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14歲那年，他讀初一，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但眼鏡的度數(shù)卻像早市的菜價，節(jié)節(jié)攀升，已經(jīng)到了600度。

夜晚，在燈下寫作業(yè)，母親洗了一盤子紅艷欲滴的草莓端進來，看他的頭彎得低低的，離書本還沒有一支筆的距離，母親放下草莓，嚴(yán)厲地說：“你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像一個剛上學(xué)的孩子，寫字的姿勢還像小時候一樣，就不能把頭抬得高點啊？眼睛近視的這么厲害，再不注意保護，念書再好又有什么用？”

從那時開始，他的飲食里，多了他最不愿意吃的胡蘿卜，餐桌上每一道菜的配料都是胡蘿卜，吃得他想吐，終于無法忍受，對著母親嚷嚷：“我又不是大白兔，再給我吃胡蘿卜，我就絕食。”

母親笑著答應(yīng)了，但那笑容很難看，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胡蘿卜，但他喝的果汁里卻多了一種怪怪的味道，原來，母親把胡蘿卜榨成汁，摻在他喝的果汁里。母親總能想盡一切辦法，做她想做的事兒，真拿她沒辦法。

16歲那年，他讀初三，學(xué)習(xí)的任務(wù)很重，母親不知聽誰說吃核桃補腦，于是每天早晨早早起床，挑幾顆子粒飽滿的核桃，剝掉皮塞進他的衣服口袋里，一邊討好地笑：“都說核桃補腦，你每天早晨吃幾顆，成績一定會搞上來的?！?/p>

說別的還好，一說到成績，他的心情就無端的沮喪起來，他不屑的把核桃扔到桌子上，口吻是極端的厭煩：“您就知道補補補，我的成績會因為吃顆核桃就好起來了？我的成績不好，主要是因為繼承了您和我爸的智商，你們的智商低，我也不會高到哪兒去的，所以別再對我抱有幻想，我不會給你們臉上爭光的，也別指望著我光宗耀祖?！?/p>

母親臉色青灰的站在地中央，手里拿著沒有剝完的核桃，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那般極端苛刻的話，像刀子一樣，劃傷那個離他最近的人。

從那時開始，母親再也沒有給他剝過核桃，但是他每天早晨喝的牛奶里卻多了核桃的清香。原來母親把核桃炒熟磨成粉沖進牛奶里，而且自作聰明的以為他不知道，看著他三口兩口把牛奶香甜的喝下去。

18歲那年，他讀高二，開始住校。有一天，他和同學(xué)們正在操場上踢球，母親意想不到的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一個舊舊的帆布包，硬生生的往學(xué)校里闖。

其實母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只因為他偶然說了一句咸鴨蛋好吃，從此母親便緊緊的牢記在心，無論他什么時候回家，無論她什么時候見到他，總會把她親手腌制的咸鴨蛋拿給他吃。

21歲那年，他上大二，身在異地他鄉(xiāng)。有一天，他正在圖書館里查資料，那個對他有些好感的女生拿著一封已經(jīng)很少見的手寫的信找他，他看了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他的名字，不用看也知道，是母親又給他寫信，講那些大道理，這個女人就是不簡單，即使他離她千山萬水，仍然有本事遙控指揮。

女同學(xué)問他：“誰給你寫的信？看字跡，像個小學(xué)生，不會是你表姐家的孩子吧？”他支支吾吾半天，鼻尖上冒出了虛汗，總算編出一個謊言：“這是我鄉(xiāng)下的親戚寫給我的信，問我考哪所大學(xué)好?！逼僚鷽]有再追問下去，他才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一個賣烤地瓜的母親寫得信，都透著烤地瓜的味道，讓漂亮女生知道了寫信人是自己的母親，還不看輕自己？

