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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看見你站在那里

      2014-10-20 09:16畢華勇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4年9期
      關鍵詞:孩子

      畢華勇

      二道街的早上各種喊叫聲和以往一樣,一撥一撥,有時人群中間硬是往過擠一輛小車或摩托車,喇叭按個不停,似困獸在籠、豬上殺床似的。兩旁大大小小的門市、店鋪、攤點都凸顯小城鎮(zhèn)的風貌,賣肉的、賣菜的聲音最為洪亮,有時冷不丁的嘶吼令人心悸,整個一條長街,從北到南幾乎沒了縫隙。

      靈莉注意到,買廉價東西的女人總是來回打問著價錢后,眼珠不停地轉著來回瞅,好像那兒放著不要錢的東西似的,她們手里捏著零碎錢,轉悠上幾圈后才決定買什么便宜的菜,有時手里的錢不夠,好半天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面額大點的錢出來,嘴里還不停地說著今年的東西都貴,一直沒有降價的趨勢。說著用手不停地翻弄著豆角、柿子,挑選過來,翻弄過去,叫沒了耐心的賣主說上幾句,女人們理由也很多,買東西總不能把死菜爛葉子買回去吧,又不是喂豬。割肉的更是挑剔,瘦了、肥了、骨頭大了、斤稱少了,買賣雙方非得爭上幾句,然后才算賬核對找零。通常他們是這附近租賃地方居住的農(nóng)村進城的,大清早來這兒,或者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上班族不怎么來,即使來了,從家出來時想好買甚匆匆買了,也不怎么討價還價,因為要上班簽到。

      靈莉是剛剛才擺攤進入二道街的。像許多農(nóng)村進城的人一樣,因為孩子要上初中了,鄉(xiāng)里沒了中學,她不得不選擇進城。這種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對她來說有些害怕。起初她丈夫劉忠一點兒也不膽怯,說進城有甚球好怕的,他們是人咱也是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再說,城里遍地都是錢,只要人勤快,還愁過不了日子。這番話給她鼓勵很大,覺得劉忠像個男子漢,有頂天立地的感覺。進城就進吧,反正為了孩子,即使吃苦受累,低三下四也值。

      而進城后靈莉才曉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帶著狐疑的、看不起的神色,一個勁兒地打量著她,上上下下地看,有的站在她對面長時間地盯著她,揣摩她的心思,探討她的底細,猜測她的生活,有個別男人眼睛直勾勾地,想一眼看穿她的衣服,看她的肌膚是不是和臉蛋一樣細嫩光滑,那么富有彈性,時不時問上一句酸溜溜的話:賣菜呀,還有甚賣?貴不貴?

      靈莉開始還臉紅心跳緊張一陣子,時間長了,她也習慣了。盡管她賣菜的樣子顯得很拙劣,可她心里明鏡似的,豆角一斤2.8元,茄子一斤1.6元,黃瓜一斤1.2元都熟悉得再不能熟了。起初劉忠不愿意她這樣拋頭露面,說靠自己攬活也能養(yǎng)活得起靈莉和兒子,然而進城沒兩個月,劉忠撐不住了,自己一天到晚盡干些苦力活,掙不來多少錢。房租、電費、水費、兒子的學費計算下來,在農(nóng)村的那點積蓄全光了還不夠,每天的伙食可想而知??粗⒆用纥S肌瘦的樣子,劉忠開始嘆氣了,他說要不是為孩子,怎么說也不進城受這份洋罪,一下子就活得沒了人模樣。靈莉見丈夫這樣,試探著說她娘家那村離城近,種菜的不少,她去二道街擺個菜攤或許弄幾個錢,這想法一出口,劉忠愣了半天直搖頭說不行,靈莉問為甚?劉忠說一個女人家,站到街上叫賣,多丟人。

      靈莉白了劉忠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還窮架子不倒,人家一街女人賣東西的,哪個丟人了?咱也是沒法子,聽說上初中要到一個什么尖子班就得一萬多擇校費,你有多少?每天掙得還不夠零用,咱穿的、吃的、這住的,哪樣比人家強,我站到街上賣菜,又不偷不搶,能給你丟人?

      這一番話說得劉忠啞口無言,他掏出煙,抽出一根,瞇著眼深吸一口,像是考慮什么重大問題似的,好像以后的日子會這樣讓煙熏出來似的。

      靈莉不是沒有仔細地想過,她每天早晨去二道街,看著兩旁的各種門市,還有各樣的攤主,好像買賣都做得紅紅火火。她和許多農(nóng)村人一樣,做買賣沒一點兒把握,可毛二八分是掙是賠她能算得清,再說,大老遠地跑到城市來,一來是為了孩子上學,不要耽誤了孩子的前程,二來村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窩一窩地進城,走南闖北掙了錢,都比在村里守著土地過日子強,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劉忠有的是力氣,打工賺錢養(yǎng)家糊口還是不成問題的。然而,進城后,才曉得不那么簡單??墒牵瑳]有回頭的路,一家子要立住腳,在城里像模像樣地活下去,就必須想法子。

      靈莉覺得自己每天早晨賣菜最合適了。小本買賣,掙不多也賠不了,沒任何費用,城里人吃菜的多,不像鄉(xiāng)里人,有米飯蒸饃就行,有點咸菜也就吃扛硬了。況且,她娘家那邊有川地,種菜的多,她買過來賣出去,又不耽擱給兒子做飯。這樣越想越覺得有把握,沒想到的是劉忠竟然反對。

