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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鶯體驗館

      2014-10-21 13:48
      西湖 2014年10期
      關鍵詞:魂魄巷子男子

      腳踏著十厘米的高跟鞋,慕云晃了晃身子,盡量不讓自己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一只腳上。她抓起淡紫色的羊皮包,對著街對面的一輛賓利車揮了揮手,算道了別。

      因為用力過大,皮包差點兒掉到地上,幸好帶子被她胳膊用力一纏。

      車子開走了,她發(fā)現(xiàn)那包帶竟快被剛剛的一纏弄斷了。她用力一拉,索性伸手把帶子從包上揪下來,只剩下帶子的一邊連接著皮包,像是一只上吊的被拉長脖子的母雞。

      “媽的?!?/p>

      她罵了一聲,像是對著包說的,又像是對著開走的車說的。

      實際上,她甚至記不清自己是不是從那輛車上下來的,也忘了自己是從什么地方出來的。管他呢,慕云揪著那上吊的母雞繼續(xù)向前走,心想,自己是真醉了。

      剛剛下過雨,地表覆蓋著聚積的雨水。巷子的盡頭能看到一小片深紫色天空,輪廓模糊的半月將自己的余輝施舍了一點下來,使得從慕云的角度上看去,地面像被涂了一層發(fā)亮的,黏糊糊的,涼颼颼的雞蛋清。就連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腥臭的蛋清味。

      “被謀殺的小雞的尸體?!彼洁炝艘痪?,很高興自己終于又說了一句充滿智慧的話。她一直喜歡在高興的時候給一些日常事物做出一些和動物有關的關聯(lián),而有些關聯(lián)在她朋友看來完全莫名其妙,無法理解。比如去年他們集團年會,公司的男同事為了搞笑,集體上臺穿上緊身衣,露出胸肌站成一排,當所有人都在臺下哈哈大笑時,她突然說了一句:“曬干的咸魚在等待出售?!边@句話剛巧被副總裁的老婆聽到。一開年,她就從事業(yè)部副經(jīng)理的位置調(diào)到了公關部做職員,工資也降了三分之一。當她找到上司詢問調(diào)配理由時,上司給的回答是“你對公司缺少一個部門經(jīng)理應有的熱情”。她不置可否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并開始頻繁地周旋于客戶的應酬中。

      現(xiàn)在,她腳踩在巷子的石子路上,高跟鞋鞋底和鞋跟被鵝卵石硌得走不平穩(wěn),腳脖子有隨時被扭到的危險,可是她卻依然很享受。她喜歡每天早上穿著高跟鞋在這條幾百米的小巷里故意面帶微笑地大步走過去,哪怕下面的雙腳被折磨得又酸又痛。因為她心里總認為這代表人生的一種合理性,那就是,所有表面看上去挺拔光鮮(她確實是因為不高才穿高跟鞋)的背后都要忍受不被別人了解的折磨。這是一種人生境界,她始終認為,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懂。

      這是一條古老的巷子,是她每天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巷子長五六百米,通體由鴿子蛋大的鵝卵石鋪成。巷子兩邊的四合院老房加上濃淡不一的鵝卵石路,使得這條巷子有了一種復古的優(yōu)雅。所以,這也是北京有名的藝術品街區(qū)。如果是白天,這巷子里遍布的十幾家工藝品商店能讓你逛上一個多小時,可是,現(xiàn)在小店都關門了。老巷突然從現(xiàn)代文明被拉回了百年孤獨,清冷極了。沒人會在凌晨兩三點的時候還在這兒晃蕩。

      “除了我?!蹦皆朴粥洁煲痪?。

      酒的威力開始在她身上發(fā)揮作用,她記得自己不過就喝了兩瓶紅酒。至于和誰喝的,怎么喝的都記不太清了。最近一次醉酒,是上個禮拜,老板讓她帶著南方來的幾個客戶去夜店喝了一晚上,醉得都睡死在包廂的長沙發(fā)上,第二天早上才醒來。今天和那天比起來,太小意思了。她笑了笑,至少,她還知道回家。

      她深吸了一口這腥臭的雞蛋清味,惡心得想吐。扶著墻,低著頭開始干嘔,除了一點兒白色的泡沫,什么都沒吐出來。毫無意義,她望著那泡沫想,就像自己每次喝醉一樣,毫無意義。

      她繼續(xù)向前走,應該走了一多半了。她記得這根電線桿子,它就立在巷子中間。每天下班回來,她累得恨不得立刻爬回家倒在床上,總拿這個電線桿當標桿,一過了它,就離天堂不遠了。她想著想著,竟然咯咯地笑了出來,很高興終于快到家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累得渾身發(fā)飄。明天是不是可以給她們的部門經(jīng)理打個電話,說因為陪客戶喝酒喝病了不去上班?

      “你——”她手指著天空上的半月,把那當成是經(jīng)理半瞇著的單眼皮。每次他讓自己加班或者陪客戶應酬的時候,總是把這個單眼皮瞇成小縫子。

      “你必須給我一天假,你不給假,我就把你的單眼皮撕下來?!彼焓忠プタ罩械陌朐拢瑑墒直葎澃胩於紱]能摸到一個實際的邊緣,也就作罷。她心里知道自己正在發(fā)酒瘋,但卻有意放任行動去配合意識,好讓酒精的妙處發(fā)揮到極致。當然,這也是她并不討厭喝酒的原因。

      她繼續(xù)向前走,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巷子里除了她高跟鞋的“嗒嗒”聲,聽不見別的。她索性故意哼哼一兩句不著調(diào)的曲子,身體隨著曲子張牙舞爪,亂扭亂動。她看著潮濕的地面反射出的黑夜和冷光,覺得自己倘若從背后看,那影子必定會和什么動物相似。

      “被釋放到原始森林里的猴子。”她說,很滿意自己今晚能接連兩次說出有智性的話。

      她用力把高跟鞋在路面上踢得嗒嗒作響,整個巷子里都傳來這空洞而有力的回聲。

      漸漸地,在她前方的幾米處,似乎有什么東西不太對勁。那是一個輪廓,模糊到看不清具體是什么?;野咨乃采w并聚合成一個長條狀的物體。這物體因為有水汽的原因,虛張聲勢地增加了它本來的體積,看上去足有兩米高。但是,慕云敢肯定,那實際最多只有一米六五,和她穿上高跟鞋差不多。

      也許是水汽后暗紅色的涌動吸引著她,她停了下來,探著頭,準備好好觀察一番。高跟鞋的嗒嗒聲也突然停止,好像是被勒住脖子的叫聲一樣。

      她見那物體竟然朝著自己漸漸走過來,并且,里面透出的暗紅色竟然就要沖出水汽,忍不住后退兩步,拿起手里的皮包要朝那東西砸過去。

      “別打,別打!”竟然是個男人。他從水汽中出來,好像浸泡在流淌的河里的東西從水里提出來一樣清晰。他的臉被月光照亮,嘴角帶著討好的微笑。

      他大概三十出頭,光頭,頭頂上留著一小片圓形的頭發(fā),耳朵和鼻子上的小環(huán)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不入流的朋克。更不搭的是,他手里還拄著一根桃木棍,木棍上吊著一個破鐵罐,這又讓他像是一個時髦的乞討者。

      “姐沒嚇著你吧?!蹦皆谱苑Q姐。自從過了三十她就這樣自居了。因為她從一本雜志上看到說,現(xiàn)在是女權當?shù)赖臅r候,男人們比以往任何年代都更依賴比他們強悍的女人,所以,自稱姐與其說是透露年齡的弱點,不如說是釋放一種強勢的性感。

      “沒有沒有,小姐?!?/p>

      “叫姐?!蹦皆颇闷ぐ妨四悄凶有乜谝幌隆?/p>

      “好好,姐,我的小姐姐。本小店新店開張,正在開業(yè)酬賓,你要不要體驗一下,給我們捧個人場?”