晚上回到寢室，偷偷地打開信，母親說：“安心讀書，不要考慮錢的事情，錢媽媽有，咱們家三代才出你這一個大學(xué)生，要爭氣??！末了還說，想念媽媽烤的地瓜了吧？”合上信，他嘆了一口氣，她還那樣，走到哪兒都能帶出烤地瓜的味兒，誰還不知道她就是一個烤地瓜的，哪有什么錢?。看蚰[臉充胖子。

23歲那年，是他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有了一個漂亮?xí)r尚的女朋友，周末兩個人一起去逛街，遇到一家超市賣雞蛋，折扣挺大的，隊伍排得挺長，從超市里一直排到街上。

他和女友牽著手路過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掐著腰，潑婦似的跟人吵架：“我哪里有插隊？我不過是剛才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你沒看到我的東西還在這里放著嗎？”他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那個厲害的女人正是自己的母親。

他剛想拉著女友從旁邊溜過去，誰知母親的眼尖，一把逮住他：“兒子?。∧阋ツ膬?？你們瞧瞧，這是我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大公司上班，我會稀罕插隊？！”看見兒子的手上牽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母親遂又歡喜的嚷嚷：“兒子，你有女朋友了？真漂亮，你瞧瞧這手，水蔥似的。”女孩子不好意思的把手往身后抽，他火起，沒好氣地對母親說：“我說過多少次，我能養(yǎng)活你，你干嗎跑到街上，為了三毛兩毛跟人吵架？你怎么那么煩啊？”母親囁嚅地說：“聽人家說，是土雞蛋，你喜歡吃，所以……”

母親沒有把話說完，話鋒一轉(zhuǎn)，拉住女孩親親熱熱地說：“姑娘，改天我請你吃烤地瓜，我烤的地瓜又香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他站在一堆人中間，只覺得頭忽然間大了，母親真是厲害，他越是不想讓人知道的“隱私”，她越有本事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27歲那年，他結(jié)婚，生了一個兒子，頑皮可愛。有一天，正在家里馱著兒子滿地爬。忽然接到電話，說母親犯了眩暈癥住進了醫(yī)院，他匆忙的趕到的時候，母親還沒有醒轉(zhuǎn)過來，雙目緊閉，唇色發(fā)白，剛剛五十幾歲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

他忽然覺得很茫然，很恐懼，如果沒有了這個人在耳邊煩自己，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盡管每次她都有本事令自己尷尬或者出丑、煩上加煩，可是，如果沒有了這樣的嘮叨，生活會不會變得像白開水？

母親醒轉(zhuǎn)過來之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說：“別嫌媽煩，我還想再啰嗦幾句，如果哪天，這世界上真的沒有我了，沒有人在你的耳邊煩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蹦赣H喘氣了一下，艱難的笑道：“我知道你長大了，懂得道理比媽多，我說的話都是多余的廢話，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訴你？……”

他的淚瞬間濡濕了睫毛，不相干的人誰會天天花心思讓你厭煩？不相干的人誰會受了你的搶白，還依舊故我？不相干的人誰會以你的愛為愛，以你的愁為愁？他哽咽：“媽媽說的話永遠(yuǎn)都不多余，原諒兒子年輕不懂事。”

母親寬慰的笑了。

青春歲月里，還沒有多少生活閱歷的他，以自己的主觀意志判斷是否需要，虛榮心像一把小剪刀，反復(fù)修剪著母親那點可憐的尊嚴(yán)，母親的愛成了他青春底片上瑕疵。

當(dāng)他明白這一切的時候，自己也成為人父，兒子趴在他的背上騎大馬，一邊稚聲稚氣地說：“連馬都做不好，你能不能成??？”他第一次明白了母親的感受，母親的包容，愛和無怨無悔的付出，那個讓你厭煩的人，也是最愛你的人。

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貼著母親的耳朵說了一句話，母親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漸次綻開。那句話是：媽媽的愛永遠(yuǎn)都不多余。

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用左耳聽，右耳出無聲對抗母親。現(xiàn)在，他終于學(xué)會了左耳傾聽，右耳珍愛。一生都記著母親說過的話，不管對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