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秦旺興+整理/李丹
作為文革后第一屆大學畢業(yè)生,秦旺興踏上了國家為他設(shè)定好的職業(yè)路線,進入了一家橡膠廠當化驗員。他本以為能在這個老國企里安然度過一生,卻沒想到自己的體制內(nèi)身份在20年后將不復存在。在時代的洪流中,個人命運會經(jīng)歷怎樣的浮沉?秦旺興37年的人生經(jīng)歷或許能讓今天的我們獲得一點啟示。
文革后第一次高考
1977年,我17歲,在安陽林縣的農(nóng)村老家務農(nóng)。
那年的9月份,我和許多高中畢業(yè)的年輕人一樣得到了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因為身在農(nóng)村,消息閉塞,所以從坊間聽到這個消息時大家都將信將疑,卻不知道這已是國家改革開放前釋放的一個重要信號。
我平時沒有別的愛好,就是愛讀書。“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話說得太功利了。對我來說,讀書是頂有意思的事,書里面的東西可遠不止這三種。那時別人忙完農(nóng)活喜歡聊閑話、扯閑篇,我卻只愛一個人靜靜地看書,琢磨書本上的各種知識,特別是數(shù)學和物理。雖然高中只上了兩年,老師和同學也都沒把心思放在課堂上,但我因為自己的這個愛好,許多課業(yè)還沒有荒廢。所以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時,我自然興奮異常。那時的我心里就一個想法:如果能上大學,就是讓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由于教育資源匱乏,當時有個奇特的現(xiàn)象就是村里的一些高中生畢業(yè)后又回來成為高中老師,所以有許多老師也和我們這些學生一起報名考試。這次高考報考對象除了有我這樣的應屆畢業(yè)生,還有這些“小老師”以及“老三屆”,考生年齡差距之大應該是創(chuàng)下歷年之最了。這也越發(fā)增加了考試復習范圍的不確定性。離考試只有兩三個月時間,要考語文、數(shù)學、政治、物理、化學五個科目(其中理化為一張試卷),大家卻都不知道考試范圍。托別人買了鄭州九中出的幾本教材之后,我就趕緊投入復習,但其實心里卻依然沒底。
不怕時間緊、任務重,就怕沒有時間。1977年下半年,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熱潮仍未褪去,農(nóng)民每天要干早上、上午和下午三晌活兒。那時村里在造梯田,大家用獨輪車往山上一趟趟送農(nóng)家肥。為了擠出下午和晚上的時間瞧兩眼書,我只能早上和上午干得賣力些,雖然要忍受體力與腦力的雙重壓力,卻覺得這樣的日子無比充實。
冬天臨近,高考轉(zhuǎn)眼就到來了。12月8日是開考的日子,凌晨五點,比我遠十里地的幾個同學到我家叫我同往。我們帶著被褥和干糧啟程,前往十五里地之外的考點。
當年高考的情形歷歷在目。在破舊的教室里大家都在認真地盯著試卷作答。沒人作弊,沒人這樣想,更沒人敢這么做。當時身在考場的我們并不知道,由于國家物資缺乏,臨時把要印《毛澤東文選》的紙張拿來印高考卷子,更不知道全河南省有70多萬人參加了這次高考,最終錄取了不到1萬人??荚嚦掷m(xù)兩天,第一天晚上老師安排我們這些考生睡在麥秸上,早上起床大家頭上衣服上都是麥草,可誰也顧不上啥形象了,隨便拍拍打打就趕緊開始第二天的考試了。
現(xiàn)在我還能夠回憶起一些考試題目。作文題目是二選一,我選了《我的心飛向毛主席紀念堂》。數(shù)學考了積分cosx,物理考了1焦耳等于多少卡……等等。對于現(xiàn)在“十八般武藝無一不通”的高中生來說,這些試題肯定都是“小兒科”,但是對于當時不少高中時荒廢學業(yè)的同學來講就大不相同了。大家考完一交流,對自己能不能考上一點把握也沒有,心都是懸著的。
考完試問考場老師,什么時候出成績,什么時候錄取,他一概搖頭說不知道。于是大家也都悻悻然離開考點回家趕路了。