      “開業(yè)?現(xiàn)在?”慕云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黝黑的臉龐和暗紅T恤下透出來的飽滿誘人的胸肌,不無尷尬地說,“鴨子店嗎?”說完,她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

      男子嘻嘻笑了笑,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胸肌和結(jié)實的胳膊,沖著慕云眨了眨眼。

      “和那個差不多?!闭f完,舉起木棍向身后指了指,一個小木頭房子。

      慕云嚇了一跳,酒醒了一半。她收起笑臉要往前走,又被男子拉住了胳膊。

      “姐,和你開玩笑呢。您別害怕,進去試試就知道了。剛開張,算你六折,60塊錢一次……”男子又是一臉殷勤,還引著她來到那個小屋旁。

      慕云記得白天這里還是一個報刊亭,怎么報刊亭沒了,多了這么個小木屋。這木屋從屋頂?shù)降孛娑际悄局频模挥兄虚g有一個半米見方的小窗戶,還拉著一塊暗花窗簾,看不到里面。

      “知道地方了,明天白天我再過來。”慕云搪塞說。

      “別啊,姐姐,我們白天不營業(yè)的?!蹦凶佑终f。與剛剛不同,這時候的他兩眼透露出一種極度的關切,這對慕云來說是完全無法抗拒的誘惑。

      “進去啊,去啊——”他捏了下慕云的胳膊,繼續(xù)用那種熱情的關切注視著她。

      “你——會——很——享——受——的?!?/p>

      慕云一拉門,進了屋。

      這里比想象的要大,雖然光線很暗,可是慕云肯定它比一個報刊亭的面積大多了。她向里走了一步,去找燈的開關,卻發(fā)現(xiàn)在門口左側(cè)竟然有個老太太坐在板凳上。

      “關門!”那老太太吼了一聲。

      慕云嚇得一哆嗦,把門“嘭”地關上了。外面的世界被這記關門聲切斷得干干凈凈,慕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夾在一個什么東西喉嚨里的肉。

      “坐!”老太太指了一下前面。

      天知道那是什么!慕云看到那前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她摸著黑,高跟鞋向前探著走了兩步,與剛才醉酒搖晃的身體比起來,現(xiàn)在反而穩(wěn)當多了。

      她摸到了一個絨布面的什么東西,觸感上應該是個舊沙發(fā)。

      她摸到了沙發(fā)的坐墊,一屁股坐了下去。

      接著,那老太太熟練地走了過來,幾乎是閉著眼睛就摸到沙發(fā)后背,并把后背向后放倒。慕云覺得自己就像是躺在商場里供人試用的按摩椅上。

      那老人又在沙發(fā)下面摸索了一會兒。很快,把慕云的兩個胳膊按在沙發(fā)扶手上,給她套上了兩根冷冰冰的鐵鏈。

      兩根環(huán)套環(huán)的,有指頭般粗細的,繞了三圈的鐵鏈。

      “你們這是……”慕云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定義目前自己的狀態(tài),只好說:“我不是母豬——”

      她用腳猛踹,想要掙脫,可是發(fā)現(xiàn)雙腳也被拴上了同樣的鐵鏈。沙發(fā)在她的猛掙下竟然一點都沒晃動,讓她的掙脫顯得滑稽而無力。

      “看這兒。”老人突然打了一下她的頭,指著一個在她頭頂上方的東西。

      那是一個圓形的鐵環(huán),鐵環(huán)上焊接著一條橫桿。一只僅有拳頭大的小鳥正站在橫桿上。雖然這里面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小鳥卻不知從哪里吸收的光亮,渾身上下,綠色、紫色、黑色、紅色多種顏色相間,羽毛發(fā)出幽靈般微妙誘人的光。

      鳥的旁邊用紅色油漆寫著一塊牌子:

      夜鶯體驗館使用說明

      一、躺在沙發(fā)上;

      二、手腳被捆綁;

      三、閉上眼,想著你最難忘的一次身體感受;

      四、祝你好運!

      老人伸手轉(zhuǎn)動一下鐵環(huán),鐵環(huán)就開始逆時針旋轉(zhuǎn)起來。小鳥仿佛不愿隨著旋轉(zhuǎn),從橫桿上飛起來,開始在鐵環(huán)中撲動翅膀。

      慕云很驚訝這小鳥竟然不飛出鐵環(huán),就在鐵環(huán)的中間懸著,有節(jié)奏地拍動翅膀。好像是小時候家里的座鐘,每到整點時候,由彈簧推出扇動翅膀報時的小鳥。扇動翅膀似乎讓這鐵環(huán)中的小鳥找到了某種發(fā)亮的能量,它渾身上下的羽毛,甚至連同那黑豆般大小的眼睛,都散發(fā)出一種迷人的,打了柔光一般的光暈。并且,隨著翅膀的扇動,這鳥兒開始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咕咕”叫聲。她的身后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微晃動著,似乎在有意合著這翅膀扇動的節(jié)拍。慕云能感到因晃動而產(chǎn)生的微風,吹得她臉癢癢的。

      她想回頭,或者再看看這鳥的機關在哪兒,卻在鳥的振翅中漸漸閉上了眼睛。

      眼皮即將合上的一剎那,她嘴里嘟囔了一句“真美啊”。

      有困意——

      想睡覺——

      閉上眼——

      來了——

      慕云感到頭被人輕輕地抬了起來,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腰下面。一個男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聲,那只放在腰上的手越來越用力……

      這感覺——

      是那次!

      記憶的閘門一經(jīng)打開就立刻擴散到全身,并會在無數(shù)次各種感受中自動甄選。慕云的身體感受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沒錯,就是那次!

      還能有哪次比那次更讓人難忘呢?

      她和他在街上溜達了一整天,兩人內(nèi)心都因這網(wǎng)絡下的初次見面而激動不已。

      他們都剛剛工作不久,分別在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兩個城市。她在北方,他在南方。他們因為朋友的介紹而認識,算是同行,卻從未見過面。平常都是在網(wǎng)上交流。漸漸地,他們相愛了,卻始終沒有走到現(xiàn)實中來。

      她終于有機會出差到他的城市,他們倒計時計算著每分每秒——

      他去車站接她,

      他們走了一整天——

      聊了一整天——

      只是,聊天。

      困了,倦了,一天把一年的話都說盡,此時,已經(jīng)午夜。兩個年輕的,初嘗愛情的家伙卻依然滿懷期待,不忍離開。慕云知道,和自己一樣,他也是初戀。她喜歡他身上青澀的味道,喜歡他現(xiàn)實生活里沙啞聲音中的稚嫩,甚至連他頭發(fā)的洗發(fā)水味道她都喜歡。她知道他對她也很喜歡,兩個人都沒有對真實的對方失望。

      他們在慕云住的賓館樓下,一個公交站的鐵凳子上坐了好久。

      終于,慕云提議,到她住著的房間坐下吧。

      兩人都松了口氣,緊張而急切地上了賓館,進了門。

      她打開門,故意把取電卡扔在桌子上,不插入取電。

      她拉開半邊窗簾,有意讓玻璃上透過的街燈射進來。

      床單和枕頭上,甚至地面上,都因為射進來的燈光蒙上了一層柔軟的暖黃。

      她縱身跳到床上,彈起又落下,身子壓在床上的一剎那好像墜入大海般優(yōu)雅,床單立刻有了浪花般的皺褶。她身子向下,頭向上抬起,神情好像浮出水面的人魚。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敏感地甚至能感到街燈落在身上的重力。

      “啊——”她呼了一聲。

      他嚇了一跳,不敢動。

      她謊稱自己累得動不得,執(zhí)意要他過來,坐在床邊抱抱她。

      他只好坐在床邊,像個孩子般地笨拙地把她抱起。

      就是說,像懷抱著嬰兒般地,輕柔地,暖暖地,呵護地,就是現(xiàn)在這感覺!

      頭部被輕輕抱起,腰被另一只手臂托著。

      老天,就現(xiàn)在!

      慕云動了動胳膊,看自己是否能脫離那捆綁,但是她卻被死死地固定在沙發(fā)上,完全沒法動。另一方面,她的分身——就是她身體的各種感官又分明在順著這感覺,已經(jīng)給出了當時的反應!

      她感到了潮熱的臉和狂跳的心,還有那身體觸碰帶來的超級真實的感受。她又回到了那天,真真實實的,哦,這令人迷戀的感覺。因為這,也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懷里。就是說,他是她的男朋友了!

      他很緊張,似乎也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盡量調(diào)整手和身體的力度,生怕她不舒服。她也緊張得動都不敢動,生怕會驚擾了他,讓他生畏。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都不希望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窘迫。但是她還是抵抗不??!她記得自己當時激動極了。

      即使是現(xiàn)在,在這個沙發(fā)上再次體驗到的這次,她依然和當年一樣,渾身上下,好像暴雨中被澆打的樹葉般顫抖不止。

      她開始進一步試探,“伸手”觸碰到了他的胸口,那溫暖的胸口,平坦之下劇烈起伏的胸口。她將他拉進,又把他放在她腰下的手牽引著放到了自己的臉上,脖子上,胸口上,停在她心劇烈跳動的地方。

      他的手細長而柔軟,是典型的南方男子的手。

      她的手豐滿而有力,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的手。

      她“動了動手指”,享受著手指肚摩挲他手背上肌膚的質(zhì)感,就好像他正在享受她手指肚的輕柔一樣。

      能再次感受這一次,

      慕云心想,

      太好了。

      她流下了一滴淚。

      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也流淚了,但是現(xiàn)在,她為能再次這樣緊握著他的手而激動得流淚。

      “還冷嗎?”他問。還能“聽到”聲音!

      他問?。?/p>

      慕云點了點頭,抓他的手抓得更緊。他努力把她又抱緊些,似乎用了一整條胳膊從頭延伸到后背,好讓她暖和些。

      慕云搖搖頭,她當時搖得又輕又調(diào)皮,這次,她故意在搖頭時沖他笑了笑,她知道,這對他充滿了挑逗。

      “還冷?”

      “嗯?!?/p>

      “哪兒?”

      她抓起他的手,從后背向腹部、向胸、向脖子、向臉,最終,在嘴唇上停了下來。

      那兩瓣玫瑰色的。

      放在那里!就是那里!

      他的臉唰地紅了。

      接著,緊隨著地,他慢慢地俯下身,喘氣更急促了,慕云感到了來自自己上方的壓力在逐漸加重。她像當時的那樣,什么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等著,等著。

      他的氣息、他的唇、他的牙齒,他撬開了她的唇,他吮吸著她的唇,她吮吸著他的唇。

      她吮吸著他的唇!

