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虎平
1
還得從我爺爺?shù)乃勒f起。爺爺死于胃癌,確切地說,是他忍受不了癌癥的折磨,選擇了自殺。他把自己像抹布一樣,懸掛在大隊磨坊的橫梁上。
磨坊曾是我家的祖屋,爺爺親手搭起的挑檐式四間大房,被抄家沒收,歸集體所有。爺爺是個倔強的人,死也要死在自己搭建的屋中,而且,睜圓了雙眼,把房中的一切,盯牢了,盯死了,像一枚鐵釘,攮進肉里,刻在骨頭里。爺爺?shù)哪_下是踹壞的方凳,那是大隊的公物。公物不應(yīng)遭受侵犯,尤其是一個戴“高帽”的地富分子,用于自殺這樣的目的。罵罵咧咧的隊長看都沒看爺爺,一腳踹去,使本來已壞的方凳,一下子散了架。碎片稀里嘩啦,在地上翻滾,最終被大房正中一摟粗的松木柱底座豁開,像快艇豁開的水浪。
看磨坊的是個鰥夫,這個時間他虛掩了門,在磨坊隔間午睡。爺爺說他出去一下,祖母問,出去干啥?爺爺只是擺了擺手,從柴房抽了一根麻繩出了門??粗蓖ν煸诜苛荷系臓敔敚婺复分p腿,罵他是個糊涂的人。對爺爺?shù)囊簧?,祖母用了“糊涂”這個詞,我不以為然。爺爺本是個精明人,這一生怎么會糊里糊涂?在我并不完整的記憶中,爺爺給了我最原始的藝術(shù)熏陶。我之所以喜歡秦腔,跟幼時常隨爺爺看戲有關(guān)。在那個年代,除了看真人演戲,沒有其他娛樂項目。偶爾也有電影看,就是幾個樣板戲。細柳鎮(zhèn)有自己的鄉(xiāng)劇團,各村有各村的自樂班。唱的是《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偶爾也唱《竇娥冤》《狀元媒》《三滴血》和《十五貫》之類的傳統(tǒng)名劇,但這往往是誰家有紅白喜事唱自樂班時,才偷偷地唱。我不喜歡老生的哇哇呀呀,也不懂青衣的幽幽怨怨。在整場戲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爬在爺爺?shù)募绨蚧杌栌?,一旦丑角出場,我立馬來了精神。我對秦腔的興趣,從丑角開始。社會就是一個大舞臺,有老生,就有青衣,有正旦,就有丑角。人在江湖,扮演著各自的角色。
爺爺?shù)淖詺?,不僅僅是因為癌癥,主要是在20世紀六十年代初,爺爺?shù)哪繕藦脑?jīng)的高高在上,一下子降到生活的低處。一個腰桿硬朗的人,在溫飽問題上,在生存問題上,變得很近、很鼠目寸光。他被饑餓綁架,軟弱的胃,像被施了魔咒,只能向它抵押自己的靈魂。不僅僅是爺爺,在大饑荒年月,更多的人,把靈魂抵押給它。
爺爺死后,祖母隨叔父遷居武漢。
2
第一次聽說火車那年我七歲。在學(xué)堂里稀里糊涂坐了一天,我被大姐喊回家。大姐說,老家來人了。老家遠在藍田猿人遺址的公王嶺下,很小的時候我隨父母回過一兩次,那時,我還少不更事,只殘留下碎片似的印痕。老家來的是堂哥,大伯父的兒子。其實,他也不是從老家來,而是來自西安鋼鐵廠。說是老家來人,僅僅是關(guān)系的指涉。
就像打開一卷被風(fēng)掀動的經(jīng)書,記憶時而被藏在隱秘的洞穴,時而又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天中午,陽光火辣辣的,我跟隨大姐往家趕。太陽烘烤過的碎石路面,被巷中人潑上井水,蒸騰起暑氣。我不顧燠熱難耐,興沖沖地跑回家,一進家門,看見一個挑夫挑著一擔柴,自說自話地進了廚房。我以為母親在廚房,跑進去一看,只有灶膛里燒著火,鍋里的水泛著熱浪,騰起滾滾水霧。我對著挑夫說,誰叫你進來的,出去,出去。挑夫?qū)⒓缟系膿臃畔聛?,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他撩起衣襟扇了扇,不知是扇涼,還是在扇滾滾的霧氣。大姐說,快叫哥,老家來的大哥。
