(xiàn)在是錢找人?!贝藿∫贿吇貞?,一邊力圖說明自己并非沖著票房而來。一直到2009年,北京今典集團入資后,這部電影才正式啟動。
“大家要仔細分析的話也能夠分析出來,它確實是2004年左右的故事。”崔健不介意談論這部電影在時間上的滯后。有人看完電影后,表示片中的黑客形象有點Low,多少與此有關。
這不是崔健第一次拍電影—之前他拍過兩部短片,分別是7分鐘的《修復處女膜時代》和30分鐘的《成都,我愛你》—卻是他第一次獲得獨立剪輯權(quán)?!皼]有最終剪輯權(quán),我是不可能拍的?!贝藿≌f這是前兩部短片給他的經(jīng)驗。
2010年電影拍完后,崔健花了兩年時間進行剪輯和補拍。影片中不斷閃回、插敘、倒敘的鏡頭,某種程度上延續(xù)了他寫歌詞的特質(zhì)—劇本的最后一稿是他寫的。
跨界做導演,崔健收獲了另外一種人生體驗:“做音樂最大的困難是要跟自己打交道,自己是自己敵人的時候特別難對付;當導演是和一群人打交道,需要協(xié)調(diào)、溝通各種關系?!?/p>
崔健說他拍電影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跟身邊朋友—包括女友及家人—的關系都處好了,遇到矛盾時會馬上跳到另外一個角度看待問題,“不需要說話就別說話了,讓對方把情感釋放出來,特別有效”??雌饋?,這像是影片外的1+1大于3。
電影《藍色骨頭》中有一句旁白:“我不明白為什么生在那個時代卻不能談論那個時代?!?/p>
這句話到了崔健那里,變成了“不愿意”,而非“不能”。早在幾年前,崔健接受《北京青年周刊》采訪時就表示:“懷舊這個詞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比ツ辏麉⒓印段乃嚿钪芸放e辦的文化沙龍時再次談到了他的觀點:“我知道這種話題可能對我有好處,但我覺得這好像是在用我的本錢,而沒有在用我的利息。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計算生命量的方法:透支自己,還是永遠在積蓄,讓你的資源變成一種價值?”
所以,一些企圖去聽他講往事、講故事的媒體記者,大多會失望而歸,他最終會將你引向形而上的漩渦。依他之見,唯有在某個私下場合或是酒后,情之所至時才具備傾吐往事的氛圍。
《藍色骨頭》里的男主角從小是軍隊大院里的孩子,這與崔健的成長環(huán)境極其類似:父親是空政文工團的號手,母親是中央歌舞團的舞蹈演員;14歲起,崔健跟著父親一起學吹小號;1977年恢復高考后,他曾考過一次音樂學院,但沒有考上;成年后,崔健依靠父親的關系進入北京歌舞團工作。
在他與周國平的對話集《自由風格》一書里,崔健回想起小時候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幸福:完全可用“陽光燦爛的日子”形容,“不光覺得外國的小孩沒我們幸福,農(nóng)村的小孩也沒我們幸福。”
這種大院子弟的身份,賦予了崔健很多特權(quán),并讓他很早就接觸西方搖滾樂和電影?!拔蚁矚g電影的時候還沒做音樂。我什么電影都看,大部分是參考片,像《巴頓將軍》、《羅馬之戰(zhàn)》、格瓦拉等……還評分,4+、5-。開始看熱鬧,逐漸看門道,看文學性,看批判性?!贝藿∠蛴浾哒務撍碾娪皢⒚伞?/p>
文學批評家朱大可在《流氓的盛宴》一書中稱林立果是崔健搖滾精神的隱秘導師。崔健予以否認,稱林立果1971年離世時他只有10歲,兩人很難產(chǎn)生交集?!靶r候在空軍大院里是看過一位哥哥穿著軍裝彈著吉他,但不是林立果。不過,讓全國人民聽搖滾這事,林立果確實說過?!贝藿≌f。
崔健后來創(chuàng)作的《紅旗下的蛋》,正是對他成長經(jīng)歷的描摹。在他的解讀里,電影《藍色骨頭》既不是講愛情,也不是講親情,而是在表達一種生命力,“一個人的生命力包括三個元素:愿望、智慧、情感,情感只是三分之一”。
“我就是這么長大的,我甚至都說了,我是勝利者的狗崽子,話說得夠難聽了吧?但這確實就是我的命運。我爸爸17歲當兵,二十幾歲入黨。我就是紅旗下的蛋,你能說我的生命就沒有價值嗎?我為什么寫《紅旗下的蛋》,就是這個原因。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不能說我們優(yōu)越就不是人了,或者說我們痛苦也變成不是人了。我要通過電影來挖掘我們同樣受到的一些困惑?!贝藿〉倪@段表白,多少暴露了他企圖借電影《藍色骨頭》澆自己塊壘的心思。