      “啊——”一陣強烈的刺痛走遍全身。慕云疼得睜開了眼。

      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她還被綁在椅子上。手腳都是。

      那只鳥已經(jīng)停止扇動翅膀,又回到原來的鐵圈里站好。

      老太太正在她對面,在鳥兒斑斕的羽毛光亮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還在為自己剛剛的體驗而躁熱,甚至羞愧,卻沒在老人的臉上看到一點仿佛從她剛剛的表現(xiàn)感覺到一些什么的痕跡。

      老人為她解開手鏈和腳鏈。

      她站起身的時候險些摔倒。她抓過包,又提著吊死母雞似的袋子,推門出了屋子。她覺得自己看上去像剛打劫完銀行的罪犯,幾乎是逃出那屋子的。

      她疲憊極了。

      那男子湊了上來,嘻嘻沖她笑。

      “多少錢?”她解開包,開始掏錢。

      “原價一百,今天打折,算你六十?!?/p>

      男子晃了晃木棍,吊著的鐵罐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穆曧?,鐵罐上沒有蓋子,這是讓她把錢放在里面。

      慕云抽出一百塊錢塞了進去,

      “不用找了?!闭f完,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巷子里。

      她在大街上游蕩。游蕩了一整天。她沒有去上班,又來到那條巷子。她不確定昨天晚上的事是否真實發(fā)生過,因為,瞧,白天,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正常經(jīng)營的報刊亭,哪兒有木屋。那報刊亭的老板就是那個娶了個河南媳婦的瘦子,有人問路時總是盯著報紙,直到別人買了報紙才肯開口。

      也許,慕云想起了男子的話,只在午夜營業(yè)?

      她在街頭找了一條石凳坐下,看著巷子里往來的人。太陽很毒,照在人身上都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慕云看了一會兒,覺得頭暈腦脹。她又走到陰涼處,舒服多了。這里大大小小的店鋪跟平時一樣熱鬧,這些匆匆的過客,你們有誰進去過那個小屋嗎?

      當天晚上,又是午夜。

      慕云特意從家里出來,出門的時候,隔壁房間合租的夫婦還沒睡,在客廳里看電視。她說了句“我出去一下”,那兩人竟然都沒理她。她和合租的人歷來井水不犯河水,沒人管她去干什么,她也習慣這種彼此不關心的態(tài)度。只是那兩人頭都不抬,連聲都不吭一下,讓她有點兒生氣。她可是二房東呢,她在想,要不要下個月趕他們走。她走在巷子的石子路上,想象著那對夫婦下個月被她趕走的情景。

      “兩只被趕出農(nóng)場的鴨子,挾著可憐的行李。”

      她一點不覺得他們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如果有人這么對她,她也一樣不值得同情。

      今天,她特意換了雙銀色的高跟鞋。這是去年她為了參加一個女同學的婚禮買的。同學和她一樣,從郊區(qū)老家來市里上學又在市里工作,最大的愿望是留在市里,并果然找了個北京男人結(jié)婚。慕云記得同學邀請她參加婚禮的電話是這么說的:“地道老北京男人,家剛拆遷,有兩套房子,每平方米三萬均價,精裝修——”慕云還以為自己是在和一個售樓小姐通話呢。無論怎樣,婚禮在京西一個大飯店舉行,確實長足了面子。與其說是婚禮,不如說是同學的一種炫耀。慕云在婚禮前兩天漸漸感到了一種殺機,一種已婚女對未婚女的殺機,一種北京土著對郊區(qū)外來人的殺機,一種成功者對失敗者的殺機,一種靠男人改變命運對靠自己埋頭苦干的殺機。她絕不允許自己在這場戰(zhàn)斗中失敗,她不希望被看成是一個失敗者。所以她特意跑到商場,在高端鞋專區(qū)買了這雙銀鞋。國際大牌,七千多塊,是她一個月的工資呢。但是,這花費顯然是值得的。慕云回到家就把這鞋擺在衣柜的最上層,正好衣柜有個小射燈打在上面,更顯得這鞋的尊貴。它通體銀色,從鞋面到鞋跟都貼滿了水鉆。鞋跟高度有12厘米,前面的防水臺有兩厘米,這讓人穿上去至少半小時內(nèi)不會覺得難受。婚禮那天,她穿著這雙鞋走過這條巷子,享受著上面挺拔下面煎熬的“人生感悟”。當她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時,她斷言自己的風頭蓋過了那個“售樓”新娘,只因為她穿了全場最高貴的高跟鞋。今天,她又把這雙鞋穿上,這是那次婚禮后的第二次。她在出門前特意喝了一瓶紅酒,弄得整個人晃晃悠悠。她想盡量重現(xiàn)昨天的狀態(tài)。

      慕云一步一步向巷子里走去。今天沒下雨,路面上的鵝卵石光滑又堅硬。她走到電線桿的時候用力踏響銀色高跟鞋?!班?!”似乎這樣踏幾下,巷子中間就會隔空裂開一道門來。

      果然,那個男子伴隨著鞋跟的嗒嗒聲,又出現(xiàn)了。他還穿著昨天的紅色T恤,手里拿著那個木棍,木棍上吊著那個放錢的罐子??吹侥皆?,他一點兒都不意外。

      “小姐姐?怎樣,昨天不賴吧?”說完,擠了擠眼,別有一番用意地看著慕云。

      慕云臉上燙得厲害,紅得好像猴子屁股。她也不知道是因為酒力還是男子的目光,覺得渾身都要燒起來一樣。她不好意思不回答,只好“嗯”了一聲。

      “今晚,我今晚還要再來一次?!?/p>

      她掏出了一張一百的鈔票又丟進男子的鐵罐。

      “不用找了,延長點時間就成?!彼蠖鹊卣f,卻看到男子又對她眨眨眼。她想到自己這話的一語雙關,也覺得有點兒好笑。心想,自己真是瘋了。

      男子笑嘻嘻地把罐子裹在T恤底下。

      “成了,小姐姐,您請?!?/p>

      慕云就第二次朝木屋走去。

      門開了——

      它自己開了——

      慕云像是個饑餓了一天的人遇到飯館一樣沖了進去。

      “嘭”,不用提醒,她自己關好了門。

      老太太依舊坐在昨天的位置。她看到慕云進來,主動坐在沙發(fā)上,什么話都沒問。隨后又像昨天一樣,把慕云的手腳用鐵鏈綁捆起來。慕云躺在沙發(fā)上,與昨天的驚慌不同,她現(xiàn)在踏實極了,面帶著微醉的人常有的嘴角上揚的表情對老人說。

      “這次時間長點,我多給了錢?!?/p>

      老人依舊像沒聽見一樣讓她看上面,伸手又轉(zhuǎn)動鐵圈,小鳥便又扇動著五彩的翅膀飛了起來。

      慕云閉著眼睛享受那透過眼皮的彩光和穿入耳朵的咕咕聲。她想起昨天自己躺在這里說的“母豬”那句話,笑了。這哪里是母豬?分明是——

      她感到身后那排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又開始晃動起來,帶來了清爽的微風,吹得她舒服極了。

      “鉆進奶酪里的老鼠?!?/p>

      鉆進奶酪的,甜膩的,幸福死了的老鼠。

      這個絕妙的晚上!她終于想到了一個最適合的形容。

      她感到自己的下腹部開始隱痛,有點癢,有陣痛,有下墜感。

      她在腦子里迅速閃過以前的片段,期望能趕快對位——

      隱痛在加劇——

      她的下身感到了微風——

      分明沒穿褲子。

      這是——

      她想睜開眼卻怎么也睜不開,但是“體驗”中的雙眼卻如星光般明亮。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封閉的房間,四周都是黑暗的墻體。在她的正對面,有兩盞耀眼的燈。她看到自己的雙腿被分開,正在高高架起,她躺在了一張床上。

      這是——

      她的腦子突然有種被重錘擊打般的疼痛。

      有一盞燈打開,一束刺眼的白光沖破了她的回憶和裸露的身體。

      正打在她兩腿之間!

      她痛苦地叫了聲:不——

      即使有一千次一萬次機會讓她選,她都絕對不會選擇再經(jīng)歷一次這一天。這是她最不愿意憶起的時刻。她曾經(jīng)為此嘗試過很多方法,希望從那段日子中走出來,甚至想到過死。直到后來她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給她開了藥,她每天服用,一年后才漸漸平息。

      是的,這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她在他的陪同下,去做引產(chǎn)!

      是的!他不是那個他!

      最終,她還是和初戀男友分了手。又經(jīng)過一年多的單身生活,終于在某個同鄉(xiāng)的追求下,妥協(xié)地和對方同居在一起。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那個人,之所以同意,是因為那段時間太寂寞了。激情、狂熱、刺激、新奇,那男人無所不用其極地滿足她,讓她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滿了,直到有一天,在他們同居八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當然,他想要她!

