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翔
亞伯拉罕主題變奏
趙翔
亞伯拉罕故事的奇崛之處正在于:無論后人對它的理解有多偏頗,都不會有損其光輝。
——基爾克果
主題:《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亞伯拉罕獻祭以撒的故事:
這些事以后,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就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里?!鄙裾f:“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為燔祭。”亞伯拉罕清早起來,備上驢,帶著兩個仆人和他兒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到了第三日,亞伯拉罕舉目遠遠地看見那地方。亞伯拉罕對他的仆人說:“你們和驢在此等候,我與童子往那里去拜一拜,就回到你們這里來?!眮啿卑鸯芗赖牟穹旁谒麅鹤右匀錾砩?,自己手里拿著火與刀。于是二人同行。以撒對他父親亞伯拉罕說:“父親哪!”亞伯拉罕說:“我兒,我在這里?!币匀稣f:“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亞伯拉罕說:“我兒,神必自己預備作燔祭的羊羔?!庇谑嵌送?。
他們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亞伯拉罕在那里筑壇,把柴擺好,捆綁他的兒子以撒,放在壇的柴上。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耶和華的使者從天上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里?!碧焓拐f:“你不可在這童子身上下手。一點不可害他?,F(xiàn)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為你沒有將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留下不給我?!眮啿迸e目觀看,不料,有一只公羊,兩角扣在稠密的小樹中,亞伯拉罕就取了那只公羊來,獻為燔祭,代替他的兒子。亞伯拉罕給那地方起名叫耶和華以勒(意思就是耶和華必預備),直到今日人還說,在耶和華的山上必有預備。
耶和華的使者第二次從天上呼叫亞伯拉罕說:“耶和華說:‘你既行了這事,不留下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我便指著自己起誓說,論福,我必賜大福給你。論子孫,我必叫你的子孫多起來,如同天上的星,海邊的沙。你子孫必得著仇敵的城門,并且地上萬國都必因你的后裔得福,因為你聽從了我的話?!?/p>
索倫·奧貝·基爾克果,你和安徒生是很多中國人最早了解的兩個丹麥人,而你們,都是擅講故事的人。也許可以說,《恐懼與顫栗》這本書,就是你的“驚懼故事集”或“緘默者眾生相”吧。
現(xiàn)在換成我來給你講故事,這些故事有些你聽過,有些沒有;有些和亞伯拉罕有關,有些無關。
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打了十年仗,又在海上漂泊十年,這期間,他的妻子珀涅羅珀沒有得到關于他的任何音訊,幾乎所有人都說:奧德修斯已經(jīng)死了??伤幕卮鹬挥幸痪洌何蚁嘈盼业恼煞蜻€活著,他一定會回到伊薩卡。想必你也會同意,珀涅羅珀擁有信念,而擁有信念的前提之一便是:她無法確知奧德修斯的現(xiàn)狀。倘若珀涅羅珀生活在當今之世呢?這里,天氣預報越來越精準,成本估算越來越詳盡,即時通訊越來越發(fā)達,信息天眼無孔而不入——她還有條件維持那樣的信念么?一個短信、一通電話就能知道丈夫現(xiàn)狀的情況下,信念怎么會有容身之地?更遑論信仰。
在信念、信仰愈發(fā)罕有的同時,人們紛紛依賴技術(shù)來規(guī)范自己的生存——技術(shù)是客觀的,因此,人們彼此的差異越來越少(當然,差異不可能完全消除,于是當今之世的一大怪現(xiàn)狀就是:一方面拚了命地強調(diào)“個性”,另一方面呢,無論你覺得自己多么特殊,都能很輕松地就在各種俱樂部、各種網(wǎng)站貼吧里找到自己的大量同類),“孤獨個體”越來越少,而成為個體,也越來越意味著受難。
于是,為了拯救信仰,為了給處在普遍性(主要指一個時代的倫理,因為你說過:“倫理整個地隸屬于普遍性”)之暴政下的孤獨個體亮一盞長明燈,你在兩百年前來到了你的“當今之世”:19世紀的哥本哈根——而經(jīng)由你的著作,我們發(fā)現(xiàn),兩百年來,它正愈發(fā)成為我們的“當今之世”——也許我們應該更加經(jīng)常地去拜訪你?