在樂評人李皖看來,崔健雖然是部隊大院子弟,從小享有各種特權(quán)和擁有他人無法企及的資源,但他仍然是個草根人物,是在市井和街巷成長起來的,他的音樂活動也更接近民間。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他才可能寫出當時的非主流作品《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問世后,迅速擊中了一些人的內(nèi)心,認為崔健在替自己向時代表態(tài),映射了一代人的普遍精神困境。但在李皖看來,這不過是一首情歌,并沒有那么多深刻內(nèi)涵。在與周國平的對話中,崔健也強調(diào)了這一點。他還提及一位當過兵、插過隊的大學教授得知他的創(chuàng)作初衷后深感失望,“他說弄半天你的《一無所有》是無病呻吟,實際上沒有痛苦,你也沒吃過苦,比我們幸福?!?/p>
李皖認為,正是外界的各種誤解、寄情觸動了崔健,促使他思考還沒有思考過的問題?!斑@時候崔健有個突進,從普通層面的一個人變成了一個社會層面的人、去探究社會問題的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就發(fā)生在1986年至1989年。文化界、思想界對他作品的解讀,推動了他的想法,他就慢慢把自己變成了中國社會的觀察者?!崩钔罡嬖V《博客天下》。
從崔健漫長的文藝生涯看,這大約是他較早的一次自我調(diào)整,讓他從時代邊緣進入中心,近距離感受到了時代的風暴。之后,他寫出了《一塊紅布》、《紅旗下的蛋》等真正具備時代精神的作品。
李皖是崔健甚為欣賞的樂評人,兩人曾經(jīng)有過多次相遇的機會,但都沒有正面接觸。幾年前崔健到武漢演出,主辦方希望借此促成李皖和崔健的一次對談,后來因演出叫停,預想中的謀面不了了之。
李皖說他距離崔健最近的一次,是多年前在北京的星光現(xiàn)場看美國搖滾樂隊音速青年的演出,“我在樓下的最前排,他在樓上的最前排,大概只有幾米遠?!?/p>
“我們倆算是認識,彼此知道,卻沒有相遇的運氣?!崩钔钕颉恫┛吞煜隆犯锌2贿^也正是這種距離感,讓他一直保持著對崔健客觀而冷靜的觀察。
李皖最早知道崔健是通過復旦大學的一個同學,那時崔健還未出專輯,他的同學通過二手渠道聽到了崔健的作品,然后向他推薦?!澳莻€時候崔健是沒有來歷的,是一張唱片中眾多歌手中的一個。當時有一種塑料薄膜唱片,中國出的很廉價的唱片,薄得像紙一樣。那張唱片叫《美國鄉(xiāng)村音樂》,崔健翻唱了邁克爾·杰克遜的《beat it》,也翻唱了朝陽國際電子樂隊的《走遍天涯路》。這應該是我聽到最早的幾首崔健的作品?!崩钔罨貞?。
“我個人覺得崔健應該擔當和他巨大社會影響力、社會號召力相對稱的責任。這不是崔健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沒有權(quán)利對他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作為一名崔健的長期觀察者,李皖幾乎收藏了他的每一張唱片、磁帶?!按藿≌J為他的創(chuàng)作史從《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開始,其實前面還有,但他都抹去了?!崩钔钪傅氖谴藿≡缒臧l(fā)行的《浪子歸》專輯,曾經(jīng)還以《新潮》的名字出版,里面收集了崔健早期創(chuàng)作的像《拿錯的雨傘》、《浪子歸》等帶有民謠色彩的歌曲,但崔健很少提及。
崔健早期以抒情為主的作品印證了李皖的判斷:他原本只是一個沉浸于個人情調(diào)的普通歌手,后來之所以變得日趨尖銳和深刻,是受到了時代精英和社會大眾對他的塑造,讓他越來越自覺地在時代議題下奮力耕耘和創(chuàng)作。
之后的崔健成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21世紀初的時代發(fā)言人。作家王朔曾在《崔健印象》一文中表示他把重大的責任都交給了崔健,寧愿崔健和他的音樂代表他存在、代表他斗爭、代表他信仰。“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我想、有需要讓自己感到自己有心靈,就聽崔健的歌,仿佛自己的心靈存在于他的音符中,只有通過他的嗓子和他撥動琴弦的手指才能呈現(xiàn)出來,就像煙只能通過火來點燃?!蓖跛穼懙?。