      當然,他不想要它!那個意外到來的孩子。

      慕云和那個男人冷戰(zhàn)了三個月,直到終于確定那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和她結(jié)婚,哪怕是為了孩子暫時承認都不會,她選擇立刻拿掉這個孩子。

      現(xiàn)在,她能感到自己的雙腳架得快麻木了,在下滲的麻藥的刺激下,身體開始遲鈍,不敏感,甚至當醫(yī)生拿著冰涼的器具在里面探進去的時候,她只感到像刮土豆皮那么輕巧。那醫(yī)生的動作很粗魯,不斷用器具碰觸她最敏感的部位,她感到自己下身被割破了。

      “啊——”她叫了出來,不!她不是來體驗這個的,她來不是要這個的!她拼命扭動身體想讓體驗中的自己掙脫,可是,和昨晚一樣,另一個體驗中的分身卻在肢體和感受中配合著這一時刻。

      冰冷,堅硬,掃,刮,割除,拉出——

      “?。 ?/p>

      她低吼了一聲,渾身哆嗦,連吸入的都變成了刺骨的涼氣。??!這該死的!這不是那次體驗,她那次并不這么痛!可是現(xiàn)在,她不單單感到比真實的那次要痛,還能親眼看到孩子從她下身拉出來。只那么一低頭,就那么簡單。她干嘛要低頭,干嘛要低頭!可是眼睛一經(jīng)碰到就不可能再離開:那個粉紅色的半透明的小肉團,那個只有六個月大的剛成形的嬰兒,那個明顯有了小雞雞的男嬰。她忍著疼痛和尖叫,仿佛這就是她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痛(實際上遠不止這個),又不得不把祈求的目光投給了那團肉。

      她那次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就一切都結(jié)束了??墒沁@次,竟能看得這么清晰,看完全過程。

      顯然!這不是真實的還原!不像她昨天感受初吻那樣真實還原。

      當醫(yī)生拿起手術鉗,即將要夾碎那個孩子的腦袋的時候,她最想做的竟然是抱抱它,親親它!

      她咬牙,忍住內(nèi)部鉆心的疼,一把將那個肉團拉入懷里。

      在牽扯中,因為嬰兒還和母體連接,她感到自己的子宮都快被拽出來了。

      那起伏著的小身體,那傳過手心里來的溫度,她將嘴唇輕輕放在這團肉的頭上,親親,用她全身的力氣親它。

      就在她正享受這一刻的親昵時,那個醫(yī)生伸手把孩子搶了過去。

      醫(yī)生拿著一把鉗子,就當著慕云的面,雙手用力,把孩子夾碎了。

      “不!不!”她想沖上去接住鉗子下的血水和碎片,但是下體的牽扯讓她痛得幾乎暈厥。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快停,快停!

      至少,不能讓我看到這些!

      可是,還是沒停。她只能眼看著血水從地面向四周擴散,把整個屋子都淹沒了。

      一陣劇痛走遍全身,她在劇痛的痙攣中驚醒。

      她看到那人正在解她的鐵鏈。

      身體的痛覺已經(jīng)不在,可是心里的痛還在。

      “那剛剛是—— ”她對著老太太說,“我在體驗,他們拿掉我的孩子——”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說了出來,她甚至對所有朋友和家人都隱瞞了這秘密這么多年。

      老人一點兒沒有反應。

      “我的孩子被拉出來,被夾碎,我抱著他——”

      她幾乎不敢相信地再次重申了一次,可是老太太只是示意她可以走了。

      慕云推開門,走了出來,憤怒地一把拉住那個叫賣的男子,木棍在牽扯中和鐵罐碰撞出“當當”聲。

      “你騙人!為什么讓我體驗不該體驗的!這不是我要的,我是來找樂子的!”

      男子嘻嘻笑了,拿出一個牌子來,上面寫著:

      特別提示!

      本體驗館只會讓你體驗記憶中最深刻的感覺瞬間,體驗內(nèi)容完全是隨機的,在你的身體記憶中自動抽取,不受任何外力控制,所以本體驗館對于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不快體驗概不負責。

      慕云想到了自己剛剛是多么急切地渴望體驗,幾乎是求著人把時間再延長點,就松開了手。

      她踩著銀色的高跟鞋,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像一個吃飽了奶酪的、肥碩不堪的老鼠一樣,晃動著腦袋和四肢,眼前一直閃現(xiàn)的是那個在她懷中的胎兒的臉。

      一天、兩天、三天。一連三天,慕云發(fā)燒。她回去后就病了,頭痛、頭暈,吃不下飯,她蓋著被子在里面發(fā)抖,還不忘給經(jīng)理掛了個電話??墒墙油ê?,就聽到經(jīng)理在那邊“喂喂——”仿佛信號不好似的,拒絕聽她請假。算了,慕云想,這可能意味著要她走人了。她在屋里躺了三天,隔壁的夫婦自然不會來理會。他們照常在客廳里吃飯,大笑,甚至做愛,完全當她不存在一樣。慕云躺在床上想,是不是自己死了也沒人知道呢?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突然好轉(zhuǎn)了些。燒退了,只是身體很乏力。她支著胳膊從床上坐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迫切想要的竟然是——再去體驗一把。

      她披上一件衣服,踩著高跟鞋走到巷子里??墒牵螒{她怎么踏響,那里都沒有木屋和那個男子。什么都沒有。

      她失望地走了回來,在床上又躺了一整天。

      第五個晚上。

      她在半夜里醒來,正好,快兩點了。希望今晚能有好運氣。

      她穿著自己這幾天生病穿的睡衣,穿上了一雙橘紅色的高跟鞋。臨出門前,對著鏡子看了一下。

      “一只想變成孔雀的烏鴉?!?/p>

      說完,就走出了門。

      因為乏力,她的高跟鞋發(fā)出的響聲小了。但,在幽靜的半夜,依然有一種穿透力。巷子里有一團淡灰色的霧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雨水多。她一手扶著墻,朝著電線桿看去:清淡而模糊,好像是老天用毛筆畫的一條線。

      她用力跺了跺高跟鞋的鞋跟。這雙鞋是她上班經(jīng)常穿的通勤鞋,鞋跟早就磨掉了幾次?,F(xiàn)在后跟上還是她上個月找菜市場修鞋的老頭給上的鐵釘。鐵釘聲讓鞋跟的空洞聲總算有了點實在的東西。

      男子果然又出現(xiàn)了。

      “你們——”慕云想到自己昨天撲了個空,問:“昨天怎么沒在?”

      “昨天?昨天我們沒營業(yè)啊。我們并不是每晚都營業(yè)的,小姐姐?!蹦凶舆€是嘻嘻笑著。顯然,他覺得慕云穿著睡衣就來很新鮮。

      “再說,我們在找新的地方,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地方?!?/p>

      “你們要走?”

      “不一定。哈,誰說得準呢?!?/p>

      “花錢來體驗的人很少嗎?”慕云盡量裝出自然的語氣說,“你們的服務……這么特殊……怎么會沒有生意呢……”

      “嘻嘻,就像我不會問客人的隱私一樣,你也不能問和我生意有關的問題。這是我這個職業(yè)的基本操守。不過,像姐姐您這樣的人可真不多啊。嘻嘻,人們寧可花錢去吃飯,去買一些昂貴又沒有實際意義的東西,都不愿意去重新體驗一把過去的某個瞬間。我?guī)煾冈诎堰@木屋交給我掌管的時候曾說,體驗過去是一種升華,是一種,我忘記怎么說了,總之,和讓人看一場好電影差不多,是讓人知道幸福和痛苦,再接著更知道好好生活的方式。無論好的,壞的,那感覺都不賴,是吧?”他又沖著慕云擠擠眼睛,仿佛他已經(jīng)看到慕云心里似的。

      慕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她不喜歡別人知道她的真實想法,哪怕她父母;她小時候也從不主動告訴父母她在想什么。她本來等了幾天才等到這個木屋出現(xiàn),現(xiàn)在卻因為男子的這番話打了退堂鼓。她扶著墻準備往回走,又被男子拉住。

      “姐,小姐姐,”男子攔住了她的去路,“看在上次讓你體驗了一把你覺得痛苦的經(jīng)歷的份上,這次我大方一點,免費送你一次。免費的哦?!?/p>

      鬼使神差的,慕云聽到這話竟然笑了。

      她這次沒喝酒,卻因為生病的緣故,像喝了酒一樣搖晃著走到木屋門口。她發(fā)現(xiàn)門口多了兩個紫色的鈴鐺。她進屋關門的時候,紫色的鈴鐺發(fā)出“當當”聲,好像在體驗前增加了某種引入的訊號。依舊,那個老太太坐在那里;依舊,她躺到了沙發(fā)上;依舊,她的手腳被鐵鏈綁著;依舊,老太太轉(zhuǎn)動了鐵環(huán),小鳥飛了起來。

      她在坐下前特意向背后瞥了一眼,除了一排和布袋差不多大小的東西,看不太真切。

      管他呢,慕云心想,只有我即將體驗的東西才真正有意義。

      她這次發(fā)現(xiàn),小鳥飛得比前兩次要緩慢得多。它的動作連同它的翅膀,都像是放慢了的慢鏡頭,在撲翅中,翅膀的彩光被拉成長長的虛影。它的叫聲也隨之綿長而低沉,慕云覺得就像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有一種緩慢的、令人放下一切的代入感。

      她特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去年那個女同志健身教練的說法就是:腹式呼吸,最徹底的深呼吸。她渴望藉此將廢氣全部排出,呼入新鮮空氣時也呼入好運。說不定,這次,真的如她所愿呢。

      她渾身漂起來了!向下!頭向下!她的胳膊和腳在向后蹬,頭部正在往下使勁扎!臉部皮膚的感受和全身被包裹的壓力讓她確定自己在水里。

      她在游泳!

