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黃昏。一群鴿子
繞著教堂的尖頂飛。一會兒飛到北
一會兒,又飛到南。清越的鴿哨
伴著教堂的晚鐘傳得很遠(yuǎn)
它們飛累了,就落在教堂的尖頂上
它們甚至把巢搭在了那里。在它上面
積下了一層厚厚的鳥糞
這些鴿子,它們沒有悲苦。沒有欲望
它們從不敬畏教堂
它們飛,輕易地就越過了教堂的尖頂
就她從事的職業(yè),她已經(jīng)明顯地
衰老了。一朵即將開敗的
惡之花,別在黑黝黝的巷子口
依靠閃爍的霓紅燈,增加著面色上虛擬的紅暈
她用小號的胸衣拼命箍起
坍塌的乳房——或許它曾經(jīng)豐滿地隆起
在鄉(xiāng)下,她也許是
一棵最飽滿的麥穗
而拆遷,病痛,不斷變化的工種和流水線
上逐漸被炸干的身體
共同把她改造成了一名暗娼
把她的乳房,改造成了兩顆
炸藥包。炸毀多少虛弱的秩序、不可靠的道德
而現(xiàn)在,她成了城市嘴角吐出的
甘蔗渣。她一度豐滿的乳房
更像被惡意透支的銀行——
歲月正悄悄取走她所剩不多的存款
位于縣城的一隅。舊的街巷。舊的建筑。
舊的光線透過舊的花窗
落在灰塵覆蓋的舊的器物上。
幾個舊的人散落其中。
他們木偶似的身體,對屋外
龐大的生活和新鮮的日子,熟視無睹
只有碰到更舊的物件時他們陳舊的眼皮才會突然
射出新的光亮
仿佛我們都是贗品
他們對那些青春的熱血、溫度、呼吸,
視而不見
對深埋于下的熱愛、憂傷、痛苦、恐懼、掙扎
無動于衷
仿佛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死去
仿佛我們所有的經(jīng)歷,都只是為了烘托一
些精致的
無用之物成為古董
只有塵埃落定
時間化為齏粉,他們才會抽身
在舊的廢墟里摸出那些幸存的器物:一
副發(fā)黃的字畫、一件瓷器
一只銅爐、一把
再也泡不出茶香的紫砂壺
他們傾心于對這些朽腐之物的把玩,熱
衷探尋它前世的秘密
直到手心里的汗液在它上面蒙上一層薄薄的包漿
很明顯,對于這一片水域,他們
也是入侵者。這從那個10來歲的孩子
驚喜的異鄉(xiāng)口音可以判斷
而父親顯得沉穩(wěn)。蹲在岸邊,用一包劣質(zhì)香煙
吸暗了西邊的天光
然后,用力踩滅煙蒂,貓下身子泅進(jìn)河水
游弋、驅(qū)逐、收網(wǎng)
幾根暗白的魚,掛在了魚網(wǎng)上
一個多星期,每個傍晚,我看著他們
在相同的地方,布下相同的網(wǎng)
一天一次,他們從不多下一網(wǎng)
在這一小片水域,他們盡量地延長著有限
的快樂
他們的快樂多么短暫
作為一名知情者,我不能告訴魚那里有網(wǎng)
我不能告訴他們
明天,河水將被填平
他們暫居的棚屋將被搗毀。
作為一名旁觀者,我只能看著他們,
像兩條發(fā)白的魚,消失在另一片水域
西川說:“菊花只有精神。就像牡丹只有肉體?!?/p>
那么,行道樹,只是一個集體
不允許單獨存在
不允許長出多余的腦袋
和四肢,對道路上的事物指手畫腳
不允許有過深的根基
根部下面,經(jīng)過了水泥嚴(yán)格的夯實
瘠薄的土層,只提供活命的養(yǎng)料
作為裝飾和隔離
它們和紅綠燈、警察一道,參與了秩序的維護(hù)
同時,它們也被維護(hù)。被修飾
需要整齊劃一。它們被削去的腦袋
和四肢,可以忽略不計
一起偶爾撞上行道樹的車禍可以忽略不計
沒有人會看到一棵
或幾棵低矮的行道樹流出的
綠色的血液
也不會有人聽到它們沉默的呻吟
很快,撞折的樹被清理,換上同樣的
另一批
它們依舊是一個集體。沉默、整齊劃一如同經(jīng)過它們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