詩人俞心樵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就結(jié)識了崔健?!坝信笥呀o了他一本我的小冊子,里邊也有詩,但主要是政論,包含了大量我對時局的看法。他讀了以后比較感興趣,就通過一位朋友約我吃飯。那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庇嵝拈员硎?,他和崔健一直保持著密切往來,是崔健所有朋友中走得最近的一個。接受《博客天下》采訪的前一天晚上,崔健還攜攝影師杜可風一起去找他商談下一部電影。
俞心樵把崔健稱作是一名源頭性的歌手。“中國的官方音樂多以頌歌為主,民歌又以小情小調(diào)為主—當然小情小調(diào)非常好,甚至野情野調(diào)也非常好,但它是不夠的,民歌不具有抗爭和叛逆的色彩,這種色彩在崔健身上才首次出現(xiàn)?!彼J為,崔健不僅是一位視野開闊的歌手,還具有思想家的特質(zhì),同時是名詩人,“他的歌詞比絕大多數(shù)詩歌寫得都好”。
成名后的崔健在李皖看來一直擔負著兩重壓力,均與外界對他的評價有關。一種觀點認為崔健老了,變質(zhì)了,失去了批判的光芒;一種把他奉為中國搖滾教父,對他進行綁架?!按藿∩砩洗_實有反叛的一面,特別獨立,特別不喜歡別人給他標簽式的評價?!崩钔钫f。
曾經(jīng)有段時間俞心樵也對崔健寄予厚望。身陷囹圄時,他寫過一首《無能的力量或6月3日:致崔健》的詩,回憶了1992年第一次在杭州觀看崔健演出的場景,“僅僅是那一點點感覺/就使你成為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歌手”。但在詩末,他表達了自己的失望:“世上還有謊言/光榮屬于啞巴/如果誰真敢于歌唱/人間怎么會有聾子。”
多年后回想起這首詩,俞心樵說他對崔健提出了不切實際的要求。“我個人覺得崔健應該擔當和他巨大社會影響力、社會號召力相對稱的責任。這不是崔健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沒有權(quán)利對他提出這樣一個要求?!?/p>
李皖認為,正是外界的壓力,迫使崔健不停地去探索、創(chuàng)新?!敖谈甘枪Τ擅偷模炎约悍诺煤艿?,把自己當成一個年輕人,一直往前走,一直在路上。”
崔健后來拍電影,正是這種壓力下的產(chǎn)物?!八憛挕狭恕?、‘教父’這樣的評價,要塑造一個新的自己。影像和他個性和音樂非常符合,他做影像好像很長時間了,還有商業(yè)上的因素可能也是吸引他的?!崩钔钫f。
崔健極其不喜歡以時代劃分人群?!鞍褍r值觀作為年代的隔閡,我覺得對兩代人都不負責任?!彼J為即便真的有什么溝的話,那也是“人溝”,而不是代溝。
他自稱很喜歡和年輕人交流,而且毫無障礙。他講過多遍的一個故事是,電影拍完后,他請一群老朋友觀看,看完后這群人問他:這拍的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怎么這么難看,那是性愛嗎?但在一些年輕觀眾那里,他收到了正面反饋,“有人看懂了”。
他還喜歡去觀看年輕人的演出。談到欣賞的音樂人,他通常會提到一名叫大衛(wèi)的90后說唱歌手。這讓大衛(wèi)本人都感到吃驚。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大衛(wèi)說結(jié)識崔健緣于他原來樂隊的一名鍵盤手。那位鍵盤手跟崔健是20年的朋友,是美國大使館的貿(mào)易參贊,得知崔健在物色好的說唱歌手,就把大衛(wèi)推薦給了他。兩人認識的第一個電話是崔健打給大衛(wèi)的?!拔襒,驚了?!贝笮l(wèi)沒想到對方會是崔健。
崔健現(xiàn)在的經(jīng)紀人尤尤也是以年輕人的身份走近他。那是2003年,崔健與上一任經(jīng)紀人解除關系后,一直沒有物色到新的人選,一次在與尤尤聊天時,談到年輕人的話題,尤尤主動請纓:你應該給年輕人一個機會?,F(xiàn)在的尤尤是《藍色骨頭》的制片人。
一方面,他試圖從空間上走近年輕人,以為這樣就可以和時代走得很近;一方面,他總想玩點兒新花樣、新意思,從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上與年輕人保持一致。
比如,做音樂時,他不斷增添新元素、新技術,甚至把交響樂融入搖滾;當導演后,他設想推出一種新的觀影模式,一張電影票可以有三張副券,如果第一遍沒看明白,可以免費去看第二遍、第三遍。他認為電影不應該是一次性消費品,這是對偉大作品的傷害。
