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下面究竟藏著什么?要是你知道,一定要告訴我?!庇觑h落時,強汶趴在窗臺,給蔣春光寫信。“你說放假了就去看?!,F在,你已經在海邊了吧?昨晚,我夢見海了。我夢到我睡在海面上,軟綿綿的,舒舒服服的。像是一塊波瀾壯闊的棉花糖……”
他在信紙上一筆一畫,認真地寫。不一定非得整齊,但他喜歡把每個字都寫得有自己的形狀。但是,顯然他覺得那個“瀾”字沒寫好——外面的那個門寫小了,里面的“柬”因為筆畫多,又寫大了。怎么看都像是肥胖的小丑撐著一件不合身的猴馬褂。他“唰”地將這頁扯掉,在手心里揉成一團,朝窗口扔下去。
下面的草坪和廣場——那整塊地方,被媽媽叫作中庭。
其實,那里沒亭子,也沒院子,但慢慢他知道了,就像他還知道的另一些詞兒:朝向、采光、建面、飄窗,甚至還有一些材料名,實木、強化、甲醛、多樂士……他曾經喜歡其中某些個名詞,譬如玄關。多有意思,聽起來像是武俠小說里彎曲的暗道、莫測的機關、陰森的古墓。當搞清楚玄關究竟是什么,他頓時就泄氣了。
下面的廣場上,幾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雨中瘋耍。他們的熱鬧勁嚴重地打擾了強汶的注意力——要不,他也不至于連信的開頭就重寫了四五遍。
雨下下來了。
但雨點絲毫影響不了他們,他們分成兩隊在球場上追趕著廝殺,胳膊與胳膊相撞,手掌噼啪地碰響,在細細的雨絲中,濺出清亮的聲音。有時候,他們突然安靜下來,一個孩子站在罰球線上,所有人都望著他,他低下去,使勁地拍打皮球。然后,伸直頭,舉起球,樣子專注,仿佛他面對的并不是一個網籃,而是一個神圣的東西。
雨越來越大,他們干脆玩起了水球,改用腳踢。
一個剛剛出現的大人,也加入其中——他故意把籃球踢到草坪上,那群小子在洗得青蔥的草叢中一路尖叫、奔逐。
看樣子,他們終于準備撤了。那個大人把球撿起來,夾在胳肢里,吆喝著,回家吃飯啦!
那幫小子應該很累了,愉快地仰著頭,張大嘴巴,一邊喘氣,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混雜著青草味道的絲絲形狀的雨滴。
強汶隱隱嫉妒地目送他們消失在小區(qū)的四面八方。
吃飯啦!這已經是郭琳第三次叫喚他了。他突然惱起來,甩下一句:我不吃!蹩著腳徑直拐進自己的小臥室。郭琳呆在廚房門口,驚愕地看著兒子——淺藍色的碟上,原本是他最喜歡的可樂雞翅。
郭琳來不及詢問兒子到底是怎么了。她今天的事務排得很滿——包括這接下來的一個月,是最繁忙的?,F在,她得馬上出門,去朝天門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取回訂購的窗簾、沙發(fā)套、立式臺燈,還有幾件小件的家裝飾品。取貨之前,她還要順道去趟家樂福,采購一些必需品。
她走進衛(wèi)生間,麻利地收拾了一下頭發(fā),用清水揉了一把臉,噔噔地走到鞋柜前,把折疊傘放進大口袋,套上高跟鞋,出門前朝臥室里叫了一聲,“汶汶,那你記得早點吃,可樂雞翅冷了就不好吃了!”
強汶慢慢走出來,重新回到窗臺,似乎有什么東西遺漏在那里了。但什么都沒有。窗臺上什么都沒留下,樓下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連剛剛還淅瀝嘩啦的雨點也沒有。偶爾,有些很細的雨絲,但也只有落在積水面上,才會知道原來還有這么一些掉隊的家伙。顯然,它們的腿太短,跑得太慢了。也許,它們是在天上溜達,或者遇見了一些好奇的事,耽擱了不少著陸的時間。但是,不管先還是后,它們總得掉下來,遲早的事。
心臟突然一陣抽搐,他一直有這個毛病。
但這次不是疼痛,而是很悶,很空洞。就像趴在一個井口,把一顆石子從井口放下去,但,等了許久,也沒聽到那個落水的聲音,只有漆黑的看不見底的一個深深的洞。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現在該做什么。對他來說,這個暑假顯然太漫長了。他傾斜著身子,學著燕子的飛行姿勢——斜著沿著客廳、房間打圈,一圈比一圈急、快,直到頭暈才停下。
這是他最隱秘的愛好,媽媽從不知道。媽媽從來也不建議他高速運動,哪怕走路快一點,她都會緊張地呵斥。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要一激動心就跳得快。所以他總像個女孩兒那樣,文文靜靜,同學們都這么形容。但是沒人的時候,他偏偏要跑,要跑得飛快,像燕子那樣,扇動著手臂。
這間房有足夠奔跑的空間,比他之前住過的房子都大。媽媽當時測量后,變得很興奮,說室內雖然只有80多個平方米,其實可以多出至少二三十平方米使用面積。他不知道為什么。但他相信,只要媽媽說可以,就一定是可以的。媽媽有這個本事。
在儲藏室門口,強汶收住了自己的翅膀。但心還在胸膛里怦怦跳,鏘鏘的,鼓點似的。強汶就不明白了,這么有勁的心臟,怎么就不正常了。難道,別人的心,都不像自己這樣,而是悠長的、緩慢的,像是老人的嘆息,那樣才正常?