      在這之前,有人曾給靈莉說去飯店當服務員,還有人介紹她去超市當營業(yè)員,她沒去。有個鄰家開夜總會,看見她模樣后十分驚訝,說愿意出高工資叫她去收銀,靈莉不知夜總會是干甚的,聽鄰家介紹后靈莉的頭已經(jīng)搖了幾遍,臉早就紅得發(fā)燒了,鄰家說你一個女娃家不找份工作干甚?靈莉說我要給兒子丈夫做飯,鄰家聽后一臉的茫然,半天才說,你結婚了?還有孩子?靈莉只是笑了一下,算是回應,鄰家直搖頭,一再地回頭看著她,像徒勞地看著一個壁畫似的。這樣一來,靈莉回到房子里便照鏡子,覺得自己是不是哪有缺陷或毛病,照來照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可別人為甚要用那種眼光看自己?她感到這個城市的人很無聊。

      因此,靈莉出門前總是細心梳洗一番,在她照鏡子后確認看不出一點兒毛病才去上街。她希望自己是個幸運者,每天多掙來點錢。在城里,沒有錢,就會成為生活中致命的缺點與弱勢,沒人能看得起,連正眼看人家的勇氣都沒有。要是和那些有錢人說話,自己便覺得缺少什么,人家說哪個商場來新款式衣服了,哪個酒店有什么好吃的,又有幾套房子了,又換新車了,那種神氣勁兒叫她不舒服。可是,沒法子,沒錢就是龜孫子,到處都看人眉高眼低,這正應了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茶無葉不如水,人無錢不如鬼。不知為甚,她開始站到二道街上擺攤的時候,常常站在租來的房子門口做個深呼吸,一個勁兒地鼓勵自己不怕不怕,這有什么,過了些日子反倒覺得真沒什么大不了的,終于松了口氣。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的恐懼膽怯正在融化成淡淡的喜悅。開初害怕一大早站在那兒沒人來過問菜的價錢讓她失望,她想與其叫別人多看幾眼或多說幾句不上串串的話,還不如豁出去什么顧慮也沒有和那些人相互認識。自古多個朋友多條路,盡管他們不可能成為朋友,可成了熟人總可以吧,熟人見了,打個招呼,見面禮總不是過錯吧,菜不愁賣不出去,況且自己擺的這個小攤,菜的種類也不多,有幾個客戶說不準就賣完了。自古說生意買賣靠運氣、人氣。這樣思謀著,靈莉信心倍增。只要能掙點錢,讓孩子將來有個好前程,再苦再累或者有點丟人的事,她都能承受得住。endprint

      這是靈莉的祈愿,她感到天生卑賤。人家說離城一丈,便是鄉(xiāng)棒,自個兒離城幾十里地,純屬后山圪嶗的鄉(xiāng)棒。不過,她可能想不到,有許多鄉(xiāng)棒在城市里打拼出的世界也精彩,她的祈愿一點兒也不過分。

      就這樣,靈莉不停地奔波于城里鄉(xiāng)下,僅靠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遠遠滿足不了她的要求。這種生意做久了,靈莉便覺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蔬菜新鮮倒是新鮮,然而一輛自行車能載多少斤,她起早摸黑來回折騰,還要給劉忠和兒子做飯,明顯地,靈莉覺得這樣下去自己非垮不可,于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對劉忠說自己新的想法。

      你不要跟工了。

      那我干甚?

      咱弄個電動三輪,一塊賣菜。

      沒回音。

      你怎不言傳了。

      我不弄。

      為甚?

      一天弄來幾個錢?看人臉色我不弄。

      甚事開頭難,我已弄順了,不就斤二八兩、毛二八分的事嗎,話說回來,錢有那么好掙嗎?你在工地上黑水汗淋受的是甚罪,賣菜畢竟苦輕呀!

      劉忠不吭聲了。他翻了一下身子,顯得不耐煩地說睡吧睡吧,接著便扯起了長長的呼嚕。靈莉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她睡不著,自從進城以后,她便開始失眠,開初她以為自己換了環(huán)境的緣故,后來她才曉得不是。原因十分簡單,缺錢。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村里的人家似乎分不出彼此,誰富誰窮也就那么回事,反正穿好穿壞、吃好吃壞也無人問津,更何況每天起來不是非得要花錢。那日子有些窘迫,但也舒心,夜里睡在炕上也踏實。如今不一樣了,住的地方是人家的,而且要花錢;吃的水是人家的,也要花錢;吃飯更不用說了,就是最簡單的一個菜也得去掏錢買。因為有孩子,天天也不能吃得太寒酸了,她曉得孩子這年齡正長苗苗,營養(yǎng)跟不上會出問題,可是日子過得太緊巴了,唯一的便是缺錢。有時自己兜里塊數(shù)八毛也不裝,這樣的光景過得怎么讓她踏實睡覺?何況一出門見得是左鄰右舍的女人,吃公家飯的、做生意的,個個滿面春風,打扮得風風光光,讓她感到無地自容。

      平心說,靈莉在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俊媳婦,沒結婚前,整一道溝四十多個村子的年輕人追逐的偶像,她自己也沒有預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俊美,只是穿戴好一些,皮膚白嫩一些,至少不是斜眼歪嘴,她甚至還做過比較?,F(xiàn)在,她再也沒那種信心了。在城里,生活的壓力有效地分散了她的思緒,柴米油鹽真正地提到了議事日程,她得把精神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方方面面的焦躁讓她睡眠不足,進城后明顯地老了許多。