記憶顯得紊亂,像潦草的秸稈。那天,好像一家人坐了下來,說起堂哥要帶我去武漢的事。祖母遷居武漢,我好久未能見到她了。這次堂哥出差,祖母捎話順便帶上我。去武漢,能坐火車,能吃白米飯,更能見到日思夜想的祖母。我把這消息告訴給小伙伴,小伙伴又告訴給其他人,很快,幾乎整個村子都傳開了。一件很小的事,在這個村子,就成了攪動村莊的大事件。然而,一切都成了泡影,或者,本來就是在我虛幻的經(jīng)歷中的虛構(gòu)、假想,它讓我誤以為是真實。好像堂哥打算在我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帶我直奔火車站。傍晚的時候,堂哥卻被同事火急火燎地接了回去。來人說,煉鋼車間流水線出了問題,停工了,廠長讓堂哥盡快回去拿主意。來人開了一輛吉普車,這在鄉(xiāng)下讓人羨慕。村人樸質(zhì),像河里清澈見底的水,不虛假,不做作。那場景多年后想起來已經(jīng)恍若隔世,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鄰居紛紛擠進我家時的熱鬧。堂哥擔任西安鋼鐵廠總工程師,這讓我在同學(xué)當中最為自豪。那個年代,工程師是多么稀罕的稱謂,何況是總工,以至于多年后,寫《我的理想》,就是等我長大了,做一名像堂哥一樣的工程師,修造世界上最大的火車、輪船。當然,我也有遺憾,失望,甚至惱怒,本來有一次坐火車遠行的機會,就這樣與我失之交臂,擦肩而過了。
日子像一團毛線,扯出線頭,就在地上翻滾,或者,氤氳成模糊的輕煙。那天,堂哥離去,已經(jīng)夜深,只留下幾位近親,坐在炕頭說話。遠處傳來火車低沉的汽笛聲,緊接著,隱隱的震顫漸漸推進到腳下,整個房子發(fā)出嗡嗡的顫音。我相信,那是一種極為有力的東西,從遙遠的地方,撼動我腳下的大地。
3
從小到大,我很少見到堂哥。1986年冬天,我再次見到堂哥,他竟然變了人樣,原先高大帥氣的他,突然像是從工地剛剛爬出的民工,人瘦得像一把干柴,個子似乎也矮了下去,眼睛不聚光,缺乏靈氣。我不知為什么,問母親,母親不說,從母親的表情,我感覺他們對我隱瞞了什么。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堂嫂。堂嫂叫秀華,經(jīng)媒人介紹與堂哥認識。那個年代,沒有什么自由戀愛,媒婆牽了秀華的手,走進堂哥的單身宿舍,她就成了我的堂嫂。有一次我去堂哥單位,許多人都夸秀華嫂長得俊,像林青霞,說得堂哥心里美滋滋的,臉上泛著得意的紅光。堂嫂過了門,話少,有時自言自語,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伯母有些擔心,私下里留了意。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秀華嫂沒事的時候,總要給河里扔石子,說是給魚寶寶蝦寶寶喂吃的。伯母說,魚蝦不吃石子。秀華嫂卻爭辯,硬說魚蝦吃,伯母心頭掠過一絲隱隱的擔憂。
堂哥發(fā)現(xiàn)秀華嫂有些不對路的時候,她已懷有身孕,生米煮成了熟飯。伯母討嫌她,拿臉色給她看。堂哥一直想把秀華嫂送進精神病院一段時間,因為伯母不是很同意,也就沒了下文。其實,秀華嫂不是精神病,是抑郁癥。在那個年代,人們還沒有這個概念,把精神異常的人,都稱為精神病,也就是瘋子。堂哥想,等一段時間,等她生了孩子一定帶她去看病??墒撬麤]有等到這一天,秀華嫂生了孩子,伯母說啥也要將她送回娘家。堂哥因為做鋼廠總工,平日忙多閑少,不能常常在秀華嫂身邊,覺得送回她娘家也許是更好的選擇。畢竟秀華嫂不僅是妻子,而且還是母親??床坏胶⒆樱闳A嫂精神崩潰了。盡管有娘家人照顧她,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她總能在家人轉(zhuǎn)移視線的時候,就跑出去了。有一次,她母親方圓兩三里都找遍了,也找不見人。正在著急不知怎么辦呢,有鄰居跑來告訴她,秀華嫂在護城河邊拉住每一個經(jīng)過她面前的男人,撩起上衣讓吃奶。