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回憶的價值與講述的意義
盡管近年來民國的歷史研究大有成為“顯學”之勢,但是無論是對于廣大的民眾還是眾多的研究者來說,民國在他們的心目中依然印象模糊。大到民族國家,中到局部地區(qū),小到人物事件,歷史記憶的空白之處實在不少。一方面因中國歷史悠久、廣土眾民,要研究要解決的問題確實太多,人們還來不及對民國的歷史進行過多的關注;另一方面受時代的局限和觀念、資料、條件等的限制,深入的研究和全面的觀照自然難以如愿以償。尤其象孫中山先生的故鄉(xiāng),民國時期改香山縣為中山縣后,雖然受到學術界、新聞界和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但因政局的動蕩和日軍的入侵,使大量報刊雜志、檔案文獻、書籍圖片和文化遺存遭到破壞,人為地造成了民國中山社會歷史的記憶缺失。
慶幸的是在晚清至民國時期從中山這里走出去的大批中山人,用書信、日記、詩文、攝影、繪畫、回憶錄和傳記等形式,保存了許多民國中山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等方面的信息,為民國中山社會的歷史研究提供了十分珍貴的線索,也為民國中山的歷史書寫貢獻了真實鮮活的素材。尤其是一批象劉逸生、黃苗子、方成、陳君葆、王云五、程天固、李凡夫和阮章競等文化名人的回憶錄、自傳和日記等,不僅為研究民國和中國現(xiàn)當代史提供了多維的視野,而且也為民國中山社會發(fā)展史的書寫提供了許多歷史的細節(jié)。[1]出生于1914年香山縣沙溪象角鄉(xiāng)的阮章競,二十歲后離開中山,三十六年后,他出于“后代對舊中國是不了解”的擔憂,便想“把兒時所遇記錄下來”,才執(zhí)筆撰寫了類似回憶錄的《故鄉(xiāng)歲月》。在他的這部回憶錄里,不僅為我們講述了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活經(jīng)歷和內心感受,而且也為我們穿越民國時期中山社會的歷史時空提供了飛翔的翅膀。誠如作家鄭集思所言:“能如此精潤如此生動地描寫狀述遙遠的故鄉(xiāng)生活、時世背景、倫理人情、山川地理、時歲習俗,無一不栩栩如昨,倘只歸結為超強的記憶力是不客觀不準確的。比之其時紛繁詭譎的世情,童年的生活則要純凈得多;比之其時個人命運從清到濁不可捉摸,少年時代的追求奮斗則是從茫茫暗夜走向曙色拂曉;比之兩鬢漸白晚號聲聲,青年萌動的年華則是陽剛健旺有作有為。兩相比,映襯于心,著墨于箋,我讀到了眼下風清氣朗而遠處卻是隱雷陣陣催逼。從這一個年代回望那一個年代,從已經(jīng)熟悉的北方夢回依然熟悉的南方,五十六歲的阮章競要尋找的豈止是一個中山、一個沙溪、一個象角!”[2]
的確,《故鄉(xiāng)歲月》講述的不僅僅是一個中山一個沙溪一個象角,而是一個廣東一個中國一個世界。
二、風與土:城與鄉(xiāng)的共生
地處珠江西岸伶仃洋畔的香山縣,在其建縣七百余年來一直不為王朝統(tǒng)治者所重視,其山川地理、社會構成和歲時風俗也一直不為外界所了解,直到這里誕生了一代偉人孫中山后,才逐漸聞名海內外。[3]香山人也因孫中山和他領導的辛亥革命的成功和親手締造的中華民國而倍感自豪,并有意識地通過自我成長的歷史書寫來實現(xiàn)鄉(xiāng)土社會的歷史重構和個人身份的家鄉(xiāng)認同。
民國時期,雖然有不少因去國離鄉(xiāng)的中山人用文筆和畫筆反映或表達了他對家鄉(xiāng)中山的印象和看法,但大都缺乏實際生活的感受和深入的觀察,因此他們對中山的風土人情和經(jīng)濟民生等的敘說,要么零碎龐雜,要么抽象模糊。即使是編撰出版的《香山縣志》或《中山縣鄉(xiāng)土志》,也缺乏中山歷史細節(jié)的記述和中山社會的全面記載。民國成立以來的中山,在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教育以及自然生態(tài)等方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在地方志和文獻里都難以找到具體的答案。無論是中山歷史的研究者,還是中山往事的熱心人,對于他們來說,民國時期的中山,一直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話題。
與眾不同的是,1914年出生的阮章競,13歲輟學當學徒,直到20歲才離開中山,不僅經(jīng)歷了香山縣到中山模范縣的更名升格的過程,而且還對中山工商階層和民間社會有著親密的接觸和深入的了解。在他生花妙筆下的民國中山,也就如詩如畫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我的家鄉(xiāng),地處珠江三角洲,東面瀕臨珠江口,西面緊挨西江。過去叫香山縣,傳說是縣內的五桂山繁花似錦,芳馨四溢而得到這個好聽的名字。孫中山先生逝世之后,為了緬懷這位偉大的民主革命家,才改稱中山縣,現(xiàn)在是中山市,城名石岐。石岐城里有座煙墩山,山頂有座叫‘文筆的七層花塔。這塔也的確象一管筆豎在山頂上。每天中午,山頂就放炮報時?!盵4]從他的這段記述文字里,我們確信坊間傳說的煙墩山頂中午放炮報時的習俗由來已久,也明白了香山為什么出了個孫中山的道理。
在阮章競的記憶里,自己的家鄉(xiāng)與縣城石岐既遙不可及,又近在眼前:“從石岐城前流過的江,叫岐江。岐江分出一道水向西南流去,然后匯合西江,從珠江口入海,過去叫象江,現(xiàn)在叫獅江。沿江兩岸,長著好多很老的水松樹。這種樹很高挺、瘦硬,葉子像柏樹葉,樹根是軟的,有浮力,不沉水。疍民(水上居民)用這種水松根做成葫蘆,染上紅色,栓在嬰兒背上,這樣孩子即使掉下水去,也不會下沉。在這道岐江的分支獅江邊上,有三座因形態(tài)似動物而命名的小山;北邊的叫象山,當中的叫鵝瘤山,南邊的叫獅山。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叫象角。”[5]“我是在這三座小山上,這道江水中,這片綠色的山山水水間長大的?!盵6]
