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海
總覺得中國大地上的事物變化太過迅速,站在年過不惑的當口,偶爾回首過往時,已經(jīng)有些不勝踉蹌與尷尬了。
我最早教書的小學,記憶里那離開小鎮(zhèn)三兩里路的兩幢白墻灰瓦的校舍,以及環(huán)繞校舍的那一灣清淺的荷塘,小竹林,暮鳥投林的大樹,那記憶里無數(shù)次棲止的地方,于今僅剩三間老房子而已,余外皆成廢墟,復歸田地,與周圍田野并無二致——哪里還能找到我的青蔥歲月的影子呢?
但哪怕是僅剩的三間破舊房子,也牽連起許多的記憶。房子據(jù)說是村里以前的祠堂,兩扇寸余寬的實木板門,不費點氣力還推不動呢。我?guī)煼懂厴I(yè)剛分來這學校的時候,這相互貫通的三間房有兩間是老師辦公室,另一間是一個集體宿舍,放了好幾張床。那時候村里的小學都還有晚辦公,老師們燈下批作業(yè)到星夜方散,各自回家(除我之外,都是本村的),我一人留校。來校不久就聽說這辦公室“鬧鬼”,好幾個老師都說,曾經(jīng)夜里辦公時,聽見厚重的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卻并不見人進來。走出門四下望,沒有一絲風,白漂漂的月亮。都覺得有些奇怪,把門重新掩上。過了不久,又聽見門吱吱呀呀地響,徐徐打開,壯著膽子再去看時,仍舊沒有一絲風,白漂漂的月亮?!覅s不怕什么,其后在這屋里住了好幾年,也未曾遇到過什么。倒是對同事們口中的“白漂漂的月亮”這一細節(jié),無端地印象深刻。
甚至入夏天熱時,我會鎖了門,直接把被子鋪在門前的乒乓球臺上,露宿。學校連圍墻也無,校舍后邊有幾戶人家,都早早地安靜了。周遭都是田野,無邊水稻,荷風送來的香氣,靜靜橫過夜空的一只兩只白鷺,加上頭頂?shù)囊惶煨枪?,都獨獨地屬于我一個人了,感覺自在地像個王子。學校旁邊,兩排白楊樹底下,有一條灌溉用的水渠,稻子揚花時節(jié),渠水湯湯,終夜不息。睡前可以泡著被白天的烈日曬得溫熱的渠水一洗工作的疲乏,如沐溫泉。夜里周圍都靜了,只聽見蟲子的唧唧聲和漸漸稀落的蛙鳴,嘩嘩的流水聲就灌滿了雙耳,直流入夢鄉(xiāng)。夜半醒來,耳畔流水聲依舊。我有時會在心里溫習起白日里背過的唐宋詩詞或古文觀止的句子,有時就只是聽那流水,同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東山魁夷的《聽泉》:“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煩亂生活,遮蔽了它的聲音,當你夜半突然醒來,你會從心靈的深處,聽到幽然的鳴聲,那正是潺諼的泉水啊!回想走過的道路,多少次在這曠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這個時候,當我聽到心靈深處的鳴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進的標志?!蔽乙矔陔鼥V中檢視自己的生活,想一想尚不可知的未來。
那時天亮得早,農(nóng)村的孩子,到校也早。學生來了就讀書,全都大聲地讀,真可謂“書聲瑯瑯”。有學生到校了,我也就進教室,跟班。因為學生早讀都是把一本語文書翻來倒去地讀,我也沒太多好指導的,順手帶上本《唐詩三百首》,學生讀學生的,我讀我的。穿行在學生當中,走走讀讀,激昂處朗詠,低徊時悄吟,常常惹得學生竊笑。有時候冷不丁地,學生的讀書聲漸漸低了、停了,只有我的誦讀聲在教室里回響。大家哄地一笑,立刻又嗚嗚啦啦一起捧讀。我每讀到精彩處,也常招呼學生停下來,把剛讀到的詩中的佳句寫在黑板上,即興闡釋一番,學生中有的似乎聽懂了,有的可還瞪著眼睛。也不必深講,擦了,繼續(xù)早讀?!諟Y明所說的“好讀書,不求甚解”,應該也是一種境界吧?一首詩讀到可以成誦時,丟下書本,折到教室外邊走廊上,看東方既白,殘月在天,遠村近樹薄霧裊裊,在心里把詩意默默體味一番。耳邊傳來零星的雞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或“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之類相干不相干的句子會油然浮上腦海,剎那間會感到一種時空的迷茫。
那時的歲月差不多天天如此?!短圃娙偈住仿炅?,又換上《古文觀止》,是小開本,可以很容易握在手里的那種?!耙蝗罩嬙谟诔俊?,這話真沒錯。我竟然把整本的《古文觀止》一路全背過來了。后來又換了《宋詩三百首》、錢鐘書先生編的《宋詩選注》以及《續(xù)古文觀止》《清文觀止》《明清十六家小品文選》等等。
每年落初雪的時候最令人低徊,在心底里都當作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一樣。是下課時候,天陰好幾日了,干冷。孩子們在教室前瘋玩。似乎聽見有孩子在隱約叫嚷著下雪了。出去站在廊下,看見漠漠的天空里閃過白白軟軟的雪花,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在拋灑著,落地即化為虛無,給人很不真實的感覺。但孩子們已經(jīng)小獸一樣地要瘋狂了,都仰著頭伸出手追逐從天而降的片片雪花。轉(zhuǎn)眼就飄得密了,看見近前的一對小姐弟,姐姐望著漸密的雪花,強拉著弟弟要到廊下來避避,拉不動,只好自己躲過來,撲打著身上的雪。弟弟兀自仰頭,著了魔似的,還伸出舌頭去接那雪片。姐姐呆望了片刻,熬不過,也再次沖進雪里耍去。老師們站著瞧著笑著,也不多管,就連辦公室檐下掛著的鐵鐘,也遲遲沒有被敲響。
