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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娘改嫁

      2014-10-14 19:38:58連諫
      小說界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東生三寶二寶

      連諫

      本名連淑香,生在高密活在青島。職業(yè)碼字人,青島市簽約作家,為多家報刊撰寫專欄,曾出版圖書《門第》《家有遺產(chǎn)》《請對我撒謊》等二十余部,并有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

      1

      其實,老娘姓單,叫單美蘭。鄉(xiāng)下喊人,不興喊名字。比如村東頭有個老光棍和一條老狗相依為命,因為狗是母的,有嘴損的,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狗屌,三叫兩叫就給叫開了,時間一長,大家就直呼他狗屌了,至于爹娘曾給他取過什么名字,倒沒人記得了。

      老娘養(yǎng)了六個孩子,當(dāng)她面,人喊她寶他娘,因為她的兒子們依次叫大寶二寶三寶……背后里,喊她的外號:大肉奶奶。

      她的大肉奶奶外號在村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在男人堆里和男人嘴里,喊得特別響。我小的時候,常常把別人喊她大肉奶奶誤會成打肉奶奶。我還要說明一下,在我的家鄉(xiāng),奶奶這倆字,并不是對祖母級別的女性的尊稱,而是指女性乳房,所以,大肉奶奶用書面語言來說,就是豐滿而多肉的乳房。

      但作為女性寫作者,我不愿對一位老人使用帶有猥褻性的稱謂,所以,我更愿意稱她老娘,因為她為這個世界奉獻了六個活蹦亂跳的子女,完全配得上老娘這一稱呼。

      因為土改時分到了東家的正房,老娘她爹一直覺得對不起東家。所以,老娘打娘胎里一出來就被許下了婆家,給東家當(dāng)兒媳婦。其實,她爹也沒什么對不起東家的,1949年以前,他地?zé)o一壟房無一間,給東家當(dāng)長工養(yǎng)家糊口。1949年,農(nóng)會讓東家騰出房子交出地契,分給村里的窮苦人家。老娘她爹就分到了東家的正房,他不住,農(nóng)會干部坐在炕頭上教育了他一個通宵,說不住就是沒覺悟,說了一堆他聽不明白的大道理,嚇得頭都懵了,就和爹娘一道搬去了。第二年娶了老婆,第四年就有了頭生閨女單美蘭。那會,東家的兒子李東生都八歲該上學(xué)了,可因為新中國成立,私塾不興了,學(xué)校又不收地主子女,東家就在家教他念書,在他家原先的偏廈里,暑去冬來,一字一頓到十幾歲,居然也出落得小書生似的,出口成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站在一群莊稼人里,怎么看怎么不一樣,眼里有淡然的超脫,把身邊的人,一下子就給比成了滿眼荒草的畜生。

      還是小小奶娃兒的老娘一天天長大,眉清目秀,安詳?shù)煤?,不像個鄉(xiāng)下野丫頭。東家也喜歡著呢,兩家一院住著,又是未來的兒媳婦,東家對她就很上心,閑來沒事,也捏本書教她寫寫畫畫,沒紙沒本子,就拿根樹枝在地上劃來抹去,教得奶娃兒小老娘在十幾歲的時候,居然也能磕磕絆絆地讀下一本書來。會讀書的女娃子曉得多,眼界也寬闊,那些沒讀過書的姑娘和她一湊堆,就看出了差別,像岫玉丟在了土堆里,既有型又耀眼。那會兒雖然是新中國了,可娃兒們都聽父母的話。李東生他爹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李東生,要耐心等小老娘長大。在小老娘十五歲的冬天,李東生把她從正房娶到了偏廈的熱炕頭上,用八年時間,快快活活地造了五兒一女六個娃。對這個肚皮爭氣的兒媳婦,李東生父母很滿意,其實,就那會兒的社會形勢,李東生的父母已經(jīng)沒資格對老娘表達滿不滿意,因為他們是地富反壞右分子么,不是戴著紙帽子游街就是拖著掃帚掃街。

      那是個屬于老娘父母們的時代,根正苗紅,吃香得緊,可老娘的父母也沒因為這對老東家白眼相加,依然相互恭敬著,閉門是兩戶,開門是一家,活得安靜體面,不怒不怨的,好像生來這世界就是現(xiàn)在這樣,他們不因這個世界的驟變而改變。李東生的父母掃街,也和其他掃街的地富反壞右不一樣,別人總是人前惶惶的,人后怨怨的,像喪家犬,李東生的父母不,哪怕戴著高高的紙帽子掃街,背也永遠挺得筆直,見誰都笑吟吟的,好像安穩(wěn)睡了一夜的人,起來打掃自家門前,掃得光溜溜的,讓刮過街上的風(fēng)都生氣,沒東西捎帶,白刮一趟。

      2

      老娘的兒女們像挺拔的小白楊一樣茁壯成長,李東生和父母在五年內(nèi)相繼去世了,關(guān)于李東生父母,不過是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環(huán),沒人說什么,可李東生還不到四十歲呢,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壯得跟棵長了五六十年的松樹似的,怎么能說病就倒下了、說倒下就起不來地死掉了呢?

      村里人說,讓女人累死的唄。

      村里人這么說是有根據(jù)的,老娘雖是鄉(xiāng)下婆娘,可她識文斷字,皮兒白得能活活兒氣死太陽,怎么曬都白皙細膩得跟剛出鍋的熱饅頭似的,最要命的是她有一對巨大的、一走路就顫巍巍抖動的大奶,據(jù)說村里的男人,尤其是光棍們都曾經(jīng)在夢鄉(xiāng)里偎依在她雙乳上流過哈喇子。

      那個外號叫狗屌的老光棍,就曾蹲在莊東的橋頭上無限神往地說:想想吧,白得跟嫩豆腐似的、顫悠悠的大奶,一頭悶下去,就算讓她悶死也是笑著死的!

      據(jù)說,讓老娘的大奶活活悶死也快活的夢,全村男人都做過。

      我們村很大,幾千口人家,老娘住后街,我家住西南園,住東圍子的男人膽子最大,也最粗野。東圍子有個外號叫油壺的男人,就被老娘咬掉了一截手指。那年夏天,老娘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打葉子,油壺借著玉米地的密不透風(fēng),想上下其手占老娘的便宜,被老娘一口咬掉了一截手指,盡管油壺一再說是被潛伏在雞窩里伺機偷蛋的黃鼠狼咬斷的,可沒人信,因為他擎著一只血淋淋的破手鬼哭狼嚎地往村衛(wèi)生所跑的時候,許多人看見過,他不是從家里,而是從野地里抱頭鼠竄回來的。大約又過了一個鐘頭,老娘背著一捆玉米葉子從地里回來,月白色的小褂前襟,有幾坨頂鮮艷的血。

      李東生死的時候,五寶剛滿五歲,正是拖著鼻涕滿街跑的小耍孩。

      老娘和李東生的五個兒子,沒正式的名字,老大叫大寶,老二叫二寶,就這么依次排下去,一直叫到五寶,閨女和兄弟們大排行,是老五,破天荒的,得了個名字,叫棉花。

      按說,李東生識文斷字的,斷然不應(yīng)該把手一撒,由著兒子入了鄉(xiāng)野的潮流,叫什么大寶二寶,至少也得叫兆瑞、敬軒等文氣一點的名字。其實,當(dāng)初李東生也是這么想的,可老娘不愿意,說文氣有啥好?一天到晚戴著紙帽子掃大街還是好的,動不動就要被拎到會場中間,跟條被人打折了腰的老狗一樣,挨眾人的指頭尖子戳,臭唾沫噴,現(xiàn)如今是狗蛋狗剩和柱子們的天下!李東生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自己這當(dāng)老子的整天被人當(dāng)老狗斗還不夠,娃子們一生下就往狗道上領(lǐng),成么?不成!于是,他執(zhí)拗地給老大取名叫兆瑞,老二叫兆軒,老三叫兆庭,可老娘放著這些好生生的名字不叫,非要喊大寶二寶……endprint

      當(dāng)娘的和孩子在一起待的時間長,呼來喊去的,孩子就認下了大寶二寶是自己的名,任憑李東生怎么喊兆瑞兆軒,都好像喊的不是他們,而是另外一些他們不認識的人。李東生嘆了好多口氣,至少她沒把兒子喊成狗蛋狗剩,就不和她執(zhí)拗了,認了吧。等老四落地,也懶得再給取名了,反正不管他取什么,老娘都會喊成四寶,他又何必脫了褲子放屁多道手呢?

      五寶五歲的時候,運動已經(jīng)過去了,李東生再也不用掃大街更不用動不動被人拎到會場中間斗一頓了,鬧騰了十幾年的村子突然安靜了下來,好像少了些什么。有天李東生的父親在南墻根下曬著曬著太陽,往旁邊一歪,就走了,李東生的娘從那以后天天淚眼婆娑,淚著淚著,就把自己難受死了,再后來,李東生不知怎么的,走著走著路,就昏倒了,去醫(yī)院躺了半個多月,就沒了,連什么病都沒查出來。

      李東生出殯的時候,老娘一頭一頭地往棺材上撞,像是鐵了心要隨李東生去。村里的婆娘們讓她撞得心頭酸楚滿眼淚水,莫要說老娘是個女人,就是個青壯男人,看看家里的六個孩子,也得愁得睡不著,正長身體的六個孩子就是六張無底洞一樣的嘴啊,她一個女流之輩,能不慌張、能不無望嗎?

      一開始,大家以為老娘或許會把小一點的孩子比如五寶和棉花送人,可老娘沒有,一副累死累活我也要把孩子拉扯大才對得起他們死去的爹的樣子,每天天不亮就用把鋤頭撅著一只空籃子下地干活,晚上披著星星撅著裝滿了野菜野果的籃子回,不僅沒餓著六個孩子,還供老三念出了大學(xué),在城里結(jié)婚娶了媳婦。可剩下的幾個,就不行了,李東生去世那會,老大才念小學(xué)五年級,見娘哭得凄惶,主動輟了學(xué),在家?guī)屠夏锔苫铕B(yǎng)家。老二沒考上初中,沒得學(xué)上,也回家?guī)屠夏镄蘩淼厍蛄?。就老三,看著他初中高中大學(xué)一溜煙兒地往上躥,老娘再累也欣慰,覺得老三像他爹,有志氣,頭上也有文曲星罩著。多少年來,老娘和村里人都覺得,李東生屈就屈在沒撈著上學(xué),要不然,也一定是個人物。大家都替他可惜,唯獨老娘不,因為如果李東生上學(xué)成了人物,娶的人肯定不是她,所以,在老娘心目中,李東生沒成個人物就對了。因為她喜歡李東生,像喜歡自己的活命一樣喜歡。四寶脾性像他爹,溫和敦厚,話也不多,但不是上學(xué)的料,所以,念完初中也回家干活了,棉花讓四個哥哥寵得不像樣子,干什么都沒抻頭。有哥哥姐姐罩著,五寶就成了徹頭徹尾的耍孩子,整天上樹摘果下河摸魚的,曬得黑黑的,腿也長,一到夏天就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滿街跑,冷不丁一打眼,還當(dāng)村里來了個非洲人呢。

      在老娘的六個孩子當(dāng)中,五寶最討村里人喜歡。五寶頑劣,夏天一到,村東面的河和西面的水庫就是五寶深深眷戀著的家,老娘和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把水火看成是會搶她孩子的洪水猛獸,只要知道五寶又下水了,就免不了一頓臭罵夾雜著掃帚疙瘩抽。所以,五寶下水捉了魚啊鱉啊摸了河蚌啊泥鰍啊,都不敢往家拿,常常是在路上遇上了誰就往誰手里塞,要不撲通一聲,給人扔到大門里,連聲謝也不要,撒腿就跑。

      也是因為太皮了,五寶只上了兩星期學(xué),一到中午就領(lǐng)著班里的男生偷偷下水,學(xué)校怕出事?lián)黄鹭?zé)任,于是,作為害群之馬,五寶就被清出了學(xué)校。被清出學(xué)校,五寶高興壞了,從此以后開始了滿世界亂竄的混世魔王人生,把老娘的頭發(fā),愁白了一根又一根,漸漸的,滿了頭。