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對年輕的阮章競來說,到處都充滿生機,到處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故鄉(xiāng)的清明時節(jié),天比什么時候都藍,云比什么時候都白。天氣不冷不熱,山花爭開,野草綠綠?!薄暗搅舜鬀_,我看見晚春的江水,悠悠地向南流。江東的山,像用石青、石綠淋過、潑水似的,顏色都像要流下來。我和老板上了擺渡,艄公搖呀搖呀,就過了江。我們沿著一道銀一樣白、玻璃一樣透明的溪水走進山去。溪邊村莊的人,正在用熬過的豆?jié){做腐竹,撈起掛在太陽光下的竹竿上,像一條條軟軟的白玉。走不多遠,又看見山村婦女把一匹一匹的麻布,用石頭壓著布頭放在溪水里漂白,像閃閃發(fā)光的銀龍在游泳呀。那些攤在溪邊草地上的,又像一道道橫落在地上的云。我跟著老板,往山里爬呀,上呀,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草青樹綠,溪明水清,野花斗艷,林鳥斗鳴,花開得真好看,鳥叫得真好聽。這里真是個好地方,怪不得那個風水先生,能把日夜板著臉的馮阿裊,也勾引到這重重疊疊的深山來。他的辦法,原來是借了山的顏色水的美。”[7]雖然阮章競的回憶里難免有文人的想象和美化家鄉(xiāng)的成分,但大體上還是民國時期的中山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民風民俗的真實寫照。
在阮章競的記憶里,故鄉(xiāng)中山的山水風光美色如畫,而且風土人情也千姿百態(tài),美不勝收。民國時期的中山,民間社會崇文尚武,習染成風,而且尊祖敬神,迷信之風盛行。[8]在阮章競的印象里,故鄉(xiāng)很多鄉(xiāng)村都有武館?!叭钍洗笞陟衾锩妫陀幸粋€武館。大哥就在武館學過武。夏天、秋天的夜晚,這個武館就在大宗祠前的大場子里表演武術。有本村人表演,也邀請外村人來表演少林拳、武當拳、佛家拳等各派武術。圈外人山人海,圈內鼓聲隆隆,威武壯觀。只要有這種表演,我沒有不去看的。”[9]中山人習武成風,除了強身健骨和自我保護外,其實還與宗族意識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對此,阮章競的憶述不僅給我們提供了有力的佐證,而且還為我們描述了民間文化的生存狀態(tài)和表現(xiàn)形式:
“在當時的中山大小村莊,差不多都有廟宇、祠堂。珠江三角洲特別是香山地區(qū),宗族意識和宗法觀念都格外強烈,又叫大王廟?!蠛橥跏鞘裁瓷?,誰都不知道。在小時候的記憶里,這座廟宇,雄偉壯麗。大門兩邊的檐廊上,雕刻、描畫著栩栩如生的古代人物、神仙、龍、獅子、仙鹿、鳳凰。每年春節(jié),廟宇、祠堂,都在廊子兩邊掛出名家手筆的大幅中堂,一邊是龍,一邊是虎?!薄斑€有一些有錢人家也請畫工,在房外檐下,房內山墻腳,堂上樓前欄桿處,以及南方叫燈影,北方叫藻井的天花板上,畫上許多山水、魚蟲花鳥等圖案。還有廟會搭的竹棚,也繪有古代人物畫像。”[10]這些廟宇、祠堂和家居之類的建筑物,也許不如北方或江浙地區(qū)那樣宏偉壯麗,但中山人就是善于在小天地里做大文章,從而使其存在的價值得到充分的利用,也使其潛在的意義得到有效的體現(xiàn)。祠堂、廟宇、住宅,在那個時候既是家族和家庭綜合實力的體現(xiàn),又是鄉(xiāng)村社會文化和教育的主陣地。
像中國其他地區(qū)一樣,民國時期的中山有各種各樣的節(jié)日,也有自己的節(jié)日特色。阮章競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和詩人畫家的敏感,對此有過細致而又生動的記述:“除全國性的新年、元宵、端午、盂蘭之外,還有菩薩、神仙的誕日。人們就借這些神的誕日,痛痛快快地紅火一番。如四月初八是象角鄉(xiāng)獨有的、代代相傳下來的‘浴佛節(jié),是每年最快樂的日子。象角鄉(xiāng)有三個堡,六七道街,每個堡或一道街,都有一個固定的節(jié)日:陂下街是一條金龍,新亨街是一條銀龍,洪王苗是一只彩鳳,鳳集堡是一頭母獅子和兩頭幼獅,下底塘是一頭熊獅子,巷子堡也是一頭獅子。這二龍五獅一鳳,各有特色。金龍、銀龍的頭,五官不會動,可是那彩鳳,會展開翅膀,伸縮脖子,作出各種飛翔舞蹈姿態(tài)。五頭獅子又更是各顯神通,會打滾,會登上好多人疊成的老高老高的人疊羅漢上面,朝著四面八方動眼睛,伸舌頭,還會回頭舔尾巴,還會伸出爪子搔癢癢。每年為過好這個節(jié)日,村里派人到石岐、佛山,租賃戲裝行頭、馬匹,把參加游行表演的人,打扮起來:有古代英雄,如諸葛亮、關云長、武松;有神仙水怪,如海蚌姑娘、大海龜公公、取經(jīng)成佛的唐僧。這些扮相者,有步行的,有騎馬的,有坐在人抬的桌子上的。海蚌姑娘的殼子會開合,忽然讓看,忽然又藏起來。豬八戒還會扇耳朵。你看吧,四月初七晚上,這金龍、銀龍、三頭大獅、兩頭幼獅和一只鳳,都先要沿街翻騰飛舞到洪王廟‘開光,用朱砂筆點了眼睛之后,這些動物都算有了神靈。到了初八,象角是人山人海,有受親戚朋友請來的,有不辭幾十里自己趕來的。這天,不管是誰家的人,有什么好衣服,有多少珠寶首飾,不管是金的、銀的、銅的、玉的、珍珠鑲嵌的,反正不管真的假的,你都可以大體看清楚家家戶戶的家底。人人都可以說是‘舍命陪佛爺。我們新亨街那條銀龍,有幾年窮得餓軟了,起不來了,盤蜷在神樓上出動不了啦!”[11]