他試著推開儲藏室,里面堆滿了前任戶主留下的雜物和媽媽清理出來的廢渣。這個骯臟的布滿灰塵氣息的地方,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溫馨的書房或是嬰兒間。這也是媽媽擅長的。
他從媽媽的臥室穿過,無聊地來到陽臺。這地方不大,可以放一套茶桌和四個方凳。也可以放一張沙灘椅。假如這個城市的陽光不是那么熾烈的話。當然,這兩樣媽媽都不喜歡。有一次,媽媽突然給陽臺找了個更好的功用。并且為自己的靈感興奮不已。她說,可以從舊貨市場上去淘一個舊烤架,支在這里,做成自助家庭式的燒烤空間,可以一家人動手燒烤肉串什么的。當然,對媽媽的創(chuàng)意,他不會感到驚喜,反而有些喪氣。
他回到廚房,餐桌上的雞翅已經失去了溫度,可樂也不是沸騰的、生動的、蠱惑的、鮮活的,而是黯淡的、凝固的、毫無生機的黏糊的顏色。他霎時對它失去了興趣。
他想到,還有一點剩下的暑假作業(yè)沒完成。那些作業(yè)他只需要兩天就能全部寫完——但他不愿意這么快就結束。這個夏天還很漫長。他也很懷疑,自己填寫的作業(yè),最終會不會有老師來改閱。
從文具盒取出簽字筆,眼前攤開的作業(yè)讓他厭倦。還是接著給好朋友蔣春光寫信吧。當然,“好朋友”已經是上學期的事了。期末考試一結束,媽媽就帶他離開九龍坡區(qū)搬到了這里,這是他很陌生的江北區(qū)。這個小區(qū)他很陌生,雖然一排排房子跟以前住過的房子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差異,一格一格堆砌得整整齊齊——就像人類給鳥造的籠子。
媽媽說,現在這個房是集資房。集資房是什么?他不了解,也不愿意了解。
“大海下面,也有街道、車和人嗎?小時候聽媽媽說,海底有一座漂亮的宮殿。如果你看見了,記得告訴我,那里是什么樣子的?!?/p>
寫到這,強汶突然發(fā)現,蔣春光根本就不可能告訴自己答案。他沒有蔣春光的地址——那個高大的、胖胖的、憨憨的、像個笨重的老鷹一樣的同桌——他的家在哪條街哪個巷在哪個小區(qū)那棟樓?把信寄到原來的學校嗎?他不愿意自己的信被一些不相干的學生興高采烈地拆開,大聲朗讀、嘩笑。不,他非常不喜歡那樣。他頹然地將未完成的信折起,疊成四方的小塊,插進語文課本當中。
很長一段時間,強汶特別希望能收到朋友——如果他們也愿意這樣認為的話——的來信。每轉一次學校,那幾天他總是要不停寫信,也寄了一些?;匦?,他卻一次也沒收到過。
他收起了筆和紙。
這個暑假太漫長了。他把自己陷在軟軟的床鋪里。四周沒有任何動靜,除了桌上那臺清風牌電風扇悠悠地搖晃,每隔四五秒,就會有一次咔嚓的摩擦聲響。這個意外的發(fā)現吸引了他的興趣,他靠在床頭,細心地等待那間隔不久但十分固定的聲響,咔嚓,咔嚓……不一會兒,他在悠長的午后睡著了,直到被樓下的喧嘩再次吵醒。
那些去而又返的家伙,又回到下面的操場。
他們在嬉笑,爭搶那個在水漬中嘭嘭跳躍的籃球。他拿出畫板和碳素鉛筆——背心上印著33號的那個男孩,是他素描的對象。那是喬丹的號碼。那個男孩瘦巴巴的,背心卻寬寬闊闊,因為長期在太陽下暴曬,皮膚也黑黢黢的。他的長相有點滑稽,眼睛小,但嘴巴大。他似乎是那幫孩子里的頭目,所有人都圍著他轉。
三年前,也是暑期,他像現在一樣,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沒人跟他說話,他就畫畫玩——筆尖唰唰的,就像是有什么在跟自己說話一樣。后來媽媽發(fā)現了,領他去見了一位畫國畫的老師。郭琳介紹,孩子喜歡畫,但我看了,畫得都不像。老師板起臉說,你想孩子畫得像,不如給他買個相機。
強汶跟著這位姓游的老師學畫畫,每個周六,兩個小時。學習了三個月,強汶就搬走了。不過老師的話他是記住了。心里說不出的東西、遇見的東西,就當日記一樣畫在紙上。