      她努力通過肢體的感受來喚起心靈的記憶。曾經(jīng),她是多愛游泳啊。自從六歲時父母第一次帶她到游泳館開始,直到十六歲。如果不是那一次,她是不會放棄游泳的。那絕斷的一次!卻是她最渴望回到的一次。

      “慕云!”一個聲音從她的后方傳來。雖然,她在水中聽得并不是特別清楚,但是,那個語氣,那個聲調(diào),喊她的人只有一個——是媽媽!

      是那次!

      慕云抽出一只胳膊向后用力揮了揮。正如當時她記憶中的那樣。她還在努力地游動著,并且竭盡全力,渴望游得更快更遠。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游了三個小時,拼命地游,已經(jīng)接近體能的極限。但是,她還想拼力一搏,就好像這樣做有多大意義似的。她的腿終于開始抽筋,身子在下沉,當她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竟然一點也沒有要自我拯救的意思,任由身體漸漸下落。她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頭頂慢慢沒過水面,透過水面看到媽媽在泳池邊的影子,好像是打碎的鏡片般真實。

      這是她十六歲的那年冬天。她的父母離了婚。爸爸找了另外的女人組成了新家庭,媽媽在一個月內(nèi)老了十歲。慕云知道,媽媽自從結(jié)婚到生下她再到養(yǎng)她到高中,幾乎都是在父親的寵愛中度過的。媽媽不會燒菜、不會收拾家務、不會開車,甚至連手機費都由爸爸給她充好。正因如此,媽媽不相信家里沒有了男人還能繼續(xù)過下去。她變得陰郁、多疑、不上班并開始抽煙。最近幾天,慕云發(fā)現(xiàn)她開始健忘。她晚上到家后發(fā)現(xiàn)煤氣灶上的水壺底都燒成了黑色,發(fā)著透亮的紅光,媽媽在屋里抽煙忘了去關掉。慕云拿著水壺扎到冷水池里,水壺立刻冒出大量的白色蒸汽和難聞的氣味。慕云被這氣味熏得直掉眼淚,可是媽媽竟然站在廚房門口,仿佛享受這氣味一樣大口地吸著。

      就在那天晚上,慕云拉著媽媽去了游泳館。這是她家附近唯一一家營業(yè)到凌晨的游泳館,也是他們?nèi)移綍r最喜歡來的地方。今晚,沒有爸爸,只有她們母女倆。慕云知道,這個坎,她是必須要陪媽媽一起過的。

      她換好游泳衣就一頭扎進了水里。媽媽沒有換衣服,因為和管理員認識,慕云一說就讓媽媽進來了,坐在泳池邊上。慕云在泳池中一直不停地游,不說一句話,甚至不抬頭看一眼媽媽。而媽媽,就穿著一件寬松的毛衣,手扶著收起的膝蓋坐在池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游泳池里除了慕云,沒有別人。所以,她撥水的聲音幾乎像游泳池的喘息聲一樣有力,并蘊藏著某種有生命的東西。慕云想靠這種方式將媽媽從冥想中拉回現(xiàn)實。她渴望告訴媽媽,只要有她在,她們母女還是一個家庭,還能繼續(xù)過日子。

      就是這種感覺!那種強烈地要喚醒媽媽的感覺,和現(xiàn)在一樣。

      她擱在椅子上的手臂也隨著體驗中的她一同游了很久,體味著那瀕臨浮起來或是再也不能浮起來的微妙冒險中。有幾次,她都差點就浮不上來了,但是,這還不是最后,最沒有力氣的時候。所以,她一直又堅持游了十幾分鐘,直到現(xiàn)在,她在游了幾個鐘頭后,終于,開始,向下沉了。

      她的嘴巴和鼻子耳朵里全都是水,腦子里一片空白。

      驚慌、失控、急促、混亂!

      她終于被驚醒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再也不能浮上來,就此結(jié)束短暫的十六年的人生——

      媽媽??!她張嘴想要喊出來,卻喝了更多的水。喉嚨和胃里都是游泳池消毒水的味道。

      媽媽?。∷粗斡境剡呉琅f魂不守舍的母親心里想,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p>

      她的胃里又涌進更多的水,使得她的身體沉得更深。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混沌和清醒的臨界點,等待她的,將是先于母親的死亡。

      她想象著自己像是一頭死去的藍鯨一般在水中漸漸沉底。身體在水的浮力下,奇怪地伸展并下沉。她已經(jīng)拒絕呼吸了,還有兩分鐘,最多兩分鐘,她就要永別這個人世。她會升入天堂,可能是游泳池上方的一小片云彩,在云中低頭看著自己的尸體被打撈,游泳池管理員先是可惜后是抱怨。如果運氣好,可能母親會在她尸體旁坐一會兒呢,她是否會后悔是自己害死了女兒?

      她努力讓自己陷入這種無端飄忽的冥想中,這樣似乎減輕了溺水身亡的痛苦。她的眼前開始浮過曾經(jīng)的各種片段:第一次上幼兒園時抱著爸爸大腿不肯松開;“六一”節(jié)她演節(jié)目,爸爸媽媽在臺下帶頭給她鼓掌;入團那天爸爸給她拍照,她摟著媽媽的肩膀;還有她考上重點中學發(fā)榜時,爸媽擠在人群中的腦袋。奇怪的是,它們雖然都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可是當慕云伸手想要抓住哪怕一個畫面時,它們都像海底的魚兒一樣游走了。

      “一只被遺忘在海洋里的藍鯨,正親眼看著自己死去?!?/p>

      瞧,她甚至找到了自己這愛好的起點。

      兩分鐘,她在心里默數(shù):58、57、56……24、23……

      在這串數(shù)字被默數(shù)完的時候,也是自己沉底的時候。

      突然,她的胳膊被人架了起來,前方水在強烈地波動著。她正在被人拉起。

      當慕云再次浮出水面時,她在咳水的同時看到了媽媽正穿著濕淋淋的毛衣在她身邊。媽媽似乎清醒了一大半,正在一邊撥水一邊把慕云往上抬。她焦急的臉,因為努力游動而略顯夸張的表情,還有急切猛烈的喘息聲……

      慕云呼了一口氣,比剛才的腹式呼吸還要深,還要長。

      她把臉緊緊地貼在母親的脖子上,緊緊地,在她露出水面的一刻就貼了上去。那溫暖,那屬于母親的獨特的溫度,和她的毛衣因為吸水而特有的順滑。

      啊,如果能永遠這樣緊貼著,

      該多好。

      熟悉的刺痛再次襲來。這次,甚至來得比前兩次都要劇烈。

      慕云像是被電流擊中的痙攣的人一樣手腳劇烈顫動著。

      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沙發(fā)背和扶手上都是濕的,好像剛剛從泳池濺到上面一樣。一摸臉,才發(fā)現(xiàn)是淚水的緣故。

      那個老人正在解她的手鏈和腳鏈,依舊,面無表情。

      “謝謝?!蹦皆茖先苏f。老人沒回答,只是解開鏈子,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慕云艱難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疲憊得仿佛剛剛做了一個一千年的夢。她在門口遇到那個男子。

      “非常感謝?!彼终f,掏出錢塞到了男子的鐵罐里。

      那男子也許不知道,在那次游泳的第二天,慕云的媽媽自殺了。

      慕云坐在巷子口的一張石凳上看著街景。她從九點多一直坐到現(xiàn)在??粗镒永锏男〉暌粋€個關燈,關門,店員們鎖上門同最后一名顧客說著Bye,然后各自回家。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萬事不關己的人,越來越對什么事情都不關心。有幾個她熟悉的店主路過時,她甚至都不跟人打個招呼。仿佛她們的店不是過去幾年里她每個星期都要光顧的,仿佛不是她有煩心事時就會跑去和她們聊會兒天的,仿佛她們不是她現(xiàn)在生活中僅存的幾個朋友。當然,那些店主也并沒有和她打招呼,可能,她們把她給忘了?因為她已經(jīng)有很久不去看她們了?或者是沒想到她那么在乎形象的人竟整天穿著睡衣在外面坐著?

