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媚,筆名明媚,有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紅豆》等刊,作品曾多次獲獎,并被收入各文選,出版有詩集《煙雨江南》、長篇小說《擱淺在夏天的雪》、長篇報告文學(xué)《大化風(fēng)度》,現(xiàn)供職于某雜志社。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綠城玫瑰作家群成員,南寧市優(yōu)秀作家。
那是一方早已令我向往的凈土。
從西林縣城出發(fā),汽車在山路上蜿蜒盤旋了兩個小時。干熱的風(fēng)灌滿耳朵,遠(yuǎn)山,彎曲的河,還有沒完沒了的亞熱帶林木,從我身邊刷刷而過。在這種時候,我是多么喜歡寂靜的山野,透著那么一種寂寞的味道。我感到那個遙遠(yuǎn)的聲音傳來,像神的召喚,在我的體內(nèi)得到回應(yīng)。從一個山坳遠(yuǎn)遠(yuǎn)望去,朦朧中我終于看到了傳說已久的那巖古寨。遠(yuǎn)山的黛色一片蒼茫,仿佛是一幅中國畫卷,其中,幾只一掠而過的鳥兒讓視野充滿了動感。天幕下,古寨的烈日,灰塵,肥大的植物,體碩的蟲子,所有這些,引領(lǐng)著我走進那巖濃縮的歷史。它就像未開墾的山野一樣,讓我感到清新和神秘。
我多么像一只孤獨的飛鳥,身影縹緲,越過千枝萬葉的盛夏,就來到了期待已久的那巖古寨,這正是我要尋訪的地方。到了西林縣馬蚌鄉(xiāng),再向西北去,約十多里地即到??邕^時間的界碑,我想在那巖古寨的石隙間,在瓦礫碎裂的地方,找到一只水罐,或者一段明媚的往事。
這是一個流逝的上午。接下來是些零零散散的故事。那巖古寨,它是那逃逸到深山里的一方靜物,它是那居于秘密傳奇中的深奧和安詳。千百年來,那巖的許多山峰上都密布著森林,四周的懸崖長滿荊棘。當(dāng)年,夜郎國、滇國與漢朝都未能把那巖攻下,最后都放棄了進攻。真可謂是天然屏障,易守難攻。
據(jù)《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記載:王莽建國四年(公元12年),牂牁大尹周欽殺句町王邯,后“邯弟承攻殺欽,州郡擊之,不能服。三邊蠻夷愁擾盡反,復(fù)殺益州大尹程隆”。從這段記載中可知“承”是句町王邯的弟弟,在當(dāng)時的民族紛爭中,句町國戰(zhàn)敗。那巖寨的老人說,他們的先人古時候居住在西林縣那勞、普合一帶,后因戰(zhàn)敗輾轉(zhuǎn)遷到了那巖。雖經(jīng)歷代的戰(zhàn)亂,但是他們的文化和習(xí)俗仍然頑強地保存了下來。為了更好的防御外族入侵,句町國在此構(gòu)筑工事,最終,憑借那巖的天險屏障得以生存。為了使這個軍事要地更好地發(fā)揮防御作用,寨中建房均在山峰頂,并且戶戶相通,以便于調(diào)兵防衛(wèi)。經(jīng)過歷史的演變,古句町國人演變成了一個團結(jié)奮進的民族——壯族。
下車。我被山風(fēng)擁著,走進了那巖古寨。中午的山寨顯得比較幽靜,不見幾個人影,像一座寂寞的城堡,又如夢中那輕盈的海市蜃樓。我很想描述見到那巖古寨時最簡潔的情感,喜悅和憂傷。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感覺??墒悄怯址置魇且环絻敉?,是誰在固守著這片山寨的寧靜。我感到十分驚奇的是,那些建筑,絕不是我們常見的簡陋的吊腳樓。當(dāng)?shù)厝私懈蓹凇?/p>
所謂干欄,壯鄉(xiāng)山寨都不一樣。那巖古寨的每一座干欄,都幾乎分為三層:木樓底層關(guān)牲畜,第二層住人,第三層堆放糧食。干欄全部用百年樹齡以上的松樹建造。建造之前,這些松樹都經(jīng)過幾個月的浸泡,這樣才不會有蟲蛀。這些古樓,至今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走進家家相通、戶戶相連的木樓,簡直是暢通無阻,令人不解的是很多木樓都是空無一人,家門也沒有上鎖,只要輕輕一推就打開了。我此時像是一個無畏的闖入者,懷著一份好奇和渴望,從這一家走到另一家。行走在木樓中,就如在巨大的迷宮里穿行,這些木架構(gòu)的廳堂十分寬敞,一般有四五間寬;干欄的回廊懸空深長,踩在那巖古寨幽深的長廊,常常令人有恍然隔世的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走進遠(yuǎn)古的歲月里……