      3

      老娘的五個兒子,只有老三自己在城里成了家,如果不是棉花,四寶怕是也娶不上老婆,他的老婆是拿棉花換的。

      棉花嫁給嫂子的結(jié)巴哥哥,嫂子嫁給四寶,媒人幫兩下里約定,除非男人死了,永遠不得離婚,像四寶這種有光棍弟兄的,就算四寶沒了,媳婦也只能改嫁給光棍兄弟,否則,另一對也得拆,雖然說這約定和婚姻法相背,根本不受法律保護,可在鄉(xiāng)下?lián)Q親這事上,還真就一諾千金了。兩邊同一天結(jié)的婚,出嫁那天,棉花哭得站不起來,是四寶抱上車的,然后呢,大寶和二寶合伙把四寶揍了一頓,因為他們也沒媳婦,棉花是弟兄們共同的妹妹,憑啥單單給他換媳婦?事后,大伙兒都說,四寶好樣的,讓倆哥哥揍得鼻青臉腫,愣是沒還一下手。也有人說,就這樣也是四寶撿便宜,不信問問大寶和二寶,如果挨這么頓揍就能有媳婦,挨上十場他們也絕不還手。

      一想結(jié)婚那天的棉花,老娘就跟得了沙眼病似的,兩眼紅紅的,流淚不止。

      四寶一結(jié)婚就分家單過了。這也是媒人當(dāng)初給約下的,一結(jié)婚就單過,不能婆婆大伯哥小叔子的一個鍋里摸勺子。

      也好,至少大寶二寶不用一見著四寶就兩眼噴火,見著四寶媳婦就兩眼放光地讓老娘心里不安生了。

      大寶二寶以及五寶的婚事,就像河兩岸曬著的魚,這輩子怕是沒了濕水的可能。一開始老娘還咬牙,不認這命,時光一年年過去,老娘一年年老了,掙不動了,也就認了。大寶二寶還不認,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長得也不難看,為啥娶不上媳婦?還不是因為窮?

      哥倆聽說上漁船工資挺高,就去了。到了,才知道上漁船還得花錢學(xué)證,要不然上不去,因為沒媳婦,大寶攢了一肚子火,以為人家這是欺負他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想訛他們錢,就和人打了起來。在碼頭上打的,一不小心,大寶就閃到海里去了,因為不會水,一口水就嗆死了,等和他打架的船老大跳下去把他撈上來,人已經(jīng)軟得像面條似的……最后,還是三寶出面,對方才有點怕了,賠了十萬。

      老娘抱著十萬塊錢哭得死去活來,二寶滿以為老娘能用這十萬塊錢給他娶個媳婦,娶不上當(dāng)?shù)氐?,給個三萬五萬,他去云南領(lǐng)個媳婦回來也成啊,周遭村子的光棍,不少去領(lǐng)的,雖說吃虧上當(dāng)?shù)牟簧?,但也有領(lǐng)回來就正經(jīng)過日子連娃都生了的,卷錢跑了放鴿子的還是少數(shù)??衫夏锊?,說這錢是老大拿命換來的,拿去娶親,晦氣得很,要給他們弟兄們平均分了,讓他們自己看著干點什么合適就去干點什么。

      聽老娘這么說,棉花也住在娘家不走了,說現(xiàn)代社會,男女平等了,有兄弟們的份就得有閨女的份,要不然,她就不回婆家了。棉花一不回去,婆家就立馬來人把四寶媳婦也接走了,四寶不干了,急吼吼嚷著把自己那份劈一半給棉花,四寶媳婦在娘家聽到消息,也找人捎了口信,說四寶敢把自己那份分一半給棉花,她就敢回來拿菜刀抹脖子。老娘一看沒轍,就說算了,雖說她老了,可只要勤手勤腳的,從地里刨碗飯,還是能刨得出來的,就把自己那份養(yǎng)老錢給了棉花,這頓爭,才算是消停了。endprint

      大寶沒了,老娘沉默寡言了好多,再下田做事,就不用鋤頭撅著籃子了,好像大寶的死,讓她喪失了用鋤頭撅著籃子的力氣?,F(xiàn)在,她下田總是挎著一只荊條編成的淺土黃色籃子,籃子里放著一把小小的鋤頭,好像只有挎著這只鋤頭去田里看一看,才能證明自己是健康的、是在勞作的,而且是勞作給老天看的:我都這么老了,還要下田養(yǎng)活自己,你要保佑我哦。那會兒的鄉(xiāng)下雖然依然不富裕,可耕耕種種都已機械化了,需要人力去做的事,也就是耕種一下機械整治不了的田頭地邊,忙活小半天就完事,所以,老娘依然每天用籃子挎著鋤頭下地,就有了煞有介事的成分,四寶媳婦挺不待見她的,說她這是干啥呢,好像這一村子的人全混球,把農(nóng)活都壓給了她這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其實,到了田里,也沒事做,老娘只是不愿意在家待,二寶想媳婦想瘋了,只要老娘在家,就一個白眼一個白眼地往老娘身上砸,開口不搭順腔,怎么嗆茬怎么說,好像他娶不上媳婦,不是老娘害的也是老娘偏心,都是老娘親生親養(yǎng)的孩子,憑啥拿棉花把媳婦換給了四寶?難不成其他這哥幾個不是男人?

      老娘常常讓二寶的沒好氣噎得半天上不來一句話,索性,就不在家待了,還是莊稼好,盡心伺候著就給產(chǎn)糧食,不言也不語的,讓人心里踏實。

      4

      李東生剛?cè)ナ滥菚海忻饺藬x掇老娘改嫁,老娘說不了,六個孩子跟六頭喂不飽的狼似的,誰見著不怕?就不去討那沒意思了。媒人不信,給說和了幾個,果然,通常一聽是她,人家腦袋就搖成了撥浪鼓,五個兒子吶,養(yǎng)活得起養(yǎng)活不起且不說,單是娶親吧,想娶上媳婦就得蓋房,有了房子還得彩禮吧、定親吧、迎娶吧?一個兒子使使勁就打發(fā)了,可老娘五個兒子啊,就是把自己活脫脫累死怕也完不成任務(wù)。所以,不管媒人怎么舌綻蓮花,老娘就像一坨藏著炸彈的鮮肉,掛在眼前的樹上,誰都知道一伸手就能夠著,可這手,就是沒人敢伸,生怕一伸手就讓老娘的五個寶貝兒子這五座大山壓得一輩子翻不了身。

      這幾年眼看著老娘老成殘枝敗柳了,想娶老娘的人,反倒多了,因為老娘的兒子們,死的死,該結(jié)婚的也結(jié)婚了,結(jié)不了婚的就那樣了,所以,村里村外的鰥夫們開始琢磨著把老娘娶回去,續(xù)個弦,那些老或不老的光棍們也想過過有老婆的癮。

      可老娘是誰?對那些想娶她的老鰥夫們,是打心眼里鄙視,孩子小的時候,他們生怕娶了她就是娶回個累贅,現(xiàn)在孩子累贅不著她了,就想娶了她回去享日子,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么?老娘跟來提親的媒人如是說。

      閑來和人聊天的時候,老娘說,到底還是李東生精明,一氣給她種下了六個娃子,就是給她種下了一堆貞節(jié)門神呢,把她一個二十八歲的小寡婦,生生看成了滿頭白發(fā)的貞婦,只可惜沒得貞節(jié)牌坊立了,要不然,她咋也給老李家掙一塊來增增光添添彩。

      除了給二寶和五寶洗衣做飯,老娘的日子就這么清湯寡水地過著。

      拿到大哥的賠償款,四寶又東湊西借了點錢,買了輛小貨車跑運輸,早出晚歸的雖然辛苦了點,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老娘看了,打心眼里高興,不下田的時候,就把孫子孫女喊過來守著,沒孩子在一邊搗亂,四寶媳婦能多干點加工活,莊里有開玩具加工廠的,也不招工,都是像老娘或是四寶媳婦這樣的婦女去廠里領(lǐng)活,領(lǐng)回家在縫紉機上縫綴好了,交回去,按個數(shù)算工錢,工廠不用花工資養(yǎng)人,婦女既能照看家也有錢掙,兩相不吃虧。

      四寶媳婦自打娶進來,就沒分到口糧田,為這,老娘和四寶往村委不知跑了多少趟。

      一開始村主任說村里沒閑地,他拿啥分給他們?

      老娘就說:村里那二百多畝機動地不就是為以后娶進來和生出來的人口留的么?

      村主任不耐煩地說:留了機動地總不能荒著吧?早就包出去了。

      老娘問:包出去總歸有個收回來的時候吧?

      村主任就歪在椅子上抽煙,一條腿架在桌角上飛快地抖:包給人家種著莊稼呢,咋往回收?

      莊稼總有收的時候啊。老娘好聲好氣地商量。

      噢!等秋天收了莊稼就往回收。村主任把煙掐在煙灰缸里,秋天收回地,冬天就分!

      老娘和四寶信了。

      可一個又一個冬天過去,四寶媳婦都生了閨女又生了兒子了,她的口糧田還是沒分下來,現(xiàn)在,村委已經(jīng)不僅僅是欠了四寶媳婦一個人的,而是欠了他們家三口人的口糧田,一家四口啊,只有四寶一個人有口糧田,打那點糧,咋夠吃?老娘就趁二寶和五寶看不見,挖了糧食往四寶家扛,可村子里人多眼多嘴也雜,往四寶家扛的路上,難免遇上個把鄉(xiāng)鄰,有嘴碎的,就說到二寶和五寶跟前。五寶還好,只要有得吃有得玩,天塌下來都跟他沒關(guān)系,可二寶不行,和老娘吵。因為沒給娶上媳婦,莫要說偷偷把有他份的糧食給了四寶家不行,老娘把飯菜做咸了做淡了都是欺負他對不起他。老娘讓二寶氣極了就哭,自家哭夠了,去村委哭,哭也哭不來口糧田。有人就說老娘,你不能就知道哭,地都在村委那幫王八蛋手里攥著呢,全包給外鄉(xiāng)人種菜去了,一畝地一年七八百的承包費,二百多畝機動地光承包費一年就小二十萬,你不使使厲害他能巴巴兒就把口糧田分給你?

      可除了干活淌汗、傷心流淚,老娘就是不會使厲害,村委也就不會給四寶家分口糧田。后來,老娘再去村委,村主任他們拿起包就走,臨走撂話說辦公室要是丟了東西,得老娘負責(zé),尤其是保險柜,里面有現(xiàn)金,鎖還壞了,一天到晚地虛掩著……老娘哪兒擔(dān)得起這責(zé)任,就邊哭邊往外走。

      她也知道,兇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現(xiàn)在村委這幫小青年,都是胳膊上左青龍右黑虎的主,莫說不給四寶家口糧田她沒辦法,就是把四寶的老婆睡了她也只能干瞪眼。聽人說,現(xiàn)在的這些村干部,在女人跟前是公雞,村里但凡好看點的媳婦,全讓他們踩遍了,見了錢財是餓狼,就沒他們搞不到手的。青壯男人都拿他們沒辦法,她一個五十多歲的婦道人家,除了哭,還能怎么著呢?

      哭著哭著,老娘就絕望了。

      絕望了的老娘,就做點她覺得能幫得上兒子的分內(nèi)事,幫四寶媳婦帶孩子,讓她多做幾個玩具,多掙錢,有錢就挨不著餓,可以買糧吃。endprint

      有人說老娘好脾氣,還有人說,老娘白養(yǎng)了五個兒子,跟村里的絕戶頭和五保戶一樣,讓人隨便怎么捏屁都不敢放一個。話傳到耳朵里,老娘就生氣,說白養(yǎng)五個兒的不光我,那誰家,養(yǎng)了七個兒,還不照樣四個兒媳婦五個孫子連一分口糧田都沒分到?人家沒打沒殺也沒去鬧,指望我一個婦道人家去當(dāng)領(lǐng)頭羊?