      一個著急趕路的女孩從她身邊走過。她看著那女孩的背影,職業(yè)裝,筆記本包,因為高跟鞋的緣故,滑稽地一拐一拐,簡直就是自己剛住進這條巷子時的樣子。在大學畢業(yè)后,她就一直租在這里,已經(jīng)有十幾個年頭。

      昨天,她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去了那個和媽媽最后去的游泳館。沒有進去,只是透過玻璃朝里面看了看。她還去了北京站,為了維持那段異地戀她幾十次往返的地方。她感謝那個體驗館讓她能重回生命中刻骨銘心的幾個時刻。她甚至還去了一次做引產(chǎn)的醫(yī)院,這是她幾年來一直避免經(jīng)過的地方。她走進了醫(yī)院門口的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那次引產(chǎn)之后,她非要回家養(yǎng)著,那男人扶著她剛出醫(yī)院門就進了這個衛(wèi)生間。她看到內(nèi)褲上全是血。她擰開水龍頭洗了個臉,抬起頭看著那映過無數(shù)人面孔的鏡子,看到了一張消瘦、憔悴、美麗的臉。她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美貌如今已青春不在,皮膚黯淡如蒙了灰的月亮,眼角的魚尾紋在嘲笑她這十幾年的生活。她的求學、初戀、就業(yè)、工作、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為了能在北京過得更好而做出的各種妥協(xié)和犧牲。無謂的犧牲。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

      頭發(fā)的水滴濺花了鏡面,一個紅巴掌印赫然鼓勵她的行為。

      她又扇了自己幾個巴掌,直到打到?jīng)]力氣再打,才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

      她已經(jīng)決定了,要給自己過去的生活一個了斷。一個完全的,干凈的,不帶一絲牽絆的了斷。對她過去的希望和絕望、甜蜜和痛苦、拼搏和疲憊、堅持和放棄都做一個了斷。不為了工作和薪水做討厭的工作,不為了升遷和討厭的人相處,不和客戶或者其他男人保持曖昧,因為隱藏在下面的是誰也不認真的感情和真正在乎的利益。不再說不想說的話,喝不想喝的酒,做不想做的事,睡不想睡的男人。她決定,以一個全新的自己來迎接一個全新的生活。所以,她又來到了這條巷子,期望能再做一次體驗,然后從此搬出這里,換一份工作,找個愛她的人結(jié)婚生子。

      如果順利的話,就在今晚之后!

      她一直等著,等著,等到了凌晨三點、四點、四點半,難道又不來了?

      就在遲疑間,只聽到巷子的一頭,一個男人推著移動木屋在朝這里走來。就是他!慕云站了起來,朝著木屋走了過去。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們是怎么來的。

      “嗨,我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你們一晚上——”慕云懇切地說。

      “哦,抱歉讓你久等,本來今天晚上不打算來的,但是我的頭兒說,今晚對你來說是個重要的晚上,所以我們趕著末班車過來了?!蹦凶硬敛令^上的汗。雖然木屋的下面有幾個轱轆,但是,推動的聲音還是很大。那個男子老拿著的木棍就插在木屋的窗戶上,吊著的鐵罐碰著窗戶發(fā)出孤單的響聲。慕云上去幫著他一起推了起來。她今天特意穿了那雙第一次體驗時穿的高跟鞋,她一直相信有什么樣的開始就有什么樣的了斷。等這次一結(jié)束,她就把這雙鞋扔到垃圾箱里,再也不看一眼。

      那男子也不客氣,朝她嘻嘻笑著表示感謝。

      “對我來說很重要?這么說,你們是為了我專門來的了?”慕云有些詫異,“那謝謝你們了。其實,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感謝前幾次你們讓我有的體驗,我準備,開始一段新的……”

      男子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噓——別說出來,你當然會開始一段新的……嘿嘿,錢帶了嗎?”

      慕云掏出一張鈔票遞給男子:“和以前一樣,不用找了?!?/p>

      男子笑嘻嘻地把木棍從窗子上抽出來,把錢又放到了鐵罐里。這時候,木屋已經(jīng)推到了電線桿旁邊。

      “喏,進去吧,小姐姐,不過這次你可要快點啊?!彼噶酥赶镒颖M頭的一小片天說,“天快亮了,按規(guī)矩我們白天是不能經(jīng)營的,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慕云猛地點點頭,推門就走了進去。

      門上的紫鈴鐺被黎明前的夜風吹得“當當”作響。

      在小鳥再次撲騰翅膀,慕云漸入佳境的時候,似乎聽到老人說了一句:“歡迎你?!?/p>

      慕云微笑著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她甚至聽到背后那排輕飄飄的東西飄起來;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的聲響,它們飄動起來的涼風讓她覺得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了。

      開了。

      啊——

      疼?。?!

      她尖叫了出來!

      比下身傳來的感受更令人刺痛的是,來自她后背的感覺。

      她伸手一抓,除了光滑冰冷的地板,什么都沒有。連床單都沒有。

      她正躺在木地板上,全身赤裸,孤單的后背下,盡是潑灑了的紅色酒精和玻璃渣。

      慕云知道,這是她和男友最后的那一次,就發(fā)生在半個月前,或者更近?

      她想不起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一想到這件事就很模糊,好像因為內(nèi)心的渴望就把腦子中這部分的記憶智能化地清除了。這也是她為什么渴望再次經(jīng)歷這次體驗的原因。

      那是一次多么刻骨銘心的,永生難忘的,晚上!

      他們喝了很多的酒。他做的設計通過了法國客戶的要求,成功中標,公司給了他五十萬元獎金。她為此興奮不已,并決定在那一晚狂熱地慶祝一番。

      她在三年前才與這個男人走在了一起。當時,她和客戶去夜店喝酒,被灌了不少,一個人躲在衛(wèi)生間里狂吐不止。她已經(jīng)醉得不成樣子,如同平時一樣。她從里面出來的時候,腳上突然一扭,撞到了正在洗手的他。她帶著自己和渾身的酒氣撞到了他懷里,他被這突然而來的艷遇弄得束手無策。她在他懷里發(fā)膩,嘟囔著唯一清楚的字眼是:“帶我回家——”

      她就被他拖上出租車帶走了。

      很難說清是誰先勾引誰的,因為他們倆幾乎在剛關上車門的一剎那就同時和對方吻了起來。那是一種暴風雨般的狂吻,兩個人都如同饑餓的狼一樣拼命撕咬對方的衣服和皮膚。以至于那司機問都不問就把他們送到一家酒店后揚長而去。

      他們進入房間,開始脫掉對方的衣服,狂吻,再脫掉,直到兩個人都沉重地摔在床上。他們與世隔絕,像所有遭遇一夜情的男女一樣,不問前世不問來生,不多說一句。像是兩個從未體驗過肌膚之親的男女一樣充滿冒險精神地挖掘?qū)Ψ?,又在之后的驚喜連連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那一夜之后,他住到了她的家里。

      原本,她以為這是他們的結(jié)束呢,就像她之前有過的幾次那樣。

      他并不是一個沉迷于歡場的男人。實際上那是他第一次去夜店呢。他是因為同事過生日被拉去的。夜店,對于他這樣一個生在二線城市、父母都是教師的保守家庭的孩子來說,并不是個舒服的地方。他沒想到自己會在那里遇到慕云,更沒想到,在那天早上,他洗完澡出來后,看到慕云一個人蓋著被子抽煙的神情就決定要從此照顧她,關心她。

      他經(jīng)常加班到很晚,卻總能給慕云帶回一些吃的;他攬下了家里所有的家務,好讓慕云能在工作之余多休息。他賺得很少,不到慕云的一半,但是慕云卻很樂意拿出自己的工資維持這個家庭的運轉(zhuǎn)。他倆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樣過著一起變老的日子。直到最近這半年,慕云發(fā)現(xiàn)他開始很晚才回家,對她說話越來越少。

      他們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有做愛了,已經(jīng)到了令兩個人覺得永遠都不會發(fā)生的程度。終于,在那一天,他的設計中標,慕云在他的微博上看到他中標后同事慶祝的蛋糕(她不得不通過看他的微博來了解他的生活,因為兩人已經(jīng)不怎么說話)。她決定,要給他慶祝一番。

      她定了鮮花和紅酒,并短信約他去他們第一次開房的酒店房間。

      他來了——

      慕云看著他從出租車上下來,走進酒店。

      他上樓了——

      慕云聽到他的腳步聲。

      他在敲門——

      幾乎是第一時間的,慕云拉開了房門。

      他也吃了一驚。兩個人很快又都笑了笑。

      慕云讓開門,他就像到了他們的家一樣走進房間,坐在了單人沙發(fā)上。

      “我先去洗一下,然后換你?”慕云盡量讓聲音自然些,包括她洗完后披著浴巾出來時,也不讓他感到自己似乎很在意。

      她倒了一杯酒給他,他把酒喝完,酒杯口朝下,讓殘留的紅色酒液滴落在桌上的鮮花瓣上。慕云也照著喝了一杯,把酒液也滴落在花瓣上。

      兩個人就像斗酒的孩子一樣,一聲不吭,開始一瓶一瓶地喝酒,再把殘酒滴落在花瓣上。他們這樣喝掉了六瓶酒,紅色的玫瑰花瓣在酒液的暈染下變得鮮嫩多汁。

      “喝完這一瓶,喝完了我們就開始——”

      慕云拿起酒瓶要給他倒上,可是他竟然把酒瓶奪了過來,對著瓶嘴朝肚子里猛灌。慕云呆呆地看著他因為大口的吞咽而劇烈運動的喉結(jié),似乎從中看到了某種征兆。

      他猛地把酒瓶朝地上一扔,酒瓶就摔碎了。鋪滿半個房間的地面。他用手一劃把所有的酒瓶和酒杯、還有玫瑰花都打翻在地。房間里到處都彌漫著的醉人的酒香,零星的玻璃碎片,在紅色的液體中閃耀如砂礫中的鉆石。

      慕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她震撼于他時隔半年后再次迸發(fā)的男性力量,那激烈的碰撞和破碎之美。她赤腳走在玻璃碴上,并蹲下用雙手去撫摸,妄圖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對他的男性力量由衷的贊美。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扔在地板上,扒掉浴巾,兩個人就這樣粗暴地纏在了一起。

      他渴望進攻,長久的,猛烈的,赤裸裸的進攻。她給他進攻,長久的,猛烈的,赤裸裸的給予。她的額頭、臉頰、脖子、乳房、手臂、大腿、腳踝都被他不遺余力地侵占了。她開始反攻,他的額頭、臉頰、脖子、乳頭、手臂、分身、腳踝,甚至連他腳趾上的指甲都被她不遺余力地侵占了。兩個人不斷地進攻和反攻,似乎想要把這半年的虧欠給補足,他們找回了第一次在這里開房的感覺,慕云甚至被這強烈的情感和軀體動作推動得恍如時光倒流。

      突然,他一個猛沖,強行進入了!

