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野外的青稞已經(jīng)黃了。
聽上去就有了一種遠意。
她想自己應該出一趟遠門,去親眼見見那黃了的青稞。是怎樣的黃呢?黃有許多種,鵝黃,檸檬黃,橙黃,土黃,等等。每一種的黃,其實是大自然度在生命的不同的成熟度。
可是她有了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四歲,女兒不到兩歲。他們尚小,倚賴父母。雖然在家時,她也經(jīng)常出門寫字,見朋友??墒敲刻焖麄兛偪吹靡娝?。
看見,哪怕只是看見,也意味著放心,安全感的建立。
可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好像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要將自己的時間與整個生命投放在他們身上,就像小時候父母給她足夠的松弛,她略加改善,又將這種松弛當成禮物送給孩子們。
哪怕她二十四小時圍繞他們,她知道,有一天他們要掙脫她所布下的愛的網(wǎng),要離開我她,離開家,去探尋和追尋自己的世界。
想起這點,她的心總是悵然。然后告訴自己要隨時做好他們要長大要掙脫的準備。接著她順其自然在自己的事業(yè)上,找到借口,同時也找到一個定點。
她深愛他的孩子們,但仍舊歉意,內疚。陪伴他們的時間,仍然不足夠多。想給他們足夠多,但知道有些事情無能為力。
她仍需自己的事業(yè),仍需獨自的時間讀書、寫作,會友,或者旅行。需要自我成長,而不能把自己融化掉,把內心的追求和探索化作世俗的作為,無我而殷切地寄存在他們的生命里。
她留給自己獨自的空間成長,是因為這樣的她才健康。
她對自己說:寫好的文字,溫度而有智慧,雋永而長遠地在讀者的心里翻騰。每個人都需要追求生命的深意。
好心的爺爺奶奶過來幫忙照顧。這是一件恩賜的事情。感動,感激之余,其實也有許多生出的煩惱,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擠在小小的房子里,習慣要被擠榨到同一,誰的氣場強,那么誰的生活方式便成為標準,其他人必須舍棄自己的方式而一味去效仿。
不要掙扎,閉上眼睛,舍棄原來的自己,而被新的生活方式度成另外的一個自己。
這是一個嶄新的自己——曾經(jīng)兩袖清風的嬌小姐,如今變成果斷利落事事做得井井有條的家庭主婦。從前的性子急躁,受不得一點點委屈,如今事事要通盤考慮,將個人榮辱尊嚴拋之腦后,只為一個美好的家庭氛圍。
其實她有著相當敏銳的個人察覺,她相較他人,更容易捕捉情緒、悲與喜,善與惡。
她意識到,她的設身處地,與其說是保護一個家庭,還不如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心境。這種不加干涉,寬厚包容的態(tài)度于她而言是一件幸事,因為她是一個寫作者。一個溫厚有力量的寫作者,必須有一種本領——就是站在他人的鞋子里做那個人,換言之,叫設身處地。
當然也有時候“設身處地”救不了她。她自己陷入情緒低迷,自我否定,那么她跑出門去,她隨便坐上一趟公交車,抱著胳膊伏在欄桿上,許多人下去,又有許多人上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路旁的街燈。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仿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就在這一程里她暗自消化,哭了一哭,用淚水洗去浮在心口的塵土,回去又是平日里最正常不過的表情。
第二天,生活重復,又是忙得像陀螺,不停打轉,轉啊轉。就像舞池中,鎂光燈射過來,她成為舞池中的焦點,她必須落拓,有力,干脆地跳舞。一場家庭女人的日常之舞。
她立在廚房時,一邊做菜,一邊構思著句子,念頭。當做完那些菜端上桌,她會講這是一道紫色艷遇的茄丁拉丁舞,因為做那道菜的時候,她確實想到了拉丁舞,她甚至偷偷轉了幾下,揚著那把鍋鏟,鏟沿邊濕漉漉的醬油沫,有一滴落在她的鼻尖,順勢流進了她的嘴里。比如她在做醬爆肉,她想的是夏日故鄉(xiāng)河里的小魚蝦,上躥下跳的樣子,她便管那盤菜叫“肉與肉的邂逅”。
她擰干毛巾,跪在地板上拖地時,也想著句子與句子,她激動得起來,換了腳踩著毛巾,兩只手騰出,節(jié)奏感地在空中舞動。
誰懂她那個時候的輕盈,像夏日的荷花,掙脫一片的水域,嶄露頭角,迎風而笑。那一種類似的輕盈之感。
輕盈,請記得輕盈。
輕盈是什么。
輕盈是你有一雙眼,不論置身什么地方,永遠能夠感知那細微美妙的那一部分。即便沒有,也能從心里將眼前的景物自動幻化。
她有磅礴的野心,偶爾與她的丈夫喋喋不休講她的世界。他其實不太懂,但那雙眼睛直看到她的心底,她覺得他是懂她的。他懂她的最珍貴的地方,就是支撐她的理想,告訴她:金錢和我才華我都有,你只要美貌地站在我身邊就好。
他講那句話的時候,她疑心自己做了個夢。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這么美妙的話給她聽,這之后也不會再有了。所謂恩愛夫妻,究竟是先有恩,還是先有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恩得有,愛也得有。
那又是一個不太一樣的冬天。那年冬天,一個朋友找她寫劇本。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能力完成?!拔铱梢詥??… 可以嗎…”她反復問自己。可是她對那個邀請的朋友給予肯定的回答,“嗯,我盡最大的努力去寫它?!?/p>
她與導演見面,安排在一家飯館里。導演講話輕柔,飯館人聲嘈雜,她聽不清楚導演講劇本,只是側過去,再側過去,希望聽見一點點。她又不好意思對導演說她聽不太清楚。她急得恨不得湊過去,又安于優(yōu)雅的樣子,微笑著點頭。真是要命,依然微笑點頭。
第一次見面,以為要得到指引,卻還得自己重新創(chuàng)作。那封閉的一個月。她好像沉入一個海底的箱子里,隔絕世界,只有劇本。她不知什么叫劇本大綱,她一邊翻麥基的《故事》,《你的劇本遜斃了》,劇本知識從書本上跑出來,鉆進她的腦海,她騰挪跳躍,迅速變成她的知識,又轉換到劇本上。
她覺得自己需要更用力,學習,寫作,甚至生活。然后她的心里仿佛有個馬鞭,始終揚起來,她稍微一停頓,啪的一聲,血肉橫飛,心里有一道深深的紫紅色血痕。
她更加用力了。
她把它當做人生的意義。一種與眾不同的人生。她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無所畏懼。她要寫別致的文字,并且永遠不會為那些文字羞愧。
就是這么簡單。
這是一個文藝女青年成為母親后的告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