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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事

      2014-11-14 10:03高濤
      山花 2014年18期
      關鍵詞:美麗母親

      高濤

      母親的百天忌日還沒過,王連舉就托人打來電話。

      給我打電話的人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馮良來。

      王連舉讓馮良來給我打電話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他知道我和馮良來情深意篤。馮良來喜歡我就像騎手喜歡一匹好馬,酒鬼鐘情于一瓶二鍋頭。我寫一手好字,也寫一手好文章。我的作文曾被馮良來當作范文一次次在班上不厭其煩地讀,他不僅在我們班讀,還拿到別的班去讀。我們那一屆學生,沒有一個不曉得文科班有個王小可的作文寫得賊牛逼。

      馮良來在電話里說,你爸啊,他想和劉曉梅過到一塊兒。

      馮良來見我半天不吭聲,又說,其實,要叫老師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想想啊,你爸也六十出頭的人了,你媽不在了,你兄妹倆又在城里工作,有個人在跟前,也省得你們操心。再說了,你爸他有他的退休工資,夠他們花的。

      我說,我媽尸骨未寒,他就那么猴急嗎!

      馮良來略略停了一下說,我理解你的心情,畢竟你媽歿了沒多少日子。你爸也沒說馬上就那個啥,他只是想要我問一下你的意思。

      我說我現(xiàn)在沒心思想這個。

      馮良來說不急不急。

      母親去世后,我就很少回家了。

      那個家藏著太多的不堪回首。

      往事像一條七寸蛇,不想碰它是怕被咬傷。

      我很少主動給王連舉打電話,倒是他每過些日子都要雷打不動地撥電話過來。他打電話也不是找我,而是找他的孫子王小號。王小號電話里要什么王連舉就會給他買什么,就算是五六百塊錢一件的玩具也不眨眼,并親自送來或托人捎來。王小號成了爺,他倒成了孫子。后來只要見是他的號碼我就干脆把電話遞給王小號。

      十五歲那個夏日前,王連舉是我心里的“珠穆朗瑪峰”。

      王連舉風趣幽默,干巴巴的數(shù)學課常被他講得妙趣橫生,記得有次在講到“必要條件”時他說,你總不能說娃他爸六歲了吧!逗得一教室的學生哈哈大笑。

      作為教工隊的主力,在學校組織的籃球賽上,他“唰唰唰”的一個又一個漂亮的三分遠投不時會讓賽場響起尖叫聲和口哨聲。再有,口琴笛子嗩吶二胡葫蘆絲小提琴沒有他不會吹不會拉的。

      那時候,每每有人指著我說,這就是王連舉老師家的王小可,我心底就升騰起一股豪情。那時候,王連舉的光芒幾乎蓋過一切。

      可是,那個夏日的午后,它猶如一粒掉在花朵上的鳥屎,它把一切美好都打碎了。

      那座山峰在我心中轟然倒塌。

      王連舉當然意識到了我的變化。他曾對馮良來說過,我家小可跟變了個人似的。和別人在一塊兒有說有笑的,和我一說話就芥末一樣嗆人。他從前可不是這樣?。?/p>

      盡管這樣,他依然對我一如既往地用心。從學習到生活,堪稱無微不至。

      他這樣做反而放大了他的虛偽。

      我曾當著母親的面頂撞過王連舉。王連舉怔怔地看著我,那表情跟看見一只從海底蹦上來的長了三只頭的怪獸沒啥兩樣,滿是驚愕和不解,氣恨使得他兩個嘴角微顫不止,往上一跳一跳的,像被人從背上扎了一針的青蛙。我母親當時就數(shù)落我,可可,怎么跟爸說話哩!

      每次看到王連舉在我面前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熊樣,我心中就滑過一股快意,比看見小偷在逃跑中絆倒還要爽快。

      我和妹妹工作的城市離老家都不遠,開車也就兩三個小時的事兒。王連舉和劉曉梅的流言蜚語我不可能沒有耳聞。聽說,劉曉梅給王連舉拆洗被褥、炒菜燒飯;聽說王連舉給劉曉梅買頭花、指甲油,還買金戒指。

      王美麗會不會也被那些破事煩擾呢?我這么想著的時候王美麗的電話就來了。

      王美麗在電話中問,爸和劉曉梅的事兒——你——聽說了吧?