在三十歲那年,你憑空捏造了“靜默者約翰尼斯”這個假名作家,你曾說,要靠著他獲得不朽之名;這是對你生活中所遭受的種種冷眼與嘲弄的補償么?你一定會否認,你會說:和亞伯拉罕一樣,我想獲得的仍是現(xiàn)世的歡樂,只是我有一根肉中刺,這讓我成了“那個個體”——可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你的錯。而你的文字,就是一個孤獨個體在普遍性的最高法庭上的申辯——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謬,因為普遍性就意味著:違抗普遍性,罪不容誅。
悖謬,你捏造的靜默者約翰尼斯經(jīng)常提到這個詞兒。他說,亞伯拉罕故事是一個悖謬,是劇痛與苦悶;他說亞伯拉罕不可理喻,說他只能沉默……我們想知道:你既給你的假名作者署名為“靜默者”,可他仍說了這么多——他的話是否值得聆聽?你在給《恐懼與顫栗》的假名作者命名時,是否想到了格林童話中的《忠實的約翰尼斯》?那則童話中的老仆人約翰,因為聽到了烏鴉們的讖語而決心為年輕國王化解危險;他保住了國王,卻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國王懷疑他不忠而要將他處死;在臨死之前,他要求作“最后陳詞”來證明自己的忠誠,但在得到國王理解的同時,他卻因為打破沉默而化身為石(更巧合的是,這則童話最后也出現(xiàn)了有關獻祭的情節(jié):國王為了讓約翰重新化成肉身而殺掉自己的兒子——而他的兒子竟也奇跡般地失而復得……)。靜默者約翰尼斯是否也在冒著化身為石的危險而打破沉默,妄圖換取普遍性對亞伯拉罕的諒解?
這一目標原本可以實現(xiàn),因為在舊約中,亞伯拉罕不單是耶和華的寵兒,也是普遍性的驕傲。耶和華親口告訴亞伯拉罕“我是你的盾牌”,許諾他成為“多國的父”;另一方面,亞伯拉罕在獻祭以撒之前就已經(jīng)是倫理上的英雄,他的德行堪為表率,曾深入敵軍救出族人,甚至還曾為了挽救索多瑪城中的無辜者而斗膽與上帝爭辯。后來,耶和華要求亞伯拉罕將自己的心頭肉——兒子以撒獻為燔祭。在基督教會那里,亞伯拉罕獻祭以撒的故事通常是用來褒揚這位信仰之父的虔誠與順從;在猶太文化中,該故事則用以召喚神恩,贊頌耶和華的仁慈——此類解讀中的亞伯拉罕并未完全脫離倫理或普遍性,因為上帝確實已多次向包括亞伯拉罕在內(nèi)的眾人顯示過自己的萬能(其妻撒拉在九十多歲上懷孕生子就是上帝行的一樁神跡),而上帝在此故事之前從來是作為倫理的捍衛(wèi)者出現(xiàn)的(雖然這個倫理還只是族群的倫理),因此亞伯拉罕完全可以合理地推測:上帝讓我殺死兒子,雖然貌似殘忍,但一定是為了某個更高的目的——而這個暫時隱而不現(xiàn)的目的一定不會跳出普遍倫理,我只需遵命而行就好。這一解讀本質(zhì)上類似于阿伽門農(nóng)獻祭女兒的故事(此故事的關鍵在于:對國家的責任高于對女兒的責任),唯一的不同在于,亞伯拉罕暫時不知道獻祭兒子所包含的更高倫理目的何在。
中世紀最偉大的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對亞伯拉罕的評論應當最能代表宗教領域的態(tài)度。他強調(diào),即使從倫理角度看,也不能將亞伯拉罕視為殺人犯:
當亞伯拉罕同意殺死他的兒子時,他并沒有同意謀殺,因為他的兒子是由于上帝的命令被殺死的,上帝是生命和死亡的主:由于我們始祖的罪過,他把死的懲罰加諸所有人,無論正直還是邪惡,如果一個人通過神圣的權(quán)威成為那判決的執(zhí)行者,他將不是殺人犯。