雪下到晚上,地上已是薄白的一層。同事們陸續(xù)離開后,我往廚房去,打開煤油爐——是老校長從自己家里帶來的,怕我一個人生火做飯?zhí)闊?。因為落雪的緣故,心情也無端地好。正當爐子里的白菜開始翻滾的時候,有人閃身進來,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學生,一身雪,手上端著一方嫩嫩的豆腐,說是他爸讓送過來的——他家是開豆腐坊的。那一晚,還破天荒地獨酌了一回,心里反復地念叨著那首《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一邊把目光和酒杯迎向虛空。
入夜風定,惟雪片簌簌地撲打窗紙。幾回放下書本,掀開窗簾,看雪,無言。甚至披衣出門,站在教室走廊盡頭的麥地邊,借著隱約的燈光,看雪花箭簇一般密密地斜射著,像天地間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悲壯而凄美。睡至夜深,還屢被屋后竹林里大雪壓枝的斷折聲驚擾。
帶畢業(yè)班,備考氣氛濃了,學生被要求住宿,但學校條件所限,于是這原本有隔墻的三間房子被拆了隔斷,打通成一整間大屋,當作師生共同的宿舍兼辦公室,學生全部打地鋪,靠右墻邊擺著幾張老師的床和桌子。我在挨著學生的這邊擺個書案,堆書于前,點一盞昏黃的燈,照舊讀書。孩子們上完晚自習回來,黑壓壓的一片都躺下了,陸續(xù)起了酣聲,偶爾還會有磨牙聲,夢囈,都做了我夜讀的背景。時間稍長點,混得更熟了,躺下不久,有孩子低聲問:“老師,看啥書呢?”“聊齋哦?!蔽掖稹S谑怯謧鞒隽硪粋€聲音,“老師,給我們講個故事吧?!绷⒖桃齺砀嗟母胶?,連原本睡著的孩子也側(cè)過身來了。我就隨手找一篇,就著古文隨口翻成白話,演繹給他們聽。有的孩子說覺得有點怕了,縮進被窩里,我說那就不講了吧?誰知反對的聲音更大更多,敢情是越怕越要聽啊。絮絮地講到后來,又有鼾聲起來,才悄悄地住了口,大房子里重又靜了下來。
我開始嘗試寫文章也是在那幾年里。小學校只訂了省報和市報兩種,我最初也就只投給兩家報紙的副刊。市報不給寄樣報,省報的樣報也會來得晚些。倒是學生當中,有幾個是鎮(zhèn)上單位的,或是村里干部家庭的,常常會從報紙上更早地看到我的名字,上課的時候,有孩子會在桌角上放一份報紙,折成方方的,露在最上面的,正是我新發(fā)表的“豆腐塊”。我在課堂上走動,經(jīng)過時拿起來看,近旁幾個孩子會偷偷會心地笑起來。這種時候,課本就拋開了,把自己的新文章大聲念給學生聽。我也常給《散文》雜志投稿,都是把手寫的稿子塞進信封,貼好郵票,信封正中寫明“散文(收)”的字樣,然后交給鎮(zhèn)上離郵局近的那個胖胖的男孩子?!髞戆l(fā)生了一件叫我哭笑不得的事情。布置學生給遠方的親友寫封信,我收上來查看時,有個孩子也在信封正中寫個“散文(大哥收)”,乍看覺得很親切,細看,覺得更親切了——這正是那個胖胖的男孩子,我的“專職郵遞員”,他定是看了許多我給“散文”寄的信,同時自己也沒啥遠方的親友,便自作主張地認下這“散文大哥”了。
一度發(fā)表小文章不少,但稿費其實也無幾。同時又喜歡上窮游,一個人到處走走。二十歲前后,一個人去過三峽,也走過湘西。小鎮(zhèn)本來就小,于是就有不相干的人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傳言說我是用稿費游了大半個中國了,到后來好多年回老家的小鎮(zhèn)子上,都還有人跟我提起過這事。
一家來南方落地生根已經(jīng)多年。成日里,青山不老,白云悠悠,從伶仃洋上吹來的風時不時地帶來一陣太陽雨,人對季節(jié)的感知越來越遲鈍,在這里,連燕子似乎都成了留鳥。我好多次跟現(xiàn)在學生、跟內(nèi)地的朋友聊到小時候曾經(jīng)學過的課文《海濱小城》(也在網(wǎng)上查過,但“海濱小城”確切的出處未知),這里跟那課文中所寫的已然十分接近:木棉,三色瑾,鳳凰花,桉樹,椰子樹,街上的涼茶店,鄉(xiāng)村各處老的或新的祠堂,街道盡頭的大海,等等。卻很少能見到秋冬落葉的樹木。學校里邊似乎只有兩種落葉樹,今天初春的時候,我給落葉樹連續(xù)拍了近一個月的照片,從枝頭葉苞微露,新芽初綻,新綠濺濺,直至綠葉紛披濃蔭匝地。兩組照片放在QQ空間里頭,取個名兒叫“一棵樹是怎么變綠的”。有朋友看了感嘆“已很少有人去用心感受自然的變化,因為世俗的浮躁已經(jīng)遮住了他們明亮的眼睛”,我回說,“主要是南方落葉樹很少,看到枯枝新葉是個新鮮事?!?/p>
其實在心底里,我也是一再地對當初努力掙扎并不乏享受的那段過程,對曾經(jīng)的青蔥歲月,無限感懷。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三鄉(xiāng)鎮(zhèn)紀中三鑫雙語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