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老實說,在我的少年時代,我一直是鄙視父親的。
父親是個老實人,平時話很少,對領(lǐng)導唯唯諾諾,在家里脾氣暴躁。父親是個鍋爐工,燒了30年鍋爐,眼看就要退休了,工廠卻倒閉了。人家都去鬧,他卻在家聽收音機,說又不是他一個人,政府總歸會解決的。
后來他總算熬到頭正式退休了,我們兄妹幾個也相繼大學畢業(yè),找工作成了難題,知道靠不上他,只好在外飄泊打工。
之后10多年,聚少離多,我們相繼成家,父親也老了,變得慈祥和輕聲細語了,和孫子輩在一起時像個小孩。我懂得,這叫隔輩親,只是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已成為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萬萬沒想到,大家長時間地和父親聚在一起,竟然是在他最后的日子。
這,來得太突然。電話那頭的母親沒有哭泣,卻極度虛弱,仿佛在自言自語。母親說:“胃癌,就是胃癌,果然是胃癌呀!”
是的,果然是胃癌。細想起來,這個結(jié)果不算突然,其實老早就埋下了種子。父親常年三班倒,飲食不規(guī)律,記得小時就聽他說胃不舒服,尤其是他發(fā)脾氣時,想打人又呲牙咧嘴地摟著肚子,被打的我在心里還罵過他活該。他認為胃炎很正常,疼時吃點藥就是了,這么多年就這么習慣下來。沒想到,身體里的戰(zhàn)爭一直就沒有停止過?,F(xiàn)在終于爆發(fā)了。
醫(yī)生告訴我們,癌細胞已大面積擴散,只能保守治療。關(guān)鍵不能讓病人的精神垮掉,保持良好的情緒,密切配合治療,說不準會有奇跡出現(xiàn)。
我們只好瞞著父親,告訴他還是胃炎,住院打點滴慢慢就會好的。
父親說:胃炎不可怕,這么多年不都這樣過來了。他讓我們兄妹幾個不要太牽掛,留一個人照料就行了,該干啥干啥。
有天我在病房的衛(wèi)生間里洗東西,無意中聽到父親和臨床的一個病人低聲談話,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嘩啦一下涌了出來。原來,父親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我們瞞著他,他心知肚明。他和那個病人說:“唉,人這一輩子呀,早晚都要走,沒什么想不通,只是,折騰了孩子們,各人都有工作,不能讓孩子們整天耗在醫(yī)院里……”
我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繼續(xù)請假侍候父親。我知道,能夠和父親呆在一起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一段時間的治療后,父親堅持要出院。我們只好答應,希望家庭的溫暖能給他以慰藉。
回到家后,父親開始做離世前的一些準備。
他把家里的電話薄又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尤其把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號碼,比如我們子女親戚的電話,水電煤氣電話,都寫在了顯眼的位置。我知道父親是怕母親在他離去后,不能很快地找到這些號碼,母親的眼睛不好,他把那些重要的號碼又用紅筆描了一遍。
然后,父親又把繳費的銀行卡,煤氣卡、電卡、醫(yī)療卡等,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專用的盒子里,又把各自的密碼寫在了一張清單上。母親看著這一切,什么也沒有說。其實母親很過細的,這些東西是不會忘記的,可她由著他,她知道這是父親愿意做的事情。做愿意做的事情,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有天晚上,父親把別人欠他的借條也翻了出來。其中一張額度最大的為5000元,父親說這人他信得過,不必著急要,等對方寬裕了,一定會還的。還有一張1000元的,父親說,這個能要回就要,要不回來就算了,他老婆常年有病,日子也不好過……
父親給母親交待的細節(jié),我在隔壁的房間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的心里一陣翻滾,感覺從來沒有這么懂得父親——這個曾經(jīng)被我鄙視,碌碌無為、老老實實的我稱為父親的男人,此時此刻,我心里奔涌的只有敬佩和酸楚!
出院后半個月,父親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止痛的藥片從一天吃一次,開始變?yōu)橐惶烊?。止痛藥吃過后,由于藥物的刺激,導致父親喝點水就嘔吐,呼吸困難,咳嗽不止。我們眼睜睜地目睹著病痛對父親的折磨,卻束手無策。癌細胞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正在他的身上無情地切割。
看著父親極度地瘦下來,坐臥不寧,呼吸不暢,我除了握住他的手,沒有更好的辦法。甚至談話也極少。在死亡面前,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稍好點時,父親會斜躺著望著窗戶發(fā)呆,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他在遙望故鄉(xiāng)嗎?是不是也在想他的父親母親?這最后的時刻,父親依然不善言說,他把話都埋在了心里和一個個細小的動作里。
在父親離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實在瞌睡得不行,就趴在父親的床邊睡著了。后來,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覺頭有點癢。突然之間,靈光一閃,我意識到父親正在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我的身體打了個機靈,淚水溢滿了眼眶。我沒有動,繼續(xù)裝睡,我不忍心驚動這神靈般的愛撫。我理解父親的心情,他和我之間有太多的隔膜,更有太多的不舍和對親人及這個世界的牽掛和留戀。
蘭明芳摘自《北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