      還沒等我說話,王美麗又說,與其讓他們那樣,還不如成全了他倆,省得別人背后亂嚼舌根。

      我說,他找女人我沒意見,可為啥偏要找那騷貨!難道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嗎!

      王美麗沒吭聲,過了會兒又說,哥是擔心爸那點退休工資都花在劉曉梅母女身上吧。

      你說呢?我問。

      王美麗說,其實,我也在琢磨,劉曉梅是不是奔著爸的那點工資去的,要不放著身強力壯的她不嫁,卻偏偏要嫁一個能做她爹的老男人,她該不會是缺少父愛吧?找一個能當自個兒爹的男人她到底怎么想的!劉曉梅就是太精了,也太猾了,她就是水盆里的泥鰍啊。爸怕是被她賣了還幫著她數(shù)錢哩。

      我說,他就是劉曉梅家水池子里的一條魚。

      王美麗說,要是劉曉梅不圖爸的錢財呢?是不是我們把人都想歪了?說起來,劉曉梅倒是有幾分姿色的。要不咱爸也不會那么鬼迷心竅。

      我不知道怎么跟王美麗說。

      王美麗“哦”了一下,記起了什么似的說,馮叔給我打過電話,讓我好好勸勸你。你要這么想,我回頭給馮叔回個話。

      幾天后,馮良來的電話就追著來了。

      馮良來說,你們的想法我也給你爸說了,你爸說人家劉曉梅還有二畝半蘋果園子,咋能說靠他養(yǎng)活啊。我又問他除了劉曉梅難道別人就不行嘛。他問我這話什么意思。他說都一根骨頭了誰愿啃??!我說小可也不是反對你再找,只是不情愿你和劉曉梅。你爸當時就炸鍋了,劉曉梅怎么了!別的女人都行,為啥人家劉曉梅就不行!看樣子,老家伙是鐵了心了。

      馮良來說,要我說,他樂意跟誰過跟誰過去,就是看走了眼也是他看走了眼,怨誰呢?他誰誰也怨不上!再說了,人家劉曉梅也許真不是看上你爸那點工資。

      馮良來頓了一下說,小可,老師問你個話,你別往心里去。

      你問吧。我說。

      馮良來壓低聲問,你們父子間——不會——有什么誤會吧?

      誤會?我說,怎么可能呢!

      馮良來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馮良來又說,小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人家劉曉梅是真的看上你爸。誰不曉得你爸一身的才華哩。

      “嘁——”這個字被我拖得很長。

      馮良來和王連舉都在民樂鎮(zhèn)中學教書,馮良來教語文,王連舉教數(shù)學。一個是聞名全縣的“語文王”,一個是無人不知的“數(shù)學王”。

      我母親年輕時是民樂鎮(zhèn)一家百貨商店的會計,人長得好看,又白凈,身段又好。我見過母親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嘴小眼大辮子長,酒窩也深,笑容也甜。怎么跟你說呢,那個叫孫儷的演員你在電視上見過吧,就那模樣。凡是孫儷演的連續(xù)劇我會一集不落地看。沒有人知道我用這種方式在追憶我的母親。

      王連舉是在給全鄉(xiāng)鎮(zhèn)的會計培訓珠算時結識我母親的,王連舉就像在草叢中瞥見了一朵月季花,目光探照燈一樣圍著我母親掃來掃去,講課甚至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等他回過神來便茫然地問,我剛才講到哪兒了?下面一片哈哈的笑聲。

      王連舉說啥也沒有想到,小小民樂鎮(zhèn)竟有如此貌美的女子。在他的認識和想象中,這樣的女子只可能出現(xiàn)在畫兒上或電影里。我母親是一道風景,王連舉一走進就被她的景色驚呆了。

      王連舉一下子就記住了那個叫孟懷琴的女子。

      王連舉再上課時就帶上了他的小提琴。

      那天別人都走后,王連舉當著我母親的面拉了一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我母親孟懷琴的臉比合歡花還紅。