象角鄉(xiāng)的四月八“浴佛節(jié)”固然有其獨特的魅力,但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賽龍舟的場面還是縣城石岐的浩大。在阮章競的心目中,“到石岐去看賽龍舟,這是小時候年年向四哥提出的要求。我們跑一二十里,到了縣城,只見岐江南北,像潮水卷上岸,凈是熙熙攘攘的人墻?!薄霸谡麄€比賽過程中,龍舟所到,兩岸觀眾掌聲人聲,像暴風雨,像雷鳴?!盵12]
不過,對于阮章競來說,縣城石岐和鄉(xiāng)下象角還是有許多不同的地方。鄉(xiāng)下人都很迷信,無論是過節(jié)還是遇婚嫁、喪葬、祭祖、祀神等重大事項,他們都格外注意言行舉止和禮儀規(guī)范等方面的禁忌與要求。阮章競就注意到了這種城鄉(xiāng)之間的異同和共生:“每過新年,母親便給我穿戴好看的背心和帽子。帽子是華僑親友帶回國的,是碎布片拼湊做成。帽子的形狀如獅子帽,用白兔毛毛滾邊,有帽耳,正中間鑲著一個大肚銅佛。衣服里面穿著繡花的兜肚,脖子上戴著一條銀鏈,垂到肚臍的一頭,有一把小銀鎖的兩面刻著‘長命富貴和‘避邪的字樣,兩只腳還戴著銀打的腳鐲子。小時候,這樣的穿著,我感到很是漂亮好看,大了才知道,除了好看之外,還有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當時認為,小孩戴著銀鏈、銀鎖和腳鐲,妖魔鬼怪就拖不走了?!盵13]可見,在中山的農(nóng)村雖然保持著古老的習俗,但這里并不閉塞,海外的物質文化同樣會通過縣城石岐或出洋謀生的鄉(xiāng)親而輕易地得到,他們的消費觀念和文化取向因此難免不受縣城石歧和海外的影響。
民國時期,城與鄉(xiāng)之間的互動雖然沒有今天這樣密切和頻繁,但是城市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方面畢竟比鄉(xiāng)村活躍,也新潮許多,其對鄉(xiāng)村的影響還是不可避免的。阮章競生活在鄉(xiāng)下象角,對縣城石岐有著不同尋常的感情:“小時候,能去一趟石岐,感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缮蠈W前,只去過四次,而最高興的是堂哥帶我去的那一次。堂哥阮煥倫有一次從外地回來,帶我去石岐,遇到他的一個朋友,就一塊上茶樓飲茶吃點心,我頭一次上茶樓,看見窗戶都鑲著五顏六色的玻璃,覺得好看極了。茶很釅很苦,我不喜歡,但點心很好吃?;貋砗?,我跟母親說個沒完,別人都跟我說:‘鄉(xiāng)下佬上縣,回來三年講不完。父親也帶我去過一次石岐,辦完該辦的事,就帶我進一家小吃店,買了兩個小芝麻餅,炒了一小碟子綠豆芽。不知是怎么炒,我覺得非常好吃?!盵14]不過,縣城最吸引阮章競的還是它的文化設施和文化氛圍:“沙溪墟雖然也有賣章回小說的書店、唱本攤和文具店,可是東西沒有石岐多。在石岐不但有兩三家書店,馬路旁邊的騎樓下,還有好多小書攤,書任你翻看隨意買。我發(fā)現(xiàn)了各種演義、唱本、小說、連環(huán)畫等書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畫譜,如《芥子園》《點石齋》《十竹齋》等?!盵15]“那時,我把中山石岐城看成是很有文化的大地方。有畫西洋畫(畫在玻璃或馬糞紙上)的,有印畫神像的,有時還有人開繪畫展覽。每次到了縣城,我總要抓緊時間去書攤看書,去書店、畫店看書,有畫展就去看畫展。有時看見太陽快落山時,才慌慌張張往回趕?!盵16]“當學徒時,馮老板叫我去石岐擔油漆顏料,我寧愿不喝茶水,也得去石岐唯一的中山劇院看一回電影。我買二樓最便宜的門票。最多的是上海明星電影公司出品的,如《啼笑因緣》《火燒紅蓮寺》《西游記》《荒江女俠》,不管什么內容,我都看?!盵17]
其實,縣城石岐在民國時期,的確起到了文化聚集和文化輻射的雙重作用。在縣城里不僅能買到一些中外文化用品和新近的出版物,如繪畫用的紙筆、顏料,和《國民日報》《仁言日報》及各種書籍,而且還能看到各種藝術展和國產(chǎn)影片,以及戲劇表演,如繪畫展和文明戲,當時流行的文化思潮和社會時尚,在中山縣這里都能夠找到自己的舞臺和陣地,都能得到廣泛的傳播和快速的發(fā)展。阮章競就清楚地記得:“當時,有個外省畫家叫劉駕西,號天臺山人,他的中國畫畫展從石岐開到龍頭環(huán)、港頭等地方,我反復觀看過好多次?!薄爱敃r擦筆肖像很流行,到處都有這樣的畫店、畫者”,“擦筆畫派都是進口的”,[18]可見,民國時期中山縣的中外文化交流比較頻繁,縣城石岐無疑是文化交流的樞紐。這里文化市場和文化活動都相當活躍,有利于人才的成長和人才的聚集與融合。這里不僅經(jīng)常有電影、畫展,還有名人的演講和表演。據(jù)阮章競回憶,當時就有三個畫家在石岐開過一個三人繪畫展覽:“一個是從上?;貋淼男η?,一個是風流照相館的畫師劉公武,還有一個叫余之毅。”[19]他們的畫展不僅給中山美術創(chuàng)作帶來了一股新風,而且直接改變了阮章競的審美情趣和人生路向,并決定投考石岐“天涯藝術學院”。