      靈莉曉得劉忠還不開竅,拉不下臉刮不下面子。她站到街上已經(jīng)不那么緊張了,盡管她不像別人那樣大聲吆喝,可對于來來往往的顧客她十分留意,有時用一半心思揣摩個別人嬉皮笑臉的目的。那些拎包的女人,八成要挑肥揀瘦和你砍價錢;那些急匆匆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看上新鮮的菜,買了便走;最難纏的便是老太太,把菜翻來翻去,多占一毛錢的便宜也不放過。

      這賣菜的生意越做越有經(jīng)驗。靈莉已經(jīng)老到得可以用一只眼睛一半心思招呼顧客了,每天早上出攤,不到一個多鐘頭就賣光了,靈莉另一半心思謀劃著自己的菜品種太少,還得說服劉忠和自己一起干,弄一輛電動三輪車,從四處拉貨,品種多了,正兒八經(jīng)像個攤子,要是發(fā)展了,她可以租一門市,連調料一起賣,那時候不要站在露天馬路上,無論天氣怎樣變化,她可以穩(wěn)坐釣魚臺,愿者上鉤,不至于刮風下雨天,菜堆在家里腐爛。那時候,她真希望自己門面的招牌是最亮眼的,而且全城的人都能看到。然后,他們像趕集遇會那樣,人山人海地擠著進來買東西,要調料的,拎菜的,自己應酬不過來,必須雇個幫手。劉忠則像老板那樣,坐在門市口喝茶……

      可是,不可能。沒有比鄉(xiāng)下人進城擺小攤掙錢困難的了。城里人,總要挑三揀四跟你毛二八分地計較,做生意的都說不好做,掙的錢是幾個辛苦錢。有時,遇上幾個不翻本本的人,總是用疑惑的眼神問,這菜是哪兒來的?是溫棚里的還是大田里的?打農(nóng)藥了嗎?灑生長催熟劑了嗎?靈莉覺得煩,可表面上還是熱情洋溢地一個個回答招呼,有時還殷勤地說,一分錢是一分錢的貨,你們看看,自家地里長的,哪有甚毛病,不要嫌貴,關鍵要看貨。

      “貨是好貨,可你這規(guī)模太小?!庇幸惶煸缟蟻砹藗€主顧,是個男的,臉上看不出什么特別的表情。靈莉迅速地瞥兩眼,她要獲得對方的信息,賣菜?挑刺?無聊?騷情?看不出來,對于這號人,靈莉心里還設些提防,或者根本沒在意——他只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

      這男人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掩飾著內心的一份慌亂朝著四周瞅瞅,似乎確定周圍沒有熟人或者能保證他的安全與隱私。然后,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錯,不錯。好像說菜,又像隨口說說。靈莉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一個人自言自語,好像是買菜,又像跟菜毫無關系。靈莉再看一眼這男人時突然覺得受到了一種侮辱。這男人一直是那種表情看著自己。靈莉不由自主地在衣服邊搓了一下手,神經(jīng)頓時緊張起來——進城以來見到第一個怪里怪氣的人。

      靈莉還是主動開了口,她問要啥菜?男人似乎對菜的好壞方面有一手的。他說菜的顏色要正,看那綠得發(fā)黑、葉子厚、莖粗的都不是好菜,八成是污水澆灌出來的。還有大棚里長出的蔬菜,日光明顯地照射不夠,葉片單薄,生長日期不足,都是些催生素的作用。靈莉沒想到此人對蔬菜研究得一套一套的。他還說味道方面,質量方面,這可是憑經(jīng)驗,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另外,還有他自己總結的規(guī)律,比如城內擺攤賣菜的,鄉(xiāng)下進城擺攤賣菜的,開永久蔬菜門市的,貨的來路不一樣,也就決定菜的好壞。總之,賣菜也是學問,要加倍小心。

      靈莉聽得有些云里霧里了。她沒料到賣菜有這么大的學問,而且還有這樣挑剔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她原以為城里的婆姨女子夠刻薄挑剔的了,誰知還有這樣的男人。靈莉的心從開始就伴著劇烈地跳動,她的喉嚨有東西堵著,一時說不出話來,腦子里卻盤算著,這人想干什么?

      靈莉耐心地看著這個人。這人說話慢條斯理,再看他衣著拘謹,神情略顯不安。像這號人,靈莉想不會是什么惡人,充其量是個小心眼兒的男人罷了。接下來這主顧似乎和靈莉很熟的樣子,臉上開始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意,并表現(xiàn)得很有分寸的樣子說,菜他全買了,叫靈莉收拾一下,送到地方去。endprint

      靈莉有些不相信似的看著主顧,她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全身上下有一種緊張與眩暈。這菜他全要了?真是喜從天降,怪不得他一個勁兒地講菜的好壞,原來是個大買家。好在,靈莉很快便鎮(zhèn)定了,她立馬把菜打捆好裝進自行車后座上掛著的箱子里,這才有些激動地問:到哪兒?

      新建中學。男人說。

      知道了。靈莉心里這才明白,這主顧可不是一般的主顧,只要搭上這關系,自己的菜不愁賣不出去。并且,聽他的口氣,多多益善。這人算是學校的一個官吧,總會有一點小小權力,有權力就會有好處,說話也頂?shù)蒙蠑?shù)。靈莉推車走的時候,抬頭又看了這男人一眼,有些心存感激地抿了抿嘴唇,想說一句什么話又咽了回去。她想,反正今天不要一斤一兩往外零碎賣了,自己可以早早回家做飯,用不著亂忙了。

      靈莉一路上跟著男人,心情十分舒暢。新建中學很近,一會兒便到了。男人打著手勢,指點著靈莉來到像是飯?zhí)玫囊婚g很大的房里,隨后便來了一個小青年。男人指著靈莉對小青年說,她的菜全要了,你稱一下數(shù)量。

      小青年邊應承邊幫靈莉往下取菜。男人說稱完了到他那兒取錢結賬,小青年依舊那么應著,而后上下打量著靈莉問:你是何主任的親戚吧?