      那些七嘴八舌的,就沒了話。

      老娘知道,像四寶媳婦和四寶孩子一樣,結(jié)婚娶進來、后來生下來沒口糧田的人,村里有不少,可除了送些沒用的禮哀些沒用的求,誰都拿村委沒辦法?,F(xiàn)在的村委和過去的村委不一樣了,過去的村干部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現(xiàn)在呢,全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小年輕,拉選票的時候一個個把胸脯拍邦邦響,挨家挨戶的,又是送禮又是送錢的,非讓你選他當(dāng)干部。軟的不行來硬的,村東頭的那誰家,高低不吃這壺酒,禮不收錢不要,就是不想按人家想法填那張選票,最后怎么著?五畝草莓大棚,眼瞅著要摘去賣著見錢了,讓人給一把火燒了個干凈,一家子的心血,就這么隨煙走了……報案都沒用,人家也放話了,沒憑沒據(jù)地到處告狀,就是誣陷,那誰家要是敢這么干,人家就敢跟他不算完……咳,胳膊擰不過大腿啊,最后那誰家還不是打掉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咽,在選票上填了不愿填的名字。

      5

      自從給人拉貨,四寶家的日子開始寬裕了,媳婦穿得比過去時髦了,孩子們也不拖著鼻涕光著腳丫滿街跑了,老娘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對二寶的惡言惡語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田里實在沒活可干的時候,就去四寶家?guī)退膶毾眿D做玩具,雖然她眼老昏花,干不快,可添把手總比少把手好,到飯點了,就幫四寶媳婦燒鍋做飯。對家里的二寶不聞不問,不是她偏心,是二寶太讓她心寒,每每見著一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的二寶,她就會難過,她這當(dāng)娘的,含辛茹苦地生兒育女,咋還生養(yǎng)出罪過來了?二寶的眼神,常常讓她覺得自己是罪人。

      二寶不是省油的燈,跑四寶門上罵了老娘一頓,就跑了,連句話也沒留下,那段時間,老娘一提起二寶就眼淚汪汪,不管二寶咋不是東西,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這不聲不響地就打她眼前消失了,她心里,還是放不下。過了幾個月,有人說二寶在城里的毛巾廠打工呢,老娘那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后來,陸續(xù)有消息傳來,說二寶去毛巾廠打工的目的是為了哄個媳婦,因為在毛巾廠干活的大多數(shù)是女的,只有負責(zé)往車間里拖拉毛巾箱子的是男的,幾個月干下來,二寶媳婦沒忽悠著,倒是讓人打了一頓,攆出毛巾廠了,原因是耍流氓。老娘知道,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也不去追問究竟了,問了干啥,丟臉掉面子??!現(xiàn)在是街面上誰跟她提提二寶,她都臉紅得跟讓灶膛烤似的,熱乎乎的。

      二寶的唐突給老娘帶來的羞辱還沒來得及消退,四寶又出事了,給人送貨回家路上,出了車禍,不僅車子給撞報廢了,四寶強壯的身子也給撞成了一堆破爛。

      看上去像堆血肉破爛的四寶居然還活著。

      要不是三寶從城里趕回來,老娘和四寶媳婦兩個鄉(xiāng)下婆娘怕是哭死了都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

      三寶先去縣交警大隊,拿了兩萬塊錢回來,說是肇事車主先墊付的醫(yī)療費,事故還要進一步處理。

      老娘問車禍是誰的責(zé)任。

      雖然是鄉(xiāng)下人,可老娘知道,出車禍是分責(zé)任的,誰的責(zé)任誰賠錢。四寶媳婦說了,四寶撞成這樣,怕是砸鍋賣鐵也治不好他了,她邊說邊哭得嗚嗚的,好像冬天的風(fēng)刮著空空的山谷。

      三寶說是對方的責(zé)任,對方亂道逆向行駛,才和四寶迎頭撞上的,開的又是運土石方的大貨車,才把四寶撞這么慘。

      老娘一聽,哭得又放了聲,好像她心愛的兒子走著走著路,突然被人惡作劇地一悶棍打昏了。

      四寶的腿斷成了好幾截,胳膊肋骨也斷了,腦袋腫得像西瓜,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老娘是看一眼就得流一天眼淚,天天給觀音菩薩燒香,她孫女八歲孫子兩歲,不能這就沒了爹啊。

      出事之前,四寶和媳婦說,這兩年下點力氣吃吃苦,掙錢去縣城買房,讓媳婦帶著孩子進城上學(xué)去。村小學(xué)好幾年以前就和鎮(zhèn)小學(xué)合并了,說是合并,其實是因為村里孩子太少,就把學(xué)校給撤了。孩子上學(xué)就得往十幾里以外的鎮(zhèn)小學(xué)跑,現(xiàn)在鄉(xiāng)下孩子也金貴,家長不放心,就得有人專門接送,可四寶跑車,媳婦又是做玩具又是帶兒子的,哪兒騰得出手?老娘要蹬三輪接送,四寶和媳婦都嫌她年紀大了,不放心,反正鎮(zhèn)小學(xué)的教學(xué)質(zhì)量差得一塌糊涂,索性等明年買了房子進城上學(xué)。十里八村不少這樣的,為了讓孩子少遭點罪、念個好一點的小學(xué),哪怕是抽筋扒皮也得進縣城買套房子。進城買房的錢才攢了個八字一撇呢,他就給撞成了這樣,老娘能不傷心嗎?

      仿佛被撞碎的不是四寶的身子,而是老娘唯一的指望。

      三寶在醫(yī)院待了兩天,就讓電話催回去了,學(xué)校催,老婆催,好像離了他,世界就轉(zhuǎn)不了了。老娘難受,但也欣慰,這說明三寶在學(xué)校受重視,離了他媳婦就沒了主心骨。四寶已經(jīng)這樣了,三寶也不是治得了他病的藥,老娘也不想讓他為難,就說他們讓你回你就回吧,家里人手夠用。

      雖然嘴上這么說著,老娘心里,卻是慌的,家里就她和四寶媳婦、倆孩子,還有沒用的五寶。自從四寶出事,五寶就跟著來了縣城,看著被撞慘的四寶愣了一小會,就滿縣城看熱鬧去了。她和四寶媳婦,倆大字不認識一籮筐的鄉(xiāng)下婆娘,這日后還有周周章章的,可怎么辦啊?她心里的憂愁和凄慘,卻沒敢說出口,怕一說出來,就成了攔著三寶不讓他回青島。

      三寶仿佛也看穿了老娘的心思,說事故的事,不管誰來問誰來說,都往他身上推,只要他不在場,啥字都不能簽。

      老娘的心,才落回去了一點。三寶還顧及著這個家呢。老娘含淚點頭,三寶這才乘最后一班夜里的火車走了。

      那列拉著三寶的火車一走,老娘的主心骨就被抽了去。

      6

      四寶不停地睡啊睡啊,頭上的腫漸漸消了,從重癥病房挪到普通病房了,可四寶就是不睜眼。老娘和四寶媳婦還有倆孩子,不管咋喊,四寶都睡得跟泥巴一樣。老娘去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四寶搞不好要成植物人了,比植物人還嚴重的是醫(yī)生說四寶的呼吸不咋好,得一直架著氧氣,停一會都不行。endprint

      架就架吧,只要四寶活著,就有希望。

      可眼瞅著就沒錢了,她給三寶打電話,三寶讓她莫管了,第二天,肇事車主就讓人給送來兩萬塊錢,送了兩次,她給三寶打電話也沒用了,三寶說肇事車主也沒錢了,說是出去湊,讓老娘耐心等等。老娘抱著電話筒就哭了,說三寶啊,娘能等,你兄弟的命不能等。

      老半天,三寶才說,他也想想辦法,就掛了。一會兒,四寶媳婦說三哥往她銀行卡上打了兩萬塊錢,老娘讓她趕緊提出來,給四寶交醫(yī)療費。

      四寶媳婦去提了錢,交上治療費,說老這么拖著,他們家就拖垮了,不行,她得去交警大隊找找。

      老娘覺得也是,三寶是有工作的人,又千里迢迢的,不能啥都指望他,就讓四寶媳婦去了。

      四寶媳婦去了大半下午,傍晚才回來。老娘問:交警那邊咋說的?四寶媳婦說正處理呢。

      沒說啥時候處理好?

      四寶媳婦搖搖頭,說:他們問四寶喝不喝酒。

      你咋說的?

      四寶媳婦說:我說喝點,跑一天車,怪累的,晚上回家就喝兩盅。

      老娘覺得不對,她也是個看電視的人,知道喝了酒不能開車,交警這么問肯定有交警的原因,四寶媳婦說他喝酒,這不自己遞把柄給人抓嗎?就埋怨了四寶媳婦幾句,四寶媳婦不愿意了,說:我說四寶喝酒是說他晚上回了家喝,又沒說他開車的時候喝!

      晚上回家喝也不能告訴他們!老娘口氣很生硬,又問交警還問啥了。

      四寶媳婦沒好氣地說:問四寶喝什么酒。

      你又說啦?老娘的口氣更狠歹歹的了。

      說啦!四寶媳婦的口氣比老娘還兇。老娘就覺得自己老了,發(fā)起兇來,力氣沒四寶媳婦大。

      干屎還能抹到人身上?!四寶媳婦見老娘萎了,就又說:我說四寶喝二鍋頭!

      老娘就悶坐著干生氣。過了一會,才問:那說沒說咱四寶的事咋處理?

      四寶媳婦定定看著她,突然放聲哭了,交警說了,撞四寶的那輛車,不是司機的,雖然錢是他送來的,可那也是車主讓他送的。

      老娘本來就不痛快,讓她這么一哭,就煩上了,說:車不是司機的你有啥好哭的?

      四寶媳婦說:娘,四寶白讓人撞成這樣了。

      不有車主嗎?老娘讓四寶媳婦說糊涂了,車不是司機的怕啥?反正有主。

      四寶媳婦這才說:車是城關(guān)一個吃五保的老光棍的,也沒買保險,連車牌都是套了別人的,現(xiàn)在是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讓咱和他打官司。

      不對啊,這車明明是城關(guān)大隊書記的,咋就成一老光棍的了?老娘腦子轟轟直響,吃五保的老光棍都沒兒沒女,如果他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了,就是把他抱井里去他也沒錢賠,和他打官司也是干生氣,啥用也沒有。

      四寶媳婦說她也這么問交警了,交警說他們就是負責(zé)處理事故的,具體怎么回事他們也搞不明白,反正就是這么個情況。說著,四寶媳婦又哭,嗚嗚的,跟老式火車的汽笛似的。

      老娘越想越不對,給三寶打電話,把這邊事說了一下,三寶一聽,就知道壞了,讓四寶媳婦接電話,問交警讓她簽字了沒。四寶媳婦說簽了。三寶更急了,問在什么上簽的。四寶媳婦說就交警和她說的那些話,她一看都是剛才說過的,也沒虛夸成分,就簽了。

      三寶在心里說完了,但又怕說出來四寶媳婦著急,就沒說。

      7

      第二天一早,三寶就趕回來了,沒去醫(yī)院,直奔縣交警大隊。

      交警說:四寶的血液里有酒精。

      三寶說:含多少?到什么程度?

      交警翻了一下材料,說:相當(dāng)于酒駕吧。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他老婆也承認他喝酒。說著把和四寶媳婦的談話筆錄往三寶眼前推了推,說在四寶撞報廢的車里,還發(fā)現(xiàn)一個破了的紅星二鍋頭瓶子。

      三寶就覺得全身的血管也管不住地往腦袋上涌,就背過身去,給四寶媳婦打了個電話,問四寶喝不喝小瓶二鍋頭。

      四寶媳婦說有時候喝,在家都喝大桶的。

      三寶壓抑著一肚子的火,問他有沒有習(xí)慣開車的時候喝酒。

      四寶媳婦不是很肯定地恍惚了一句說不喝吧。就這一句不確定的不喝吧,把三寶惹火了,嗓門一下子就上去了,什么叫不喝吧?喝就是喝不喝就是不喝,到底是喝還是不喝?

      四寶媳婦讓他給嚇著了,半天沒說話。三寶也意識到自己態(tài)度有點過火,就緩和了一下口氣,說開車不能喝酒,就算四寶不知道,你也得提醒到了。然后又說了聲對不起,說剛才他態(tài)度不好。

      四寶媳婦這才說,四寶出事的頭一天是她爸生日,四寶白天跑車沒時間,是晚上去的,和他哥喝了不少酒。

      三寶就黯然了,說知道了,把電話掛斷了。心里憤怒得驚濤駭浪似的,卻又不知該向哪兒發(fā)泄,像條被罩在網(wǎng)里的魚,知道跳不出這重重的陷阱包圍,卻還是想表達自己的憤怒。他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努力讓自己不失教養(yǎng),看著交警的眼睛說:我能大喊一嗓子嗎?