那么在宗教領域之外呢?哲學家們會如何看待亞伯拉罕?康德在《學科間的沖突》一文中曾作如是之說:
亞伯拉罕本應該如此回答這個可疑的神圣召喚:我現(xiàn)在能確定的只是,我決不能殺害自己的好兒子??赡氵@樣一個幻影是否真的是上帝的聲音,這聲音是否真正來自天國,對于我都是無法確定的。
這是一個浸染懷疑主義和理性主義精神的亞伯拉罕。另外,波蘭哲學家、思想史學家萊謝克·柯拉柯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1927-2009)在其著作《天堂的鑰匙》(相當于舊約的“故事新編”)中也談到了亞伯拉罕:
亞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被克爾凱郭爾(注:基爾克果的另一譯名)及其繼承人從哲學角度解釋成為恐懼問題……我要坦言,我傾向于以簡單得多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說,這個方法涉及亞伯拉罕的過去。我認為亞伯拉罕不會懷疑這道指令的神性根源。他掌握了絕對可靠的手段和他的造物主達成協(xié)議……我也注意到主給他的眾所周知的諾言,讓他成為一個偉大的,受到特殊祝福的民族的祖先,這個民族在世界上最終會取得超凡絕倫的地位。他只提出一個條件:服從權(quán)威……換言之,亞伯拉罕要對國家最高要求這一理念負責。民族未來的命運和國家的偉大程度取決于忠實執(zhí)行最高命令,但是最高權(quán)威要求他犧牲親生兒子。亞伯拉罕具有陸軍下士的氣質(zhì),習慣于準確遵守上級指令……
與康德不同,柯拉柯夫斯基眼中的亞伯拉罕一聲不吭地執(zhí)行了上帝的命令,但仍是出于符合理性的考慮,當然還有他順從的天性。
美學家們對亞伯拉罕的解讀帶有更多的想象——不過我們得承認,這首先是因為亞伯拉罕故事中蘊含的無限意味。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卡夫卡,他是亞伯拉罕的子孫,也是你所設想的理想讀者(你的假名作品從來不召喚盲信者,而是召喚以自己的主體性來閱讀的孤獨個體)。他在日記、書信中多次提及亞伯拉罕。對你筆下的亞伯拉罕,他有著自己的判斷:“他(注:指基爾克果)看不到普通的人,卻把巨大的亞伯拉罕畫入云端”(河北教育出版社《卡夫卡全集》卷7);“他帶著他的精神乘坐著一輛魔法車穿越大地,包括那些沒有路的地方……他那‘在路上’的真誠信念成了狂妄”(卷5)??ǚ蚩ǜ鼜娬{(diào)個體生命的受限性,于是,他設想了“另一個亞伯拉罕”(實際上是三個,可以和“調(diào)音篇”的四個斷奶故事對讀,見全集卷7,頁415-416):
美學家們對亞伯拉罕的解讀帶有更多的想象——不過我們得承認,這首先是因為亞伯拉罕故事中蘊含的無限意味
1.但他未實現(xiàn)獻祭犧牲,因為他未能離家出走:他是必不可少的,大家的衣食住行都用得著他。還有些東西要經(jīng)常安排。房子尚未完工,他的房子未完成,他就不能毫無后顧之憂地走掉。
2.如果他早已有了一切,并且被引導到更高的地方,現(xiàn)在必定從他身上至少表面上奪走了一些東西。這是合乎邏輯的,并且沒有躍遷。
3.他擔心他雖然作為亞伯拉罕與兒子騎馬出去,但是在路上會變成堂·吉訶德,如果世人當時見到這樣子,一定會對亞伯拉罕感到吃驚的。但是,他擔心世人見到這光景會笑死的。但這不是他擔心的那種可笑——當然他也擔心可笑,特別是他跟著一起笑——他主要擔心這種可笑將使他變得更老、更討厭,使他的兒子更臟,更不值得被召喚回來。一個不召自來的亞伯拉罕!
