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富
[摘 要]青銅禮器是商周時期身份與權利的象征,代表著當時先進的生產技術,反映出當時上層社會的精神崇拜。青銅禮器形制的演變,不僅是生產工藝的變化,一定程度上還受精神文化的影響。本文從商周青銅器的形制變化角度入手,結合商周對“巫”與“神”的不同理解觀念,試析巫史文化對青銅禮器形制演變的影響。
[關鍵詞]青銅禮器;巫史文化;形制演變
青銅器是商周文化的重要標志,在青銅器中有的重要地位的禮器,更是作為社會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雙重載體,凝聚著物質元素與精神元素。毫無疑問青銅器形制演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僅有制作生產力、工藝和技術的進步,也有是精神文化的的推動力,巫史文化就是一支重要的精神力量。本文重點研究青銅禮器形制的變化與思想文化變化的關系,首先從形制變化切入,梳理青銅禮器形制的演變,然后重點探討巫史文化變遷對形制演變的影響,思考青銅禮器形制變化與思想變化的關系。
一、商周青銅禮器形制演變
在青銅時代初期,限于生產力的約束,青銅器種類少,形體小,造型簡單;形制也比較單薄、粗糙,素面或較少施紋,主要是小件的工具和兵器,并且是仿造陶、木、蚌器而制作的,青銅禮器僅限于飲酒器爵。這與史前陶器組合有著很大的關系,精神崇拜上也是處于相對原始的階段。
商代早期,青銅禮器在青銅器中占主導,通常是成套的,表現(xiàn)了禮制的發(fā)展和國家機器的加強,青銅器體積增大,規(guī)整莊重純樸,有了獨特的造型,這與神的思想占主導有關。形制上有明顯特征:鼎錐足、爵平底,觚形器體較矮,器物表面的光滑度差,內表面形狀與外表面相同,多留有合范造成的痕跡(1)。商代武丁開始,器形多變,造型準確,器壁均薄。到了商代晚期,青銅冶鑄業(yè)有了較大發(fā)展,品類較全,形式多樣,造型設計和鑄造工藝等方面都有較大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鑄造,銅質優(yōu)良,形制凝重結實,紋飾繁麗雄奇,鏤雕生動清晰,種類繁多(2)。還可細分為殷墟時期前段、中期、后段。前段新出的器形有方彝,高頸寬口橢扁體壺,敞口束頸橢扁體觶、觥等,還出現(xiàn)了鳥獸形尊等前所未有的新形式及設計成半容器半動物的式樣,方器這時大為發(fā)展;中期鼎的變化比較大,新出現(xiàn)的形式有自器腰以上收縮、口唇外翻的鼎,中小型鼎,還有一種容器部分很淺的柱足或扁足鼎,
原來比例偏低的體型在這時有了顯著的增高趨勢,有的圈足特別高;后段銘文有較大發(fā)展,根據(jù)內容記載可確定一批標準器或標準器,體似觚形的無肩尊和橢扁體卣是此時期新出現(xiàn)的典型器物(3)。而觚、爵等形體漸小,逐漸失去實用的性質,開始向專為死者制作的隨葬冥器過渡(4)。與二里崗相比,晚商時期的青銅器造型莊重,紋飾復雜而多變(5)。
西周早期青銅工藝沿襲商代后期凝重典雅的風格,酒器稍減,食器增多,很少出現(xiàn)新器形;穆王時各方面發(fā)生的急劇變化,打破了商以來陳舊模式,開辟了青銅文化新天地,造型設計和紋飾結構方面有許多新突破,基本上放棄了青銅紋樣對稱構圖的規(guī)律,把形象圖案變?yōu)槌橄蟮募y樣,裝飾圖案產生較為活潑的效果(6)。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新式樣,穆王、共王時期尤為明顯,懿王、孝王后,傳統(tǒng)式樣漸漸淡化,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舊時的痕跡(7),鼎的器形比較復雜,存在新舊兩種形制,柱足或獸蹄足的垂腹鼎。無論大器或是小器,和西周早期相比,體寬而腹較淺,出現(xiàn)在昭穆之際,以后成為盛行的式樣;還出現(xiàn)一種形如大鍋壯大敞口圓底獸蹄足鼎,稱為盂鼎;簋的新式樣做弁口扁圓體,環(huán)耳,圈足下又有三柱狀足,全器作平行橫條狀,此后非常流行此樣式,最終完全取代傳統(tǒng)式樣。