      不,不是的。我不認得何主任。靈莉取下最后一捆菜說。

      小青年還是看她,似乎看不出她來自鄉(xiāng)下。靈莉帶著城里少婦特有的那種講究與細致,讓小青年十分欣賞。當然,小青年還是十分謹慎地問:你和何主任不認識?他就買你的菜?

      靈莉一下子明白了,她這才想起走了的那個男人——何主任,她感到自己腦子并不遲鈍——一個什么主任,多大的官兒?反正,天天能有這樣的主顧,管他什么主任什么官,她還是感到淡淡地高興。畢竟,誰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呢?

      九點的樣子,學校正是下課的時候,大群的孩子們一堆一堆地在嬉戲玩耍,吵鬧聲就像夏天里在大樹上的麻雀一樣,整個校園熱鬧沸騰。靈莉這才覺得自己進來的時候沒注意,新建中學很大,教學樓、辦公樓、住宿樓都是明光亮窗的,難怪城里人都說新建中學條件一流,并且教師也不懶,這時她想,自己的孩子將來上初中,一定要考到這里來。

      靈莉十分興奮,她在小青年的指引下,來到辦公樓二層,等小青年敲門的片刻,她抬頭才看見門上有總務主任字樣的金黃色牌子。這下子她才明白了,自己的主顧是總務主任。她曉得,學校的總務主任是管后勤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掌控。這下可好了,有了這門路。靈莉想自己的生意會越來越火的。

      小青年遞給總務主任一張條子,上面寫著靈莉全部菜的斤數(shù):尖椒10斤、油菜15斤、豆角8斤、蒜苗8斤、黃瓜5斤。何主任并不急著算賬,他站起來,走到飲水機旁一邊尋著杯子一邊說,太少了。明兒開始,多弄些品種,最起碼各樣得弄100斤。自行車不行了,要弄三輪車。三輪車會騎嗎?他接水的當中回過頭問。

      靈莉正四下里觀看著房子里的陳設,聽何主任這么一問,她趕忙收回目光看著何主任。這一看,她的心猛地像被蜇了一下,因為何主任的眼光讓她覺得奇怪。

      靈莉低眉順眼地站著,她的臉色有些灰敗。

      何主任端著水杯走過來遞給靈莉,沉吟著說他是學校的總務主任,姓何。靈莉沖他無聲地笑笑。說,我曉得了。何主任有些領悟地說,知道就好。你看你,這樣的身材,這樣的皮膚,怎能站在二道街擺攤呢?我呀,觀察你好長時間了,老實人一個。何主任仿佛把靈莉當熟人似的。一改開初見面的表情,這一種危險,這種眉來眼去意味著什么,靈莉已猜測到了……

      但靈莉還是感到奇怪,何主任這樣的年齡應該有婆姨有孩子了吧,他主動與自己搭話不會有什么目的。在村里的時候,男人們上山勞動或出外跟工,剩下一大堆的婆姨們在一起說長道短,彼此交換一些信息,自身的,男人的,市面上的,城市里的,有時還交換些隱私。比如某個女人尋了幾個漢,夜里非要干那事不可。靈莉當時說那事又不能當飯吃,不嫌煩。村里有一個婆姨對她說,你傻,男人就喜歡這種騷親貨,上癮了才能拴住男人的心。

      靈莉當時臉紅了,心跳得厲害,她覺得自己上不了那個“癮”。

      現(xiàn)在,孩子都大了,家里的經(jīng)濟壓得她和劉忠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哪有心事想那種事。何主任見靈莉沒言語,依舊一副正人君子的臉色對她疏導。他說,像靈莉這樣的女人,干什么都是好手,感覺就是膽小了點。這么一說,靈莉越發(fā)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這回,靈莉沒有多想,她倒覺得自己欠了何主任人情。

      有空一起吃個飯?好好給你策劃一下。何主任把算好的賬單遞過來說。

      靈莉接過單子,一臉茫然。

      何主任說,噢,你去會計那領錢,我批過了,至于吃飯,隨你的便。

      靈莉略略有些遲疑,她只說有事一定找他幫忙。至于吃飯的事,她壓根也沒想,哪有這個空閑。菜賣了,自己還得做飯,還得再組織菜源。

      靈莉領了錢,心里是另一種感覺,興奮之余她覺得自己滿腦子是開自己門市的事。你別說何主任的提議還是動了她的心,未來美好的規(guī)劃在她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過著,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說,如何過好日子才是她唯一的目標與選擇……當然她曉得這些目標距離還遠,她在城市里要搞好所謂的人際關系,跟鄰家、客戶或有權有勢的人聯(lián)絡感情,并且得體,不要叫人說三道四。她曾聽不少人說過,鄉(xiāng)里進城的婆姨一個個變壞,跟別的男人混,一起喝酒、一起抽煙、一起賭博、進酒店出歌廳……這樣的生活她不需要,她只盼著孩子長大成人,考上一個名牌大學,自己多受些罪吃些苦,樣子變得越來越難看也無所謂……

      現(xiàn)在,她不抱怨什么,只要自己精心選擇和不懈努力,生活一步一步會好起來的。靈莉走在街上,一臉的春風明媚,心底里由衷地喜悅,讓她覺得自己更加年輕,連走路都是那樣地有勁。她想,自己的想法一定會得到劉忠鼓勵的,十幾年的農(nóng)村生活,一下子能渴望到變化的風景,除非憨漢才不高興呢!