大部分男人會被她的舉動嚇跑,也有無恥地想要占便宜的男人,想拉著秀華嫂走。鄰居拉她回家,她托著滿是乳汁的乳房非要鄰居吃。鄰居尷尬羞愧,趕緊回來讓她母親去領(lǐng)人。她母親去了,有人告訴她,秀華嫂被一個男人帶走,往火車站方向去了。她娘家人張羅著四處尋找,堂哥也請了假,拿著照片,在火車站逢人便問。過了一個禮拜,堂哥回來了,一個人,面目全非。伯母說,兒啊,憑你的條件,再找一個黃花大閨女沒問題。堂哥只是懶懶地叫了一聲媽,就躺在從前他和秀華嫂的婚床上。差不多睡了兩天才醒來,醒來后他到廚房找來剩飯剩菜,開水泡了,吃了,然后,上班去了。
4
“嗚——嗚——嗚嗚——”長長的嘶鳴,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低沉而有張力。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那是火車的鳴笛。在鄉(xiāng)間,更多的人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處。鄰居大爺說,是土牛在哀號。土牛就是土行孫,是《封神榜》中的一個神仙。我有些疑慮,難道上古時代的神仙,化作神奇的怪物,在腳下挖洞、穿山。作為孩子的我,難免胡思亂想,難免心慌驚悸,難免在深夜被嗚嗚的鳴笛驚醒睡夢。
又一次被驚醒,是在鄉(xiāng)村露天電影場。那天,我和小伙伴擠在麥草垛上,嗚嗚地鳴叫,如雷動、如獅吼、如虎嘯。我睜開驚悸的眼睛,只見眼前濃煙滾滾,一列長長的火車,冒著滾滾煙霧,從鏡頭遠處向我駛來。這是根據(jù)劉知俠小說《鐵道游擊隊》改變的同名電影,已是我看過好多遍的電影。正是這部電影,成為我對火車原初的、時光深處的朦朧記憶。有一部電影,好像是《秘密圖紙》,或者是其他,我實在記不清了。特務(wù)在火車上安放炸彈,讓人驚悸?;疖囖Z鳴著、滾動的車輪不斷加速。觀眾發(fā)出了唏噓聲,人們在搓手,罵公安干警笨蛋。有人按捺不住,大聲喊,快啊,快啊,就剩20秒了,就剩10秒了。其實,這是所有類型片的藝術(shù)手法:生死時速。
說實在的,目前,國產(chǎn)片尚未出現(xiàn)一部我心目中的經(jīng)典,相較而言,姜文的《讓子彈飛》還能吊起胃口:幾匹馬拉的火車,加之老戲骨葛優(yōu)的出演,一開場就產(chǎn)生了極強的戲劇效果。應(yīng)該說,《讓子彈飛》并非一般的喜劇,它蘊含著深刻的哲學(xué)思想。當然,姜文在這部片子中,用力過猛、過狠,便多了作的痕跡。
有一部災(zāi)難片,是德意英聯(lián)合拍攝的《卡桑德拉大橋》。一座即將坍塌的大橋,一列飛馳的列車,被人為地封閉并將其引向死亡之地。災(zāi)難片往往都有一個時間上的死限,它也許是一顆正在讀數(shù)的炸彈,也許是快馬加鞭的最后一分鐘營救,也許化為一個赫然在目的數(shù)字與時間的爭分奪秒。與所有的災(zāi)難片一樣,生與死的矛盾必定以邪不壓正的結(jié)局來解決:終于,搶在列車開上大橋前,旅客炸開了廚房,部分車廂與機車脫軌。無疑,這是一部經(jīng)典的災(zāi)難片,災(zāi)難的情境顯然來自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和巴赫金的對話關(guān)系。最直接的作用,更是存在主義作家加繆的小說《鼠疫》:一種快速傳染的病毒,一個封閉的空間,死亡威脅下人人自危,一個極富人道主義精神和性格魅力的醫(yī)生,堅毅地面對一種荒誕境遇下的災(zāi)難和恐慌。
另有一部美國大片就是《源代碼》,它不算經(jīng)典,但我喜歡。杰克·吉倫哈特扮演的柯爾特·史蒂文上尉以指令程序形式,返回爆炸前的8分鐘。這不是穿越時空,只是時間的重新組合。影片的最終部分出人意料,由悲情轉(zhuǎn)為喜劇。8分鐘的最后一秒不是人生的終點,而是新的開始。原以為只是重現(xiàn)記憶,卻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世界,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平行世界。