在天涯藝術學院進進出出的藝術家、知識分子,有時也把自己算進上海進步文學藝術家群體里去,說自己主張革命,“如有一個常來的失業(yè)的大學生,思想比較左傾,向我們說一些左翼文學情況”。阮章競就認為自己就是在他的談論下,知道陳獨秀、王獨清、魯迅、郭沫若、茅盾、蔣光赤等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作品。[20]“從進入天循藝術學院暑假班到結束,我在同這些知識分子的接觸過程中,聽到一些從來不知道的文化運動情況,想‘五四運動和后來的左翼文學運動。還從他們手里借閱到好多過去根本未聽說過的書籍。我從這里第一次知道有個歐洲文藝復興,讀到有關文藝復興三杰: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的介紹,知道米勒、羅丹等歐洲的藝術大師,看到他們的作品圖片,使我一下子從唐宋元明清的中國山水人物、花鳥蟲魚,飛躍到了歐洲的圣母圣子、天使花神?!薄斑@里使我從《三國演義》《隋唐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唐詩三百首》外驚奇地看到《阿Q正傳》《神女》《春蠶》等三十年代初期的文學作品;使我從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作品,一下看到了要求民族解放、民主自由的新人物和勞動者;使我從作坊、工匠人群外不僅接觸到一些有真才實學的名流,還有不學無術、夸夸其談的辯士和吹牛大王;從強烈要求打倒列強軍閥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狀態(tài),朦朦朧朧地萌發(fā)了階級斗爭、工農(nóng)解放的胚芽。”[21]在阮章競的心目中,“天涯藝術學院雖然名不副實,但在家鄉(xiāng),只有這個地方有個小小的窗口,能使我窺探到中山以外的世界,中國以外的更大的世界?!盵22]
的確,縣城石岐雖然算不上大城市,但這里卻是中山縣治所在,商業(yè)繁榮、文化鼎盛,是中山鄉(xiāng)村瞭望世界的重要窗口,也是中山城鄉(xiāng)文化互動和文化交流的重要樞紐,其存在和發(fā)展既與自身的性質和特點有關,更與當時中山城鄉(xiāng)之間在風土人情和自然生態(tài)上的互動互補和共生共存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三、農(nóng)與商:城與鄉(xiāng)的互補
民國時期的中山,已不再是像過去那樣與外界處于半封閉的狀態(tài),它的存在和發(fā)展都不可避免地打上孫中山思想文化和華僑文化的烙印。一方面,香山因孫中山而改姓易名,變香山縣為中山縣,甚至直接成為南京國民政府設立的唯一的模范縣,在國家政策和政治地位等方面,均受到特別的待遇;另一方面,在近代中國,香山因有大批買辦和僑商的崛起,于新式工商業(yè)方面擁有特別的優(yōu)勢和較為強大的實力,因此民國時期中山興辦實業(yè),發(fā)展工商,也較其他地區(qū)容易得多。[23]整個民國時期,中山經(jīng)濟發(fā)展雖然遭遇戰(zhàn)火,經(jīng)歷動蕩,但仍然保持著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態(tài)勢。遺憾的是因政局波動、社會動亂等因素影響,民國時期中山經(jīng)濟發(fā)展的具體數(shù)據(jù)和直接反映經(jīng)濟狀況的材料大部分都被損毀或遺失,但今天我們從阮章競等一批中山名人有關故鄉(xiāng)回憶的文字里,仍然能獲得間接的信息,想象得出當年的景象。
中山地處珠江三角洲之南,臨近大海,有山有河,春天溫暖,夏天炎熱,秋天綺麗,冬天水不結冰,是宜耕宜漁宜居的好地方。尤其是毗鄰港澳,明清以來這里就是中外商貿活動最頻繁的地區(qū),不僅東西洋的貨物從水路和陸路進入中山,并陸續(xù)地傳入內地,而且國內的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也有不少是經(jīng)過中山輸往海外的。即使是中山的鄉(xiāng)村,農(nóng)業(yè)漁業(yè)和新式工商業(yè)也較其他地區(qū)發(fā)達。[24]阮章競就自豪地說:“我的家鄉(xiāng),氣候好,只要離村不太遠的禾田,春、夏、秋、冬都有活可干。如秋收后,就可以種大頭菜、菘菜、芥菜、苤藍、韭菜、生菜、包心菜等等。”[25]“這里禾田廣闊,水道縱橫像棋盤,竹林、芭蕉園、荔枝園、桑園一個換一個,蘆葦灘、甘蔗林到處都是?!盵26]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產(chǎn)條件下,只要勤勞、肯吃苦、人靈活、善動腦,就能找到生存和發(fā)展的機會。阮章競的父母就是中山農(nóng)民階層的代表,他們就屬于勤勞節(jié)儉而又靈活務實的農(nóng)村人。在阮章競的記憶里,“父親在靠近我們村的黃屋坑的禾田田頭,收秋之后,叫我自己種一畦菜地,有包心菜、生菜、芥菜”。母親拼命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因為雞、鴨、豬都可以換回自己生活所需的錢、糧和各種日常生活用品?!拔依靡磺姓n余時間,幫母親撈浮萍喂豬,撿蟛蜞喂雞,擔糞上地?!薄半u蛋、鴨蛋賣幾個錢外,有時母親捆一兩只雞或一兩只鴨,叫我去沙溪圩賣。叫我從其中拿點錢買課本、紙、筆墨、顏料、畫紙。田頭的菜,都長得很好,每年都賺好幾塊錢交學費?!盵27]
象許多同齡人一樣,阮章競從小就在父母的教導和要求下,參加各種家務勞動,“上學前兩三年,母親就用糯米谷草專門為我做了把掃帚,幫她掃地,清除垃圾。我還幫她劈柴,上山鋤草,掃樹葉,供他燒火做飯。長大些了,就到林邊小河溝和水坑撈浮萍、鳳眼蓮做豬食?!盵28]“上學之后,為了盡可能自己掙點錢,貼些學習的費用,減少父母的負擔,我經(jīng)常有目的地利用課余和星期天,參加各種勞動?!盵29]當時中山農(nóng)村孩子經(jīng)常干的農(nóng)活主要有采桑、養(yǎng)蠶、拾田螺、捉蟛蜞、吊活蝦、賣水果、砸石子和擔磚等??傊灰诳祆`活,就可以找到活干,賺到小錢,掙回生活必需品,改善日常生活。