在一個房間里,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她早就失去了疼愛她的老伴。她默默地在縫制一條破舊的裙,在她枯瘦的手里,開著一朵繽紛的紅杜鵑。她被生活的粗礪和貧窮的蒼白磨去了顏色,她像男人那樣干活,皮膚曬得又粗又黑。她是歲月的筆墨掠過遺留的符號,也是那巖古寨歷經(jīng)滄桑的見證者。我想和她合影留念,可是她輕輕地擺擺手,拒絕了我,什么話也不說。我想,這位古稀老人一定也跟這那巖古寨一樣,早把時光看得很淡,很淡,因為歲月的沉積是區(qū)區(qū)一個鏡頭所無法容納和詮釋的。
我和老嫗都選擇了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這巖古寨的寂靜??赡怯址置魇且环N情緒的律動,可以牽引你的靈魂,撥動你的心弦,使之震顫,并產(chǎn)生長久的縈回。
太陽也似乎偏愛這里,總舍不得西落。走在干欄里,就有一種時光無限延長的感覺,像一個總不醒來的美夢。炊煙飄來男人和女人的氣味。一座谷倉的門打開,去年的干草有一些霉?fàn)€,濕暖的氣味迎面撲來。甚至更糟。幾乎沒有人會走近。這樣的干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進入的。人們經(jīng)過著許多街道,林蔭道,馬路,到最后都無法抵達(dá)。而只有在這里才會驀然喚起自己內(nèi)心最細(xì)致、最原始的情感,一切都出自天然,與文化、閱歷、成長無關(guān)。
木樓曬臺上抽水煙筒的老者,掛在欄桿上晾曬的金黃色玉米,古老的織布機與彩色的線團,樓梯間酣睡的小貓,記錄著歲月痕跡的花雕木窗,一人多高的巨型簸箕,只容一人行走的獨木梯,大鍋里的五色糯米飯,陽臺上曬著的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藍(lán)布衣……所有這些都能讓我記起許多早被遺忘的舊日時光,以及種種無法憶及的細(xì)節(jié)。比如,某種青草的味道,花的顏色,絕跡了的蟲子的聲音,某種極其細(xì)微的難以名狀的心情。我哪里會想到,自己的生命里,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豐富。
那巖古寨里這些古老的干欄建筑,有許多進行了改進。畢竟,百姓的日常生活,才是最主要的。很多房間里有了空調(diào)淋浴衛(wèi)生間。這沒什么不好。生活改善了,皆大歡喜。干欄是壯族建筑文化的精華,由于歷史風(fēng)雨的侵蝕,許多富有壯族特色的干欄已沉埋在荒草之中。如今,在大部分的壯族村寨,干欄風(fēng)情已成為遙遠(yuǎn)的記憶。只有在那巖古寨,還完整地保留著一大片獨特的干欄建筑,遺存著最古老的壯族干欄風(fēng)情。這確實可以算得上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當(dāng)我從長長的走廊,拐進一個三間的木樓。兩廂是臥室,我一走進去,就被這種房間套房間的結(jié)構(gòu)迷住了,如果能在這里睡上一覺,該是多美的事啊?;蛘咚餍援?dāng)上這房間里的新娘吧,此處的洞房花燭夜應(yīng)該別有一番韻味。可是我行色匆匆,許多古怪的念頭像夢一樣,被我慌忙拾起,又倉促粉碎了。其實這里就是一個夢,大地被暴曬,像青藤一樣滋長著,并且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心靈。
一只蒼老的風(fēng)鈴。已經(jīng)銹跡斑斑,掛在干欄走廊的盡頭,聲音有些許的低沉。在歲月的風(fēng)里,還在搖響著什么樣的期待?或許還在吟唱那巖古寨那首還未寫完的歌謠。