回到家里我和那些同學一樣都該吃吃該喝喝,該干活兒就干活兒,早已把高考的事拋到了腦后,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農(nóng)村娃不像下鄉(xiāng)的知青那樣希望通過高考改變自己的命運。高考對于那時的大多數(shù)考生來說,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到湖里,激起過一陣漣漪,但湖面最終將恢復平靜。
鄉(xiāng)里第一個大學生
元月份的一天,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村里的一個電話打破了冬日的寧靜,帶來了高考后的第一條消息——通知我去參加錄取前的體檢。那時我們村就一個電話,接到電話的人興奮地一路小跑來家里通知我。家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興地合不攏嘴。因為我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更是整個鄉(xiāng)當年唯一的大學生(后來才知道又補錄了一個焦作礦院的學生),甚至幾個“老師”們都沒有考上我這個學生卻考上了。這個時刻也成為我和父母生命記憶中最難忘的時刻之一。
我最終被開封師范學院化學系錄取,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河南大學。當年的高考不像現(xiàn)在,考前報名時就要報志愿。我一個農(nóng)村娃哪里知道啥大學出名、啥學校適合自己呢。家里有本開封師院學報選編的《毛主席詩詞》,我喜歡動不動就拿出來翻翻,只對這個學校有印象,所以最后就報了它的物理系和化學系。
那次體檢結(jié)束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h城里的龍山賓館一晚上七八毛錢,但對于我這個不掙啥錢的小毛孩兒來說,還是太貴。為了給家里省錢,我咬咬牙準備走夜路回去?;厝サ穆酚卸謇锏兀€凈是山路,走得我心驚膽戰(zhàn)。那天沒有月亮,到處都是黑魆魆一片,我走了十幾里路之后既害怕又疲累,實在走不動了,就摸黑改了路線去附近的姑姑家住了一晚。
我現(xiàn)在有時候會想,自己到底憑什么考上了大學?是聰明嗎?可是當時比我聰明的同學有的是。答案毋寧說是勤奮,或者用心吧。我雖然從小就不是個安生孩子,但是都會先把學習上的難題弄懂之后再“調(diào)皮搗蛋”。后來文革鬧得兇的時候,學校根本不上課,上了也是瞎胡鬧,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也都會堅持看書和思考。這一方面是自己的興趣使然,另一方面是得益于父母對教育的重視。也正因為此,我才能順利考入大學。
大學記憶
1978年3月5日這一天,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當年整個開封師院錄取了約一千二百人。我們化學系有兩個班,共一百二十人。我對數(shù)字特別敏感,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學號是770938,而這個學號也是后來的畢業(yè)證號和學位證號。學校第一年用的是自編的油印教材,到第二年各個學科的書本教材才陸續(xù)發(fā)下來。當時我們一周休息一天半,可是白天上課,晚上自習,周六下午、周日晚上也要自習。對于這樣的高強度作息,當時的學生里沒有人抱怨。一是因為當時的“誘惑”少,但更重要的是,學生的求知欲極強,都希望多學點知識,在學習上特別主動。除了極個別年紀大點的會去談個戀愛,剩下的同學都把業(yè)余時間放在學習上了。endprint
學校給每人每月發(fā)28元補助,給男生發(fā)31斤糧票,比女生多3斤。這個補助在當時已經(jīng)很“給力”了,一個工人的工資也就每月40元。家里比較困難的同學還能省下來寄些錢給家里。那時哪里有“五一”、“十一”各種假期,除了寒暑假,一年中余下的時間都呆在學校里。有的貧困生為了省路費甚至連寒暑假也不回。