這是卡夫卡寫作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迷狂狀態(tài):對一則典故的不斷翻新。這三個亞伯拉罕的仿寫都帶著卡夫卡的印記;卡夫卡在另一個地方將亞伯拉罕概括為一個處于人性與神性之間并不斷掙扎的人物:“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那根鏈條就會勒緊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去,地球的那根就會勒住他?!倍O想的亞伯拉罕顯然更能讓我們現(xiàn)代讀者理解——因為,卡夫卡生活的時代,離我們這個“個體”喪失的后工業(yè)化時代更近。
另一個猶太作家阿摩司·奧茲(《愛與黑暗的故事》的作者,以色列當代小說家)則強調(diào)了亞伯拉罕敢于與上帝爭論的特點——這與約翰尼斯對亞伯拉罕的描寫大異其趣——在《創(chuàng)世記》里,上帝要燒毀罪惡之城所多瑪時,亞伯拉罕問道:
“無論善惡,你都要剿滅嗎?假若那城里有五十個義人,你還剿滅那地方嗎?不為城里這五十個義人饒恕其中的人嗎?將義人與惡人同殺,將義人與惡人一樣看待,這斷不是你所行的。審判全地的主豈不行公義嗎?”
上帝答應亞伯拉罕,若有五十個義人,就不燒毀所多瑪;豈料亞伯拉罕不依不饒,進一步討價還價,四十五個、四十個,直到上帝答應只要有十個義人便不屠城,亞伯拉罕才罷休。奧茲指出,正是這種敢于挑戰(zhàn)上帝的精神,才使得猶太人產(chǎn)生了大量優(yōu)秀的科學家、思想家、音樂家、詩人和作家。
再來看一首英文詩:
于是亞伯拉罕起身,劈好柴,到一旁
將薪火舉在手中,懷里揣著刀。
父子兩人在此刻都有一瞬間的遲滯,
然后以撒這頭生子開口問道:我父,
我已看到各種預備,看到火與鐵,
但是,燔祭用的羔羊在哪里呢?
而亞伯拉罕用腰帶與鐐銬捆住這青年,
然后在原地筑起掩墻與戰(zhàn)壕,
然后伸手拿刀刺向他的兒子。
就在這時,瞧!天使在云端呼叫他,
說著,你不可在這童子身上下手,
看吧!兩角扣在稠密的小樹中的
那只公羊。獻出驕傲的公羊來代替。
但老者并未這樣做,他還是將兒子殺掉
連同歐洲一半的子嗣,一刀接著一刀。
這是英國著名的反戰(zhàn)詩人威爾弗雷德·歐文(他在二十五歲那年就死于一戰(zhàn)的戰(zhàn)場)的名詩《關于老者與青年的寓言》;顯然,詩人是借用亞伯拉罕故事來抨擊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的、驕傲的領袖們。
最后,再舉兩個最接近“當今之世”的例子,兩個民謠歌手演繹的亞伯拉罕。先是鮑勃·迪倫“重游61號公路”(Highway 61 Revisited)的第一段歌詞:
上帝對亞伯拉罕發(fā)話:“給我殺死個兒子”
亞伯拉罕答:“伙計,你在拿我開涮?”
上帝說:“不是?!眮啿闭f:“那是?”