      王連舉的琴弦撥動了母親的心。他合上琴盒的時候,我母親還像沉醉在一簾幽夢中。

      懷里抱琴,好雅致的名字??!王連舉像是感嘆又像是自言自語。

      高高大大的王連舉像一棵鉆天楊,他的挺拔,他的英姿早成了我母親孟懷琴心中最美的風景。

      他、她,他們。

      他們的關系迅速升溫,很快就打得火熱。

      我母親和王連舉“才子佳人”型的結合在民樂鎮(zhèn)風傳了好些年。

      二十年后,國營商店解散了,人到中年的母親回到家里,閑不住的母親在院子里開挖出一塊地來,撒上花種,施肥,澆水。春天一到,那些溜溜嫩芽就拱出土層,探頭探腦,美好而羞怯。轉眼間,春天就燦爛得不成樣子。那紅的梅花,白的芍藥,黃的郁金香把我家的院子裝點成小小花園。

      花兒不僅引來了蝴蝶蜜蜂,也引來了艷如罌粟的女人劉曉梅。

      劉曉梅的男人在縣北礦石廠當工人,二半夜起夜,一泡尿澆在裂縫的電纜上被電死了。

      劉曉梅上過高中,模樣也清秀。要不也不會找一個吃公家飯的,只是那人是個沒福的貨。

      劉曉梅是個浪漫的人,她喜歡漫步,一天終于漫進我家的門。

      她是被母親種在院子里紅紅黃黃的花兒招惹來的。

      劉曉梅一見面就夸我母親又干凈又清爽,又端莊又美好。說她就愛和這樣的人做姐妹。

      我母親顯然被劉曉梅的甜言蜜語打動了,不住夸她小嘴巴比西瓜瓤還甜。

      一來二去,三來四往,兩人竟像姊妹般親密。

      王連舉樂呵呵的,他一會兒看看兩個女人,一會兒又看看采花的蜜蜂。他大約把自己想象成蜜蜂了,眼前的女人就是他的花朵。

      我母親算盤子撥得噼啪響,可針線活兒就不如劉曉梅了。

      母親納鞋墊時目光從不敢離開鞋墊子,即使這樣,動不動還會被針尖刺得一聲尖叫,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遇到這樣的情形,劉曉梅就把母親手里的鞋墊子要過去,笑吟吟地說,我來吧。劉曉梅牽針引線從不正眼看鞋墊子,只偶爾瞥一眼,說來奇怪,那針那線像長了眼,水袖一樣在舞蹈。

      王連舉有次當著劉曉梅和母親的面,手里拿著劉曉梅納的鞋墊子嘖嘖稱道,說劉曉梅手真巧啊!我母親笑著說,下輩子找個和曉梅一樣手巧的女人給你當媳婦吧。

      一句話說得兩個人臉都紅撲撲的。

      劉曉梅突然變得愛看書起來,有幾次我都看見她到學校找王連舉借書。借書就借書唄,我就看不慣她那股騷勁兒,每次去都把自己拾掇得像去相親,身上還掛著一縷桂花的氣息。

      劉曉梅借的是《巴頓將軍》。

      劉曉梅怎么會對巴頓感興趣?

      劉曉梅來還書的時候,王連舉不在,等了會兒就灰灰地走了。奇怪的是,走的時候,把要還的書又拿走了。既然來還了卻為啥還要帶走?她的腦袋不會是讓驢給踢了吧。

      王連舉一回來,我告訴他劉曉梅來還書。書呢?!他盯住我問。那樣子比偷東西讓人發(fā)現(xiàn)還要驚慌。

      我說,她又拿走了。

      他哦了一聲沒再吭聲。

      據(jù)王連舉的說法,我母親是死于心肌梗塞。

      我母親怎么會心肌梗塞?她才五十六??!我這么一問,王連舉就歪鼻子瞪眼,什么意思啊,你!

      我擔心的是母親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

      我這樣說完全是我的一種臆斷,也可以說是一種假設。我在心里說服自己不要亂想,可還是忍不住亂想。

      我曾盯著母親的遺像問母親。

      照片里的母親一句話都不說。母親依然在笑,就跟她活著時一樣。

      王連舉在母親的遺體前竟然擠出了一滴滴眼淚,可我老覺得那是鱷魚的眼淚。

      王連舉是鱷魚嗎?

      王連舉不是鱷魚嘛!

      劉曉梅在我母親遺體前哭得拽不起來。一口一個“姐啊,你咋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呢!妹子往后找誰說話去呀!”

      我真替劉曉梅惋惜,她這輩子沒當演員實在太可惜了。她要當了演員,那去領奧斯卡金像獎的就不會是別人了。

      她到底是在懺悔,還是用貓腔掩蓋什么?