我是我們班最小的學生之一,班上還有比我大十二三歲的??赡芤驗椤按鷾稀钡年P(guān)系,我與他們生活上來往的比較少,大部分時間還是沉浸在數(shù)理化的世界中。這個小世界已經(jīng)足夠我亂“撲騰”了,絲毫沒有多余的精力消耗在其他事情上。談戀愛更是沒有想過,當時有部電影叫《第二次握手》,我看到里面稍微親密點的畫面還會臉紅心跳。
就這樣,我在教室、自習室和實驗室里過完了我的大學生活。也許現(xiàn)在看來清苦而單調(diào)的日子,那時的我卻以為豐富而甘美?,F(xiàn)在回望我的大學生活,對我影響最大的不是學到了多少知識,而是獨立人格、科學精神的養(yǎng)成?!蔼毩⒅?、自由之思想”,陳寅恪先生提出的這句思想原則,在文革后恢復的大學教育中并沒有被丟棄。在大學的四年里,我確實嘗到了理性思考的甜頭。
30年前的空調(diào)房
1982年元月18日,我們77級學生畢業(yè)了。當時國家有個口號是“為黨和人民工作40年”,而所有畢業(yè)生包括我自己,心里想得都特別單純,就是國家培養(yǎng)了我們四年,確實應當為國家干點實事兒。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開始了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當時的大學生少,國家對大學生極為重視,我被分到xx市,人事部說整個市化工行業(yè)的工廠隨便挑。就這樣,我來到了xx市第一橡膠廠。
第一年實習期,我從工廠的化驗員做起。實習工資每月45塊錢,轉(zhuǎn)正之后每月54塊,比1958年參加工作的老師傅工資還高。剛到廠里那會兒,好多廠里的工人師傅來看“稀罕”,想看看大學生到底啥樣。其實還是“人”樣,沒有三頭六臂。但那時連中專生都少得很,被大家看作“香餑餑”,更別提大學生了。
當時國家對人才和技術(shù)的重視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大學生和搞技術(shù)的知識分子受到普遍的優(yōu)待。大學生工資水平比普通工人高出一大截。單位分房,我們這些人排號都排在中層領(lǐng)導干部之前。工程師和高工比廠里同級的行政官員待遇好、受尊重。下面兩個側(cè)面的例子也可以佐證。當時夏天車間里造輪胎的硫化過程釋放很多熱能,廠里為了降暑,先給我們技術(shù)人員的辦公室裝了空調(diào),在三十年前這是連許多廠領(lǐng)導也沒有的待遇。那時的空調(diào)還是窗機,又大又笨重,開了之后由于共振嗡嗡作響,到現(xiàn)在我還能感覺到當時空調(diào)的轟鳴和震顫。而我當時能娶到老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我是大學生。當時的我邋里邋遢的,汗衫破了大洞依然大搖大擺地穿上絲毫不覺得害臊,想必光靠這形象難以引起姑娘的好感。
那時工廠一星期只休息一天,就這一天還經(jīng)常用來加班。閑暇之余,別人都會去舞廳或者打撲克放松,但我實在不愛湊這些熱鬧,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看書。所以不管是談戀愛還是后來結(jié)婚,我愛人都說我不夠浪漫,是個十足的書呆子?,F(xiàn)在想起來我對家里很是虧欠。我生性不喜歡孩子,嫌他們鬧騰人。1986年我兒子出生,那時我愛人把孩子交到我手里讓我?guī)兔Ρб粫海覅s把孩子丟到床上,覺得哭對孩子來說也是一種鍛煉身體的方式,就獨自干自己喜歡的事情去了。
波峰與波谷間的激蕩
從1982年到1988年,廠里的形勢一片大好,利潤率持續(xù)上漲。但是到了1989年,國外對中國的商品進行制裁,許多工業(yè)企業(yè)的產(chǎn)品都滯銷,我們廠也漸漸走入了低谷,利稅從之前的1000多萬/年下降到了300萬/年。