POD(過氧化物酶活性)測定采用愈創(chuàng)木酚法[11]反應體系為0.3% H2O2 1 mL、0.2%愈創(chuàng)木酚0.9 mL、pH 7.8 PBS 1 mL和酶液0.1 mL,測定470 nm處吸光值。
上帝說:“做不做由你自己決定,亞伯拉罕,但是
下次再見我的時候你最好溜得快一點兒”
“好吧,”亞伯拉罕說,“那你希望這殺戮在哪發(fā)生?”
上帝說:“去61號公路上?!?/p>其次是萊昂納德·科恩的“以撒的故事”(
The Story of Isaac
),在通過以撒的視角回顧了整個亞伯拉罕故事的恐怖之處后,科恩繼續(xù):如今,你們這些建造祭壇
想要獻出孩子們的人,
請立即停止這樣的勾當。
一個陰謀絕非一次顯圣
而你們也絕不是在經(jīng)受考驗
無論它來自魔鬼還是上帝。
無論是迪倫高亢的嗓音還是科恩低沉的吟唱,他們眼中的亞伯拉罕或以撒都因上帝的這一違背人性與倫理的命令提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和諷刺——因一個不確定的前提來違逆普遍性,這在現(xiàn)代人看來幾乎是不可饒恕的。
我們走得太遠了,就像你在書中經(jīng)常說的“回到亞伯拉罕”一樣,讓我們也先回到約翰尼斯的亞伯拉罕吧。我不得不說,本書中的亞伯拉罕與上面所有的版本都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上面那些亞伯拉罕(包括舊約中的亞伯拉罕)都可以得到理性的理解,但約翰尼斯的亞伯拉罕呢?他完全拒絕我們的理解!
我還想說,過往所有對《恐懼與顫栗》的解讀,如果其著眼點是想讓約翰尼斯的亞伯拉罕變得更好理解,想為違逆?zhèn)惱淼膩啿薄觼啿钡募s翰尼斯或你辯護的話,這一解讀就是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出發(fā)點上。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對于奇崛的亞伯拉罕故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從不同角度不同方位明了它的不可理解和不可通約性(上述的亞伯拉罕各種版本和書中出現(xiàn)的“亞伯拉罕摹本”,也都是為了這一目的:他們都與亞伯拉罕截然不同)。
約翰尼斯如何解讀亞伯拉罕?他所做的最重要的一步是:將亞伯拉罕“整個地向內(nèi)翻轉(zhuǎn)”!
在“疑難三”中,約翰尼斯曾分析了亞里士多德《政治學》中提及的一個故事(對這個故事約翰尼斯的復述稍有偏差):一個新郎在婚禮進行之時突然逃跑,因為占卜師預言他的婚姻將引發(fā)一場災禍。接著,約翰尼斯指出了該故事與亞伯拉罕故事的最大不同:
該故事的背景是在希臘,在那里,占卜師的話朝向一切人——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每個個體都能從詞句上理解占卜師的話;我是指,每個個體都明白:占卜師表達的意思就是上天的旨意。因此,無論對英雄還是蕓蕓大眾,占卜師的預言都是可理解的——在這里,不存在與神性的私密關系……只要我們的英雄愿意,他就可以完美地表達出一切——畢竟他是可以為人理解的。
約翰尼斯對亞伯拉罕的翻轉(zhuǎn)就體現(xiàn)在,他將亞伯拉罕與上帝的關系完全解讀為一種私密的、既不能得到旁人見證又不能得到外人理解的關系
注意,在舊約里,上帝雖然特意與亞伯拉罕立約,但兩者之間的關系絕不是私密的:上帝絕不僅僅是亞伯拉罕的上帝,他曾向很多人顯圣,也曾讓很多人品嘗到違逆他的苦果和順從他的甜頭。因此,與古希臘時的占卜師一樣,在舊約背景下,上帝的命令也是“朝向一切人”的。約翰尼斯對亞伯拉罕的翻轉(zhuǎn)就體現(xiàn)在,他將亞伯拉罕與上帝的關系完全解讀為一種私密的、既不能得到旁人見證又不能得到外人理解的關系(我首先想起來的一個“摹本”,是最近在一本漫畫上看到的:唐代某個遭到流放的詩人,因為“看到”并愛上了替自己續(xù)詩的芙蓉花精而放棄了返回京城的機會,從此深自緘默、苦苦等候,最終客死異鄉(xiāng)——該詩人所愛的對象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因為那芙蓉花精只為他而存在——于是他只好沉默)。這一關系就如同神性與魔性之間的一根旁人無法觀察到的鋼絲:亞伯拉罕能借助這鋼絲的彈力漂亮地躍入永恒么?