      料理完母親的喪事我就回城了。

      我回城后第二天晚上,王美麗就給我打來電話。

      王美麗在電話中說,哥,我夢見咱媽了,媽說水鬼和她爭搶咱爸,水鬼死拽住爸不放,水鬼勁好大,她拽不過水鬼。

      太詭異了??!王美麗驚魂未定。

      王美麗問我有沒有水鬼。

      我說也許真有,她又問,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

      過了會兒,王美麗又說,

      怪可憐的。

      水鬼長啥樣。

      其實,爸一個人,也

      可憐!我說,他可憐?我嘀咕。

      難道不嗎?王美麗說。

      他沒準早盼著這一天哩!

      你咋能這樣說爸呢!

      嘁——我能說什么呢。

      我什么都沒有說。

      母親一周年忌日時我回了老家。

      母親的遺像已從她生前居住的敞亮的大屋被搬到另一間陰暗潮濕散發(fā)著霉味堆放雜物的小屋。母親的遺像和那些被淘汰掉的生活用具混居一室。母親的遺像平躺在一張破舊的掉漆的木桌上。一粒黑米大的老鼠屎不偏不倚落在母親的鼻梁上,看上去像一顆黑痣。

      是誰把母親的遺像放到那里的?!我?guī)缀跏菦_王連舉在吼。

      王連舉垂著頭,一聲不吭。

      到底是誰干的?!我不依不饒。

      王連舉說他一看見鏡框里的我母親就難受。

      難受?你該不會是心虛吧!我的語氣像法官在審小偷。

      王連舉身子一抖一抖的,像羊癲瘋病人犯了病。

      我摸了摸母親的遺像,指尖滿是塵埃。還用說嘛,母親的遺像很久都沒人擦拭過了,我母親一輩子都是個潔凈的人,容不得一星半點的臟。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落淚。我用衣袖慢慢地擦,我擦得很輕,很慢,只怕?lián)崽哿四赣H。

      母親原來的屋子顯然是拾掇過的,屋頂是新吊的,糊著綴有向日葵圖案的花紙,墻漆是新刷的,原先磚鋪的地面也換成了能照見人影的瓷磚,就連炕墻上藏藍色的圍布也換成了花格子布。

      站在母親的老屋里,我有了走進洞房的幻覺。

      母親用過的一切都消失了,鼻孔抽了抽,我想搜索母親舊有的氣息,可是聞到的卻是另一縷氣息。

      剛才還為母親的遺像被挪走而耿耿于懷,那一刻我卻釋懷了,甚至為母親慶幸。如果讓母親看著那不堪的一幕,不但會臟了母親的眼,更會臟了母親冰清玉潔的心。

      我又在臆想了。我知道這是個毛病,可就是改不了。

      就在我快走出屋門時,抬頭看見門框上用紅繩子綁的桃木棒棒。那是老家人用來驅鬼辟邪的。

      這又是誰干的!我揪下桃木棒棒質(zhì)問王連舉。

      王連舉推說是鄰村的“頂神”讓弄的。

      我把桃木棒棒踩在腳底,狠勁地踩還不解氣,又找來斧頭把那些一柞長的木棒棒砸扁剁碎。

      那次看到王連舉還是讓我略略驚詫了一番。

      他容顏紅潤,身板健朗,下巴兩鬢刮得青亮,皮鞋擦得錚亮,頭發(fā)光亮整齊得像牛犢舔過似的。哪像個喪偶不到一年的鰥夫?

      王連舉的得意像一根刺,它再次刺痛了我。

      換句話說,如果王連舉茍延殘喘,行將就木我真的就高興么?

      我被自己的問題問得無言以對。

      在前來幫忙的鄉(xiāng)鄰中,我一眼就瞥見了劉曉梅,在一群土雞里,她是一只絢麗的野雞。她穿著一件掐腰的深藍色上衣,有些發(fā)白的淺藍色牛仔褲把圓實的屁股兜得很緊,一束不長的頭發(fā)用一條花手絹扎起來,看起來像一只喜鵲。