      交警說出去喊吧。

      三寶說不,我想在這里喊。

      交警別過頭去,離開他眼神的籠罩。三寶就努著全身的力氣,大而長久地啊了一聲,好像一腔鮮血,要從胸膛里噴出來了,這絕望而悲愴的叫喊聲,在交警大隊辦公樓的走廊里,來回地奔跑跌撞。

      他就那么仰著頭,閉著眼睛,淚流滿面地啊著……半天,身體都被喊空了,才頹然地睜開眼,就看見,交警背后的一個女交警正低頭抹眼淚,而他眼前這個交警,一直低著頭,好像在整理文件,其實不過是幾頁紙,他顛來倒去地整理半天了,三寶就覺得他這樣其實是因為心里有愧而不敢看他,就越發(fā)覺得四寶的血液鑒定里有鬼,頭天晚上喝的酒,還能在身子里留到第二天?三寶很想當(dāng)胸抓起他的制服,問是不是這么回事,可又知道,這事未必是他自己的意志。

      更多人不過是社會這架龐大機器上的一枚螺絲而已,不由自主。

      三寶看著他,慢慢說:你覺得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

      交警還是低著頭,也慢慢說:這是你們自己的家事。endprint

      三寶說:你覺得起訴有用嗎?

      交警抬頭,平靜地看著他:車主是個六十多歲吃五保的單身老人,您覺得起訴有沒有用?

      一個吃五保的單身老人怎么養(yǎng)得起土石方車?三寶知道,這其中是一個巨大的陰謀,當(dāng)然,這陰謀未必是針對四寶出事才制定的,而是車主在買車的時候就想到了,為了預(yù)防將來出事,也是為了方便逃避責(zé)任,買車的時候特意悄悄掛在了別人名下。當(dāng)然,這些掛名車主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的,比如說單身年齡大、沒文化、無子女都是首要候選條件,更重要的一條是便于控制,于是,五保老人是最佳人選。

      交警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靜,從容地看著他,說:你覺得這是應(yīng)該由我來回答的問題嗎?

      三寶知道,再和交警交涉,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就點點頭,說:我是當(dāng)老師的。

      交警看著他,好像覺得三寶是在拿老師這職業(yè)來嚇唬他,覺得有些好笑,就沒說什么,只是嘴角往下歪了歪。

      雖然我是當(dāng)老師的,但是今天我想說句臟話。說完,三寶用盡全身的力氣,臉紅脖子粗地罵了一句,我操他祖宗!

      就走了。

      8

      從交警隊出來,三寶在縣城的街上狂走,在三九寒天走得汗流浹背,精疲力竭,然后停住了,站在北風(fēng)呼嘯的街頭,感受著汗水的熱量被疾冷的北風(fēng)奪了去,濕漉漉的內(nèi)衣頓時變成了冷硬冷硬的鐵板,貼在身上。

      身上一冷,腦子就清醒多了,生氣和憤怒,都是徒勞的,眼下最主要的是解決四寶的醫(yī)療費用。既然車主找到了,沒錢也不怕,至少還有車呢,把車賣了不就有錢了么?可他不知車主住在哪兒,就給肇事司機打了個電話,問他要地址或聯(lián)系方式。肇事司機很警惕,問他問這干嗎。

      三寶也沒隱瞞,實事求是說了,說如果沒錢,我弟弟命就沒了。

      司機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找他也沒用,車已經(jīng)賣了,之前送去的那六萬,就是賣車錢。

      三寶就覺得一股怒血直沖頭頂,說: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車主!

      司機沒吭聲。

      三寶又喊:我知道你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車主!如果你覺得自己還是個好人,就麻煩你告訴我實情。

      有用嗎?說完這三個字,司機就把手機掛斷了。不管三寶再怎么打,司機就是不接電話,被他打得不耐煩了,回短信把三寶罵了一頓,就干脆利索地關(guān)了機。

      在北風(fēng)凜冽的街頭,三寶像個瘋子一樣跳著腳地罵臟話,路過他身邊的人,都各揣心思地回頭看他一眼,三寶既不像瘋子也不像壞人,一看就是遇上事被逼死胡同里去了。

      罵夠了,體面的中學(xué)老師三寶,像個無望的流浪漢一樣,坐在馬路牙子上,失聲痛哭,哭夠了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去了醫(yī)院。

      四寶臉上扣著氧氣罩,正安寧地躺在床上,享受著冬日夕照的溫暖。老娘佝僂著身子,背對著門口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鬢角在夕照里熠熠地閃爍著刺眼的白光。三寶輕手輕腳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老娘在就著一小包榨菜啃涼饅頭,眼淚刷地就下來了,顫著嗓子叫了聲娘。

      老娘被嚇了一跳,愣了一會兒,才抬頭看他,說:三寶啊。

      三寶問:四寶媳婦呢?

      老娘說:回去照顧倆孩子去了。

      三寶默默地去拿老娘手里的涼饅頭,老娘執(zhí)拗著不肯松手,說別浪費。

      三寶說:不浪費,我餓了。老娘信以為真,松了手,又拿起榨菜讓他就著吃。三寶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涼饅頭,邊吃邊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娘覺得三寶這吃法是成心要把自己噎死,忙又給他捶背又端水給他喝,三寶把剩下的一小塊饅頭塞嘴里吃了,喝了一大口水,扶著老娘說:娘,咱走。

      老娘很茫然:你兄弟在這兒,咱上哪?

      三寶說:出去吃飯。

      老娘說:三寶,你癡了還是傻了?我剛才吃饅頭了,還吃啥飯?

      我還沒吃飽。三寶執(zhí)拗地扶起老娘,往外走。

      三寶找了家羊肉館,給老娘要了一碗羊肉湯,一砂鍋燉羊肉,推到老娘眼前:娘,您吃吧。

      老娘看著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吸了吸鼻子,說:真香,你爹活著的時候,就愛吃羊肉。又黯然嘆氣:愛吃也吃不起。三寶把勺子遞給老娘。

      老娘喝了一口湯,突然就噎住一樣地哭了,說:三寶啊,你說四寶還能不能像咱娘倆似的坐在這兒吃碗熱羊肉?

      三寶知道這種可能對四寶來說是微乎其微了,可他還是不愿意撲滅老娘心頭的那點小火苗,就說:能,說不準哪天,四寶就坐起來了,摸著腦袋問自己這是在哪里呢。然后,又給老娘講了好些植物人最終被親人喚醒的故事。

      老娘邊聽邊點頭,入神得很,都顧不上吃羊肉,就蘸著羊湯吃油酥火燒,末了,油酥火燒吃完了,燉羊肉和湯里的羊肉還好生生的。三寶說:娘,您吃點肉。

      老娘說飽了,說著跟店家要了倆塑料袋打包,連碗上的一點碎肉渣滓都不放過,說自從四寶出事,小麥和高粱就沒見過肉星。

      小麥和高粱是四寶的閨女和兒子。

      三寶在心里哽咽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說。

      出了羊肉館,老娘把打包的羊肉塞到三寶手里,說醫(yī)院沒地方,讓他回家睡。

      三寶知道老娘其實是想讓他回去給小麥和高粱送羊肉吃呢,怕她難受,還是假裝沒看穿她心思,嗯了一聲,又去超市給侄子侄女買了些零食,才回去了。

      9

      三寶先去了四寶家,小麥和高粱一看見兩手拎了零食的三寶,就像兩匹小餓狼一樣撲了上來。四寶媳婦看倆孩子像圈寶似的把三寶帶來的零食圈在懷里,眼眶就紅了,小聲說:哥,您別笑話。

      三寶喉嚨哽咽著疼,說不出話,只是勉強地笑了笑,點點頭,想關(guān)于車主那邊的情況,還是跟四寶媳婦如實說了,也好讓她早做打算,就說:弟妹,有個事我得告訴你。

      四寶媳婦拿手背抹了一下淚,點點頭。

      三寶就把交警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四寶媳婦一直不說話,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三寶知道,雖然是換親,可四寶兩口子感情挺好,這也讓棉花心里很不平衡,因為四寶媳婦的哥哥是結(jié)巴,長得沒四寶好,人也窩囊,棉花就覺得在這場換親里是四寶媳婦占了便宜自己吃了虧,一回娘家就說難聽的。就這樣四寶媳婦也沒和她急過眼,大概也是覺得四寶合心意,比起棉花來,自己的命算是好的了,就讓她一讓。endprint

      四寶媳婦默默掉了一會兒淚,才問:照這意思,是不是以后他們就不會賠錢了?

      三寶說可能是這樣。

      四寶媳婦生氣地說:不行我們就去把真正的車主找出來。

      三寶也曾這么想過,但知道沒用,畢竟車登記在一個吃五保的單身老人名下是合法的,就算把真正的車主揪出來也沒用,法律是講證據(jù)的。就這么和四寶媳婦說了。過了一會兒,又說:你是四寶的妻子,不管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理解。

      三寶這么說,指的是如果有一天四寶媳婦支付不起醫(yī)藥費了,打算接四寶出院,他也不會怪她。

      可四寶媳婦瞪著一雙淚眼看著他,使勁地看,看得他心里都發(fā)虛了,末了,四寶媳婦說:哥,我不會給你添麻煩。

      三寶就覺得心上跟讓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又痛又愧,都不知說什么好了,囁嚅了半天才說:我不是這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這意思,可我得給你把這定心丸先吃上。四寶媳婦說,四寶離了氧氣活不了。

      三寶點點頭。

      只要我還活著,四寶就得在醫(yī)院里吃著氧氣活著。四寶媳婦說,不管怎么著,我得讓他活到高粱記事了,我不能讓我家高粱連自己親爹什么模樣都不知道。

      說著,四寶媳婦的眼淚又開始往下滾。

      三寶突然羨慕四寶,覺得一個男人,為家累死累活的,出了事,女人有這態(tài)度,也值了。

      10

      三寶在老家待了一天,就回去了,是班主任呢,帶的還是重點班,因為四寶的事,他做什么都集中不起精力,對班里抓得也松了,還總請假,校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不悅了。家事畢竟是家事,他不能苛求校領(lǐng)導(dǎo)一直體諒他,如果家里有點事都來跟領(lǐng)導(dǎo)要體諒,單位也就不是單位了,一個當(dāng)老師的,得明白這點事理。

      還是乘最后一班火車走的,老娘把他送出了病房又送出了醫(yī)院,跟著他走了好遠好遠,他說:娘,您回吧。

      老娘不說話,還是跟著他走。

      三寶第三次說娘您回吧的時候,老娘說:三寶,四寶怎么辦?

      三寶最怕老娘這么問,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肇事車輛賣了,起訴也沒用,倒不是打不贏官司,是打贏了也和沒打一樣,因為肇事車主一窮二白,根本就沒執(zhí)行判決的能力。也就是說,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從肇事車主那兒再拿到一分錢的補償了。四寶雖然躺在醫(yī)院里一動不動,卻比任何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還要費錢。

      說到底,就是一個錢字,上哪兒弄?

      弟兄五個里,就他混得最好,這最好也只是和鄉(xiāng)下的這弟兄幾個相比而言的好。在城里,他也就勉強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房是貸款買的,他和媳婦蘇米都是吃工資過日子的人,自從貸款買房,就得一個人的工資做生活費用,一個人的工資還房貸,經(jīng)濟緊張得連女兒美芽的鋼琴課都停了。因為這,美芽哭得不行,她喜歡鋼琴,喜歡得恨不能摟著鋼琴睡覺。

      照理,他應(yīng)該主動和老娘說,娘,您放心,只要我能吃上飯,就不能讓四寶斷了氧氣??伤肋@樣胡亂承諾的結(jié)局意味著不負責(zé)任的哄騙,因為他也掏不起,就不敢說。

      三寶說:娘,我們盡力。

      他還能說什么呢?