想起《源代碼》,我自然想起《新干線大爆炸》,雖然它們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我在電子市場偶然淘到這部電影,是高倉健和宇津井健兩位日本教父級男性的巔峰對決。同樣是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列車上有一枚炸彈,只要列車時速減到80公里就會爆炸。這是死亡之地的生死時速,當然,像所有的驚險電影一樣:炸彈被拆除,列車安然無恙。
5
因為電影給了我更多的意向,讓我無數(shù)次以我的想象,在地上、墻上,用樹枝畫火車,以無限延伸,展示我心目中的火車。我曾以弱小的身軀,以壘積木的方式,搬動我家所有能搬動的東西。比如,一袋面,半袋米,十幾把椅子,七八個方凳,一把鐵锨,一柄鋤頭,祖母的枕頭,排成長長的蛇形。還要有一截竹筒——火車的煙囪,一個風(fēng)箱——火車的鍋爐。然后,坐在小凳子上,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鳴叫,或者,唱起那個年代的流行歌:“車輪飛,汽笛響,火車向著韶山跑?!?/p>
有些記憶是抹不掉的。我看到我家后院的柴房,有一張案幾,豎著一個寫著字的木牌。木牌的前面放著一盤饅頭、一盤水果、一盤點心,還有一個青瓦的香爐,雕刻著九只龍頭。香爐里放著黃色的小米,插著三支香,冒著裊裊青煙。這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的,我差點告訴和我一同玩耍的小朋友。當我拿了一只蘋果,跑出倉房,卻被母親惶急地攔住了。母親的行動得偷偷進行,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看見了,沒有放在心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卻沒能忘掉。母親思量著把我送回老家,以免造成大麻煩。母親說,孩子的嘴,把不住門。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隔著廂房的門簾聽得仔細。母親的聲音低沉,偶爾還有嘆息,父親也有怨懟,怪母親不仔細。父親正抽煙,我聽到他將煙鍋在鞋幫上磕了磕,下了決心說,行,送回去吧。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觸摸火車。事實上,我見到的火車,不是我想象的火車,干凈的外表,綠色的車皮,沒有煙囪、沒有燃燒的熊熊火焰。我覺得它名不副實,沒有火,何以稱火車?站務(wù)人員手持竹竿、柳條,當空搖晃著、揮舞著、謾罵著。好不容易擠過了進站口,上車卻成了問題,人擠人,行李擠人,車門擠人。有人側(cè)了半張臉,有人干脆從別人的腿股間爬上去。有人拽了車門,行李被卡在后面,人懸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世俗的日常,在火車狹長的空間,變得更加日常,一切在這里隱藏,一切也在這里呈現(xiàn)。父親擠上了火車,我卻被落下了。父親下來找我,車門關(guān)了。一聲長笛,火車啟動了,父親蹲下去,抱了頭,揪著自己的頭發(fā)。