當他用筆勾勒一個正在模糊的夕陽的時候——黃昏到了,門口響起了鑰匙扭動的聲音。
每次媽媽從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扔下手里的大包小包,仰天躺到沙發(fā)上瞇幾分鐘。歇一會,就換上衣服去廚房,然后,菜刀和砧板的聲音就響起來了,接著,就是哧的聲音,她開始往鍋里倒油,然后是鍋鏟碰到鐵鍋的響動……
他熟悉那些聲音。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聲音——他跟媽媽的話實在是太少了——他很想跟她說些什么,比如夜晚的星星上面斑斕的顏色,深夜鳴叫的快樂的昆蟲,雨后的彩虹不像是大橋,彩帶而像是一把涂滿顏料的拖把……除了提醒吃飯、睡覺、作業(yè)、愛護眼睛這些固定的交代,媽媽好像就再沒更多話要對他講,她實在太忙了。
門鎖轉動起來,他知道,是媽媽回來了,扛著大包小包的媽媽,汗流浹背的媽媽。他趕緊走到冷水機旁,去給她接一杯冰水。
一大早,強汶就被鬧醒了。
一個工人正站在凳子上安裝著窗軸,媽媽在下面仰望著,一只手抓著工人帶來的鐵錘、鐵釘和卷尺,一只手比畫著指揮工人對準位置——媽媽昨天帶回來的扎著金邊的鏤空布簾該派上用場了。他一點也不懷疑媽媽布置房子的聰明和能力。但就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這個房子,的確就像媽媽預想的那樣,原先的房子,經過媽媽的改造,已經變成了上下兩層。
一搬進來,媽媽就把廚房的窗戶取了,墻壁拆了,推向陽臺邊,這樣,室內的面積無形增加了許多。在這個過程中,她突然驚喜地發(fā)現,將廚房的頂拿掉,這塊區(qū)域就能建出一個閣樓,也就是她說的躍層——憑空又多出來好些面積。
每天敲敲打打,鄰居們意見很大。前幾天,城建還找上門了。媽媽搬了一大堆好話,再加上兩條玉溪煙。那個人最后揣著這些禮物離開了。走之前說,別搞得叮叮當當的,免得吵到鄰居再舉報。那我就幫不了你了。我曉得我曉得,媽媽感激地將他送出門外。
雖然不像菜市場的那些婦女那么嘮叨、庸俗,但媽媽的確有自己的精明之處。而且,媽媽絕不像電視上的那些女人,動不動就悲情地訴說自己作為一個單親媽媽的辛酸,來博取別人的同情。對這點,強汶心里其實是很在意的。
媽媽的經驗是,二手房,裝修不如裝飾。她像個神奇的魔術師,每個房子,她都能用自己的手工,祛除多余的不美觀的成分,然后小飾品、工藝品搭配自己天生的藝術感受,組合成一個完美的溫馨的環(huán)境。在這個過程中,她像一個藝術家那樣,充滿創(chuàng)作的欲望。
房間里又開始怦怦響,工人換到另一間房去打鐵釘。
郭琳走過來說,強汶,要不,你到下面去玩玩。吃飯前回來?
強汶洗了臉,就往門口走,郭琳匆忙到他的小房,抓了他的書包又趕過來,你把作業(yè)帶上,順便也可以看看書,溫習一下功課。
直到下了兩層樓,他還聽到媽媽在喊,下面有很多小孩,你去跟他們玩呀——然后照例是那句關照:不要打球,不要玩得太瘋!
不要、不要!強汶沒好氣地嘟噥,我怎么跟他們瘋!
樓下的孩子,他一個也不認識。他背著書包,坐在操場邊的木椅子上——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孩子——他的出現,也似乎引起操場上孩子們的注意。
強汶能感覺他們的手是在指著自己,那么,他們剛才的哄笑,也是在笑我了?他有點慌亂,還有點困窘。他慌忙站起來,背著厚厚的書包,想逃。但是,一個聲音在背后說,我認識你。
他遲疑了一下,回頭,是那個瘦瘦的黑小子,他剛好站在一抹陽光下,一張臉燦爛得像向日葵——我認識你的,你是新搬來的,頂樓上那家——是不是?你還看我們打球呢。是不是?