      事實上,這是做女人自己良好的感覺。靈莉回到家,見劉忠半躺在發(fā)舊了的沙發(fā)上看著自個從鄉(xiāng)下帶來的黑白電視。這么早劉忠收工回來還是第一次。靈莉非常謹慎地問劉忠,今格你怎回來這么早?她并沒在乎丈夫的表情臉色,好像與往常一樣,她開始生火、做飯——這么多年,她始終這樣,把家里安排得妥妥當當,要不是為了孩子念書進城,經(jīng)濟嚴重困窘,她也不會在大街上賣狗屁菜。要知道,一個女人家看人家眉高眼低也難活哩!endprint

      靈莉沒料到劉忠一反常態(tài),言語又狠又冷地說,上那好活去了?這么一晌午?

      這近乎于審問的口氣讓靈莉頓覺心底冰涼,她停下手中活,扭頭看著丈夫,說,你甚意思?

      甚意思?二道街菜市早散了。我從那走過來就不見了你的鬼影子。劉忠一下子坐起來,兩眼要噴火似的一轉不轉盯著靈莉。

      靈莉曉得劉忠的想法。為了確保妻子不會變壞,他不止一次叮囑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別是城里那些人,個個鬼著呢!

      靈莉一直也沒在意丈夫的話。眼下,劉忠有些猜疑,或者是一種暗示,她開始變壞了。豈有此理……她有些看不上丈夫這種酸而小氣的勁兒,但她還是澆滅了自己憤怒,一邊干手里的活一邊說,你這么早回來是暗里跟蹤我?

      跟蹤又怎樣?一個女人家沒了規(guī)矩還了得?劉忠改坐了一下姿勢,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靈莉看過不少電影電視劇,搞地下黨或間諜都是一個跟蹤一個,還有爾格的情感、婚姻、家庭什么狗屁片子,也有跟蹤。城里人就這么無聊至極,婆姨漢過日子怎么相互不信任呢?可是,自己的丈夫也學這一套,這讓她惡心,這叫村里人曉得不給笑話死了么?

      劉忠,你不是人。靈莉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那種委屈一下子又沒法釋放出來,兩行淚水一下子掉了出來。

      劉忠霍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他早就沒了耐心,就像心里早早窩了火一樣,這時候火焰突然間躥高了。作為男人,他覺得進城后的生活過得如此窩囊,事事不順氣,也不順眼。像一個孤僻癥患者一樣,他進城后除了胡思亂想外,對任何事都有些神經(jīng)過敏,特別是妻子去二道街擺菜攤,他心里有障礙,可是又說不出口,所以他既不強烈反對,也不支持。然而,他實在沒什么技能,只靠在工地上跑來跑去掙個小工錢,在城里養(yǎng)家糊口成了問題。他娘的在城市里生活太費錢了,開初進城的勇氣和信心早就滅了一半,剩下的全是煩惱。

      劉忠跳起來沒有發(fā)作。孩子回來了,大家都等著吃飯。再說,靈莉這些日子也沒少受罪,起早貪黑,家里的經(jīng)濟還真的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伙食也改善了不少,這種補貼讓劉忠心服口服……可奇怪的是,他沒有幸福感。也許,在骨子里,他還是有不讓女人拋頭露面的想法。看著城市里的女人在街道上搖來晃去,高跟鞋蹬蹬地敲著柏油路面,一副得意忘形的高傲,兩個奶子在衣服里挺得老高,腰肢用什么捆綁著,細得快要折了,還有,緊貼肉皮的褲與穿在褲外面的超短褲讓人浮想聯(lián)翩——他不明白,她們沒孩子?不過日子?為什么一個個細皮嫩肉、搽臉抹粉,這樣招人眼擺來擺去?她們的男人難道一個個是大官大款?劉忠有時替自己可憐起來。要說長的樣道,靈莉全身上下一點兒也不差,只要稍打扮打扮,那才吸引人呢,可惜,就這個命。

      劉忠心里又極不情愿靈莉變得花枝招展,他聽說過越招眼的女人越會被另外的男人套走的。他進城后天天看著這永遠都是五顏六色的風景和女人,有時會看花了眼,城里一天一個變化,讓他想起農(nóng)村自己的家便辛酸。但有一點,他的心不花,對靈莉還是充滿了信心。眼下,或許好些天了,他的那份信心被什么東西一點一點吞食。他覺得靈莉越來越忙,應付完家里的事便急忙忙出去弄菜是一種借口,心里越想越?jīng)觥9さ厣系母鐐儍荷蚤e下來的話題便是有關女人的事,他們都說城里的婆姨從生下來就那么苗苗條條,細皮嫩肉,天生一股騷勁。他不知為什么一下子便想到自己老婆,她是農(nóng)村出來的,不也是細皮嫩肉嗎?這跟騷有甚關系?

      劉忠想不通,但來氣。

      吃完飯劉忠悄無聲息地走出門上工地去了。靈莉也不計較什么,盡管心里屈憋,但看著孩子一副高興的表情,她也跟著高興。兒子說快要考試了,下半年上中學去哪個學校人家的爸媽都謀劃好了。這一說讓靈莉站得直直的,停止了手中的活,盡量不讓自己的慌亂顯現(xiàn)出來。

      還有這等事?靈莉像問自己。上初中去哪不一樣?

      兒子準備午睡,爬起來說,幾個中學不一樣,初中這塊要數(shù)六中好,我們班的同學爭著去呢!