過后我才知道,為了那兩張臥鋪票,父親動用了許多關(guān)系。在二十世紀中晚期,臥鋪票是多么美麗而光彩的字眼,閃爍著幸福和地位的光芒,它能把人從硬座車廂擁擠不堪難以插足的人身肉林中解放出來,放在干凈舒適的寬松之地。有一年,朋友托我買張臥鋪票,我找了各種關(guān)系,才搞到一張批條。我又像做賊一樣,與人約在晚上八點,在解放路一條背巷,借著昏暗的路燈,附加了30元手續(xù)費,才拿到票。當我興奮地告知朋友,得到一句,找別人買上票了。那個年代,火車票非常緊俏,沒有拿到票之前,誰的心都是虛的,誰都會做幾手準備。遍地撒網(wǎng),廣種薄收。聽到朋友的話,剛才的成就感瞬間變成惱怒,緊接著是提心吊膽。因為我需要趕往車站,去賣掉它。本來已虧了30元,若在退票窗口,還要交退票費。我希望賣給其他旅客。賣給誰,怎么賣,會不會被當作黃牛抓起來?這些都是擺在我面前的難題。尷尬、惱怒、膽怯,交替在我腦海閃現(xiàn),我暗暗發(fā)誓,若再幫別人買票,我就是孫子!
6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早聽到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是火車的低鳴,而且,我相信,我聽到的僅僅是聲音的一部分,更多的聲音被風(fēng)、空氣、田野和樹林消解了。
幾張尋人啟事貼在售票廳門口,或者是門外的廊柱和廣告欄上,黑乎乎的字體,模糊不清的照片,指示著一個在人流中消失的人。在車站,一個人的消失是極平常的,他們大多從外地來,在某一個站下了車,從此就消失了。這些人的照片有些雷同,目光呆滯。長期的,或者偶然的,與我們不完全一樣。偶爾也會有一張,顯示其是正常的人,到這里下車后就再也沒了音訊,他們的家人因此焦灼、惆悵、深受打擊。
看著那些黑乎乎的照片,想起了我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父親帶我去武漢看望祖母,那是我真正意義的乘火車。我的詩歌中,無數(shù)次寫到火車,源于那時的感覺。那天早晨,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母親又給紙箱里依次裝上一袋核桃、一包紅棗、幾斤玉米糝。祖母遷居武漢,父親難得在身邊行孝,母親希望多裝點東西抵孝順。在漢口站,我和父親走散了。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有一種東西,在阻礙著失散者和尋找他的人。那天,父親被一個人拽著,非得讓上他的車。也就在我因為好奇新鮮,四顧張望的瞬間,父親從我的視線消失了,或者說,是我從父親的視線消失了。要不是一位好心人帶我去廣播室,我的照片可能也會被貼在廊柱上,同樣是黑乎乎的照片,同樣是家人的惆悵和焦灼。
武漢于我僅僅是一個地名,一個詞語,一個我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在中國地圖的心臟,具體丈量,稍有偏南,還有一座大橋,橫跨長江,它讓我想起一首童謠:“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橋望北京?!备嗟氖请娪啊逗楹嘈l(wèi)隊》給了我很多想象的空間:滿目湖蕩,遍地魚米。誰知,我與武漢竟以此方式接近。
7
對我來說,兒時的記憶,也許最幸福的體驗,就是寒冷的冬天,坐在“咣當——咣當——”晃動的火車上,去往遙遠的地方。
在我九歲那年,家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那年夏天,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渾身酸困無力,膚色蠟黃,嚴重時頭暈嘔吐。查不出病因,醫(yī)生擔心傳染,我因此輟學(xué)。對我來說,離開學(xué)校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在學(xué)校里,沒人愿意跟我在一起。他們又紅又專,閃閃發(fā)光,而我只是一個地主家的孩子。某種程度上,我的童年是在孤獨的田地里自由遨游。很少有人關(guān)注我,或者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從來沒有與人交流的欲望。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孤獨郁悶的時候,是多么需要一個人坐在對面傾聽。但在少年時代,我根本無此需求。輟學(xué)的那段日子,我待在家里。母親在廚房為我煎藥。那段時光,空氣中總是漂浮著中草藥清苦而清冽的味道。