幾個“是不是”讓強汶很是驚訝。他沒想到,竟然還有人認識自己,他是什么時候發(fā)現自己的?他怎么沒發(fā)現,打球的時候,他一直在看,他并沒看到自己呀!
強汶怯怯地朝他走過去。他還用食指勾——過來呀,我們一起耍。
強汶搖搖頭,他說,我不玩球。接著,他又解釋,我不會!那個男孩似乎很遺憾,說,那你看我們耍嘛!
強汶拿出書,假裝在讀。眼睛卻不時投向他們。
你叫什么?那個黑小子旋風一樣,沖到他面前——我叫王明明。
我、我叫強汶。他嚇了一跳,趕緊回答說。
哪個強字?他瞪大了眼睛,墻壁的墻還是強壯的強?
強化地板的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莫名其妙地這樣說。但他不喜歡“強壯”那個詞。
哈哈,好奇怪。你是“強化地板”的娃兒咯!哈哈,哪有人姓強的!他迅速跑回球場,笑聲還留在凳子附近。他們又投入到爭搶之中,沒人再關注他。
他心里充盈著歡喜——他有朋友了,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砰砰,強汶突然聽到大門響了幾下,這是中午,媽媽不在,他以為是敲錯了。家里很少有客人,他跟媽媽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親戚。但聲音再次響起。砰砰砰!一次比一次響。是誰呢?他不耐煩地從床上起來,打開門,是他,那個黑家伙——背上還背個包,手上拄著兩根魚竿。驚訝過后,他一陣羞澀,站在門口不知說什么。顯然,他還沒有應付朋友串門的經驗。
那家伙探頭探鬧地朝房間里瞟——老窩在家里干什么呀!走,去耍呀。他的臉蛋總是張得圓圓的,那是善意的,讓強汶很安心的笑容。
喲,你家可真漂亮!他由衷地驚嘆著,哪里像我的家,亂七八糟的,基本上屬于動物世界。
他詼諧的話語讓強汶很樂。要是媽媽聽了,肯定很高興,因為這就是媽媽最想要的效果——所以,媽媽每次都要一邊居住一邊裝飾。她說,這才能慢慢看出房子的瑕疵,更重要的是,這樣能讓房子有人的味道,幾個月之后,房子里就會生長出一種氣息。完整的,家的氣息。
強汶幾乎是被王明明拽去湖邊釣魚的。他不知道怎么拒絕。王明明表示,像你這種不喜歡打球的孩子,肯定會喜歡釣魚的。再說,一個人悶在家里,你專業(yè)打蚊子的呀?
強汶覺得他使用“孩子”這個詞不是很恰當,但也不知用另外的什么詞來反駁他。他也沒釣過魚。不要緊,黑小子大大咧咧拍著他的肩膀,很簡單的。我教你——你只消把屁股安靜地放在岸上,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釣魚就是這么簡單!他說話總是很夸張,手腳并用,讓人想笑。
這個小區(qū)背后原來還有一個湖。
黑小子一邊在前面領路,一邊介紹,這個湖叫寶圣湖。聽說以前湖邊都是山,這個湖里的水是山上流下來的山泉……強汶好奇地觀察,湖四周都是建筑,哪來的山呢?
黑小子咯咯地笑,笑聲短促——你真傻還是假傻?山要是不鏟平,這湖邊怎么能蓋這么多房子呢?我老頭兒說了,為什么要把房子往湖邊蓋——他在原地打了個旋——蓋了一整圈呢?
強汶當然也好奇。
就是要賣這個湖呀!真是的!這都不懂。這叫賣點。說完,從他嗓子里又是一聲短促的笑,咯咯的,公鴨一樣。
你知道的真多。強汶由衷地說。
沿著湖邊的小徑走,正午幾十公頃的湖面,漂浮著陽光和閃爍的水粼,沿岸的水域上,搖搖晃晃地還有許多被扔棄的飲料瓶。黑小子很老練地帶著他繞過看護區(qū),沿湖邊小徑走到很遠——在那里,沿途都是垂釣的人們,稀稀拉拉的,安安靜靜蹲坐在岸邊——看到他們兩個,嘴角露出不同程度的笑意。不過那黑小子可不管這些呢。他不像強汶,做賊一樣心虛,而是腆著凸起的肚皮,傲然從他們身邊經過。
他們在最里面的一處淺灘停駐——這當然也是黑小子的決定。他指著水面沖強汶說,你看,有水渦——那就是魚——在吐泡泡。他指手畫腳,花了不少時間,給強汶上課,浮筒往下沉,就是魚兒上鉤了。但是不能拉,要等浮筒沉下去再沖起來時,再扯竿子。他大模大樣地拿出餌——一包熟米粒,訓誡式地指導,來,把這個穿到魚鉤上。就用這個釣魚?強汶不禁驚訝地問。他隱約記得釣魚應該是用蚯蚓的。就用這個——他肯定地說,我用這個釣起過幾條大鯽魚——他忍不住放下竿子拿手來比畫一個弧圈——至少有這么大,起碼有兩三斤!