二、巫史文化對青銅禮器形制演變的影響
商周時期青銅禮器的形制經歷了一個由簡單、粗糙到莊重、繁縟,而后又變?yōu)楹啒?,由凝重到生動的發(fā)展演變過程。青銅禮器形制的變化是伴隨著社會的演進,也是伴隨著精神文化的變遷。實物遺存本身所具備的各種特征可以揭示物質文化發(fā)展演變歷程,構建出文化發(fā)展的時空框架和編年體系,而進一步探討其內在或本質性的歷史文化內涵,就需要探索意識形態(tài)領域思想觀念的變化。反過來,通過梳理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變化,亦可探尋形制演變的原因。
商代時,“庶民勞動培養(yǎng)出擁有較高知識的人物,巫和史。巫、史都代表鬼神發(fā)言,指導國家政治和國王行動。巫偏重鬼神,史偏重人事。”(8)巫”被認為是可以與神進行溝通的,國家的大小事都要請鬼神指導,這就必須得到巫史的幫助和指導。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進入王朝時期,原始氏族社會的“巫”起了很大變化,“他們脫離了氏族長或部落首領兼巫的職能,成為一種專職的職業(yè)”。(9)有了文字后,這種專職的巫是最早掌握和使用文字的人?!笆贰本褪怯勺诮躺衤氜D化為朝中職官的人。宗教巫者們就是為本氏族、部落統(tǒng)治者效力的人群,巫史們有一個愈加政治化的過程。有學者就將我國先秦時代巫與史的發(fā)展過程稱為“巫史文化。
商代早期,殷人對神是一種敬畏與崇拜之心。尚不具有道德上的意義,是“敬而不親”,其天帝觀念不含有德、民、人等內質,是一個純粹至上的主宰神。商代的禮器呈現(xiàn)的是一種神秘的威力,讓人生畏。不論是祭祀天地神靈還是祖先神,殷人在觀念中更多的是“畏”,而非“敬”。它試圖喚起的是一種恐懼之感,讓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力,在恐懼之后,才會有驚奇和贊嘆的情感。這類似于悲劇喚起的恐懼之感和英雄氣概,所以具有一種崇高美。殷人為了“尊神”和“先鬼”,祭祀活動成為必不可少的禮儀,普遍的以奴隸作為祭壇的犧牲,這種經常的、大規(guī)模的屠戮使得整個社會長期彌漫著恐怖的氛圍,這也是凝聚在商代青銅器上的那種森嚴、可怖與莊嚴交織的造型藝術圖案和紋飾特征的歷史社會根源(10)。
周人損益殷人的神學觀念體系,改造殷商的“帝”為“天”,賦予天以意志,形成了自己的天命觀,同時也大大完善了祭祀禮儀形式(11)。青銅禮器作為國之大事的祀神之器,必然要與隆重、莊嚴的儀式相符,其造型、紋飾上的厚重、典雅是不可或缺的氣質。殷商既崇敬祭祀天地神靈,又崇敬、祭祀祖先神,但不敢直接向上帝有所祈求,而是請先祖轉向上帝祈禱;周則更注重信奉和祭祀祖先,對自然神略有淡化。不同的祖先觀念則會很大程度影響祭祖禮以及與祭祖禮相關的事物、制度等。祖先崇拜由畏懼到親敬,使得青銅禮器的風格發(fā)生轉變,這種轉變不是根本性的,而是一種不顯著的、緩慢的,殷周青銅器特有的獰厲、崇高的美是是不會發(fā)生根本變化的。但不能否認的是“青銅藝術散發(fā)的那種嚴重命運氣氛”(12)有所減少。
西周青銅器的風格變化還是比較顯著的,比較直觀的感受是鬼氣減少,典雅有所增加。殷人濃厚的宗教迷信氣氛被周人注重世事的精神所沖淡。式樣較為活潑了,動物形象也變得生動可愛,還出現(xiàn)不少寫實風格的動物器形。周人對于祖先的親敬也體現(xiàn)在青銅器的形制上。器體重心偏低,形體向低矮方向發(fā)展,給人一種雄偉莊重、造型穩(wěn)健的感覺。雄偉給人以“禮”制的感覺,寫實的動物形象使得“鬼氣”變淡,逐漸有了“人”的氣息和意識,這種人的意識的覺醒也只有在對祖先神親近和敬畏的時代精神下才有可能實現(xiàn),對鬼神的強烈崇拜以及恐怖森嚴的原始思維是難以突破壓制人的意識的桎梏的。商代和西周前期青銅器中動物造型及其紋樣的大量出現(xiàn),也與當時人們崇尚“天命”的宗教思想分不開。西周中期以后,“青銅器裝飾也一改殷商嚴肅、神怪和華麗而為簡凈質樸、疏朗流暢的特征,顯示出周人自己的風格?!边@種區(qū)別于商人的裝飾風格與周人的新的天道觀思想相一致(13)。西周晚期無論形制上還是紋飾上都是中期的延續(xù),已沒有那種交錯復雜的情形了,出現(xiàn)少量新器形,整體變化不大形制、紋飾日趨簡率,趨于程式化和簡單化,有的器類逐漸消失,出現(xiàn)了向重食體制轉變的端倪,列鼎制度、編鐘制度和賜命作器之習形成。這期青銅器趨向簡化、草率,反映出青銅鑄造的衰退趨勢。