      這就是話了。老娘明白,不能再逼孩子,就說:你走吧,家里還有娘。

      望著三寶的背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老娘慢慢轉(zhuǎn)身,走在回醫(yī)院的路上,這輩子也走過不少路,可從沒有哪條路讓老娘覺得像這個夜晚回醫(yī)院的路那么長。

      又過了一個多月,老娘和四寶媳婦清空了家里所有抽屜,終于湊齊了三千塊錢,買了倆大號醫(yī)用氧氣瓶,一個氧氣瓶四寶能吃一禮拜,兩個氧氣瓶輪換著用,四寶就可以回家過年了。

      可老娘和四寶媳婦都明白,四寶這一出院,就甭想回了,因為家里再也拿不出錢來了。那個年過得凄凄慘慘的,要不是三寶匯來兩千塊錢,連年貨都買不上。

      因為四寶出事,四寶媳婦今年也沒顧上給小麥和高粱買新衣服,小孩子長身子的時候,去年的衣服都小了,褲子吊著褲腳,上衣短得都翹著前襟了,顯得分外的寒酸,依著四寶媳婦就當(dāng)看不見,糊弄著把這個年過了得了??衫夏镎f不行,在年根子下,去趕了趟大集,給小麥和高粱買了新嶄嶄的衣服,說大人怎么著都行,過個年要不把孩子收拾利落了,讓人看著凄惶,人活著,自個兒凄惶不怕,可不能讓人看出凄惶來,要不然,那就是天底下最慘的日子。

      三寶是自己回來過年的,蘇米是獨生閨女,怕父母自己過年孤單,每年都是三寶回老家,她回娘家陪父母。

      老娘覺得,這個年過得,比六○年挨餓那會兒都難受,六○年是過年也沒得吃,餓得兩眼冒金星,現(xiàn)在倒是有得吃,可心受煎熬,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誰都沒有話,好像話是會做禍的畜生,一張嘴,它就會躥出來闖下收拾不了的禍。

      老娘說聽人說青島有個中醫(yī)能治四寶這毛病。

      三寶心里一陣發(fā)虛,知道這又是個江湖郎中的傳說,不知怎么傳到老娘這兒她就信了,老家人就這樣,沒文化,也不讀書不看報,又愛瞎傳話,還別人說什么他們信什么,有些話明明是不靠譜的以訛傳訛,可村里人就能信得跟金科玉律似的。他想這么和老娘說來著,可又怕讓老娘覺得他這是怕老娘帶四寶去青島,就模棱兩可地敷衍說:啊,等我回去打聽打聽。

      老娘轉(zhuǎn)身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張寫著字的紙片,說是醫(yī)生的名字和地址,讓三寶回青島就找過去看看。

      三寶接過來,說好啊好啊。掃了地址幾眼,竟然離他家很近,也就二三百米的樣子,但他沒說。老娘盯著他把紙片塞進口袋,就像滿懷希冀的人在春天里埋下了一顆種子。

      家里的氣氛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怪異,三寶在家待不住,才正月初二就提前回了,理由是按說都是正月初三回娘家,和蘇米結(jié)婚這么些年了,因為回老家他從沒在傳統(tǒng)的女婿走娘家的日子去過岳父母家,所以……

      老娘心里啥都明白,也沒攔,給三寶老岳父母裝了一方便面盒子土雞蛋,又給裝上幾個自己做的饅頭,讓五寶開拖拉機把他送到了火車站。endprint

      11

      然后,春天就來了,萬物復(fù)蘇,老娘的心,惆悵得像一片看不見邊的海洋。種上莊稼,她和四寶媳婦拼命做玩具,再拼命一月也就掙一千塊左右,可躺在炕上的四寶,像只吃錢的怪獸,老娘和媳婦拼了命掙也填不飽四寶要活命的嘴。

      有天,晃著已經(jīng)空了許多的氧氣瓶,四寶媳婦哭著說:娘,要不,我和四寶離婚改嫁吧,多要點彩禮,就有錢給四寶灌氧氣買藥了。

      老娘心里轟隆隆響成了一片,自從四寶出事,她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她先是愣了一會,然后破口大罵,罵四寶媳婦不是東西,男人一出事她就要去另攀高枝。

      四寶媳婦讓她罵得只剩了哭的份,嘴都張不開。

      其實,老娘也知道四寶媳婦不是那樣的人,可她這不怕么,人一怕就會張皇失措,先罵一頓,整幾頂大帽子壓住了她再說。這是老娘的想法。

      見四寶媳婦只哭也不辯解,老娘也難受,俗話說男人的三大愁是破屋漏鍋病老婆,男人都怕,何況她一個女人。躺在炕上的四寶,比男人三大愁之一的病老婆還讓人愁,沒錢灌氧氣他就得死給媳婦和老娘看。

      這要是別人家的媳婦別人家的事,老娘一定會給媳婦投贊成票,媳婦走有媳婦的道理,可事落在自己家頭上就不行了。

      媳婦一走,這家還是個家么?孩子怎么辦?躺在炕上人事不醒的四寶怎么辦?指望她和二寶五寶?自從被毛巾廠開除,二寶連家都沒回,年也沒回來過,五寶除了吃飯睡覺家里就見不著人影,小麥和高粱更是兩個需要人照顧的小祖宗,說到底,這個家四寶媳婦撐了一大半,她要走了,老娘連死的心都有了。這么想著,老娘就把心一橫,唬著臉說:四寶媳婦,當(dāng)初咱兩家可是說好了的,你和棉花誰都不能離婚,你離棉花也得給我回來。

      四寶媳婦一臉無辜地看著她,說:娘,我這不是要離婚。

      不離婚你咋改嫁?

      四寶媳婦紅著臉,想說什么,終于又沒好意思說出來,慢慢說:算了,我就是這么一想。

      老娘哼了一聲,問:是不是有人找你說什么了?

      四寶媳婦說沒有。

      老娘拿白眼挖著她,一臉的不相信。

      說真的,如果四寶媳婦死活要和四寶把婚離了改嫁,老娘也攔不住,真改了嫁她也不能逼著棉花離婚,棉花的兒子都念小學(xué)了,她這當(dāng)姥姥的怎么忍得下心把親生閨女的家給拆了。盡管棉花一直沒看上結(jié)巴男人,可再看不上那也是孩子他爹啊,離了婚孩子咋辦?棉花還年輕,總要再嫁總要再生的,當(dāng)女人的難,最難就是自己親生親養(yǎng)的孩子前一窩后一塊的,咋說都不對、咋辦都不是啊。

      既然她不打算拆了棉花的婚,就不能白白地把棉花搭出去,怎么著也得把四寶媳婦圈在家里,想改嫁那也得在五寶和二寶當(dāng)中挑一個,盡管不管跟二寶還是五寶都挺委屈四寶媳婦的,可總歸還是這個家里的人不是?二寶和五寶再不是東西也是她親生的兒子不是?這么想著,老娘就和四寶媳婦說了。

      四寶媳婦聽了,一下子就哭了,說:娘您就是把我殺了把我剮了,我也不能跟二寶和五寶中的一個過日子。

      四寶媳婦也看不上他們呢。老娘在心里嘆了口氣,說:不是娘不要臉不要皮,可咱是換親,哪怕四寶沒了,只要他還有光著棍的兄弟,你就不能往外嫁,這是咱換親的規(guī)矩。

      四寶媳婦說:我不改嫁,娘,就是四寶沒了我也不改嫁,大不了我和您一樣,守一輩子寡。

      老娘的心里,就又滾過了一串嘆息,二寶五寶得多不是東西啊,讓四寶媳婦寧肯守一輩子寡也不嫁。就小聲說:咳,小麥娘,你怎么會生在你家呢?

      她的意思是四寶媳婦投生在親爹娘家,也就不會讓爹娘拿著去給兒子換媳婦了,也就不會嫁給四寶,人生也就沒這么凄苦了。

      四寶媳婦明白她的意思,也沒說什么,過一會,才說:我認命了。又過了一會,說:該給四寶灌氧氣了。這一句說得理直氣壯,是個仗義的婆娘在操心自家男人身子的口氣。

      老娘沒接她茬,而是氣哼哼說自從四寶出事,她就知道會有人打四寶媳婦的壞主意,鄉(xiāng)下和城里不一樣,鄉(xiāng)下光棍多,哪個村也不少,老光棍少光棍一抓一大把。

      光棍一多,女人就沒剩在家里的時候。

      有模有樣的女娃子不必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怕缺根胳膊少條腿,也剩不下。至于寡婦和離婚女人,比未婚大姑娘還搶手,離了還沒走到娘家呢,媒人就早早候著了,彩禮訂婚錢一樣也少不下、更少不了。

      蘇米跟三寶回老家的時候說過,城里不少姑娘嫁不出去,主要是眼眶子高,挑來挑去就把自己挑成了老姑娘,為這她還困惑得要命,媒體上不整天說中國男人比女人多好幾千萬么,都多到哪兒去了?回鄉(xiāng)下一看,才算明白了,光棍都在鄉(xiāng)下窩著呢。就說這是鄉(xiāng)下人重男輕女造成的惡果,懷孕的時候千方百計搞明白懷的是男還是女,是女的就打掉,是男的就留著,折騰來折騰去,就成了男人多女人少。三寶覺得不是這么回事,這些年村里的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不管男女,進了城都不想回鄉(xiāng)下了,尤其是女娃子,為了留城,隨便一個城里男人就嫁了,可城里的女人卻不會嫁要啥沒啥的鄉(xiāng)下青年。所以,進城打工的男人早晚得回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女人卻都留在城里了……有時候聽三寶媳婦說城里的那些嫁不出去的姑娘,老娘就給可惜得呀,恨不能全給劃拉到鄉(xiāng)下分給因為娶不上媳婦急得在夜里嗷嗷叫的光棍們。

      在老娘癡癡怔怔的胡思亂想里,四寶媳婦又說了一遍該灌氧氣了。

      老娘說灌,起身去摸了摸四寶的氧氣管,自語似的說:四寶,你說你咋這樣呢?人家喘氣不花錢,可你一天就得喘一百多塊錢的氣。說著,又問四寶媳婦給三寶打電話了沒。

      四寶媳婦知道她問的是那老中醫(yī)的事,就說打了,我哥說最近忙,還沒顧上過去問。

      老娘挺生氣的,說忙忙忙!他一天到晚地就知道忙,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自從聽人說了,老娘就牽掛著那個傳說中的老中醫(yī),好像只要讓他搭手一瞧,四寶就好了一樣。

      當(dāng)然,也就是在三寶看不見聽不著的時候,老娘能這么抱怨他兩句,等真見了三寶,立馬氣息就變細了,細得好像讓人兩根手指夾香煙似的那么一夾,就夾住了。endprint

      眼看著家里值點錢的東西都讓四寶喘沒了,老娘真挨不住了,等三寶再來電話,就主動開口問了:三寶你忙啥呢?忙得讓你打聽點事都打聽不來。

      三寶稍微撒了點謊,他確實去問傳說中的老中醫(yī)了,把四寶的情況說了說,老中醫(yī)沒說能治也沒說不能治,就讓他把病人拉過來看看。三寶就犯了難,回家和蘇米商量,蘇米一聽頭就炸了,他們貸款買的房子不大,只有兩房一廳,四寶自己來不了,一定是媳婦老娘都跟著,媳婦老娘都來了,能把小麥高粱倆孩子扔家里?一想到家里烏泱泱地要來五口人,蘇米的腦袋就一炸一炸地疼。說不行,堅決不行,讓三寶直接告訴老娘,像四寶這種情況,要是哪個醫(yī)生能治好,那醫(yī)生早拿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了。

      三寶怕傷著老娘,沒敢把話說這么直接,只說去打聽也去看了,人家那老中醫(yī)只能治腰腿胳膊疼,像四寶這種情況,人家也沒辦法。

      老娘像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悶棍,兩眼直直的,三寶再說啥,也不入耳了,就啊啊啊地應(yīng)著,木偶似的把電話掛了,怔怔而無望地看著四寶媳婦說:小麥媽,你在家好生照看著四寶帶著孩子,改嫁的事,交給娘。

      四寶媳婦有點愣,還當(dāng)是老娘終于被現(xiàn)實逼沒轍了,答應(yīng)讓她改嫁了呢。

      12

      第二天,老娘遲遲沒過來,四寶媳婦要縫玩具,就把小麥和高粱送老娘家去,一進門,見三嬸坐老娘炕沿上。三嬸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不敢說全村,至少也有半個村子的婚姻是她攛掇的。