自然,整個下午兩人坐到屁股發(fā)燙也沒看著一條魚,更別說咬鉤了。
黑小子臉上有些掛不住,自嘲地說,這幫家伙一個也不出來。難道我們放假,它們還在補習,沒放學么?
晚飯時,強汶情緒出奇的好,話也多。把釣魚的事講給媽媽聽。媽媽卻一驚一乍的,釣魚?以后別去了,湖邊危險!
他很喪氣,心想,還不如不說呢。
好的是,強汶不需要用碳素鉛筆給自己說話兒了。這幾天,他跟著王明明認識了更多的伙伴,和尚、小蟲、大傻——這些難聽的諢號都是王明明起的。他給強汶也起了個,叫“強化地板”。
他們玩得太瘋了,那是讓強汶根本就沒見過的游戲。其中一種讓他心驚肉跳——幾個人一起把褲子扒了,并排把雀雀兒挺著,看誰尿得最遠,誰就是冠軍。
強汶死活不肯脫自己的褲子。因此,他遭到了大家的圍剿,一擁而上,強行把他的褲子扒了,露出白白凈凈的雀兒。
強力的羞恥感和掙扎讓他幾乎就哭出聲了。但是,看見他們赤裸的下身,雀兒隨著大腿搖晃的滑稽樣,他又忍不住含著眼淚笑了出來。
他感覺到,王明明是保護他的。當大傻獰笑著去抓他的雀兒時,被王明明喝止了。
這些游戲,一般都在王明明家。
這種恣肆的自由讓強汶既羨慕又好奇,他問,怎么你家里總是只有你一個?
那小子滿不在乎地說,我老爸老媽離婚了!我不愿意跟那邊過。
原來,黑小子媽媽把自己又嫁了。他不想看見那個男的。于是跟著爸爸,他說爸爸是個編輯。中午做完飯就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兩個人的時間老是顛倒的。
所以我喜歡我老頭兒!他一點也不啰嗦!你呢?黑小子問,你爸爸呢,怎么從來沒看到過。
我……強汶不愿意叫出那個名詞,跟你一樣,他,也跟一個女的結婚了。
嗬嗬!同病相憐!同病相憐!他一把就把強汶抱在懷里,居然很快活的樣子。
強汶其實很想辯解,我們——我和我媽媽都挺好的,一點也不需要可憐。但是,黑小子抱得很緊,他感到了胳膊里熱騰騰的汗腥和力量,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堅定的熱度。
突然,黑小子不知哪來了靈感。眉毛一擠,說干脆咱們兩家合并算了?這樣,不僅爸爸媽媽齊全了,還一下有了一對兄弟,多好。
晚上,強汶把王明明說的話照搬給媽媽。她笑得眼淚從眼角迸出來,嗆得半天也直不起腰。
郭琳顯然沒想到,這兩個孩子是當真的。但她現在只能對著王明明的父親背脊僵硬地坐著。
哎!我還真以為水龍頭壞了,王爸爸有點尷尬地解釋,娃兒說,家里就你一個,不會修理……沒想到被這小子給騙了。
郭琳說,孩子嘛,頑皮是天性。不過你兒子蠻有意思,好玩得很。不像我們汶汶,從小敏感,像個女娃。
我基本上屬于放養(yǎng),這小王八蛋,是太野了!老王一點也看不出拘謹了,你們家強汶,文靜、聽話,帶起來好輕松喲。
他又接著說,對了,聽娃兒說你也是單身?