就在我回家養(yǎng)病的那段時間,發(fā)生了第二件事。一天晚上,大隊的磨坊,也就是收歸公有的我家那四間大房著火了。干柴烈火,燒得整個天空紅彤彤的,像被燒灼的云彩。為此,隊長帶人來我家,逐個訓(xùn)話,尋找縱火者。因為磨坊曾是我家的財產(chǎn),我家的祖居,隊長自然把我家列為第一懷疑對象。母親怕我遭罪,借著我輟學(xué),想把我送回藍田老家。就在家人為我悄悄收拾行李,即將出行時,我的病奇跡般好了。
在六七十年代,我們的生活只有一種顏色,人們漸漸忘記了還有另一種顏色。我們的敘事似乎也只有一種方式,忘記了還有多種多樣的敘事方式?;疖囎鳛榻煌üぞ?,類同于馬車、汽車、輪船和飛機。但我始終認為,火車是生活最為敏感的神經(jīng)。如果說,公共汽車就是一座小小的庭院,那么,一節(jié)節(jié)車廂連綴起來的火車,就是一個紛繁的社會。近三十年間,火車不斷發(fā)生新的革命:蒸汽機車退出我們的視野,高鐵時代已然來臨。前不久乘火車,發(fā)現(xiàn)火車外表換成了白色的烤漆,藍色的腰線,快速跑動時,像一條飛動的白龍。
8
也許是靈魂深處潛藏的情感共鳴,也許是因為我與祖母內(nèi)心暗暗的共通,前一晚剛剛做了奇怪的夢,第二日就收到祖母病危的電報。幾位親戚聚在一起,擺滿了一桌熱騰騰的菜肴。突然接到電報,一桌家宴就這么散了。
我和父親匆匆趕往武漢,沒見到祖母最后一面,我們抱回了祖母的骨灰。20世紀80年代末,農(nóng)村依然實行土葬,父親不能接受火葬的事實?;疖嚢l(fā)出凄厲的嗚咽,父親一路上呆呆地望著骨灰盒出神。父親不善言辭,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就是沉默。車到孝感,天空飄起了大雪。車窗外,漫天飛白。白霜籠罩的窗玻璃,猶如巨大的幻境,為我概括著南方的冬天。雪下得那么大,白花橫掃天下,猶如大地貧血,或時空的追悼會。那時我已養(yǎng)成記日記的習(xí)慣,火車上,我寫下幾行似懂非懂的詩句:天已經(jīng)黑了/我的良心猶如灑落的鹽/遠方空茫/一個人從自家門前逃離/卻無家可歸。
臥軌自殺,是后工業(yè)時代發(fā)展的產(chǎn)物。一天早晨,有人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掛在鐵路橋上。從被撞得血肉模糊的尸身,依稀能辨別出一個人的特征:男性,五十歲到五十五歲,枯瘦,頭發(fā)蓬亂,長至頸部。右手殘疾,斷有食指。死者被拍了照,照片貼在電線桿和車站廣告欄處。最能代表特征的右手,是指涉死者身份最大的可能。有一次,我去朋友家,朋友的小兒子抱著一輛電動玩具火車闖了進來。朋友把他抱了出去,轉(zhuǎn)眼間小家伙又溜了進來,嘴里時而發(fā)出轟轟聲,時而發(fā)出嘟嘟聲。玩具火車從我腳邊經(jīng)過時,我突然感到地板在震顫,茶杯的水隨之微微顫動。緊接著,我聽到屋外一輛重型卡車轟然馳過,吱嘎一聲停在街口,半空里響起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我正欲起身向窗外探望,朋友說,沒事,是個瘋女人,每天站在路邊攔車。朋友接著說,這個女人原本不瘋,去年中秋節(jié),她的兒子騎車過馬路,被一輛疾馳的拉土車撞飛。打這以后,她就瘋掉了,無論刮風(fēng)下雨,都會站在路邊攔車。起初,鄰居們還同情她,勸她,她不聽,拽她,她不走,時間長了,大家有些厭憎,也就漠然了。再去朋友處,問起那個瘋女人,朋友說,別提了,有淘神的孩子指著不遠處的火車道,告訴她,她兒子是被火車撞上的。結(jié)果,她去攔火車,被火車撞飛了。她不知道火車的力量有多大,把人撞出去,砸斷了一棵碗口粗的樹。