西周宗法制親親原則的確立,汲取了殷人一味“尊尊”,過分依賴權威、暴政維系社會秩序而導致亡國的教訓,生發(fā)出不同于殷商時代的一系列制度變遷。表現(xiàn)在在王權繼承制上、廟效之制、同姓不婚之制等方面都更為嚴密。在心態(tài)文化的層面上,殷商崇天尚鬼與西周敬德保民的觀念更替具有更為深刻的含義。宗天與祭祖在殷人那里密不可分,殷人誠惶誠恐地奉祀祖先,但不親近。周人繼承了殷人的天命思想,但周人對天的敬畏之情,又“比殷人那種僵死、機械的宗天迷信有所進步”(14)。周人還在殷人“德”、“民命”思想的啟發(fā)中形成了“敬德保民”的先進觀念,提出了“克明德慎罰”的德政綱領(15)?!熬吹隆保^念落實為“宜民宜人”的具體行政措施,又可以概括為“保民”。這還是對殷人“尚鬼”觀念的文化反撥。
從“殷道親親”到“周道尊尊”,作為時代精神及其審美意識集中體現(xiàn)的青銅藝術也反映了這種變化。商代早期的很多器型在視覺上有不平衡感發(fā)生了改變,形制趨于穩(wěn)重。圈足下面加的寬闊邊條,以及后來形成的方座,都使器體更穩(wěn)定。穩(wěn)定就會有一種各歸其位的感覺,這些使人聯(lián)想到了明尊卑貴賤的等級關系。青銅禮器的第一目的是頂禮供獻的祀神之器,追求審美的目的是次要的,甚至是非自覺的、不意識的。雖然先秦時期關于美的言論非常樸和且缺乏系統(tǒng),但不能否認殷周先民有對美的追求,有著零散的審美意識?!暗隆笨梢岳斫鉃橐浴昂汀睘槊赖乃枷耄昂汀钡膶嵸|就是自然規(guī)律與人的目的和諧統(tǒng)一。(16)“理性的、分析的、細纖的、人間的意興趣味和時代風貌日漸蔓延,“使得傳統(tǒng)的青銅領域日益失去威嚇的力量,而現(xiàn)實生活和人間趣味的進入”,是青銅器的造型和紋飾都在變化。形體變得優(yōu)美,更加精巧除了是因為鑄造技術的日漸成熟,還因為宗教束縛的解除,“人文精神的躍動”(17)以及對美的有意識追求。以接近生活的寫實面貌和自由生動、不受拘束的新形式出現(xiàn)的青銅器已不再像早期的那樣具有青銅時代的精神,獰厲美、崇高美被一種優(yōu)美、精巧所取代,這在西周末期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器表現(xiàn)最為明顯。“手法由象征而寫實,器形由厚重而輕靈,造型由嚴正而奇巧,刻鏤由深沉而浮淺,紋飾由簡體、定式、神秘而繁復、多變、理性化?!保?8)形制與紋飾的變化趨向是相似的,紋飾也漸漸擺脫神話與巫術的束縛,而有自由奔放的精神。
隨著這種思想的發(fā)展,青銅器的形制也趨于平衡,漸趨平和、穩(wěn)重。由扁平趨向圓渾也是“中庸”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不論是細節(jié)處還是整體,都是如此。這使得青銅禮器早期那種毫不掩飾、張揚的獰厲有所收斂,“歷史必然的命運力量和人類早期的童年氣質”(19)漸趨消亡,而擁有了幾分老練與世故,原始的、拙樸的美漸漸變?yōu)槌墒斓?、精巧的美。相比較而言商代的青銅器更有威嚴,神秘威嚇意味更重,而西周的,尤其是到后期則輕巧、生動,這一形制特點與殷、周對待“法”的態(tài)度也是有關系的。
總的來說,商周青銅禮器形制上出現(xiàn)了由簡樸到繁縟,再到簡化,紋飾形象上由凝重到生動的發(fā)展演變,形制的總體風格雖趨于草率,但在細節(jié)上卻益加精美。這同巫史文化的興盛、衰弱與新思想的滲入都有著很大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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