是。遲疑了一兩秒鐘,郭琳果斷地回答。但,她顯然不是很適應這種氛圍,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些什么,陷入到話語的困頓。
不過老王是能說會道的,嘴很滑,表情也豐富。雖然第一次見面,總能沒話找些話來說。很可樂的一個人。
聽孩子說你是編輯。難怪你這么幽默。
哪里呀……老王的表情變了,兩排手指絞著,這小子瞎吹,咳,哪來的編輯哦,我是校對。
不記得聽哪個說過,校對是報社水平最高的呢。
咳,那是罵人的話!老王生動地辯解起來,水平不一定高過編輯,但文憑應該算報社比較高的。
噢?她還真沒想到。
聽老夏——噢,我們部門主任說,早些年,招校對比招編輯還苛刻,招進來的起碼都是研究生!不過,現在,好像個個孩子文憑都高得嚇人了。也就,嘿,沒什么優(yōu)勢了。
郭琳說,那是,應該這樣。
嗯。老王顯然不想再把話題緊扣自己這個職業(yè),趕緊換了個姿勢:噢,對了,你、你是什么職業(yè)?
我呀,前年從外地來的。郭琳不想透露更多具體的信息,就是帶孩子瞎跑,什么也沒干,什么也干不了。現在大學生那么多,都還找不著工作,更別提我了,沒上過大學,也不年輕了……
你、你看上去還是蠻年輕的呀。老王納悶地問,孩子不是說你、你是做房產經紀的么,怎么?
這下,輪到郭琳不自在了。什么經紀呀。她含混地說,主要是我沒有什么能力,也沒什么特長,更沒有本錢,要不,我也去盤個店子做點小生意,多好的。
你這樣也挺好的,自由。老王轉而抱怨自己的職業(yè)。不像我,收入不上不下的,但整個人被綁得死死的。就是想做點兼職什么的,也沒時間。
郭琳說,其實我更愿意上班呢,那樣有安全感。但是……沒辦法,好點的工作找不到,找到的工作都干不長,還要帶孩子……
嗨,娃兒哪里還需要你成天照應。那還要學校有什么用嘛?再說您這兒子,多聽話,多文靜一個孩子,我家那個要是有他一半聽話,我就謝天謝地謝菩薩嘍!
我這孩子就是太安靜,安靜過頭了。說起孩子,她也有自己的苦惱,有什么事都悶在心里,也是隨我吧。我性格不是那么外向。
都不容易。對方深有體會,又仿佛意味深長,一個人帶孩子是蠻惱火的,做飯、家務、作業(yè),一個都不能少。還要找錢養(yǎng)家,壓力大呀!
雖然不一定是刻意從這方面扯,但郭琳還是立刻堵上這個話題,指向自己的心臟部位。他,這里有點問題,先天性的……看到對方驚愕的表情,郭琳鎮(zhèn)定地解釋,不算很嚴重,也就是錢的事,總會解決的。
哦。老王像是舒了一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您還真挺不容易。
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魚貫進入強汶的耳朵——這還是強汶第一次這么明目張膽偷聽母親的談話——壞小子王明明領著他,趴在里間的門縫上,樂不可支。
這次荒謬的相親自然毫無結果。將老王送出門,郭琳又怒又好笑。晚飯時,她不得不告誡兒子,別再拿大人開玩笑。說完又忍不住笑了,你什么時候也變這么好玩了呢。
媽媽沒有大發(fā)雷霆,甚至沒生氣。這讓強汶懸吊的心落到肚子里,但同時又開始有些失望。
一開始,強汶也被王明明這個創(chuàng)意嚇了一大跳,但當媽媽真的跟王明明的爸爸坐在一塊時,他猛然覺得這是有可能的。雖然他也說不出原因。
第二天,王明明安慰他說,沒什么的嘛,他們沒緣分,組合不到一塊。我們還是好朋友哇。這個混世魔王那天相親回家后,不僅沒被揍,還主動申請到一份獎品——麥當勞的霸王套餐。那是他爸爸專門去買來犒勞他的。
結果,這份獎品,又被王明明重新分配了——掰了一半給強汶。
這天,強汶一直在王明明家逗留到黃昏,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門沒關,他一眼就看見了一個陌生人,黑框眼鏡,中年男人。他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媽媽帶著那個人,像個解說員一樣介紹著房子,男人的瞳仁在鏡片下滑溜溜地轉動。
強汶警惕地注視著他們從最后一間——廚房里轉悠出來。嘴里嘟噥著,不斷表達自己的意見,比如廚房太小,空間不夠高……但強汶已經清楚無誤地看到他臉上流露出來的急切。這種表情,他太熟悉了。
強汶猛然覺得,自己和媽媽一樣,就像是一種神秘的肥料,專門被送來喂養(yǎng)房子的,直到它吸收了從自己身上釋放的精氣、水分和葉液,從一個空洞的沒有形狀的東西變成一個充實的好看的東西,就像……魔術師手上的那個積木。
直到媽媽將那個人送出門口,強汶還倔強地呆立在客廳中央——好像在跟這個好看的房子賭氣。
強汶再也不出門了。
壞小子來過好幾次,喊他去耍。每次,強汶都軟弱地撒謊,不是要做作業(yè),就是要陪媽媽出門。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撒謊,更不敢對視王明明疑惑的眼神——他很恐慌,還有點害怕。這幾天么,王明明也就不再上樓來喚他了。
這幾天,來的人越來越頻繁。有一對對年輕的情侶,有羅羅嗦嗦的老女人,一撥陌生的、表情豐富的臉龐。
這讓他恐慌。
日子就這么輾轉反側熬過去了。當那個中年人——戴著眼鏡的那個中年人第二次來的時候,強汶在他的眼睛里嗅到了一種危險。
當天晚上,他失眠了。
不行,得想什么辦法?他第一個想到求助王明明——他的鬼點子超級多。但馬上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想讓王明明知道。
如果有一種隱形的藥水就好了。在墻壁上一刷,就沒有人能看見了。為什么要把房子布置得這么漂亮呢!他盯著房間的裝飾物,不由自主地忿恨起來,布置這么好看干嗎呢?都是給別人準備的。他突然想到,來的人,歡喜的原因,都是因為那些好看巧妙的裝飾和布置——要么,把那些布置毀掉!最好,砸個稀巴爛!