      三嬸正眉飛色舞地跟老娘說著呢,見四寶媳婦領(lǐng)著孩子進來,一下子剎了車,老娘的臉也噌地紅了,一個勁地沖三嬸丟眼神,示意她別再說了。

      大家都說會說的人是舌綻蓮花,做了大半輩子媒婆的三嬸就是舌綻一座大花園,她笑著說:怕啥,早晚你也得讓孩子知道。

      四寶媳婦這才知道,老娘昨晚說的改嫁,是她自己改嫁。不由得,就別扭上了,說不上是瞧不起老娘呢還是讓老娘救子心切給感動了,一把抓起老娘的手,哭了,說:娘您都多大年紀了還改嫁,說起來還不夠讓人笑話的。

      三嬸就接了她的腔:多大?你娘才五十七,年輕力壯著呢,村東頭的雷他娘都七十多了還改嫁呢。

      老娘羞得說不出話,都是三嬸在絮叨,說村北頭的席匠看好老娘都多少年了,老娘就是不吐口。

      四寶媳婦還是哭,她知道席匠,住東圍子,老婆有癆病,死的時候兒子才六歲,這都快二十年了,兒子也結(jié)婚了,因為有手藝,日子過得很從容,前些年托人來打聽過老娘的口風(fēng),讓老娘給罵了回去。為了四寶有錢喘氧氣,老娘昨天晚上去找了三嬸,說只要席匠能給兩萬塊錢的彩禮,她就改嫁。

      在一輩子沒出過幾次村的老娘眼里,兩萬已經(jīng)夠多了,沒成想席匠還是痛快地答應(yīng)了,三嬸來回完話,當(dāng)天晚上又領(lǐng)著懷揣兩萬塊錢的席匠來了。席匠常年在地窨子里編席,背有點駝了,也不大會說話,只會看著老娘傻笑,笑著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用餐巾裹成的包,放在炕上,往老娘那邊推。

      三嬸手腳麻利地打開餐巾,拿出兩打看上去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錢,啐著唾沫數(shù)完了,往老娘手里一塞:再數(shù)一遍?

      老娘慌里慌張地搖著頭,探頭喊站在灶間的四寶媳婦過來接錢:夠四寶喘半年的了。

      四寶媳婦接過來,滿眼是淚。老娘跟沒看見一樣,折身回了屋。媒人又左右打量著老娘和席匠,說都這把年紀了,規(guī)矩上的事能省就省省吧,過了彩禮錢就當(dāng)成親了。

      老娘知道,媒人是催她這就跟席匠走呢。就覺得心里有個自己,往地上一橫,就這么著了。也沒說啥,就打開炕柜拿了幾件衣裳,說:嫁是嫁過去了,我白日還得回來幫四寶媳婦做飯照看孩子。

      席匠說:回,回,你晚上回去睡就成。

      老娘在心里呸了一聲,邊往外走邊跟四寶媳婦說:別跟你三哥說。

      13

      四寶媳婦誰也沒說,老娘改嫁的事,二寶和五寶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白天黑夜地糾纏著老娘要分彩禮錢,說他們也是她的兒子,憑什么只便宜了四寶一個?他在炕上躺著吃等食還吃出功勞來了?要這樣他們也躺下吃等食!跟了席匠的老娘好像再也沒了以前的慈祥,只要二寶和五寶來了,她二話不說,抄起搟面杖就打,一直打得兩個渾小子抱頭鼠竄,在大街上跳著腳罵席匠是個老不帶彩的老流氓。

      大伙兒都說,改嫁以后的老娘不是以前那個老娘了,以前的那個老娘也硬,但是那種綿里帶硬,可現(xiàn)在的老娘硬得潑、硬得像愣頭青。

      只有老娘自己知道,其實不是改嫁改變了她,是四寶躺在炕上喘錢呢,她不硬愣點能成么?

      不知誰把老娘改嫁的事告訴了三寶。有個周末,三寶回來了,進門見老娘還拿腿圈著高粱給玩具里塞腈綸棉,剎那間他恍惚,娘明明在家里,怎么會是為了錢把自己給賣了呢?他就坐在老娘腳邊,幫她往玩具里塞棉花,一邊塞一邊看老娘,一肚子的話,不知該怎么問。

      末了,吃中午飯的時候,四寶媳婦盛了一碗飯,讓小麥給席匠爺爺送去,三寶這才知道,是真的,托著碗,半天動不了筷子。老娘說:三寶你吃啊。

      三寶覺得喉嚨里疼得好像長了一個大癤子,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飯,就放下碗,說:娘,我聽說……

      話音未落,老娘就主動說:你爹都走多少年了,臨老,找個伴少給你們添麻煩。

      三寶就看四寶媳婦。

      四寶媳婦端著碗喂高粱吃飯,高粱吃了一肚子三寶帶回來的零食,肚子沒空裝飯,扭捏著不吃。四寶媳婦好像挺煩躁,拎起來打了兩巴掌,高粱就哭得鼻涕老長。三寶覺得胃里好像爬了一堆毛毛蟲,就說:孩子不吃就是不餓,你打他干什么?

      四寶媳婦悶著頭,發(fā)狠似的吃飯。

      三寶從包里摸出三千塊錢,放在飯桌角上:我自己攢的。

      他這么說,老娘就明白這錢是背著蘇米攢的,怕他們?nèi)蘸笳f漏了。老娘嘆氣,說:三寶,娘知道你過得也緊巴。

      三寶說:再緊巴也比鄉(xiāng)下寬裕。

      老娘點點頭,讓四寶媳婦把錢收起來,又耷拉著眼皮說:席匠對我挺好,你莫掛心。然后看看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的四寶,說:娘就這么一塊心事了,等四寶好了,我就找你爹贖罪去。說著,又繼續(xù)吃飯,好像剛才說的是莊稼熟了,該收了。endprint

      三寶知道,不管他有多難受,只要掏不出保證四寶有氣喘的錢,說什么都是白搭,遂什么都不說了,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家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胸口上,讓他待不住,傍晚的時候,就逃也似的走了,搭公共汽車去了縣城,坐火車回青島。

      14

      四寶一個月喘氣就得三千多,不到半年,老娘改嫁的彩禮錢就讓四寶喘沒了,有人勸老娘,四寶跟塊煮熟了的肉似的,在炕上躺了都快一年了,她這當(dāng)娘的,也對得起他了,還是拔掉氧氣管子讓他走吧。

      老娘就瞪著眼白很多的眼看人家、看人家,一直把人看得心里發(fā)毛嘴上發(fā)虛了,才起身撅撅走了,重重的腳后跟跺著街面,好像在和誰賭氣。

      這天四寶媳婦說又該給四寶灌氧氣了。

      老娘說灌。

      四寶媳婦說沒錢了。

      老娘的眼神,就一下子散了,像一把珠子被撒得到處都是,老半天才說:席匠有錢。四寶媳婦說:人家給嗎?

      老娘說夠嗆。過了一會,喊過小麥:把你五叔找回來。

      五寶正在灣里摸泥鰍,聽說老娘找他,就駝著一身臭烘烘的灣泥回來了,進門就愣頭愣腦地問:剛吃完飯又喊我回來干啥?

      讓你嫂子和你說。老娘說完就起身回席匠家了。

      那天晚上,席匠剛要關(guān)大門,門突然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強壯壯的五寶黑鐵塔似的擠進來,愣頭愣腦地問:我娘呢?

      席匠知道他是個永遠長不大的耍孩子,就說:你娘睡下了。

      五寶沒聽見一樣往里闖。席匠去拽:五寶,我不說了嘛,你娘睡下了。

      五寶一回手,把席匠推了個趔趄,指著他鼻子說:我告訴你啊,席匠,別給臉不要,我娘都多大年紀了還改嫁?說完,就扯著嗓子喊:娘!娘!不等老娘應(yīng),就闖進了東間,老娘坐在炕上,腿伸在被窩里看電視呢。五寶一探身子,把娘一把拽過來:走,娘,你跟我回家。說著,又抓起老娘的帽子,給她扣頭上。

      老娘似乎有點驚慌失措,追進來的席匠急了,說:五寶你干啥呢?我和你娘可是明媒正娶的。

      正娶你娘個頭!五寶生氣地說,我娘都這把年紀了還改嫁,你讓我們哥幾個的臉往哪兒擱?說著,從背后的褲腰里,嗖地抽出一把菜刀,沖席匠比劃了一下:菜刀不長眼!給我小心著點。說著惡狠狠地做了兩下剁菜刀的動作,讓老娘趕緊跟他回家。

      老娘似乎真給嚇著了,發(fā)抖的胖鵪鶉一樣,顫巍巍地下炕穿了鞋,跟五寶走了。席匠追到大門外,又氣又急地喊了聲:寶他娘——

      老娘的聲音顫悠悠地從黑夜里傳過來:席匠啊,我對不住你。邊說邊磕磕絆絆地走了,席匠追出門追了十來米,差點讓塊石頭絆倒,就算了。

      果然不出老娘所料,第二天一早,席匠就和三嬸一起來了,氣哼哼地,說五寶這是干涉老年人婚姻自由,要去鎮(zhèn)法庭和他打官司。老娘有點怕,人一怕不是萎靡了就是急了,這要擱往常,老娘也就怕萎靡了,可現(xiàn)在有四寶在炕上躺著,那就是一根硬挺挺的棍子撐在老娘心里,想萎靡都萎靡不下、萎靡不起啊。老娘就和席匠急了眼:席匠,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咱倆好歹也一塊過了小半年,你咋能把我五寶往法庭里送?

      在老娘心目中,只有壞人才上法庭。法庭是啥地方?在年輕人眼里是去講理的地方,但在老娘眼里,就是和派出所拘留所監(jiān)獄之類只有一墻之隔的地方。

      見老娘急了,席匠有點怕了,小聲嘟噥說:我這不急的嘛。

      一聽他這聲調(diào)和這說法,老娘心里就有底了,看著五寶不吭聲,席匠的眼神就攆著老娘的目光去看五寶,在嗓子里吭吭了兩聲說:五寶,這會兒不是舊社會了,女人改嫁沒人笑話。

      五寶眼一瞪:誰說的?我就是讓人笑話沒轍了才去把我娘拉回來的。

      席匠長年累月地在地窨子里蹲著編席,蹲成了習(xí)慣,就找了門檻,蹲成了一副打算掰扯開來好好談?wù)劦募軇?,說:五寶,你鐵了心要把我和你娘拆了?

      五寶張嘴傻乎乎地啊了一聲。

      席匠點上一顆煙,抽了兩口說:五寶,你有啥要緊處盡管和我說,我不能沒你娘。

      五寶看看老娘,老娘怕席匠從他娘兒倆交流的眼神里看出破綻,就扭頭沖著墻,別著臉不看他。

      五寶又去看四寶媳婦,四寶媳婦沒躲,就淡淡地看看席匠,說:席匠大爺,其實五寶去把我娘拖回來,也沒別的,就是看不下他哥躺炕上沒錢灌氧氣急的。

      席匠就明白了,五寶把老娘拎回來,目的就是找他要錢,在心里操了一聲五寶的祖宗,但臉上還笑吟吟地說:為這啊,你早說嘛。說著站起來,背著手往家走,邊走邊說:就沖五寶對他哥這份情義,這錢我也給了!

      沒一會,席匠揣過五千塊來。

      五寶去接,被四寶媳婦一把攔下了,說這點不夠,又用腳后跟悄悄踩了五寶一下。五寶就敞著高嗓門說:就是,打發(fā)要飯的呢?!

      席匠的臉就有點灰了,說:五寶,我就是個蹲地窨子編席的手藝人,你別拿我當(dāng)財主。

      五寶看看四寶媳婦,席匠和三嬸回家拿錢去的空當(dāng),老娘和他說了,再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看看四寶媳婦,畢竟是訛人家席匠,訛完了,她還得回去和席匠過日子,不能讓他對她起了防心。

      四寶媳婦從后背掐了五寶的腰一下,五寶覺得腰讓嫂子掐得癢酥酥的,就想再讓她掐一下,半天沒吭聲。四寶媳婦果然又掐了他一下,五寶就知道了,嫂子這是讓他別理席匠這一套,咬住了別松口,就心思繚亂地說:我不信你沒錢。

      五寶因為心思亂了,說話就沒剛才硬氣了,老娘一看自己不出馬是不行了,就說:席匠啊,你看我造孽養(yǎng)的這些不爭氣的兒,五寶把我弄回來,就是想要兩萬塊錢給他哥灌氧氣。說著,老娘就哭了,撲簌簌地掉著眼淚,那種既傷心又羞愧的哭,席匠看不下去了,看看五寶再看看躺在炕上的四寶,嘆了口氣,說:寶他娘,你總不能沒了灌氧氣的錢就讓五寶拿這法子跟我要錢吧?