      劉曉梅顯然看見了我,她笑著朝我走來,我還沒來得及躲開她已站在我面前了。

      劉曉梅一上來就說,我給你和美麗準備了幾紙箱蘋果,還挖了一籃子薺薺菜,走的時候記著帶上。

      劉曉梅真的涂了指甲油,指甲紅得發(fā)亮,桃花瓣似的,指肚又白得耀眼,我看見她無名指上的金色花戒,圖案是一朵菊花。

      有人喊我,我趁機走開了。

      王美麗對劉曉梅的稱呼有了微妙的改變,以前她見了劉曉梅一口一個“曉梅姐”,那天見了面卻什么都不叫,只笑著說你好。這個變化所暗示的意義截然不同。王美麗也許已在考慮如果哪天劉曉梅和王連舉過到一起,她該怎樣稱呼劉曉梅呢。

      如果她知道真相,她還會這么想嗎?

      人生有時多像一條謎語,謎底最好不要揭開。有些東西是不能刨根問底的,因為揭開和撕裂往往同樣痛苦。

      人活在無知無覺中,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回城的時候,我?guī)ё吡四赣H的遺像。

      王連舉看著我把我母親的遺像慢慢用黑布裹起來,而后輕輕地平放在轎車的后座上時很納悶,說,你媽二周年三周年時還要用呢!

      我不想讓她一個人待在那間昏暗的房間蒙受灰塵和屈辱。

      王連舉像樹枝上受驚的知了,果然不再叫喚了。

      王連舉再沒提和劉曉梅一塊過的事。他知道我心里有道坎。他在等待著時機,就像獵人舉著獵槍在瞄準。一旦機會來了,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他在給王美麗的電話中說,時光的河流會沖走一切,包括憂傷,也包括痛苦,甚至包括仇恨。

      我一直懷疑這話不是王連舉說的,說這話的人最有可能是馮良來。他頂多是一個二道販子,把馮良來的話販賣給王美麗。

      要是我的記憶止步于十五歲那個夏日之前該多好啊。

      那時候,快樂像路邊的羊屎蛋蛋,遍地都是。

      然而,一切都變了。

      十五歲那個夏天像一個楔子,它扎進我的心尖已經(jīng)二十年了。

      盡管王連舉可謂謹小慎微,可他們的密碼還是被我破解了。

      破解是出于好奇,卻帶來了痛苦。

      還記得我前面提過的那本書嗎?

      ——《巴頓將軍》。

      沒錯——就是它——《巴頓將軍》。

      劉曉梅每次都借那本書,還的時候還是那本書。

      這難道不奇怪嗎?

      暑假里的一天,王連舉讓我去學校把他抽屜里的剃須刀帶回家,他幾乎每天都要站在鏡子前把下巴剃得青亮亮的。他以前從不這樣。我對剃須刀說,剃須刀啊剃須刀,你要是長眼,就給他王連舉臉上留個記號吧,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行,最好是密密麻麻的“x”。

      在抽屜里我看見了《巴頓將軍》。

      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一本書能吸引劉曉梅來來回回地看。

      一枚風干的紅楓葉從《巴頓將軍》里翩翩落地。

      一枚葉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拾撿起來,就看見了背面的字:“七夕午后兩點,牛郎會在蘆葦林等織女嗎?”字很娟秀,有形有體,藍色圓珠筆寫的。

      就這么一句。像暗語,又像密碼。

      我琢磨了半天,才悟出一點門道,七夕?再過兩天不就是七夕節(jié)了嘛。

      也許,是亞瑟·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讀得多了,我預感到有故事要上演了。

      蘆葦林離村子三里多,原先是十幾米深的土壕,四五年前,地下水呼呼地冒上來,形成了八九米深的“湖”,人們沒想到的是,“湖”水再也沒下去,不漲也不降,一直那么清凌凌的。

      日子一長,“湖”邊就長起了一片狹長的蘆葦蕩,三十多米寬,一百多米長。站在高處看,像鱷魚靜臥,又像銀河從天而降。

      漸漸地,蘆葦蕩里有了鴨,有了魚,有了蝦,有了青蛙,有了白鷺,也有了長著花翅膀的野雞。

      以前每到熱天,就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去那里牽手相依,可那段時間“湖”里淹死了一名花季少女,沒人再敢去了。