到這里,也許有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提出一個亞伯拉罕的摹本來駁斥我了:假設有一個人——假設他是一位領袖,聲稱得到了與他建立私密關系的神明的召喚,要他去屠殺某個種族的人群,這不是與約翰尼斯的亞伯拉罕有相似之處么?
可惜,這個例子仍然只是一個不成功的仿品。因為首先,約翰尼斯的亞伯拉罕是一個向內(nèi)翻轉(zhuǎn)的亞伯拉罕,其內(nèi)向性決定:所有以外在的相似——這外在的相似就是一宗罪行——來類比亞伯拉罕的企圖都不得要領,因為亞伯拉罕是與眾不同的。這位領袖缺乏成為亞伯拉罕的必備要素(而且,無論對他的形象進行怎樣的修補,我們都無法說他是又一個亞伯拉罕):亞伯拉罕獻祭之前早已被認定為英雄和楷模,他對將要犧牲的以撒有刻骨之愛,最后當然還有(這也是不可理喻的)那荒謬之力的真正介入——上帝沒有帶走以撒。
再講一個故事:一位妻子——在所有妻子中她堪為模范,她對自己的丈夫有無比的愛意——遭遇不幸:她的丈夫因意外而全身癱瘓。為了拯救丈夫,她選擇了與小鎮(zhèn)上的其他男子通奸——當然,他的丈夫確實要求她另外再找一個男人,但這是為她考慮;而她的通奸則是為了丈夫……最終,人們將她當成神經(jīng)病關進醫(yī)院,而她偷偷跑出來繼續(xù)自己的拯救之舉并因此殞命,而她的丈夫卻奇跡般地重新站了起來。
沒錯,這段故事出自你的老鄉(xiāng)、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的電影《破浪》。這位導演的電影哲學顯然受到過你的影響?!镀评恕酚幸粋€頗為美麗的結(jié)局:女主角為小鎮(zhèn)中遵從社會倫理的絕大多數(shù)人所不容,在她下葬時,教堂拒絕鳴鐘,本堂牧師甚至照例要詛咒她的靈魂進入地獄,但丈夫及其工友將她的遺體偷偷運到船上并葬入大?!娪白詈?,工友們自制的鐘仿佛在高高的天堂敲響,那慰藉人心的聲音溫暖地籠在破浪而行的小船之上。女主角當然不能等同于約翰尼斯的亞伯拉罕,但兩者仍有頗多相似之處:對兒子或丈夫至深的愛、對某種倫理責任的棄絕、對荒謬之力的信賴以及最終憑借荒謬之力保住了自己的摯愛。
還要繼續(xù)么?下面這個故事來自遙遠的東方。相傳某書生投宿客棧時愛上一位女子,返家后思念成疾。其母拜訪那位女子,后者解弊膝以贈。母親將弊膝置于書生床下,不日書生病愈并看到弊膝,痛哭而亡。按書生遺愿,運載他的靈車特意路過客棧,女子聞知后在棺前歌曰: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歌畢,棺蓋果然打開,女子投入棺中,棺蓋又自動合上,任家人如何敲打再無反應。
華山畿是中國悲劇的典型:愛情悲劇。傳說中害單相思的書生讓人想起《恐懼與顫栗》“心曲初奏”章中那個愛上公主的小伙子:他們都將心念系于自己那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愛情上,完成了無限棄絕;而華山畿中的書生還在棄絕了愛情、棄絕了中國古代倫理中最重要的孝道之后,又憑借荒謬之力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愛情(當然,你一定會忍不住指正:讓我們改變一下這個故事的主角吧,讓我們將目光投向客棧女子……)。