      慕云尖叫了出來,這正是她這次體驗的最開始。

      在他頻繁的抽動下,慕云感覺自己最終會化成地上的玻璃碴,那身下浸著的紅酒仿佛不是酒而是從她的體內(nèi)流出來的鮮血。

      她睜眼向后看了一眼,鮮血快流到門口了——

      “啪!”

      她伸手給了他一巴掌。沙發(fā)甚至被震動得嘎嘎作響。

      他立刻像松了氣的橡皮鴨子般疲軟,并很快站起身,從兜里拿出一包煙,就那樣赤裸地坐在床邊抽起煙來。

      慕云朝著他的方向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一開始沒有拉窗簾,也正因如此,窗外的星光才可以如此燦爛地、毫無遮蓋地射進來。

      他坐在床邊的側(cè)影在深藍的星空中形成了一個優(yōu)雅的剪影。他很瘦,曾因此自居為“衣服架子”,穿衣服很有型?,F(xiàn)在他這樣赤裸地坐在床上,足以推翻所有他穿上衣服的美。不愧是搞設計的,慕云心想,連側(cè)影都這般有藝術感。深藍的星空,閃耀璀璨的光,在他的身后出現(xiàn),形成一個個圓形的光圈,令人仿佛置身于梵高的那幅名畫,她曾經(jīng)以為那場景只能出現(xiàn)在夢幻中。而前景的,他吸煙的姿勢又給這幅畫增添了絕妙的景深。慕云感到一陣眩暈。

      那夾著煙的手臂在他的嘴邊有節(jié)奏地張開、閉合,是那么沉靜、那么自然,而他的嘴和鼻子里呼出的煙則更像是他體內(nèi)本就有的、現(xiàn)在才釋放一樣,濃烈地,漸漸散開地,彌漫在星空之上。

      慕云突然想到了一個詞——靈魂出竅。

      “你知道——”那飄蕩的靈魂在說話,“我喜歡你的性格和你的身體——”

      “嗯?!蹦皆坪吡艘宦?。

      “三年前,在這個房間里,那天早上我本打算走的,但我看你縮在被子里的樣子覺得你是那么無助和孤獨,你并不像你表現(xiàn)的那么灑脫。所以我決定留下來照顧你,愛你——”

      “嗯。”

      “我走入你的生活,努力讓自己賺錢,讓你過得更好??墒俏覞u漸發(fā)現(xiàn)我根本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太要強,太拼搏,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拼什么。你是個優(yōu)秀的女人,在各方面,而我只是在你的幫助下成長起來的男人——我們分手吧。”

      “嗯。”慕云眼望著那個靈魂彌漫在星輝上而發(fā)出的柔和溫暖的暈染,她幾乎迷醉得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直到他站起身,開始穿衣服,那彌漫的靈魂即將被他帶走,她才反應過來,沖到門口堵住了門。

      “你輸?shù)闷稹彼f。

      慕云扇了他一巴掌?!澳阌终伊藙e的女人?!?/p>

      他默認了。

      借口!借口!都是借口!

      她在心底發(fā)出冷笑。一個試圖勾引她的老男人曾對她說:“當一個男人愛你的時候,你的一切都是迷人的,當他不再愛你的時候,你的一切成了狗屎?!彼敃r還裝作天真地問,要怎樣才能永遠迷住一個男人。那男人充滿魅惑地對她說:“你改變不了,這就是男人的天性。所以最好的做法是,及時行樂,在他迷上你的時候榨干他?!蹦皆飘斖砭秃退狭舜膊㈨樌啬玫搅藥资f的訂單。

      現(xiàn)在,當這個曾經(jīng)靠她的工資維持生活的男人也這樣對她的時候,慕云心底有的只是對自己的鄙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太懦弱,會被大魚吃死;太強勢,又成了男人們離開你時的絕妙借口。

      她又扇了男人一巴掌,兩個人開始扭打起來。

      其實,是她在扭打,而他,只是在承受。她還赤裸著,赤裸的拳頭和赤裸的腳在他身上用力打,渾身上下因為用力過猛而顫動。

      “她是個剛工作的女孩——”他被打翻在地,還在說:

      “我老家的——她什么都不要地要跟我——”他被玻璃碴劃破了手臂和臉。

      “我和她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她說她懷了我的孩子——”他的嘴里全是玻璃碴,身上微小而密集的傷口開始滲血。沒過多久,他裸露的皮膚都開始滲血,使得他看上去像被剛剛剝了皮一樣。慕云停了一下,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要化成玻璃碴的人竟然是他。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和她結(jié)婚,我現(xiàn)在有能力給她想要的生活——”他依舊說著,臉上還帶著因為男性優(yōu)越感而下意識的微笑。

      “可是你所有的一切在三年前什么都沒有!”慕云給了最后一拳,把他打暈在地。

      他暈了過去,或者是因為累了而睡著了?

      臉上的傷口和血配上他閉上眼睛的樣子像極了以前曾經(jīng)看過的一幅畫。那幅畫里,一個喝醉了的男孩就像他這樣躺在花叢中。紅色的酒和散落在地上已經(jīng)撕爛的玫瑰成了這幅畫的背景。慕云站起身,看到窗子背后的星輝正一覽無余這房間內(nèi)的美景,貪婪地把自己的金輝灑在宿醉者的身上。

      慕云站起身,酒力剛剛才開始在她身上發(fā)猛勁,剛剛的狂熱和打斗似乎從不曾來過這里。剩下的只有寧靜,寧靜,還有混著酒味的花香。

      她從他的腳下拿起了幾朵玫瑰花,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走進神秘花園般朝著那窗口的星輝走去。那轉(zhuǎn)著圈的,金黃色的光圈在她前方開始緩緩順時針轉(zhuǎn)動,似乎在迎接她的進入。她的長發(fā)披散在后背上,被風吹得微微浮動,那感受就如同現(xiàn)在躺在這里,后面那一排東西給她的感覺,邊走,邊揪下玫瑰的花瓣,花瓣成了伴她行走一路的牧歌。

      她推開窗。星輝耀眼如金,讓人激情澎湃。下面是十幾層樓下的車水馬龍,汽車喇叭聲和車流聲在這里聽上去好像是海灘上海水因為洶涌所發(fā)出的拍打聲。她爬上了窗,身子從窗子里探出大半,好讓身體能被星光照亮。初夏的微風襲來,伴隨著甜膩和潮熱,讓她舒服極了。她由衷地說了聲:

      “好美??!”

      身子就朝著下面掉了下去。

      慕云的渾身上下再次陣痛,她在針刺般的疼痛中驚得猛睜開眼睛。那個男子已經(jīng)進屋,就站在她對面。她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一拳打到男子的胸膛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經(jīng)穿過他的胸膛直接到了后背。她驚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向身后看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竟穿過了鐵鏈和腳鏈,就那么出來了。

      男子正看著她。

      “這么說,”慕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聲音,“我已經(jīng)死了?”

      “準確地說是正在死去,小姐姐。你的肉身正在死去,至于你,她的魂魄,正在瀕死的幽境中?!?/p>

      “幽境?”

      “是,幽境。就是,怎么說呢,一個人快要死去又沒有死去的時候,會漂蕩在生和死之間的一個地方。人的靈魂脫離了肉身來到的這個地方,可能是山川,河流,浴室,或者過山車,還可以是我們這樣的巷子。你的肉身似乎對這條巷子印象很深,所以你,作為她的魂魄就來到了這條巷子。”

      “瀕死?可是我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好幾天了,不,不,足有半個月了?!?/p>

      “對,沒錯,你甚至可以待更久呢,只要你的肉身還有生命體征。你不想回去就可以在這里待著。要知道,這可是無限的呢,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嘿嘿。不過你待不了多久了,因為你的肉身就快不行了?!闭f完,男子伸手打了一下那夜鶯,慕云和他一同朝著夜鶯所在的鐵環(huán)看去。

      夜鶯在鐵環(huán)中再次拍動翅膀,羽毛的翎光在鐵環(huán)上形成了一張報紙大小的半透明的光幕。光幕上,慕云看到一個女子正滿身是血地躺在濕淋淋的地面上,旁邊圍滿了人。女子的腦袋已經(jīng)摔成扁平,胳膊也像是打散了一樣癱在地上,只有五官還勉強清晰。能看出,正是慕云自己。

      “這就是你來這里的第一天啊,”男子吹了一記口哨,“不記得了?那天剛下過雨?!?/p>

      慕云根本無心聽,只是眼盯著那個屏幕。只見那躺在地上的自己突然抽動了一下,一個半透明的人影從自己身上拔了出來,就好像是水蒸氣蒸發(fā)般自然。竟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那是什么?!”她尖叫著!