      傳說,每到夜深人靜,“湖”水里就有女子在喊“救命——救命——”,夜夜不斷,聲聲凄厲,時緩時急。

      有人說,那是水鬼在叫。

      就在那天吃罷午飯,一個少年,懷揣尖刀(對付水鬼的)頭戴柳樹枝編成的草帽躲進了蘆葦蕩深處。

      少年找到一個隱蔽的地勢高的地方藏起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只62式軍事望遠鏡(當過偵察連連長的三舅送的),幾百米外的一只螞蟻,也能放大到一頭大象那么大。

      午后兩點,那可是個熱死人的時候,愚笨的牛羊都躲進自己的圈納涼,聰明的知了卻在樹杈上沒皮沒臉地鼓噪。

      少年舉著望遠鏡,他在等待一場好戲。

      最先出現(xiàn)在圓圈里的是男一號王連舉,他戴著墨鏡和草帽,手里拿著魚竿。從西邊朝蘆葦蕩走來。

      他走得四平八穩(wěn),步子拿捏得很勻。

      接下來出場的是女一號劉曉梅,她胳膊彎挎了一個竹籃,穿了一件藍底白色碎花的短袖衫,灰白色的牛仔褲。撐了一把淺綠色的遮陽傘從東頭過來。

      和王連舉不一樣,劉曉梅的腳步鼓點一樣緊,又夏雨一般的密集。似乎有千軍萬馬在追在趕。

      也奇怪,男一號背后像長了眼睛,他居然停下來,他在等女一號。女一號眼看要追上他了,他又邁開步子,他走得一板一眼,不慌不亂。

      像兩條小溪在一處匯合。兩個人一前一后鉆進了蘆葦蕩。他們鉆進去的地方呱呱叫著飛出一只野雞,扇著五彩的翅膀在水面之上藍天之下盤旋流連。

      不遠處,樹枝上的知了扯長了嗓門:吱——吱——吱——,它到底是在歌唱還是在歡叫,或者是在勾引?

      那片蘆葦在動,先是男女鉆進去的地方在動,像海浪在涌動,又像麥浪在起伏,接著就有嗯嗯哦哦的聲音彼此呼應著一浪一浪地蕩過來……

      風像受了鼓動,也不安分起來。

      它并不甘心當一名旁觀者,它要參與其中有所作為。

      由兩個人攪和起的晃動在迅速壯大。

      那種含混不清的聲音也在壯大。

      風越來越大,整個蘆葦蕩都在晃動,那條鱷魚在晃動,那條銀河在晃動。

      也許是風忍不住好奇,也許是風急不可耐。

      風像一頭發(fā)情的猛獸,它把蘆葦蕩撕開了一個口子,又撕開了一個口子。

      少年看見男一號光著身子騎在白花花的女一號的上面。王連舉像麥浪一樣起伏著,起伏著……

      底下一塊白,上面一塊白,兩塊白疊加在一起,成了一塊白。

      少年有點喘不過氣,從沒有過的氣短。

      突然,那道口子又合上了。

      然后,那道口子又開了。

      像一張巨嘴,一張一合,一合一張。

      先敗下陣來的是男一號,他像一麻袋麥子一樣轟然倒塌。

      沒有了熱鬧看,風也歇停了。

      一切突然異常地安靜。

      野雞不飛了,知了不叫了。

      寂靜覆蓋了一切……

      這時候少年才發(fā)現(xiàn)攥在手中的望遠鏡的鏡片也模糊了,它是被少年呼出的粗氣給糊住了。

      褲襠里黏糊糊的,褪下褲子,少年嚇了一跳。他伸手摸了一把那黏糊糊的東西,再把手湊近鼻子聞了聞,一股死魚的味道。

      狗日的天—熱死人!渾身濕透了的少年在埋怨。

      先出來的是男一號。

      后出來的是女一號。

      兩個人快速地整了整衣服,彼此點了點頭,一個朝西,一個朝東。

      精彩的一出戲在徐徐落幕。

      云彩把西邊的天空染紅了,也把一“湖”的水染紅了。

      坐在那里,少年居然不想離開。他在留戀什么呢,怕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戰(zhàn)斗結束了,可戰(zhàn)場還在。

      少年再次鉆進了蘆葦叢中。

      一大片無辜的蘆葦平平展展鋪了一地。

      少年找來找去,只在蘆葦叢中找到一只白色的套子,拎在手中,像一只白蛙,那是少年的戰(zhàn)利品。

      少年再次聞見那股熟悉的味道——死魚的味道。

      那個少年就是我。

      此后的數(shù)年里,我那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夢遺和夢魘都和那天撇不清。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guī)缀跻挂苟荚趬暨z,人也瘦了,臉也黃了。我母親不止一次把手搭在我額頭上說,可可啊,你這是怎么了,該不會是病了吧。