但是民國時期的中山,政治尚不修明,工商業(yè)發(fā)展速度十分緩慢,即使到了模范縣時期,工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仍然處于低水平緩慢發(fā)展階段。為了謀生,中山人要么漂洋過海去異國他鄉(xiāng)尋求出路,要么到港澳或國內沿海城市謀求發(fā)展,要么留在家鄉(xiāng)從事各種雜活或在傳統(tǒng)手工業(yè)里討生活。[30]據(jù)阮章競的回憶,晚清和民國時期的中山,“窮無寸土的貧農(nóng)家庭,孩子長大了,少數(shù)飄洋過海到澳洲、美洲、南洋當種植園工、礦工,開飯館或開洗衣鋪,有的還是‘賣豬仔去的。個別人遇到好運氣,賺些錢,生活較好。這是使人垂涎三尺,羨慕不已的幸福生活,所以都叫他們‘金山客。不少人都想到那個鄉(xiāng)下人總稱為‘金山的海外去碰運氣;沒辦法的只好降低要求到省城、香港、澳門、上海等地去做買賣和打工;沒有能耐的,只好在村里為地主富農(nóng)耕田、放牛、舂米、當雜工;再沒有辦法的,只好加入游手好閑的隊伍里,最后享受‘老光棍這個誰都不想要的稱號?!盵31]阮章競出生在一個三代賣魚的人家,祖父賣魚、大伯父賣魚、二伯父是造船工人。他的父親繼承父業(yè),他的大哥也隨其父一起賣魚,母親做飯、推磨、舂米、洗衣裳,另外還要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但是生活還是十分艱苦。他的大哥不想打魚販魚,一心想外出賣布做生意,希望闖出一條生路,但并不成功。他的四哥怎么也找不到事情做,最后只好到石岐一家造木船的小廠當打填料的學徒。“打填”是造木船的最簡單技術,就是將木船木接縫打眼,用油灰拌竹絲,用鑿子一下一下把縫填滿,以防漏水?!澳菚r候的青年都沒有出路,求碗飯吃,很不容易,四哥只好去了?!盵32]他的父親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便以大部分力量租種地主、富農(nóng)、祖廟和祠堂的田,租重稅多,又連年水災,企圖靠種田解決一家口糧的希望,不但不能達到,反而欠租欠債更多了。[33]
不過,當時的中山人并不因為窮困而缺乏遠見,也不因為地處農(nóng)村而忽視教育。因為他們知道讀書也可能會有更多的謀生機會。阮章競就曾表示:“在我的家鄉(xiāng),提出‘要讀書,不是很稀奇的事。因為家鄉(xiāng)人多地少,青年的出路只有向外謀生。到外地當工人、當小伙計,都要認識幾個字,會打算盤算個帳。只要有一點辦法的人家,都叫孩子去讀兩三年書。我父親對孩子讀書是很開明的。堂哥阮煥倫,父親供他讀兩三年書;大哥阮林偉,也讀了三年書;四哥阮章權、五哥阮章成,早我讀了二年書。”[34]“一些中下等人家都把孩子送到這里讀兩三年書,能夠認幾個字,能寫封信,會算個帳,為將來的謀生,準備一些文化知識?!盵35]阮章競8歲時才有機會上學,但十三歲時因家境日窘不得不棄學從工,在本地一家兩合油漆店當了三年學徒,成為一名有所謂手藝的油漆工,也成為阮家能夠憑自己的特長掙錢養(yǎng)家的手藝人。
民國時期的中山,恰恰給了象阮章競這樣的手工藝人生存的空間和能力展現(xiàn)的舞臺。這里是珠江三角洲有名的僑鄉(xiāng),也是盜匪出沒橫行的地方。華僑家屬大都依靠僑匯而生,在中山總是被看成是有錢人家,因此也往往成為盜匪打家劫舍的對象。為了確保家人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他們大都喜歡修建又大又高又堅固的碉樓。民國時期,中山掀起了一股蓋房熱和碉樓潮。[36]阮章競就說:“社會越來越亂了。田租重、捐稅多,農(nóng)民活不下去了。省港大罷工回到家鄉(xiāng)的人,由于地少人多,無事可做,好多人天天只能在街市、團益公會、土地堂、雜貨鋪,說長短道。隆都的大小鄉(xiāng)村,都掀起一股修碉堡熱,起碼都是三五層高的磚石水泥建筑。這些碉樓,大多數(shù)修建在各個村的村口和要道旁邊,層層有炮眼,樓頂有堞垛女墻,架著火銃、小鐵炮,招募民團駐守。”[37]這個時候,土匪猖獗起來,而且越來越多。對此,阮章競本人就有親身的感受,他說:“那時,華僑回來蓋房子的比較多,興建三五層高的碉樓,洋灰澆鑄,需要碎石子,我就給他們砸碎石頭子,我就到?jīng)_頭給他們擔挑磚瓦。這些勞力,每次都能賺來二三十個銅板,賺個一兩角錢,既可以補充學校費用,又可以用來買顏料、畫紙,滿足我課余畫畫的需要?!盵38]
華僑回國大興土木,固然是出于炫耀財富和自我保護的多種動機,但是他們的消費欲望和投資活動也無疑地刺激了地方經(jīng)濟,增加了地方勞動就業(yè)和個人或家庭收入,加速了地方生產(chǎn)方式和經(jīng)濟增長方式的現(xiàn)代轉變。阮章競曾頗為感觸地說:“廣東局勢那么動蕩,工商業(yè)那樣蕭條,民國十三年銀毫沒人用,外匯值錢了??墒堑靥幹榻侵拮钅隙说闹猩娇h,華僑回國蓋房子,修炮樓的積極性高極了?;貒木陀H自指揮,不回國的也變錢,托人指揮。”他的師父馮阿裊的兩合油漆店,也生意興隆,攬活常常攬到幾十里的外村,有時還攬到石岐。[39]阮章競也很欣慰地說:“我做工,主要是靠華僑蓋新房子,油漆翻新舊房子。”[40]可以說,華僑蓋新房子和各村興修碉樓,不僅解決了中山本地人的勞動就業(yè)問題,而且也拉動了社會消費,促進了城鄉(xiāng)經(jīng)濟發(fā)展。
有關史料記載,民國時期因華僑匯款和回國定居不斷增多,建筑行業(yè)在中山也就隨之應運而生。民國時期,興建碉樓、住宅、學校、醫(yī)院、祠堂、廟宇,以及架橋鋪路,在當時的中山可謂蔚然成風。尤其是在中山縣被南京國民政府確定為模范縣后,興辦實業(yè)和城市建設,帶動了各行各業(yè),加速了新職業(yè)新階層的產(chǎn)生和形成。民國初年香山縣拆舊城、建新城、拓馬路等重大工程,就在客觀上促進了工商業(yè)的繁榮昌盛和城鄉(xiāng)之間的互補發(fā)展。一方面城市的擴建和工商業(yè)的發(fā)展,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和廣闊的市場,而農(nóng)村恰恰滿足了城市的需求;另一方面,農(nóng)村大量閑置的人力、物力、財力等方面的資源,也為城市的現(xiàn)代轉型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這種工農(nóng)互補、城鄉(xiāng)互動、共同發(fā)展的格局,既加快了民國時期中山經(jīng)濟社會的轉型,又改善了中山人的生活和居住條件,促進了中山社會的文明進步。