爺爺自殺于20世紀60年代末,祖母病逝于70年代末,再過10年,一個叫“海子”的詩人在河北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他否認了前五次遺書,最后只剩下兩句話:“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 那天,我正在大學(xué)的操場打球,一位詩友從西北大學(xué)趕來,他找到我,哭喪著臉說:海子自殺了,臥軌自殺。我問:誰家孩子自殺了?詩友怒目圓睜,他對我出離憤怒。我不以為然,那年月,有許多事情需要我關(guān)注,一個詩人的死,微不足道,一場大風(fēng),便吹得無影無息。
9
我們,更多的人,在現(xiàn)實中感受到的喧囂,往往與西方油畫上的靜物不是一回事。世界上更多的事物并不僅僅由花草構(gòu)成,寂靜的畫面,僅僅是為了裝飾枯燥、貧乏的日常生活。
我?guī)е鍤q的兒子,從西安到蘭州,去看望岳父母。車過天水,已是凌晨,原本寂靜的夜,卻被這刺耳的鳴笛打破。這是去蘭州途經(jīng)的一個大站,我看到擁擠的人群、奔跑的人群、抱怨的人群、憤怒的人群、憂郁的人群,他們帶著各自的表情,蜂擁而來,像泄閘的洪水。做生意的推著小車,有方便面、礦泉水、煙卷,還有鹵雞蛋和德州扒雞。我對火車上的東西一向心存疑慮和拒斥,雖然孩子有些餓,但絲毫沒有挑起我購買的欲望。鄰座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拽著一只德州扒雞,兩手一掰,一撕,狼啃了起來。賣扒雞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農(nóng)民,胳膊黑得像抹了桐油,肩膀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他好像故意似的,對著兒子喊:“扒雞,香噴噴的扒雞,正宗的德州扒雞!”兒子望一眼賣扒雞的,又望一眼鄰座,哇一聲哭了起來。我曾經(jīng)給孩子講過葉公好龍的故事,每次看到龍的畫像,兒子就害怕。我靈機一動,指著小伙子的文身嚇唬他。他急忙縮進我的懷里,再也不提吃扒雞的事了??磥?,恐懼往往能狙擊來自外部對一個人各種各樣的誘惑。
坐著搖搖晃晃的火車,最容易犯困瞌睡,不知不覺,我又睡著了。再次醒來已接近清晨,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我能感覺到車窗外透進來的橙色微光。我一動不動,希望睡意能夠再次來到,好返回剛剛中斷的夢境。夢里是咖啡館門口那條窄窄的甬道,春天剛剛到來的樣子,兩邊的櫻桃樹卸去冬裝,瘋狂地綻放出粉色的花蕾,即使在夢境中,我也能感知空氣里馥郁的芳香。我大概在上班的路上,心里充滿被夢境放大了的喜悅。我加快腳步,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其實,一旦睡醒,我就再也不能回到夢中了。再美好的夢,都是難以重復(fù)、難以復(fù)制。六點鐘,車到夏官營,火車需要片刻停留,好像是等待進站的指令。我搖醒兒子,告訴他,馬上到蘭州了。孩子第一次坐火車,感到好奇,晚上睡得遲,早晨起不來,我捏了捏他的鼻子,他這才睜開惺忪的眼。