      老娘就更是羞愧得說不出話。

      席匠蹲在門檻上,又抽了幾支煙,末了,把五千塊拍在炕沿上,說:寶他娘,不管咋說,咱也夫妻一場,這五千塊,算我?guī)湍懔?。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背著手,走在鄉(xiāng)下濕漉漉的夜色里。endprint

      老娘萬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局,從窗戶看席匠和三嬸出了院子,才嘆了口氣,回頭拿起席匠留下的五千塊錢,自言自語似的說:我都想死了算了。

      五寶飛快從她手里抽了一張錢,邊往外跑邊說:娘,我欠小鋪一百塊錢。

      15

      五寶經(jīng)常去小鋪賒東西吃,從干脆面到冰糕到汽水,攢到一定數(shù),老娘就去替他還了,不還人家上門要,聲張得東鄰西舍怪不好看的。為這,老娘還一次錢拿掃帚滿院子攆著打五寶一次,可是,打有什么用呢?今天打完了明天他還去賒。

      老娘打算挨家鋪子說說去,以后你們誰也別賒給五寶東西,賒了,就是欺負傻子!村里人都知道五寶腦子不大夠用,既然他們豁得上臉皮和良心賺一個傻子的錢,就別怪老娘不仗義,誰賒了算誰倒霉,她一分不還!

      老娘也真這么做了,一家一家地去說,說得人臉上怪掛不住,就說老娘,這才幾個錢,你多改幾次嫁不就出來了?

      老娘就怔怔看著人家的臉,突然的,一口唾沫就啐了上去,然后,一輩子沒和人打過仗的老娘,就和人薅頭發(fā)撕衣服地當(dāng)街打成了一個土蛋蛋,要不是讓人拉開了,還不知打成什么樣。后來,和老娘打仗的人走了,丟下老娘癡呆呆地坐在街上,滿身滿臉的土,頭發(fā)上粘滿了草葉子。

      老娘就那么坐著,泥菩薩似的,兩眼發(fā)直,惹她打仗的人遠遠看著,有點怕了,怕這一仗把老娘打成了神經(jīng)病,讓她給賴上,就過來小心地喊她:大寶娘,大寶娘……

      老娘還是動也不動,泥塑似的,那人真害了怕,都快哭了,說:大寶娘你可別嚇我,你要不啐我,我能薅你頭發(fā)嗎?

      老娘突然噼里啪啦地從地上爬起來,對她看也不看地說:薅,薅!我薅你祖宗的毛!

      就走了。

      打那以后,人都說老娘有點神經(jīng)了。

      其實老娘清醒著呢,回家看著席匠給的那五千塊錢就掉淚,想過爭點氣還回去,可躺在炕上的四寶不讓她爭這口氣,末了,還是塞給了四寶媳婦,讓她去城里灌了氧氣。

      過了一陣,老娘又到席匠家去了一趟,席匠在地窨子里編席,因為屋里干燥,席蔑子會發(fā)干、變脆,沒了韌性就不好編了,只能在潮乎乎的地窨子里編。老娘下了地窨子,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說:你別記恨我,我花你的錢,等四寶好了掙錢就還你。

      席匠頭也不抬地繼續(xù)編他的席子,紅的黃的白的席蔑子像細長而柔韌的緞帶一樣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飛,剎那間老娘看得眼花繚亂,又說:我和五寶說了,不準他再來兇你訛?zāi)恪?/p>

      席匠咳嗽了一聲。老娘以為他要說話,等了一會,卻沒有,就繼續(xù)說:你想讓我回來我就回來,我和五寶說了,他再來搗亂,我就不認他了。

      席匠抬頭看看她,看了一會兒才說:算了。

      老娘就羞得慌,自己一個女人家,主動上門修和,不要錢也不要啥了,席匠倒自己扎起架子來了,心里就梗得慌,但還是細聲慢氣地說:席匠,是我對不住你。畢竟,席匠對她是好的,也真的是她對不起席匠。

      沒啥,做爹娘的,為了兒女還有啥干不出來的。席匠邊編席邊說,寶他娘,這幾天我也想了,不管五寶還來不來鬧了,咱倆就這么著吧。說著抬頭看她,嘆氣說:要是咱倆在一塊兒,四寶沒錢灌氧氣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咱倆不在一塊兒這些我也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我就不覺著自己有罪了。

      老娘明白了,為了日后心安,那個一心想娶她當(dāng)老伴的席匠也不要她了。老娘就站起來,擦了擦眼角,說:席匠,不管能不能還得起你的錢,我都記著你的恩德。說著踩著板凳爬出了地窨子,外面的陽光明晃晃的,像千萬把鋒利的匕首順著老娘的眼睛扎進了她的心臟。

      16

      沒文化的老娘不是個認輸?shù)娜耍奶煲坏?,田里的活少了,老娘就央著往青島販菜的鄉(xiāng)親把她和四寶捎到了青島。三寶是老師,有暑假,暑假里他就不忙了吧?老娘想趁著這空,讓三寶帶著她和四寶去青島的各大醫(yī)院看看,萬一把四寶瞧好了呢?等四寶好了,就和他們一樣了,再也不用喘氣也花錢了。

      當(dāng)三寶看見老娘和鄉(xiāng)親架著人事不醒的醉漢一樣的四寶站在門口時,驚呆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娘,您來怎么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老娘心說,我一打招呼你肯定又千忙萬忙的,但嘴上卻說:我怕一說你又擔(dān)心我和四寶一路上這啊那啊的。

      三寶把四寶從老娘肩上接過來,和鄉(xiāng)親一起把他架到美芽床上,調(diào)整好了氧氣袋,又去樓下抬氧氣瓶,心里亂得萬馬奔騰,都忘了給鄉(xiāng)親倒杯水。好在人家也不計較,幫他把氧氣瓶抬上來就走了。

      三寶望著巨型炮彈一樣矗在客廳里的氧氣瓶,滿腦子想等蘇米回來怎么和她交代。對,根本就不能等她回來再交代,要不然,場面一定很尷尬。這么想著,就假裝下樓有事,出去給蘇米打了個電話。果然,蘇米一聽就炸了,說植物人是世界難題,你媽怎么這么異想天開?!

      三寶就好言好語地哄著她,說:既然咱娘和四寶來都來了,我就帶著他們各大醫(yī)院轉(zhuǎn)著看看吧。

      蘇米說隨便!就把電話掛了,摔一樣。等晚上回來,卻拎著大包小包的菜,三寶還是挺感動的,對她也就分外的溫存。老娘也看出來了,因為她娘兒倆來了,讓三寶做難了,時時處處地看著媳婦臉色行事。這要以往,老娘會別扭,會替三寶難過,也會愧疚因為自己的到來給三寶造成的麻煩,也會生兒媳婦的氣??涩F(xiàn)在,除了給四寶把病瞧好,她哪兒顧得上什么臉皮不臉皮的,媳婦有沒有拿她當(dāng)婆婆尊著?只要在青島給四寶瞧病的這段時間,有地方睡覺有碗飯吃,她別無他求。

      吃完晚飯,蘇米說美芽的床也是雙人的,收拾出來給老娘和四寶睡。雖然心里藏著對兒媳婦的別扭,但老娘讓她說得,心里還是暖洋洋的,就問:那美芽睡哪兒?

      蘇米說和他們睡大床。

      老娘就有些不是特別自在,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蘇米笑笑,說:一家人嘛。

      夜里,蘇米和三寶說,白天掛了他的電話,想了半天,四寶都這樣了,作為兄弟中混得最好的一個,他們理應(yīng)出點力,要不然日后想起來既愧得慌還沒處彌補,現(xiàn)在煩是煩了點,可煩過這一陣去,心里一路平坦順暢的,挺好。endprint

      三寶就溫柔地摸著她的身子不說話,那撫摸里,全是感激。

      第二天,三寶跟朋友借了輛車,拉著老娘和四寶挨家醫(yī)院看,都是先給四寶做檢查,要先前的病歷看。醫(yī)生都是看看就把病歷還回來了,叮囑他們回家好好護理,說不準會有奇跡。

      把青島的醫(yī)院挨家看一遍,半個月就過去了,沒一家醫(yī)院收治四寶,在精疲力竭的同時,三寶的心頭也逐漸放松了下來,瞧也瞧完了,沒治愈的指望,老娘終該死了心回鄉(xiāng)下了吧?

      可一天過去兩天過去,老娘沒提回老家的茬,不僅三寶急了,蘇米的臉上也漸漸不是顏色了,單獨和三寶在一起的時候,少不了沒好氣地問:你媽和你弟什么時候走?

      三寶只能說快了快了。到底有多快,他也不好去催問老娘,怕冷了她的心。

      老娘真不愿意回鄉(xiāng)下,雖然兒媳婦的臉難看了點,可至少她不用為四寶的氧氣犯愁,在老家,她就沒有一天不愁的??舍t(yī)院也都瞧遍了,總賴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就和三寶說她還是挺想把四寶弄到傳說中的中醫(yī)那兒瞧瞧的,萬一瞧好了呢?

      三寶知道中醫(yī)見效慢,像四寶這種情況,一旦開始診治,治一個月兩個月都是短的,一年兩年也不是沒可能。這段時間,蘇米已經(jīng)煩得不行了,每天都要強忍著脾氣才能擠出一絲笑。老娘和四寶在這兒,吃飯倒是多花不了多少錢,關(guān)鍵是四寶的氧氣不能斷,一周一灌,一灌就是七八百,才半個多月,四寶就把三寶的小金庫喘沒了。當(dāng)然,這些錢攢了也是要寄回鄉(xiāng)下的,可再灌氧氣,就得跟蘇米伸手了,蘇米已經(jīng)很不開心了,再伸手跟她要錢,三寶想想頭都大。他自覺是個要面子的人,在自家老婆跟前也耍不起賴來,可一旦帶四寶去看中醫(yī),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精神上的艱苦卓絕抗戰(zhàn)啊。

      可老娘提出來了,他怎么拒絕?

      三寶拒絕不了,也就沒敢吭氣,等蘇米上班走了,就去租了個輪椅,和老娘把四寶抬上,娘兒三個就去了。

      老中醫(yī)生意好得很,找他看病的人等了一屋子。他還記得三寶,打眼一望,就說:帶你弟弟來了?

      三寶忙討好地點點頭,說來了來了。又指指老娘:我媽,老家農(nóng)活忙活差不多就過來了。

      老中醫(yī)點點頭,示意他們等等,繼續(xù)給人號脈。

      老娘看看三寶再看看老中醫(yī),就問:你和大夫說我們要來了?