1994年,我從工程師升為高級工程師,全面負責廠里的技術(shù)工作。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我既搞技術(shù)又抓營銷。在與客戶的頻繁接觸中我發(fā)現(xiàn),當時產(chǎn)品的過剩功能很多,但其實消費者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局部過剩功能。產(chǎn)品的壽命協(xié)調(diào)一致就可,不必非得追求個別部位使用時間越長越好。我?guī)ьI(lǐng)工程技術(shù)人員改良了技術(shù)之后,為廠里節(jié)省成本400萬/年。很多因素促成了這次的效益提升,我將其中的重要原因歸根于到復旦學習了兩個月的西方經(jīng)濟學。學到的知識,加上自己的思考,再與日常工作實踐緊密結(jié)合通過某種奇妙的發(fā)酵過程后,產(chǎn)生的就是讓人興奮的效益提升。
1996~2000的這五六年,是我人生最引以為傲的時間段。一件事能給自己帶來的自豪感可以持續(xù)多久,因人因事而異。高考成功或許在很長時間里都是我身上難以抹去的標簽,但這并不代表什么,因為此前的學習階段我一直在向社會索取,并未貢獻自己的才與智。當我真正用自己所學切切實實做了一些事情之后,終于明白付出帶給一個人的快樂,更明白了知識的巨大作用。
然而,快樂從來就是短暫的。由于所在行業(yè)的門檻低,隨著國家的改革開放和民營企業(yè)的興起,越來越多的民企進入這個行業(yè)。原來的行業(yè)大廠,由于機制原因,從北京、天津、青島到上海、武漢,都陷入難以翻身的境地。我所在的橡膠廠在這種難以逆轉(zhuǎn)的大勢面前也不能例外地進入“休整”階段。1998年,我們廠被市里選為國企改革試點企業(yè)進行改制。作為市屬企業(yè),此番改制只是翻牌,運營機制卻沒有變化,負擔依舊沉重。負重前行到2001年春天,企業(yè)終于撐不住而“停擺”了。到現(xiàn)在廠子仍像一攤爛泥一樣堆在原地,無人理睬。只有十幾個老工人留在工廠里看大門,每月領(lǐng)五六百塊錢過活。
2000年春節(jié),我檢查身體發(fā)現(xiàn)得了糖尿病,到第二年春節(jié)時,瘦了近20公斤。我看自己實在不能帶病工作,于是決定休息一段時間。沒過多久卻傳來廠子停產(chǎn)的消息,我的整顆心一下子被揪起來,身子像掉進了冰窟窿里。我當時想,這下我可真是要和廠子一起“休息”了。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句話不單可以用來形容一個政權(quán)的勃興與覆滅,形容一個國有企業(yè)的興衰也同樣切中要害。在橡膠廠工作的這20年,是我毫無保留奉獻青春和激情的20年,更是我不斷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20年。然而這一切結(jié)束得卻那么突然,讓人悵然若失。就像千千萬萬個下崗工人一樣,我一時難以從這種戛然而止的進程中抽身,只能竭力停止自己前進的慣性。在悵然若失的情緒中,我每天都在琢磨,一個存活了四十多年的大廠何至于此。當我終于想明白這是歷史的必然,是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下不可避免的結(jié)果時,我釋然了。
“出走”之后
孩子還小,家庭還需要我來照顧,我不得不另謀出路。2002年到現(xiàn)在,我輾轉(zhuǎn)于三個不同的民企,為這些老板管理他們的公司。不白掙別人的工資,是我打工的一個原則。我利用自己在國企煉就的生產(chǎn)技術(shù)管理技能及從管理書籍中學到的知識,再根據(jù)實際情況融會貫通,使這三個企業(yè)都獲得了超越以往的利潤。這其中的一大功勞就是當初看過的許多管理學書籍,例如菲利普·科特勒的《營銷管理》、彼得·德魯克的《管理的實踐》、邁克·波特的《競爭戰(zhàn)略》等等。
回望高考后的這三十多年歷程,支撐著我一路走過來的竟是當初那個不起眼的愛好——讀書和思考。這37年中,我體驗過大喜大悲,也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幸運的是,在人生的拐點上,我未曾感到迷失,因為這個愛好卻一直伴隨著我,未離我而去?!吧聿火嚭煳丛撐?;學無長進,我何以對天?”我常以《圍爐夜話》中的這句話捫心自問。雖然我今年已五十四歲,這句話也并未失去其效力,時刻逼迫著我不要怠惰。也許我會一直問下去,直到終老那一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