火車上有偶遇,也有奇遇。兩個同事外出討賬,一個同事在火車上黑了所有錢款,欲嫁禍于另一位同事。我曾在去漢中的火車上,見到了小偷。深夜兩點多,他鬼鬼祟祟翻乘客的包裹。我剛想喊,卻被同事拽住了。還有一次,在去鄭州的火車上,遇到了搶劫團伙。四五個人,戴著黑色頭套,拿著刀棍,這場景我只在警匪片中見過。沒想到,現(xiàn)實中我竟然能遭遇。這些經(jīng)歷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想起來后背發(fā)涼發(fā)怵。當然,火車上也有溫馨、也有戀情。一對男女,因為幾句搭訕成為戀人。蘇聯(lián)電影《兩個人的車站》將這樣的情感演繹得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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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掙扎著醒來,這個過程,似乎很長。
我看見窗外透進強烈的光,如同在晴日正午的陽光下,熱烈而刺激。我對著自己喊,起床了??墒?,怎么也無法睜開疲憊的雙眼。我感到了一陣又一陣的震顫,是有節(jié)奏的震顫,有規(guī)律的震顫,宛如爆炸般的震顫,接著是劇烈地搖,好像一個人推著我狂奔,我似乎睡在一個不規(guī)則嬰兒車里,車子在一個下坡失控了,一路顛簸著向前,沖進一片黑暗中。這是一種焦慮癥,讓我誤以為乘著搖晃的火車,奔走在旅途。近代人發(fā)明了火車,應(yīng)該說方便了人們出行,然而,多數(shù)人并未感到方便,而是顯得更為焦慮和恐懼。焦慮是現(xiàn)代城市的流行病,誰沒點焦慮,仿佛與滾滾向前的時代脫了軌。一個同學(xué)因為抑郁癥,拉開狂奔的火車窗,跳了出去,這又是另外一種焦慮,是一種新的社會病。
在車輪滾滾的瞬間,乘客仿佛在電影中,有時是一個鏡頭,有時是一組畫面。這些片段是流動的、堆積的,生活便成了過程。每次出行,火車都有其目的,若不能抵達,便是無謂的奔走。很多時候,踏上列車,我的感覺開始錯亂,吃不準一腳踏進的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在過去年代,年輕人被命運的力量打散,被火車承載到四面八方,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是時代的烙印。現(xiàn)在,更多的人被火車載向他鄉(xiāng),又在某一天被載回來。整個中國都被火車拉著走,誰也不想被落下。
休謨說,如果沒有記憶,我們永遠不會有因果關(guān)系的概念,因而,原因和結(jié)果的鏈條也將不復(fù)存在。關(guān)于火車,每個人都有著太多的記憶,這是整個中國的記憶。一個是成長的記憶,一個是生活的記憶。成長的記憶,因與火車之間的鏈條,使生活的記憶,走向更加遙遠的昨天,而與火車相關(guān)聯(lián)的往事,與現(xiàn)時成為一種緬懷與參照。
有一天,我穿過田野,站在穿越鄉(xiāng)村的鐵道線旁,時間似乎靜止,呼吸似乎減緩,對于我,這永不消失的時間宛若我的前世今生。我看到了涵洞,感知到遠方傳來震顫的力量。這是奔走在鄉(xiāng)間的火車,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搖晃著大地。這里離我的村莊何其近,又何其陌生,我從來沒有時空抵達的區(qū)域。
人到中年,客居異鄉(xiāng),對我來說,心里總有隱隱的痛,也有莫名的不安。我的不安,也許是一種預(yù)感。那天,我與幾個朋友小坐,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催促我回家。母親說,堂哥病危了,希望我送他最后一程?;疖囈呀?jīng)不能滿足我對時間的需求,我看了看表,還來得及乘坐最后一班趕回西安的飛機。一場歡宴,因我的提早離座,顯出一陣潦草慌亂。當然,即使不是因為我的原因,這場宴席終究要散。是啊,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