在一間木樓里,我看到一位壯族女子,她正坐在門邊的凳子上,神情專注地在用針線縫衣服。那是一件以藍(lán)靛色為主色調(diào)的民族服飾,她正在給衣袖和衣領(lǐng)縫制色彩鮮艷的層疊。午后的陽光執(zhí)著地從門口照進來,溫柔地罩在她的身上,那衣飾便變幻出多姿多彩的光暈,這是那巖古寨曾經(jīng)的容貌嗎?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穿著紅線的針頭在衣服上一引一拉,一上一下,多么嫻熟的動作!我仿佛看到無數(shù)只彩蝶在上下飛舞,浪漫而輕盈。這是一種傾注的姿勢,一種誠篤,一種至靜至靈的訴說,述說著那巖古寨的往事云煙,也傾述著那巖古寨的今日故事。
我無法逃避這種時空交錯的旅途,開始幻想著這一切都是我的。螞蟻,草叢,小溪和青竹,木質(zhì)的干欄,老嫗,房子,家居的浮塵,歲月的氣息??墒墙K有一時,我將離開那巖古寨。明亮的陽光也將拂去我的夢境。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的已經(jīng)足以告慰今生。
站在那巖古寨的魅影下,聽到天籟般的歌聲在大山深處中悠然回蕩。那是伴著花開的聲音,闖入了我的夢境,喚醒心底最柔情的感動。原來是那巖古寨的人在濃密的竹林叢中對山歌。這是一個很熱情浪漫的民族,他們恪守著造物主所賦予的秉性,熱愛自己的家園,他們用山歌,唱出心中對美好的向往和對心上人的愛戀之情。用心仔細(xì)傾聽,真的令人沉醉。
(男):
場上的谷子曬燥了,
扁擔(dān)一撈沙沙響。
壇里的甜酒發(fā)酵了,
蓋子一揭噴噴香。
什么話都對妹妹講過了,
妹妹為何芝麻泡水不開腔?
(女):
場上的谷子曬燥了,
說不定一場大雨落湯雞。
壇里的甜酒發(fā)酵了,
說不定一揭蓋子是酸米。
什么話都聽哥哥說過了,
怕只怕墻上畫馬妹難騎。
……
我多么想放開胸懷在古韻猶存的山野里行走,帶著一臉羞澀的激情。置身于你安詳?shù)膽驯?,我是多么期盼這一刻,與那巖古寨相擁,隔著亙古不變的時間,像云一樣,在時間里繾綣,時有鳥鳴,時有花落,我盡力呼吸著收藏太陽的氣息。這時,我是千嬌百媚的美人,如九月的石榴,楚楚動人,在那巖古寨的視野下翩翩起舞,如暗藏深閨的公主得到了久違的釋然。也有這樣的時候,山巒,河流,密林,風(fēng)聲,以及整個那巖古寨,都充滿了和諧與神秘。
我開始承認(rèn)自己無法讀懂那巖古寨的寧靜。
一片陽光,落下來,沒有聲息。所有的光線都落在干欄的木柱和姑娘們的身上。忽然間有許多清風(fēng)、碧苔、亂石和喬木,在我眼前縹緲而去,成為遠(yuǎn)方的絕響。任我怎么追尋,卻依舊迷茫在這蒼老的時光中,想怎么回卻又回不來。
我在那巖古寨的光影里獨坐,沐浴著朗朗天色。山寨的樸素像一首古謠。陽光下的日子,泥土,灌木叢,樹葉,枝,風(fēng)中奔跑的孩子,老屋,一切都成了我的表情。我忽然生出感動,為之動容。在古寨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時間并不像鐘表的刻度那樣簡單,時間是靜止的,每每悄無聲息隱去,每每又接踵而來。
不知不覺已到了傍晚,我該返程了。走在彎曲的山間小路上,放學(xué)的孩子們陸續(xù)歸來,他們像散落在石隙間的一粒粒綠芽,在等待陽光,等待開花。
姑娘們背著竹簍,溫暖質(zhì)樸,輕盈可愛,使整個山寨芳香四溢,她們不正是那巖古寨魅影下那一抹柔情的月光嗎?勞累一天的木樓主人們也陸續(xù)歸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流露著大山一樣的性格,帶著古老山寨釀造的醇厚氣息在這里繁衍生息。
金色的太陽懸在湛藍(lán)的天邊,縷縷山風(fēng)吹拂著我的長發(fā)。一只翠鳥,從這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從天空飛到大地,一個側(cè)身,掠過我的眼際,又飛向了藍(lán)天,我的思緒也仿佛在剎那間飄向了遠(yuǎn)方。
我徹底沉醉在那巖古寨的魅影下了。我知道,我的小小的手掌不夠大,對于那巖古寨,我只能用清澈的目光來撫摸,給自己的內(nèi)心增加一縷記憶的芬芳,甚至還有一絲寂寞。我企圖把那巖古寨的魅影收入囊中,但又想著,總有一天我還會回到這里,那巖古寨依然堅固挺拔地屹立在山坳之上,在我的心中。
責(zé)任編輯 凌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