不少人會覺得,上面兩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和亞伯拉罕一樣直入“云端”而脫離現(xiàn)實,頌揚他們不單對蕓蕓眾生毫無裨益,還會讓某些人因此走入魔道、違背倫理(國內(nèi)某知名電影網(wǎng)站中也充斥著對馮·提爾的電影及其女主角的聲討)。你在書中也承認,在魔性與神性之間走鋼絲確實非常危險。不過,在《恐懼與顫栗》中,對“魔性”一詞似乎沒有明確的界定,它既可以指以信仰為名實則行謀殺之實的假亞伯拉罕,又可以指你列舉的那些亞伯拉罕摹本(如那只雄人魚)。后者努力想進入信仰,但因缺乏與神性或絕對者的隱秘關系而陷入自我隔絕的苦境——對這種“魔性者”,你倒并不持否棄的態(tài)度(就像你并沒有否棄悲劇英雄,只是指出亞伯拉罕比悲劇英雄更崇高一樣——你自稱“英雄拷打狂”當然也只是為了烘托信仰騎士的崇高)。也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此類“魔性者”并不鮮有,就像阿倫特在評論奧地利作家赫爾曼·布洛赫時說的那樣:
因為他們沉醉于個人行為一致性的魔力之中,他們變成了兇手,因為他們準備好了為這種一致性,為封閉自身的“美好”,把一切都奉獻出去。
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與神性建立了私密關系的信仰騎士么?約翰尼斯在書中問過同樣的問題。他雖然承認自己并沒有親眼看到一個實例,卻描述了外表和行為和收稅員一般平庸的信仰騎士。此人與亞伯拉罕各方面都絕然不同,他沒有棄絕,沒有獻祭,沒有違逆?zhèn)惱?,更沒有憑借什么荒謬之力——他只是像小市民一般,沉醉于世俗生活一點一滴的快樂之中(在你后來的著作《人生道路諸階段》中,你也描述了一個處處平庸卻絕不平庸的“賬房先生”——他甚至還帶著你自己的影子)。莫非,對這個收稅員來說,他棄絕之后又憑荒謬之力重新贏回的,竟是整個世俗世界?
在《恐懼與顫栗》中,在約翰尼斯對各種疑難的探討之中,有很多沒有結(jié)論的問題(當然,如果將你前期的美學、哲學作品和后期的宗教作品放在一起,編成一個“體系”,就完全可以從象征性的角度來化解本書中種種極端的悖謬,但這恐怕不符合你反對體系的態(tài)度。何況,閱讀你作品的是某個個體,他有自己的激情和不可通約性,不可能依賴你的體系)。也許,你用假名寫作的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召喚讀者以自己的整個生活去思考你提出的問題,而不是僅僅止于學術(shù)討論?——雖然你曾說,在你的假名作品中沒有一句話是你自己的觀點,但實際上你的意思是,你的書決不是學術(shù)爭鳴,因為其中的每一個字中都浸染著你的心與血、滲透著你的不可通約性:
我死后,沒有人能夠在我的文字(那是我的慰藉)里找到那充滿我一生的根本所在,也找不到封存在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作品,它解釋了我的一切,常常使得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我看來卻舉足輕重,或者相反,世人趨之若騖之事,于我卻毫無意義——在我對這一切的秘密注解毀滅殆盡之時。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