四、人與事:城與鄉(xiāng)的互動
在中國古代社會里,城與市是分開的,內城為政治的中心,外城為商貿交易的場所。后來城和市才合二為一,成為城市。但是直到清末民初,城市一直沒有起到推動或影響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的作用。辛亥革命給中國城鄉(xiāng)帶來了巨大的變化,特別是新政權運用國家權力強制推行符合新制度的一系列法規(guī)法令,使城市生活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變化,也使沿海地區(qū)的農(nóng)村在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交往方式以及思想觀念和精神狀態(tài)等方面,開始出現(xiàn)新舊交織的現(xiàn)象。[41]
香山縣是孫中山先生的故鄉(xiāng),又是華僑之鄉(xiāng),這里地近港澳,較早沐浴歐風美雨,因此風氣早開,民智民德民力也與他處不同,并彌漫著出開放務實、靈活進取的現(xiàn)代氣息。阮章競出生地即香山縣象角鄉(xiāng),隸屬于縣城西面的一個不小的鄉(xiāng)村,但這里正處于社會結構變動和社會轉型的歷史階段。一方面,象角是個大鄉(xiāng),以阮、彭、陳、林四大姓為主。阮姓的人家最多,可窮人也多,沒出過什么書香門第。阮章競所見過的讀書人,多數(shù)是地主、富農(nóng)、商人或華僑子弟,而在象山山坡上的新亨街,甚至從來就沒出過一個正經(jīng)的讀書人,連一個能當小學教員的都沒有,幾乎處于文化的邊緣。另一方面,這里又是人口成分復雜,社會秩序比較混亂的地方。據(jù)阮章競回憶:“他們當中有造船工、纖夫、木工、泥瓦工、油漆工、小販,還有三幾戶乞丐和一戶走江湖賣藥賣武藝的人。許多人家租種祠堂、廟宇和地主的土地,被地租和交不清的稅,還不清的高利貸壓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凡是到外國或外地發(fā)了財回來的人,都要搬離新亨街。到下底塘、陂下蓋新居。在新亨街是這樣,在象角也是這樣,凡是發(fā)了大財,做了官的人就搬到縣城居住?!盵42]可見,民國初期的中山城鄉(xiāng)之間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等方面,仍然存在著較大的差別,但城鄉(xiāng)之間的互動比較頻繁,離開農(nóng)村、向往城市,已成為當時中山人的夢想。
民國時期中山城鄉(xiāng)互動的現(xiàn)象,主要是近代以來中外貿易往來和中西文化碰撞所帶來的。城鄉(xiāng)互動,最終使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發(fā)生結構性和本質上的改變。阮章競后來回憶說:“從出世到讀書,我的故鄉(xiāng)像是片動蕩不安的大海。我在這片大海中,很快長大到十歲的時候,一股革命的暴風,把這片大海攪得天翻地覆。”“故鄉(xiāng)香山縣,是反對滿清封建王朝和帝國主義統(tǒng)治壓迫,鬧革命、爭自由而很有名氣的一個地方。在作新學校的村頭一片芒果林下、獅子山上和東坡的禾里,有太平天國革命運動時期留下的好多門大炮。很多老人,特別是我前頭說過的八十多歲的繆家老阿婆就跟我講過,說這里紅頭軍(太平天國軍隊),從沙田順著獅江來攻打清朝的兵丁,團勇退兵時丟下的”。除了太平天國軍隊的影響外,孫中山發(fā)動和領導的辛亥革命同樣在中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阮章競在回憶里特別提到這一點,在“石岐東南不到六十里的翠亨村,是孫中山先生的故鄉(xiāng),我家鄉(xiāng)的人對孫中山都很尊敬。盡管少數(shù)反動勢力、老頑固,管他叫‘孫大炮,可是廣大的人民都十分敬仰他,認為香山出了孫中山,非常光彩?!盵43]受孫中山民主革命的影響,許多香山人尤其是隆都人后來成了孫中山的忠實擁護者和追隨者,整個香山都處于民主革命的氛圍之中。隨著國共合作、五卅運動、省港大罷工這些新消息、新名詞的出現(xiàn),香山縣也成立了商會、工會、農(nóng)民協(xié)會等組織,群眾運動此起彼伏。阮章競的父親也參加了鮮魚工會,并扛著大竹桿子和大家一起進縣城里開會。小學校里也唱起了“打到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奮斗齊奮斗”的軍歌。
阮章競清楚地記得,在挨近新亨街西邊的圓土墩,有一個帶點西洋式的建筑物,叫“團益工會”,在這個很大的三合土夯成的大院和寬敞的大廳里,經(jīng)常搞一些社會救濟的公益事業(yè),除了有中醫(yī)之外,還從申明亭鄉(xiāng)請來了一位獨身主義姑娘,用新法幫助產(chǎn)婦接生,看中醫(yī)、接生都不收費。團益公會的兩邊是果園,常有一些賣藝的、耍猴的在這里開場表演賺錢。團益公會訂有中山縣出版的《國民日報》《仁言日報》《商報》供人們閱讀。這里歷來是個環(huán)境干凈、林蔭翳翳、鄉(xiāng)人匯集的去處,是廣州、石岐學生下鄉(xiāng)宣傳、傳播信息的中心。[44]在阮章競的記憶里,這里是一個文化交流中心,也是一個信息來源和發(fā)布中心。“在團益公會和旁邊的土地公婆石座臺上下,走南闖北的過路人在這里歇涼,吃芝麻糊、涼粉、紅豆粥的同時,山南海北、漫無邊際地無所不談。好多消息傳聞,我都是從這里的報紙上看到的,從這里的人口中聽到的?!睆膶O文、國民黨、共產(chǎn)黨,到革命將領和地方長官,無所不談,有的是真實的故事,但更多的是說者的猜測和聽者的想象。這些閑言碎語和關于省城、港澳的各種消息,直接影響了少年阮章競的思想傾向和人生選擇。