      三寶馬虎嗯了一聲,心里卻在暗暗叫苦,祈禱老娘千萬別再往下問了,更祈禱老中醫(yī)待會兒別說之前他曾說過讓把四寶拉過來看看的話。

      因為有擔(dān)心,三寶就顯得很沉默,而且沉默得有點僵,老娘當(dāng)他是想到四寶的病有可能好,激動著呢,也沒多想。三寶用余光瞟老娘,老娘看老中醫(yī)就像虔誠的信徒看基督,讓他的心酸溜溜的,原先聚在心頭的那一小撮不快,悄悄地,湮散了。

      充斥著中藥味的中醫(yī)門診里很安靜,候診的患者們,要么玩手機,要么東張西望,眼神全都和老娘一樣,恍惚與無助里透著對醫(yī)生百分百的信任與期望。

      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輪到四寶了。醫(yī)生號了一下脈,要先給推拿針灸半個月試試效果,老娘的眼睛一下子就放了光,好像一個死刑犯的母親,突然被人告知,她的兒子改判無期了,有活的指望了。

      老娘操著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追著老中醫(yī)問四寶是不是能治好。老中醫(yī)被老娘追問得不耐煩了,才說一個負責(zé)任的好醫(yī)生不會隨便打包票。

      老娘這才悻悻然地和三寶推著四寶回了家。

      回家把四寶收拾停當(dāng),娘兒倆坐在客廳里,老娘小心地說:三寶啊,你看,娘和四寶又要多給你添半個月的麻煩。

      三寶說沒事,然后兩眼發(fā)呆。四寶的推拿加針灸,一次就要一百二,半個月就是小兩千,這陣子因為帶四寶到處檢查,他已經(jīng)找同事借了一萬,怕蘇米不高興,他連說都沒敢說,可接下來推拿的錢,他哪兒有?一想到又要出去借錢,三寶的心就跟讓油炸了一樣,借錢最煩人了,雖說三千兩千的不難借,可一開口自己先矮了半截,要是人家不借,自己臉面直接就給踩腳底下去了。三寶覺得腦袋有十個那么大,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掛到臉上讓老娘看了難受,就起身說:娘,我出去辦點事。

      老娘惶惶地起身,說好,目送他出門,那樣子像老奴才在恭送耀武揚威的主子,三寶就覺得,心里有一萬個自己正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生活真他媽的不容易,不如意的生活就更他媽的不容易,像熱油鍋一樣地煎熬著人。

      三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給一位朋友打了個電話,又借了五千塊,去拿錢回來的路上,心情好了很多,想著自打老娘來了,家里就沒吃過餃子,就買了餃子皮和肉餡,又買了點菜,拎著回家。一進門就覺得家里氣氛不對,蘇米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老娘在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然是想找點活干討好兒媳婦,可廚房里除了洗干凈的盤子碗什么都沒有,她也就找不到活干。

      三寶猜是蘇米知道四寶還要繼續(xù)留下來針灸不高興了,自己心里也虛虛的,但還是故意沖蘇米和老娘擎了擎手里的肉餡和餃子皮,敞著嗓門說今晚吃餃子。

      老娘忙迎過來接他手里的東西,蘇米白了他一眼,起身回臥室了,還砰地摔上了門。老娘好像給嚇了一跳,沖輪椅努努嘴說:你媳婦問弄個輪椅干啥,我一說你媳婦臉上就掛不住了。

      三寶嘴里說:沒事,她可能在單位遇上不痛快的事了。

      我看不像。老娘說著,就洗菜拌餃子餡去了。

      三寶覺得蘇米過分了,不管怎么說,四寶也是他的親弟弟,都這樣了,他這當(dāng)哥的能不管嗎?何況又不是長期住這兒,就一段時間而已,忍忍能怎么了?想推門進臥室,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反鎖了,就敲敲門叫:蘇米,蘇米……

      老娘邊擇菜邊探頭往這邊看,像闖了禍的孩子。

      門開了,門里的蘇米滿臉是淚。三寶原先準備好的幾句不怎么尖銳的譴責(zé),說不出口了,反手掩上門,從背后抱了她,說:媳婦,我知道最近委屈你了,你再忍忍,針灸完這半個月我媽他們就回去了。

      蘇米也知道自己不高興得很自私,可她實在不愿意過這種在自己家里也要小心翼翼的日子,還有,因為老娘和四寶睡了美芽的床,美芽在他們大床上根本就睡不開,美芽已經(jīng)八歲了,小孩子睡覺又張牙舞爪地不老實,三寶生怕一翻身壓著她,就主動去地板上睡了。睡在地板上的三寶讓蘇米心疼,因為是緊貼著水泥樓板鋪的復(fù)合地板,又硬又涼,和水泥地沒太大的區(qū)別,蘇米怕涼壞了他的身子,要去買個行軍墊,三寶不讓,說老娘一定會問行軍墊是干啥的,一旦知道他是因為她和四寶睡了地板,心里會不好受的。這幾天,蘇米心情本來挺好的,因為知道四寶已經(jīng)把青島的各大醫(yī)院瞧遍了,理應(yīng)快回鄉(xiāng)下老家了,沒成想今天又弄出一個老中醫(yī)針灸來,她能不煩嗎?endprint

      三寶哄了她一會,給她擦了淚,就幫老娘包餃子去了。

      17

      一晃就是半個月,一個療程的推拿針灸結(jié)束了,四寶還和從前一樣,安詳?shù)靥稍谀莾捍鯕狻?/p>

      三寶問老娘:怎么辦?

      老娘失神地看著他,說:還能怎么辦?就掉淚了。

      三寶心里卻是歡樂的,因為老娘和四寶終于可以回老家了。因為這份藏匿在心頭的歡樂,三寶覺得自己很混蛋很混賬。

      可是,老娘還是沒走成,因為那位販菜的鄉(xiāng)親病了,這幾天來不了青島,也就不能捎四寶和老娘回老家,如果搭不上鄉(xiāng)親的車,就要雇專門拉病號的急救車回去,因為像四寶這樣的病號,長途車怕路上出故障,不拉,建議三寶去雇輛急救車。三寶去問了,二百多公里的路,居然就要三千塊,他不舍得,就好聲好氣地和蘇米商量,等幾天吧。

      蘇米二話沒說,抓起包就出門了,沒多一會兒回來,把四千塊錢往他手上一拍,就什么也不說了。

      三寶明白了,蘇米受夠了,夠得自從買房子以來一直勤儉節(jié)約地過著日子的蘇米寧肯多花四千塊錢,也要過回一家三口的清靜日子。就去美芽臥室和老娘商量,說就四寶這樣,他怕坐鄉(xiāng)親販菜的車會坐出故障來,索性雇輛急救車拉回去行了。

      老娘一聽,眼睛就大了,好像遭到了歹徒的搶劫,說三千多塊呢。

      三寶說:娘,錢我們出。

      你們出的錢就不是錢了?老娘急吼吼地說,三千多塊,夠你兄弟喘一個月的氧氣了。

      娘,兩回事。三寶耐心地說。

      啥一回事兩回事的,還不都是花錢的事。老娘頓了一頓說,有這錢,還不如省下來給你兄弟灌氧氣呢。

      三寶知道,依著老娘的邏輯,既然他們打算掏急救車的錢了,就是打算把這錢花在四寶身上,既然怎么都是花在四寶身上,還不如省下留著給四寶灌氧氣呢。如果他再不把話挑明了,怕是老娘就要明說了,就訥訥地說:娘,錢是蘇米給的,是蘇米的意思。

      原來是兒媳婦等不及了寧肯花錢也要攆自己和四寶走啊。老娘的眼淚就簌簌下來了,說:三寶啊,娘不要臉了,娘去求你媳婦,給你媳婦跪下行不行?

      三寶心如刀絞:娘!您這是說什么呢?

      幾百里路,打車票也就幾十塊,你媳婦這是生生要甩給人家?guī)浊K啊,你們在城里你們不知道,在鄉(xiāng)下抓撓幾千塊有多難,有這幾千塊,四寶就能多活一個月……說著,老娘就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三寶的臥室,一把抓起蘇米的手,就跪了下去:媳婦,娘知道不該這么逼你,你已經(jīng)忍了一個多月了,就再多忍兩天,留著這錢給你四寶兄弟多活一個月行不行?

      除了壓抑或爆發(fā),蘇米還能做什么呢?她沒爆發(fā),因為她也是做母親的人,她看到了老娘縱橫老淚里的一顆做娘的心還有三寶的哀求,她只是抓起手包,平靜地說:娘,您在這兒安心地住著吧,我回娘家住兩天。然后,走了。

      老娘就厚著臉皮,又在三寶家住了一禮拜。這期間,除了必要的交流,她和三寶很少說話,她曉得自己對不起三寶,更曉得是自己讓三寶在媳婦跟前抬不起頭,可為了四寶的命,她顧不上那么多了。

      一周后,往青島販菜的鄉(xiāng)親病好了,臨走前,老娘說:三寶,和你媳婦說,只要娘活著,娘就念著她的好。

      三寶點點頭,說:娘,您不怪她就好。

      不怪。老娘嘆息著說,是娘老得不要臉了,咋能怪她?

      說完,就回老家了。

      18

      轉(zhuǎn)眼,秋天就帶著漫山遍野的收成到來了。為了讓四寶活著,老娘比任何時候都喜歡秋天,雖然自家地里的那點收成有限得很,可老娘進錢的門路卻多了起來,比如,去幫人家摘蘋果摘梨子。

      十里八村的,果園大、活也多的人家,都會雇人干活。春天雇人授粉,給果子套袋,秋天雇人摘果子。摘果子的工錢最高,因為果子要輕摘輕放,要不然果子磕了碰了放不住,果商就會拒收。通常摘一個果子的工錢是一毛,手快的人一天能摘四千個蘋果,那么老娘呢?老娘一天能摘一萬個!

      要不是親眼所見,沒人相信五十七歲的老娘一天能摘一萬個蘋果。她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就出發(fā),摘到天黑了才搖晃著疲憊的身子從果園里出來,摘完了這家就搭上工頭的車往下家去。

      有人問老娘累不累,老娘豪邁地說不累,她巴不得一年四季有蘋果摘,這樣不僅四寶喘氧氣的錢不用愁了,還能攢錢帶他去北京看病。

      老娘對四寶的病一直不死心,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能睡著就不起來了呢?她不信,她相信肯定有醫(yī)生能把她的四寶治好!每每這么想著,她就覺得全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氣,別人兜子里兜三四十斤蘋果就累得不行了,得趕緊下樹騰掉,她不,每一兜就沒少過五十斤的時候,她一天摘一萬個蘋果的速度,也是這么來的。

      每當(dāng)她一身汗臭地回到家,從口袋里摸出當(dāng)天掙的錢,心里的豪邁就跟國歌似的,嘹亮而高亢。夜里睡不著的時候,她常想,要是一年到頭都有蘋果摘該有多好啊,那樣的話,她就能賺很多錢,把死皮賴臉從蘇米那兒賴的四千塊錢也還回去,讓三寶在媳婦跟前挺起腰桿做人。

      咳,也就想想而已,一年下來,也就摘二十天的果子,每當(dāng)想到這里,她就會有種緊迫感,手上的速度就更快了,胸前的兜子就攢得更沉了才下樹去騰兜子,因為下樹騰果子越勤越浪費時間,忙活半天不出活。大伙兒都笑老娘,說:你打算把大伙兒的錢都掙了去???

      有錢掙、不用為四寶的氧氣錢發(fā)愁的老娘就特別歡快,說:嗯!我掙來給我四寶治?。?/p>

      可是,老娘終于還是沒給四寶治成病。

      有一天,老娘去鄰村摘蘋果,忙到傍晚,從梯子上下來去騰蘋果,才下了一層梯子,就有點暈,渾身上下輕極了,像云一樣飄飄的,腳下也軟綿綿的,軟得讓老娘心里發(fā)緊。她張了張嘴,想喊人過來幫忙扶她一把,因為胸前的兜子實在太沉了,足有八十斤,拽著她的身子往一邊歪,她掙扎了一下,卻咋也拗不過這一兜蘋果,它們太有力氣了。

      老娘短暫而急促地啊了一聲,就仰面從梯子上倒下來了,兜里的蘋果像一群歡快的紅孩子,在落滿褐色蘋果葉子的地上四散奔跑。

      老娘就那么靜靜地躺著,張望著被晚霞映紅的天空,這個世界,瞬間變得溫柔而安靜,安靜得她能聽見腦袋里有細微的崩裂聲、潺潺的流動聲,她的手指伸了伸,又蜷了蜷,她想跟四寶媳婦說,不算胸前這一兜,今天她摘了八千個蘋果了,如果她回不了家,讓她別忘了來結(jié)賬,別讓人給少結(jié)了。她是多么迫切,迫切地想找人把這口信捎給四寶媳婦,卻沒人在身邊,她只能睜著大大的眼睛,看天空一點點混沌,聽蘋果被摘離了樹枝的細微啪嗒聲離她越來越遠……

      有人發(fā)現(xiàn)老娘時,天已黑透了,她躺在地上,被一群紅彤彤的蘋果圍繞著,張著大而渙散的眼睛、沉默無聲的嘴……

      大家都說老娘是累死的。

      三寶說,累死老娘的,不是蘋果,是母愛。他也覺得母親命苦,自己和兄弟們罪孽深重,他們是老娘含辛茹苦養(yǎng)育的不肖兒孫。

      責(zé)任編輯 于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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