      靈莉有些呆若木雞了。她感到自己一陣陣地可憐。原以為進了城上了學都一回事,現(xiàn)在看來太復雜了,說不準這里面還隱藏著什么奧妙。靈莉開始怪自己,平日滿腦子就是缺錢,總以為有了錢什么都可以,關于學校,她太陌生了,自己在鄉(xiāng)中學沒畢業(yè)學校便倒塌了,班里有好幾個進城念書去了,還一個個考上大學,出人頭地在省城工作,而自己,隨后便嫁人了……

      正沒頭沒腦地想著,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靈莉打了個機靈,解下圍裙開門應聲,原來是隔壁鄰家的女人走到她跟前,一臉的笑容,說三缺一,叫靈莉幫一手打麻將。跟從前一樣,靈莉婉言謝絕,推辭過去她腦子里似乎還在夢游之中。鄰家女人沒了笑容,一甩手扭著屁股走開。靈莉一言未發(fā)站在那里,稍一會兒,她想起明天早上要給何主任那邊送菜的事,于是,趕忙回到房子,給兒子把鬧鐘放到床邊,自己洗了把臉,立馬去組織菜源。

      作為生意人,靈莉和任何一個人的交易都是公平的,有時哪怕自個兒吃點虧。很熟的幾個菜販子一下見靈莉要這么多菜,開玩笑地說,俊婆姨,找下好搭搭了?有的甚至露出狐疑的表情——他們想,這女人長得太俊了,她憑什么呀?進城才幾天?生意越做越火越大,就憑她是女人嗎?

      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這個女人開始不尋常了。許多進城后的女人大都是待在家里,做完家務便上街閑逛,而這女人沉著穩(wěn)重,她好像對于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那點家底,以后的生活,以及別人的歧視和議論跟她根本沒關系,她的臉始終那么平靜,說話的聲音很甜,偶爾,她用目光快速地掠過來來往往的人群,像是確定人群中有沒有熟悉的面孔或辨認哪些人是惡人?所有這一切,好像又與她毫無瓜葛。

      靈莉四處跑來的菜堆滿了整個房子,各種菜發(fā)出的味道使人不由得打上幾個噴嚏。靈莉像整理錢一樣一一捋順著各種菜,然后一小捆一小捆地綁好。二百多斤,從頭到尾,她都是那么細心地收拾過,發(fā)黃了的、霉爛了的、變質的她全撕掉,甚至,她看不順眼的也撂在一邊。endprint

      第一次這么大的買賣,她一定要做好,決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況且,這些菜全是給學生娃們吃的。她突然間有一種滿足感。相反,劉忠不幫她,而且打擊冷嘲她,她又覺得有一種沒來由的沮喪。這生活呀,有時真沒法子說清楚。

      靈莉也顧不得多想了,這么多的菜,騎自行車送是不行了。靈莉走到街道上,隨便叫來一輛蹬三輪車的,她說有5塊錢就送到學校去了,而蹬三輪的無動于衷,歪著脖子抽著煙說10塊。靈莉看著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狠了狠心說8塊去不去?蹬三輪的眼睛迅速從靈莉臉上掠過,像是看一張畫似的,想不明白俊女人這樣砍價。

      還是蹬三輪的敗下陣來,他扔掉煙頭強擠著笑了一下說,這么大的買賣,學校有自己人呀!

      靈莉沒有絲毫的滿足感,她抿著嘴沒有回答蹬三輪的。從一開始她就不和蹬三輪的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看蹬三輪的一眼。

      真的,靈莉騎自行車跟在三輪后面,腦子里全是賺了錢自己弄個電動三輪,讓劉忠送貨,然后再租一間寬敞的門面房,自己把各式各樣的調味品也經(jīng)營上——反正,日子過好了,別人是什么臉色,或者瞧不上她這個賣菜的,甚至連語氣都顯得高高在上……有什么不可以,人嘛,活一輩子本身就難,何況自己生下來命里注定就要這樣過,只要劉忠愿意,能體貼她一點兒,孩子上進,將來有個出息,這要求再普通不過了呀!

      一聲怪叫,切實讓靈莉嚇了一跳。她從自行車下來的那一刻,甚至還覺得自己在幻想之中,蹬三輪的翻在地上,各式各樣的菜在馬路上活蹦亂跳地滾來滾去,好像只一瞬間,兩邊的人從天而降,很快聚集起來,說些什么?靈莉沒聽清,她腦子里突然冒出兩個字:完了!

      其實,靈莉幻想著未來美景的時候,前面一輛車從馬路橫穿過來,蹬三輪的已來不及剎車,直直地闖了上去。于是,人們像看大戲的那樣,指指點點議論這個事故的經(jīng)過。反正,沒人說出來誰之過,就是這么圍觀、議論,整個交通堵塞了……

      剛開始,靈莉嚇蒙了,她丟下自行車急忙跑過去問蹬三輪的傷著沒有?蹬三輪的竟然朝她一笑,說,求事沒,趕快撿菜,這下靈莉懸在半空的心才放下來。沒料到,開車的竟然是個女人,穿得長長短短的有些怪異,由于過分的驚嚇或憤怒,臉上很明顯地滲出了汗珠。女人走了幾步,用力踢了一顆腳下的茄子,聲音有些沙啞但非常狠毒,說,沒碰死呀!

      蹬三輪的剛好扶起倒在地上的三輪車,接著,他若無其事但明顯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像應戰(zhàn)的公雞那樣,不住地點頭,嘴唇是緊咬著的,拳頭也是握著的,看得出,他十分難過,憤怒,然后笨拙而吃力地從口里擠出幾個字,老子碰死你埋呀!