      劉曉梅的影子無處不在。

      校工澡堂后頭堆了一堆煤,小山似的,緊挨著澡堂的窗戶。這真是一個絕佳的角度。自己為什么以前就沒發(fā)現(xiàn)呢!那天,遠遠看見?;顏喢锥酥樑枳呦蛟杼茫揖屯低得^去。好在天已黑,實在太好了。煤堆不算大,卻爬得我滿身的汗,里面霧蒙蒙的,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聽見嘩嘩的水流聲,那聲音刺激著我,我的下面有了反應。把窗戶上的玻璃貼得太緊了,我的鼻尖在玻璃上形成一個很小的平面。一急二慌,又聽見噗噠噗噠的腳步聲響起,腳底就不穩(wěn),腿一軟,我就從煤堆上滾下來,滿鼻子滿臉的黑煤渣。

      我倉皇逃離。也許是我的幻覺,腳步聲卻不見了。

      沒幾天,高一(2)班一個叫馬蚱的男生因爬煤堆被巡邏的門衛(wèi)逮住,他不但被打得鼻青臉腫,還被罵作“臭流氓”揪出來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做檢討。

      那個原本螞蚱一樣活蹦亂跳的家伙一夜間就變成了一只過街的老鼠。男生老遠看見他就喊“臭流氓”,女生們更是遠遠就躲開了,馬蚱像一只真正的老鼠躲開人走。

      沒過多久,馬蚱居然瘋了。

      馬蚱不住口喊的一句話是:精溝子,光屁股,白花花的大奶子……

      聽到的男生就嘻嘻哈哈地笑,女生則紅著臉羞臊地走開。那嘻嘻哈哈的笑聲常聽得我滿身的雞皮疙瘩,時常在二半夜也會被那譏笑聲莫名驚醒。

      再后來,學校里就不見了馬蚱。

      從那以后,澡堂的窗戶全被捂上了厚厚的黑皮簾子,玻璃還被人刷上了漆。

      每個人的肚子里都住著一個魔,一旦它被放出來,最好做好被它殺戮的準備。

      漁夫打撈起了魔瓶。要是不打開,那么魔鬼還是魔鬼,漁夫還是漁夫。可是,因為好奇,漁夫打開了魔瓶。

      好在漁夫用他的智慧讓魔鬼再次回到了瓶子里。

      王連舉不是漁夫,劉曉梅更不是。

      有次母親不在家,就王連舉和我兩個在家。

      劉曉梅胳肢窩下夾著正織的毛衣來了。

      孟姐呢?劉曉梅問。

      去小可他舅家了。王連舉說。

      我在低頭做作業(yè)。

      劉曉梅走過來一個勁兒夸我字寫得工整。這時她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是《兩只蝴蝶》的音樂,“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我抬頭看了看劉曉梅,她神色慌張地走開,走到很遠小聲嘀咕了幾句才又過來。王連舉問,朋友的?她說,一個不認識的人,讓送一車飼料過去,神經(jīng)病!

      劉曉梅說她家面甕里鉆進去一只老鼠,想讓王連舉去幫她捉老鼠。

      他們前頭一走我后頭就跟過去了。

      我沒猜錯,兩個人一進去就把門從里面插上了。

      捉一只老鼠也要插上門嗎。

      透過門縫我看見兩個人進了劉曉梅的房間,他們要抓的老鼠難道不是在廚房嗎?