突然,他想起王明明曾經炫耀地告訴他,如果老頭兒沒有辦成他想要的要求,他的對策就是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他緊張地思考著,往哪里走?去湖邊?把自己藏在草叢里?草叢里有好多昆蟲和螞蟻。上次釣魚時他發(fā)現的,它們沒有房子,但不照樣活得那么愉快嗎?那些湖邊飛翔的鳥兒,它們也沒有家呀,它們晚上睡在什么地方?睡在樹梢上,還是草叢里……在漫無邊際的冥想中,他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他看見了枯燥的陽光。
還有站在客廳里的那個中年人——他又來了,還帶來了合同和鋼筆。
他豁然清醒,朝客廳奔跑過去。
郭琳出售的第一個二手房,是個單間配套。還有個不到四平方米的陽臺。但是地理條件不錯,左邊是師范大學,斜對著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原來的戶主是個做眼鏡生意的浙江人,不愿意花錢租房,于是就拿了這個小房間寄住。突然心肌梗塞死掉了。奔喪的親人不想再留下這個傷心處,急于拋售,帶著骨灰回鄉(xiāng)。那時,強汶跟郭琳租住在這個浙江佬的對面,算是鄰居。在幫忙料理后事的過程中,那家人得到了郭琳傾力相助??傊?,這個小房,帶有一絲感謝的意味被低價過給郭琳——這是她未曾料到的。盡管如此,她還是動用了全部存款,包括為強汶定存的學業(yè)基金。
那個房,原本浙江佬就不準備拿來享受的,裝修簡易。好在效果還是新的,雖然很俗氣。郭琳也不忌諱死過人。帶著他就從對面搬過來。
她跟兒子說,這房子的人氣太稀薄了,我們要住進去,就會有的。郭琳的心思不只這些。每天,她都在這個微小的空間里思索、冥想。然后就出門,家居廣場,二手市場,一遍遍地、不知疲倦地跑。帶回許多好看的材料,當然,還有看上去新但實際上是舊的微波爐、迷你冰箱。每天都在琢磨,把這件家具搬到另一個什么位置,把這塊墻,敲出一道凹口,改造成隱形的推拉衣櫥。她帶回沒氣味的油漆,還有素雅的墻紙,把白森森的毫無起伏的墻面修飾出華麗光潔的味道。
房子一天天在變化,看不到什么缺陷,塌下去的鼻子被填高了,平坦的胸部塞得高聳,累贅的腰肢被刀削斧砍,就像一個毫無姿色的鄉(xiāng)下姑娘,被郭琳打扮、改造,漸漸變成一個玲瓏、迤邐的時尚女孩。
當房間擁有了溫暖和愉悅之后,這個小房子就將出售了——這就是郭琳謀生的手段。她擅長在城市里尋找被遺棄的或是被迫出讓的、經濟的、具有改造空間的舊房。然后,像一只勤奮的蜂后,在這個巢里不停地添加佐料,增刪枝葉,最終讓這個冰冷的、陌生的、遲鈍的水泥盒子,變成一個具有觀賞效果的、應有盡有的、毫無缺失的“家”——有生活的痕跡,有女性溫婉的氣息,有讓人感到輕松、自由的氣味——直到,簽上一個陌生的名字,成為別人的房子。
現在,買家對房子的審視已經基本結束。他相當滿意——白癡都看得出來,盡管他不停地挑房子的弱項和缺陷。但是,真正的買家從來都是挑三揀四的。
買家終于坐下來,這是最后的一項工作,也是最緊要的時刻——就像一場考試,你默默地付出許多時間和精力,就為了這一刻。每到這個環(huán)節(jié),她的背脊情不自禁地躬直了,眼睛也變得犀利起來,她必須讓自己顯得更強勢一些。
對方開始還價了,但價格,很好,幾乎就在她預判之內。她抑制著內心的滿足,刻意平靜地起身,為對方取茶——然而,這時,文靜的兒子卻突然像是瘋了,從臥室沖出來,將墻壁上的藏飾和那幅從美院學生那里收購的菜畫撕扯得七零八碎。
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個癲狂的聲音居然是從自己兒子嘴里迸發(fā)出來的:
你這個強盜!你不要碰我的房子!