      靈莉突然覺得天昏地暗了,要打架了?要出事了?這是在干嗎?還過不過日子了?開初她以為蹬三輪的沒碰傷就好,可惜心疼那些滿地的菜。現(xiàn)在,她開始緊張,暗暗盤算著那女人一定有來頭,揍她一頓,肯定出大事了。這種想法讓靈莉渾身一陣燥熱。很快地,她緊走兩步拉住蹬三輪車的說,省些事吧,學校那邊還趕著要菜呢!

      蹬三輪的說,咱鄉(xiāng)下人就還不認這個理兒,你娘的橫穿馬路,弄得老子措手不及,我還沒黏你,你還黏老子了。你看,這腳都骨折了,出血了,怎么著,是不是掙下幾個臭錢了,想埋老子,看你有多少錢?說著,蹬三輪的把褲腿往上一拉,腿上的血正往外流著。圍觀的人都吸了口冷氣。

      開車的女人顯然沒了信心,這時從人群里擠出一個警察,他一邊揮著手叫人群散了,一邊詢問蹬三輪的,沒事吧?

      蹬三輪的有些蔫了,他咧嘴笑了笑,沒大礙,腿疼。

      警察十分和藹地拍著蹬三輪的說,只要沒大事就好,大家都散了,全是她的錯,馬路上就地轉彎,違反交通規(guī)則,這樣,給你200元補償,弄點藥,我們罰她,行不?

      靈莉沒有注意到蹬三輪的神情,他開始幫靈莉拾菜。接著,他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吹著口哨,騎上三輪車對靈莉說,走呀,還等人家唱……

      靈莉沒料到蹬三輪車的男人如此狡猾,他順手拿了警察遞過來的錢連看都不看一眼便裝進衣兜里,靈莉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夸張與滑稽,她開初的緊張也隨之煙消云散。這種突發(fā)事情靈莉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會發(fā)生什么,而這么多的事會不會跟自己有關。如果知道,她或許有個防備吧。這讓她真正覺得進城生活得不易。

      初中畢業(yè)那年,她曾向往過那些五彩的生活呀,外面的世界多么地精彩,多么地誘人,年輕的心老是在飛呀飛,可是,家里需要她作為一個本本分分的良家婦女,那些極端的花花世界只成了一種幻想。她嫁人了,自己從前想的種種刺激回到了現(xiàn)實,她的生活十分平淡,結婚、生子、做家務,年復一年就這么平淡地過來了,要不是為了孩子,她也許在那個小山村里待一輩子,直到老死。可是,現(xiàn)在不容她多想那些與生活不沾邊的事,要生活,必須學會適應,一切都在變,連她自己也覺得在變,怎么會硬著頭皮站在街道上擺小攤呢?

      她突然覺得這個年齡十分令人厭憎。

      沒法子,進城里就得學會許多鄉(xiāng)下不曉得的規(guī)矩。如今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像一條冰涼又光滑的蛇,很難抓住,弄不好會反咬一口。所有的人禮貌性地、慣性地、功利地、有條件地與你來往。世俗并世故地把人們的眼球都吸引到漂浮在生活層面上的東西去了,誰也看不清誰心底會有什么?靈莉這才感到孤獨和可怕起來。

      你這女人心善,做不了生意。蹬三輪車的突然回頭對靈莉說,爾格這世事,要機靈點,惹不起的咱絕不惹,能拿到錢的咱絕不手軟。你看看,那娘們橫著呢,公安來了是給她解圍,別說200塊,再多點兒也得給咱,他們怕遇上賴皮,有句話叫討吃的還怕個開店的?爾格這街上,不好混呀!

      靈莉盡管心中覺得蹬三輪車的男人不算壞,她卻還是那樣一言不發(fā)。聽他慢吞吞地講完,下意識地朝左右看了看,這城里人呀、車呀、三輪車、自行車就是亂。然而,這城市又是多么美好呀,沒人認識她,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是誰了。她不是一個跟工小子劉忠的婆姨,更不是一個在家嘮叨的母親,也不是發(fā)了橫財?shù)膹娕?。她眼下的身份,誰能確認呢?endprint

      對靈莉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開始,下完了菜,她去何主任那兒結賬,走出來發(fā)現(xiàn)蹬三輪車的男人還在那兒伸長脖子等著自己。靈莉看著他拙劣的動作,一下子神情黯淡下來,她十分生氣地說,還沒走,錢不是給過了嗎?

      嗯,我是這樣想的,剛才那200塊錢咱倆一人一半,也就是應給你100塊。說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百元票子,像機器人一樣動作僵硬地遞過來。

      我憑啥要?靈莉覺得這個討厭,讓她很反感。

      我們是一伙的,常言說,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蹬三輪的目光正面對過來,靈莉發(fā)現(xiàn)那里面一無所有。是的,這雙眼睛一直是這樣,空蕩蕩的,不祈求什么,她只是不屑一顧罷了。

      什么一伙的?我雇了你,車又碰了你,這錢我不要。靈莉推自行車準備走了。

      那個,那個你叫什么?噢,老板,明天還送嗎?蹬三輪的趕緊騎上三輪,在靈莉身后一個勁地喊。

      靈莉把自行車騎得飛快,她腦子很亂,沒聽見似的朝前飛馳過去。前面,她看著滿街的擁擠,就像天空突然有遮天蔽日的濃霧,什么也看不清,或許是太陽光從高樓的玻璃上折射下來,天與地都在燃燒起來。

      回到家,靈莉坐在床邊沿像丟了魂似的呆若木雞,剛才像下了場天昏地暗的暴雨一樣,她摸不著頭緒來,就在她稱完菜,拿著灶房管理員的條據(jù)去何主任辦公室結賬時,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面臨的是一場考驗。

      何主任遞錢的時候明顯地有意捏了她一下,這意味著什么?當然,還有何主任的眼神,讓她覺得可怕。憑她的直覺,一個十分齷齪的場景涌現(xiàn)出來。也許她的吃驚讓何主任變換了一副表情。靈莉的心速急劇加快,而且紅著臉說道別的話還有謝謝的話,她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了,由于過分的緊張,她感到自己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抖索。

      大概是自己過分的敏感,靈莉還有些懊悔。她的舉動反倒把何主任弄得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了。靈莉這才問,明天還送這么多嗎?