他覺得音樂、文字、單純的影像等已不足以表達自己,于是把這些打包成了一個融合了音樂、舞蹈、故事以及大量旁白的電影?!拔矣X得沒有創(chuàng)新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腐敗生活?!彼隹网P凰衛(wèi)視《鏘鏘三人行》時說。
他用各種方式抗拒“衰老”,同時不停打破外界對他的束縛。當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是個斗士、一直保持憤怒時,他變得溫和;當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對抗體制、與主流不合作時,他不拒絕上“春晚”;當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遠離商業(yè)、忠誠于藝術時,他接受了以“藍色骨頭”命名的一款手機的商業(yè)計劃。
但他仍然是崔健,仍然有自己的堅持。比如他仍然早上睡覺、下午起床,這個習慣保持了30年;比如他一直戴著一頂上綴紅五星的棒球帽;比如他最終還是沒有上“春晚”;比如除了“藍色骨頭”的手機外,他沒有代言更多的品牌。
此前他為自己設置的原則是一種自由,現(xiàn)在打破它們也是一種自由。
“可能人們更愿意更希望看到早期的具有抗爭和叛逆色彩的崔健,但我覺得崔健本質(zhì)上并沒有變化,無非他把當年的那種品質(zhì)內(nèi)在化了、深化了?!庇嵝拈哉f。
不管崔健怎么努力,怎么想接地氣、追上時代,但在一些人眼里,他仍是這個時代被冷落的人。一位觀眾看完《藍色骨頭》后,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崔健是個活在舊時代的人,他無力解讀這個時代,但又相信自己可以?!彼傅氖怯捌械默F(xiàn)代戲部分暴露了崔健與這個時代的脫節(jié)。
周國平的觀點相對溫和。兩年前他曾如是表示:“今天再打量崔健,他的確不在中心位置。大家都在追逐短平快,但他依然在孤獨地進行一些堅實的思考?!?/p>
當越來越多的人表示崔健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他卻說我更重要的價值在下一站。
在回應李皖認為他背負“教父”和“老了”兩重壓力時,他又一次表明了這種態(tài)度:“我不愿意說,是因為我不愿意強調(diào)它。我覺得重要的是我的下一步,我不想給我自己一個過于膚淺的、簡單的界定。我知道說完了以后,我就不愿意承認自己說過這些話,因為這些話跟我的未來沒有關系,我更關注的是我的未來,過去就過去了。”
他把李皖對他的理解視作一種創(chuàng)作:“當我的作品跟他的判斷、經(jīng)歷和知識發(fā)生化學反應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這是我想看到的一種回饋?!?/p>
“年輕這個詞指的不是生理上的狀態(tài),指的是一種超越年齡的事物給你建立的價值體系。”大衛(wèi)替崔健辯護,“他是個特別敏感的人,非常關心這個時代,絕對不是脫節(jié)了、過時了。說他過時的人是真的過時了,是他們沒看清這個時代?!?/p>
仍然是10月10日晚,北京藍色港灣傳奇時代影城地下一層。一邊,《藍色骨頭》正在進行小范圍試映;一邊,崔健在接受一家門戶網(wǎng)站的視頻采訪。一直都很溫和的崔健中途有兩次不經(jīng)意提高了嗓音。
一次是當記者由影片中文工團的開放生活(同性戀、聽禁歌等)推問崔健是否覺得那種環(huán)境特有意思時,崔健迅速反擊:“我表現(xiàn)出來有意思了嗎?我對真實有意思,這種事我覺得不是有意思沒意思。這樣的話很危險,有多少人在那場浩劫中失去生命、失去家人,我要是以這種態(tài)度表態(tài)的話不是得罪這些人嗎?但我覺得我也不是沒有權(quán)利去表現(xiàn)真實的東西,恰恰相反,就是因為有了這場浩劫,我們更應該關注真實的東西……”
崔健的另一次反擊,則發(fā)生在記者問出討厭還是喜歡“正能量”后。崔健說,這個詞已變成了消費品,接著反問對方什么是正能量。記者回答:你剛才說的(尊重生命、尊重每個底層平民的權(quán)利等)就是正能量。于是崔健突然爆發(fā)了:“我不認為我說的是正能量。”
采訪結(jié)束后,崔健走出房間,一位記者在后面小聲說了一句:“他今天是怎么了?”
如同《藍色骨頭》中不斷閃回的鏡頭一樣,看起來這就像是中年崔健對青年崔健的一次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