中年人愕然地看著強汶,在他的鏡片里,是強汶的臉頰,還有憤怒。
強汶默默地站在窗口前。
樓下,王明明跟其他的玩伴們興高采烈地搶著籃球——他還是那么喜歡炫耀自己的球技,向每個人。
他胡亂在本子上畫著。
筆尖在脆弱的紙張上飛快地旋轉,推進,哧,破了。
第二天,他向媽媽道歉了。
那個惱怒的中年人走后,他馬上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但媽媽卻一字也沒說,甚至沒朝他發(fā)火。只是,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媽媽突然站在打火灶前面哭了。
剛開始,只是低低的哭聲,后來,哭聲洶涌起來,壓得強汶喘不過氣。他也害怕得哭了起來。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直到半夜,在睡夢里他還在哭,他看見自己迷路了,又找不到媽媽,恐懼、無助、黑暗,像網一樣撒下來,纏著他,憋醒了。
他去衛(wèi)生間小便,經過媽媽的房間,發(fā)現里面的燈光還亮著。
早上,吃早餐的時候,他很主動幫媽媽盛來稀飯。
他對媽媽說:對不起。
媽媽眼睛還是腫的,拿手撫摩他的頭。媽媽環(huán)顧整個屋子,說:我知道你喜歡這個房子,媽媽布置得真好看,是吧?
是的。他說。
你放心。以后我們自己的房子,一定比這個更漂亮。
……
他下意識抬起頭,想反駁,但,他還是低下頭說,我知道。
顯然,媽媽對他的態(tài)度滿意了,臉上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合同基本敲定了。最近幾天,媽媽更忙碌了,臉上除了疲累,看不出什么其他的內容。
這天,媽媽回家時帶了很多強汶愛吃的東西,除了鹵的雞翅膀、燒烤魷魚,還有一包肯德基的套餐。強汶知道,剩下的一切都被媽媽安排好了。
晚飯時,媽媽說,給你找到學校了。市重點,實驗中學。說到這里她還吐了一口氣。幸好趕在開學前辦好了手續(xù),要不然,要插班,麻煩不說,還耽擱學習進度。她征詢道,要不要先到學校去看看?又補充說,不遠的。
強汶沒說話,他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每個學校的教室,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有一點他很明白,房間里自己的東西,要開始清理了。
他把面前那張被戳破的紙揉成團,扔下去。繼續(xù)在畫本上描摹——
起跳、爭搶、投籃、大笑、側面、背面、鬼臉還有叉腰的動作,強汶想把這一切全部裝在自己的畫紙里。
終于畫累了。他怔怔地看著下面。媽媽從身后走過來,輕聲問道,要不要去跟你的朋友告別一下?
朋友?……強汶茫然地點點頭,猛然搖頭,不去了。
他回頭仰望媽媽,你先等等好嗎,我還有一封信沒寫完。
媽媽溫柔地看著他,好,反正車還沒到……我去裝一下包。
強汶打開語文課本,那封一整個暑期都沒寫完的信,靜靜地蜷曲在書頁之間。他輕輕地取出來,按照印折打開。
他對著窗外沉思了一會,趴在大理石臺上接著寫道:
“對了,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我為什么離開吧?
這是我的一個秘密。
我的家是一個移動的城堡,它是可以隨意走動的。有一次我還數過,它總共長了十六只腳,像是雞爪的形狀,但卻有恐龍的腳那樣大。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停,更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出發(fā),去別的地方。
它從不告訴我,于是,我也就跟著它一塊流浪……”
樓下,響起了急促尖利的喇叭聲。媽媽迅速跑到窗口朝樓下張望,如釋重負。汶汶,車來了。我們下去吧?
強汶馬上回應道,好的。
然后,他把這封沒寫完的信,跟剛剛畫的那一疊速寫的涂鴉——合攏在一起,裝進牛皮信封,留給這個戛然而止的夏天,留在窗臺上。
[作者簡介]宋尾,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湖北天門人,現居重慶;著有詩集《給過去的信》、小說集《到世界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