      何主任猶豫了下,說,當然了,我說的話是算數(shù)的,很明顯,何主任意識到靈莉是在提防他,又說,你應開固定門市,讓你男人買個三輪,還有,你得弄部手機,好聯(lián)系。

      靈莉心里還有些亂糟糟的,她一個勁地感謝,答應回去和丈夫商量??珊沃魅文茄劬δ巧袂椋孟耠S時都與她有什么糾葛似的,這讓她慌張,忙退了出來。她感到何主任挺復雜,對于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賣菜女人來說,無法看透他什么。有一點,靈莉想,如果讓她背叛劉忠是萬萬不可能的……

      想著這事,靈莉驚異自己怎么會這樣了?胡思亂想什么,何主任的建議她覺得應該慎重考慮一下。門市、運輸工具、手機,她這陣子才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腰,開始做飯了。

      一個女人,這樣忙里忙外,實在沒有去想別的了。晚上劉忠沒回來吃飯,靈莉總想出了什么事。她收拾了剩余的菜,而且用紙記下明天要去學校送的菜有什么種類,多少斤。一切妥當了,坐下來等劉忠。事實上,她已經(jīng)很累了,一個人盤算著鄉(xiāng)里人進城真的挺受罪,日子也難熬。生活如此不堪重負,哪像城里女人,有閑情打牌、逛街,還有不少女人去公園跳舞,打羽毛球,晚上去歌廳唱歌——不想了,該死的劉忠,把自己晾在家中干甚去了?

      靈莉覺得眼下賺錢不是什么大問題了,她簡直想不出,城里什么事都有這樣那樣的講究?孩子放學回來,滿臉紅彤彤,眼睛亮亮地說,再過兩周考試了,考完了便分學校,人家的孩子都有著落了,分到中學后還要挑最好的班,看著孩子吃飯說話的樣子,靈莉有些忍不住要哭起來,即使多花點錢,未必能按孩子的意愿去那個學校那個班,現(xiàn)在這年頭,孩子們靠的是父母,可像他們這樣從農(nóng)村生硬地擠進來,有什么靠的呢?這一想,靈莉心虛起來。她勸兒子好好學,只要成績好了,他們一定想辦法讓兒子去六中的。孩子畢竟是孩子,好哄,他從不覺得自己父母比別人差?;蛟S,再大一點,上了初中,他會明白,生活在天底下的人還是有區(qū)分的……

      這種壓力使靈莉多了一種沉重,除了菜的數(shù)量、品種、質量,她更多的時間是考慮找一個熟人,就像過電影一樣,想把娘家那邊還有婆家這邊所有的親戚細細過濾一遍,她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掌權當官的。當初進城的時候根本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靈莉盡力地回憶一些細節(jié),在她所接觸到的這些人中,當然,一閃而過,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似乎都在嘲笑她、算計她,誰會幫忙呢?

      靈莉還是想到何主任。

      可是,對靈莉來說,開口求人辦事是一件非常難以張口的事。何主任是她認識的唯一有權的人,她仔細琢磨何主任從頭到尾的舉動、言語,包括表情,靈莉不由得又打了個冷戰(zhàn),何主任到底是什么人?她明白不過來。她覺得這個人不怎么討厭,盡管他看她的一分一秒里,眼神那樣游離,可是靈莉覺得這煩心的事,只有對這個男人說說,他在學校,一定與六中那邊人熟。

      其實,每每想到這些事,靈莉自己也感到有些心不在焉,有著力不從心的無奈與可憐。兒子還小,認定要上六中了,如果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說不定給兒子造成傷害,她心里也不會平衡的……靈莉此刻甚至羨慕鄉(xiāng)下的那種生活,那種生活簡單又平靜,壓力也小,反正耕種勞作,靠天吃飯,農(nóng)閑的時候劉忠跟上兩個月工,掙點錢,日子過得舒心坦蕩,可事情變化得太快了,她還沒準備好,村里的學校便撤了,別人都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城里,自己還守著什么?眼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不要說進城后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唯一的是多攢點錢,讓孩子上個好學校,將來有出息就行了。靈莉自己不由得嘆息,人與人沒法比,城里人說房子住多少平方米、汽車多少排量、身體如何調養(yǎng)……他們一個個過得如此輕松,尤其那些女人,無所事事、十分安逸,把生活折騰得浪漫無比……不想了。靈莉下狠心對自己說,聽命吧!

      可是,她這樣子,這種心情,讓劉忠萬分生氣。晚上回來劉忠不吭不響地鉆進她的被子,靈莉沒好氣地在暗中低聲說,憨漢識上一條路,人家不舒服。可劉忠十分亢奮,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她推他,有些要反抗的樣子。劉忠有些火了,喘著粗氣倒在一旁問,怎球回事?真的有能耐了?連老漢也嫌棄開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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