民國時期,軍閥混戰(zhàn)、土匪泛濫的現(xiàn)象,在中山的城鄉(xiāng)同樣令人不安。在阮章競的老家象角,土匪就很猖獗,有關土匪搶劫、斗毆、火拼、綁票的消息不絕如縷?!巴练说拇_越來越多。一到晚上,他們挎著或插著手槍,斜掛著能裝六七節(jié)一號電池的長手電筒,出入賭鋪、鴉片煙管。這些人,有時忽然幾天不見,然后又忽然回到村里,真是來無蹤、去無跡,神出鬼沒。香山縣各地大地主老財,大的跑到省城,中的跑到石岐去住??晌疫€是時常聽到什么人被‘拉參(綁票)到什么地方,土匪明火執(zhí)仗地搶劫綁架了大財主等這類消息。香山縣的大地主老財,像光屁股的被人架在豬脖子上,豬鬃扎得他們坐不住,也下不來。于是,他們向省城廣州救援了,請求滇軍來中山縣‘清鄉(xiāng),消滅土匪?!盵45]當時的中山,為了消除匪患,各個鄉(xiāng)都要新成立民團,阮章競的家鄉(xiāng)象角也成立了“香山縣隆都象角鄉(xiāng)民團”和“更館”,但民團不僅沒有起到保護百姓、維護治安的作用,相反卻成了擾民害民之馬,“更館”也沒有真正擔負起保護家鄉(xiāng)、防匪緝盜、制止打架斗毆、抓賭禁毒的作用,到是給了那些鄉(xiāng)村惡勢力把持鄉(xiāng)里、魚肉村民的權利和機會。
政局的動蕩和社會的變動,使城鄉(xiāng)居民格外關心時事和人事。民國時期的中山,無論是縣城還是鄉(xiāng)村,人們對政治和時事都表示出極大的熱情。在中山的沙溪圩,除了從四面八方匯集的貨物外,還有三教九流和社會閑雜人員。在圩市上,人們不僅關心自己的買賣,還格外留意各種軍政消息和人事變動情況。阮章競在回憶里就說:“胡氏、林氏在宗祠堂外的大場影壁,那是當時軍界、政界的氣象報告臺、宣傳陣地。若想要知道當下是誰下野,誰上臺,誰擁護誰,誰要打倒誰,誰當了省長、縣長,誰當了國民黨的時政分會會長,誰當了政治分會主席、總會主席,都可以從影壁大體查到。像李濟深當了政治分會主席的布告就貼在上面。貼在這面墻上的布告、通電,像個竹箍那樣,一層疊一層,變化無常,天天剝也剝不完,數(shù)也數(shù)不清。比如前幾年,這墻上貼滿了號召工人農(nóng)民經(jīng)濟動員起來,擁護國共合作,擁護工人學生,擁護國民革命,打倒帝國主義,鏟除軍閥,參加國民革命軍,捐錢捐款,支援東征,支援北伐,支援省港大罷工等等的布告,宣傳單,看了長志氣,長精神,產(chǎn)生新希望,老百姓都喜歡看?!盵46]
過去,縣城或者城里發(fā)生的事情,較少直接波及到中山的鄉(xiāng)村。魯迅和毛澤東等就曾認為辛亥革命的失敗,根本原因在于沒有實現(xiàn)農(nóng)村的大變動。但是,到了民國時期,新式學校的設立和報刊雜志的創(chuàng)辦,以及各種文明戲、演講、論壇的誕生,都在主觀和客觀上為新知識新思想新觀念的廣泛而迅速傳播提供了有力的條件,再加上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普遍使用,更加速了人口的社會流動和城鄉(xiāng)之間的文化互動。城市與鄉(xiāng)村正是在這種人口流動和文化互動以及信息共享中,逐步向城鄉(xiāng)一體化方向發(fā)展。民國時期的中山,就是這樣一個城與鄉(xiāng)互動、農(nóng)與商互補的社會。
五、結語:躁動的土地和變動的社會
民國時期的中山,受多變的政治氣候影響和多元文化沖擊,經(jīng)濟較早地開始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漁業(yè)向現(xiàn)代工商業(yè)轉變,社會也隨之從傳統(tǒng)邁向現(xiàn)代。[47]尤其是阮章競成長的年代(1914—1934年),中山經(jīng)歷了從香山縣到中山模范縣的歷史性跨越,整個社會從城市到鄉(xiāng)村,都在強烈的陣痛中經(jīng)受著大革命風雨的洗禮和所謂模范縣建設的蛻變。
在阮章競的故鄉(xiāng)象角,我們從他的回憶里真切感受到辛亥革命給這里帶來的新氣象,如婦女放足和男子剪辮都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阮章競就感嘆地說:“母親是小腳女人,多虧孫中山先生鬧革命,在他的家鄉(xiāng)香山縣,革命比別的地方革得早的有兩樁事;一是男子剪辮子早,二是女人放小腳早。我母親的小腳解放了,她對我說過,她放了腳可高興啦!雖然行走還是沒有天足利索,但我從小看見母親操持家務是日夜不停的,腳的解放,對她來說,當然感激革命黨?!盵48]但同時他也使我們清楚地看到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和封建主義的思想文化在民眾中的深刻影響。阮章競的母親雖然解放了小腳,卻沒有更新觀念、轉變思想,依然迷信,一樣愚昧,“遇到什么事母親都向神棍、巫婆、道士求答案、求安慰?!奔词贡簧窆?、巫婆和道士訛詐受騙,還仍然不改初衷,始終信神俗鬼,不相信科學,一味地盲從和迷信。