      “哦,魂魄?!?/p>

      “你不是說我是魂魄么?”

      “對。但是,你要知道一個人不單單只有一個魂魄。他們有好幾個魂魄呢。比如你吧,到目前為止你的肉身里一共跳出了包括你和這個在內(nèi)的十二……”(老太太在旁邊提醒他)“……對了,十三個魂魄。只不過,最先脫離肉身的魂魄是最還原肉身的,所以質(zhì)量高些,你就是那最先出來的,幾乎和肉身一樣有思想有體重和感覺。后面出來的那些游魂,質(zhì)量低些,你看這個魂,她的腦子是空殼,哈哈,完全是一個傻子?!?/p>

      慕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見那個從自己身上剛浮出的魂魄果真睜大眼睛,東撞西撞,雖然周圍拉上警戒線圍了不少人,依舊像個蒙了布的瞎子一樣在人群中撞來撞去,用了半天才出去。當然,人們是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的。

      “這樣的就危險了。如果遇到雷電天氣,這樣弱質(zhì)量的魂一個雷就給打散了。不過你不會,姐姐。”男子又沖著慕云眨眨眼,“你比他們高級?!?/p>

      慕云一時間還不能接受這一切。她看到那個老太太不知道從哪兒端了一碗湯正遞給她,故意不接住碗。

      “那,你們是誰?”

      “我們?哦,怎么說呢,我們是好心人,也可以說是你們的導師,如果非要說清楚一點,我們是幽境輔導員。瞧,因為有了我們,你才會在瀕死的幽境中不孤單,我們甚至還要幫你做更多呢?!?/p>

      “那你們?yōu)槭裁匆@個木屋,讓我在這里體驗?”這是她最想知道的。

      “哦,這個嘛,這是上邊傳下來的。如果一個魂在瀕死的幽境中有幸能碰到我們,再通過我們的體驗回味過去難忘的經(jīng)歷,可能就不想死了,會返回肉身重新活過來。你看到很多急救病人最后被救活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個體驗館會讓人更珍惜活著的機會呢。”

      “那,”慕云的眼神中閃著光,“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回去了?太好了,謝謝,謝謝。”慕云緊著向那兩個人鞠躬,踏踏高跟鞋準備離開,“我會回去好好過的,你們不用送我,我知道路。我知道,我知道。我還知道回去后要怎么生活,怎么活得更好。謝謝,太感謝了。你們真是大好人?!?/p>

      她推門想要出去,卻被男子用木棍攔住。

      “可是,你真的要回去嗎?”男子不解地問,這句話讓慕云止住了腳步。男子指了指夜鶯,它還在飛著,鐵環(huán)里的光幕卻越來越弱。

      “要知道,如果這影子沒了,就證明你的肉身徹底死了。就算你在她死之前回去了,如果她最后還是死了,你就再也不會來到幽境了,而是直接去該去的地方,沒有你選擇的機會。”男子指了指那光幕上躺在地上的慕云說:“瞧,四肢都摔殘了,那臉,那滿身血,后腦勺都沒了……”男子嫌棄地撇了撇嘴,“我們是幽境的引導者,我們會帶你去——你們?nèi)祟愒趺凑f的?十八層地獄或者天堂。管他呢,你要知道你是有我們幫助的,你至少能有選擇??墒侨绻慊厝ズ蟛荒茉龠M入幽境,你就和別的低級的魂魄一樣直接走了,得不到優(yōu)待哦。瞧,和這個傻鬼一樣。”

      慕云又回望了一眼那光幕,見那光已經(jīng)虛弱得快要看不到了,地面上的她又抽搐了一下,又一個半透明的魂魄從肉身上浮了出來,這次這個更像個砍了頭的母雞,一出來就炸著兩只手臂,沖出人群跑掉了。

      男子哈哈大笑起來,因為那魂魄跑的時候高跟鞋斷了根,鞋跟在地面上不斷打轉(zhuǎn)。

      慕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羞恥感,沖上去又打在男子的胸口上,這次又是打空了,她整個人都從男子的身體里穿過去,撞在墻上。

      “你們怎么可以!”慕云的眼淚迸出眼眶,“讓我重新體驗了過去難忘的經(jīng)歷,好容易我打算重新開始,竟然告訴我說我死了!怎么能這樣!”

      慕云又沖過去想要把老太太手里的碗打碎,手卻穿過碗,整個人撲到了地上。

      男子把她扶了起來:“別這樣,小姐姐。我是對你好呢。我們對待高質(zhì)量的魂魄都有優(yōu)待的??矗悻F(xiàn)在也開始變透明了,變得像那些低級的魂魄一樣。可別啊,可別啊,如果真是這樣,你到了那邊會吃很多苦頭的。嘿嘿,你是個不錯的客戶呢?!?/p>

      這時,門外突然有了響動,慕云朝著敞開的門口一看,外面竟然站著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魂魄。慕云一眼就認出那是剛剛浮出來亂跑的那個魂魄,因為它鞋跟斷了,顯得比自己矮不少!她正傻癡癡地朝著木屋里看著地上的慕云。

      男子趕緊舉著手里的木棍,朝那魂魄的腳底一粘,它就被高高挑了起來,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還不如旁邊的鐵罐重。男子舉著木棍朝著慕云后面繞了過去,向上一舉,那個魂魄就掛到了一根繩子上面。慕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她坐著的沙發(fā)后面,那一排一直沒看清的東西是她的魂魄,或者說是比她低等的魂魄——它們無不傻呆呆地,晃蕩如破舊的衣服,它們一直在那兒,包括在她體驗的時候,她還享受過它們晃動所帶來的微風呢。

      “還差一個。哎,不管了,反正過會兒有雨,它會被雷劈散的?!蹦凶诱f。

      他又瞅了慕云一眼:“小姐姐,你也瞅見了,我對你可不算壞,幫你把這些低級魂魄都抓齊全了。趕緊把這碗湯喝了跟著我們走吧。你跟它們可不一樣,我甚至可以讓你在它們前面帶隊呢?!?/p>

      慕云看了一眼那繩子上掛著的十幾個魂魄。它們目光呆滯,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看著她,又看看那老人手里的湯,鮮艷如買醉的紅酒。

      “喝了吧?!崩先诉f到她嘴邊。她竟然張大嘴巴把湯喝了下去。

      在吞咽的時候,她的眼越過碗沿向上看那夜鶯。它還在努力撲騰雙翅,光幕中躺在地上的肉身氣息越來越微弱,夜鶯還在撲騰雙翅,讓那光幕持續(xù)得更久。

      “我本想著從此以后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呢——”她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誰說不是呢,”男子嘿嘿笑了笑,“這不就是了嗎。”

      慕云喝完湯從屋里出來。男子把那一繩子的和她一樣的魂魄也從屋里拖了出來,讓它們排成排站好。它們的腳尖像是有膠水似的,后一個粘著前一個的腳跟,形成了幾米長的長隊。慕云站在旁邊想,不覺得擠嗎。

      男子讓她站到隊伍的最前面,讓后面那十幾個魂魄向慕云看齊。

      這時,天空呈現(xiàn)蛋清色,幾乎就要亮了。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男子揮了揮手大喊著,從屋子里拿出那根粘魂魄的木棍讓站在第一排的慕云雙手握住,“對,對,就這樣舉在正中間,放在鼻梁前對準,這樣魂都不會散了?!闭f完,他拍拍慕云的肩膀。

      “走吧,小姐姐,你是帶隊的。它們走在你后頭都聽你的。嘿嘿,到那邊也是聽你的?!?/p>

      慕云看了他一眼,幾乎忘了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老太太也從屋里走了出來,走到慕云前頭開始邁步走。男子跑到木屋后面開始推。整個巷子都回響著木屋移動的聲響。

      這時,夜鶯啄破窗子從里面飛了出來。它飛得太久了,看上去疲憊極了。身上的羽毛也沒有了光輝,成了丑陋的小灰鳥。它啾啾叫了兩聲,撲閃著翅膀飛到了慕云舉著的拐棍上,不時在她頭上盤旋,不時又停在拐棍頭上啾啾叫著。

      慕云望著它,覺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推木屋的男子在催了,她不得不邁開步子朝前走,身后那十幾個和她一模一樣的魂魄也直愣愣地腳跟粘著腳跟、跟在她后面有秩序地走著。

      夜鶯再次撲閃翅膀,努力讓自己的翅膀發(fā)出一點熒光。在太陽即將出來的、橙紅色的天際的映襯下,那熒光在木棍上好似魚鱗般一閃即逝。

      慕云突然想到了一句話。

      “璀璨而短暫的小鳥,即將拔光自己的羽毛。”

      在太陽即將照射到巷子的時候,這群人消失在巷子中了,如污漬漸漸消失在水中。如果你眼神好,在他們快要消失的時候,可能會發(fā)現(xiàn)隊伍里有一個比別的都矮一些的魂魄,它的鞋跟剛剛在一個地方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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