在阮章競成長的年代里,中山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國共合作、省港大罷工和中山模范縣的建設,但在他的回憶里,似乎只有一撥又一撥的政治風潮的沖擊和一茬又一茬的人事變動,并沒有給鄉(xiāng)村社會帶來看得見的實惠,相反地加劇了地方秩序的混亂和社會的震蕩。真正給城鄉(xiāng)帶來一絲陽光的還是與華僑有關的物質和文化交流、以及由新式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所引起的社會結構變化。如阮章競所說:“在我小時候,建筑行業(yè)工人大致分成三種人:第一種,積攢一些錢,開個作坊,鋪店,自己兜攬生意,雇下人干活兒,活兒多多雇,活兒少少雇,這種人叫老板;第二種,自己也攬活兒,也雇工人,自己沒有活兒也去打工,……第三種,完全是靠打工的,一般都很窮,好多人四五十歲了,還沒有錢娶妻成家,不少人都沾染了賭博、抽大煙和逛妓院等壞習氣,他們文化層次都很低,有些人還不識字,講話粗魯,話語低級下流?!盵49]新興的建筑行業(yè)人分三等,在其他的行業(yè)同樣如此,只是建筑行業(yè)在當時的中山或珠江三角洲華僑集中的地區(qū),容易找到可以掙錢的工作,但這也最容易讓人放棄讀書學習的機會,而染上不良的習氣。
最使人感到欣慰的是,民國時期交通、通訊和書籍報刊出版環(huán)境條件的改善,給了經(jīng)濟尚不發(fā)達、體制還不健全、文化相對落后的鄉(xiāng)村社會帶來一片生機與活力。
民國時期中山縣倍受中外關注,社會發(fā)展變化也倍受外界的影響。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在風俗習慣和禮法秩序方面的共生,為人們在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上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轉變,提供了相對寬廣的空間;城與鄉(xiāng)之間在農(nóng)與商方面的互補,也為人們在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上的改變,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城與鄉(xiāng)之間在人與事上的互動,打破了地域和等級之間的壁壘,加速了中山城鄉(xiāng)之間的文化創(chuàng)新和社會融合。
由此可見,民國時期的中山,是一個充滿矛盾而又富有活力的中山,是一個開放包容而又文化多元的社會。這里雖然地處中國東南沿海,面積不大,人口密集,沒有廣州、上海、北京、武漢、西安等大城市那樣具有政治經(jīng)濟的影響力和文化科技的輻射力,但這里始終與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自覺地接受外界的輻射,主動地迎合世界的潮流,緊跟著時代的步伐,在歷史反省、文化自覺中,以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和求實創(chuàng)新的精神,實現(xiàn)個體和群體的文化自為和自我超越。從阮章竟的《故鄉(xiāng)歲月》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充滿生命力的民俗風景畫,一部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史,一本厚重而生動的社會發(fā)展史。
(作者單位:廣東省中山市社科聯(lián))
[1]參閱劉逸生《學海苦航》、黃苗子《青燈瑣記》、程天固《程天固回憶錄》、王云五《岫廬八十自述》、方成《擠出集》、陳君葆《陳君葆日記》、李凡夫《李凡夫文集》等。
[2]鄭集思序,參見阮章競《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2頁。
[3][47]參見胡波:《中山史話》,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
[4][5][6][7][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5][26][27][28][29][31][32][33][34][35][37][38][39][40][42][43][44][45][46][48][49]阮章競:《故鄉(xiāng)歲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3頁、第5頁、第142—143頁、第10頁、第11頁、第11—12頁、第11—12頁、第12頁、第12—13頁、第14頁、第113頁、第113頁、第259—260頁、第210頁、第247頁、第239頁、第252頁、第253頁、第79頁、第71頁、第59頁、第37頁、第37頁、第6—7頁、第60頁、第40頁、第19頁、第19—20頁、第66頁、第39頁、第110頁、第223頁、第4頁、第64頁、第65頁、第70頁、第89—90頁、第30頁、第169頁。
[8]參見王遠明、胡波:《香山文化簡論》,政協(xié)中山文史第60輯。
[23]參閱胡波:《商會與商道》,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4]參閱胡波:《商會與商道》、《走出伶仃洋》(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30]參閱胡波:《香山商幫》,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
[36]胡波:《碉樓:一個僑鄉(xiāng)社會的縮影——中山與開平碉樓比較研究》,《學術研究》2007年5期。
[41]參閱何一民主編:《近代中國城市發(fā)展與社會變遷(1840—1949年)》,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