      一只花貓快步從墻頭跑過,嘴里發(fā)出“喵喵”的叫聲。

      沒過幾天,我用樹枝挑著一條綠皮紅點的死蛇,掛在劉曉梅家的門閂上,我還趁著夜色爬上她家院墻后頭的椿樹上學烏鴉叫。長一聲,短一聲,粗一聲,細一聲。

      劉曉梅還真被嚇著了,幾個夜晚都不敢滅燈。不知內(nèi)情的母親竟然熬了雞湯讓我給那騷貨端過去,我出了門就往碗里吐了幾口唾沫,還用手指蘸著鼻涕在湯里攪了攪。

      劉曉梅就是一只黃鼠狼,我母親就是沒有識破她。

      我好幾次都想給母親點破??勺罱K都忍住了。我不想讓母親活在苦痛和屈辱中。

      母親對劉曉梅一如既往地好。

      她要是知道了一切還會那樣嗎。

      王連舉每隔一些日子就要幫劉曉梅捉一次老鼠,就是不捉老鼠,劉曉梅也會找他去幫別的忙。只要她想讓他去幫忙,什么樣的理由都可以成為理由。

      我母親的三周年忌日過后。王連舉又開始舊事重提。

      他對王美麗說,你看,你媽的三周年也過了,我也該有自己的新生活了。

      王美麗有次在電話中說,哥,你為啥死攔著咱爸和劉曉梅呢?

      那賤貨不是好玩意兒!我?guī)缀踉谂叵?/p>

      王美麗半天不吱聲,末了卻說,他倆的事兒——其實媽早就知道,她只是不說破。

      王美麗的話讓我吃驚不小。

      聽王美麗說我母親三十二歲時患上了一種怪病,只要一沾男人渾身就奇癢無比,好像對來自男人身體里的某種物質(zhì)過敏。滿身密密麻麻的黃米大的小紅斑點。沒有一半個月下不去,而且一回比一回厲害。更為要命的是,母親在三十八歲時患上了心臟病。

      王美麗說,你想想爸媽的炕上為啥總放著兩床被子嘛。好多年他們兩個人晚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鉆各的被筒。母親說,有次她半夜醒來,拉亮燈看見自己的男人在動手解決問題,她當時就落淚了,她硬把男人往她身上拽,可男人死活不肯,好像她的身子是刀山是火海。

      王美麗的敘說倒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天二半夜王連舉急急慌慌喊醒了我說,快起來!和我送你媽去醫(yī)院!我母親幾乎赤裸著身子,一條毛巾被胡亂地裹在身上。母親呼吸急促,臉色青紫,幾乎不能說話,王連舉顯然也嚇壞了,他掰開母親的嘴給她喂藥丸喂水時,手抖個不停,我能聽見勺子觸碰在我母親的牙齒上的丁當聲。又灌下去幾勺子水。王連舉在前面拉著架子車我在后面跑著。

      還沒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母親卻醒了。

      母親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說,我沒事了,回吧。

      我后來才知道那神奇的藥丸是“速效救心丸”。

      王連舉曾帶著我母親北京上海到處求醫(yī)問藥,面對母親的怪病大城市的專家教授都束手無策,他們只是千篇一律又毫無把握地說,可能對某種東西過敏,到底對什么過敏,他們也說不清。吃的藥涂的藥噴的藥進口的藥國產(chǎn)的藥都用遍了可一丁點用都沒有。

      母親過段日子就會去娘家小住幾天,劉曉梅家里有啥事想請王連舉過去幫忙,一去就是大半天,母親從不攔擋,也從不過問。而每一次王連舉從劉曉梅家?guī)兔貋?,王連舉都會帶回來一點好吃的,比如一塊野兔肉,比如一只火龍果,比如一籠包子。說是劉曉梅給母親的。母親表面會笑笑說,曉梅真有心啊??赡赣H的內(nèi)心一定在流淚。王連舉每次從劉曉梅家?guī)兔貋砭透訉δ赣H百般地好,似乎是在彌補母親也是在救贖自己。盡管母親一次又一次給他們提供機會,可她并不愿意讓他們知道。

      王美麗還說,王連舉有次和劉曉梅鉆完苞谷地回到家,頭上還頂著苞谷穗子上的花粉,母親不但不戳破他,還讓他彎下身子為他吹掉頭上沾的花粉??杀尺^身卻抹起眼角。

      王連舉和劉曉梅知道咱媽知道他們的事兒嗎?我問王美麗。

      王美麗搖搖頭說,應該不知道吧。他們太自以為是了,老覺得自己做得滴水不露。

      王連舉的婚禮定在臘月二十六。

      小年一過,眼看沒幾天了,正在我為要不要參加他的婚禮而糾結時,卻接到王美麗的電話。她在電話中說,咱爸說,這個婚,他不結了。

      不結了?為什么?王美麗的話讓我如墜云霧。

      我沒有告訴王美麗,其實要送的禮物我都想好了——一套“杉杉牌”西服,一把進口的全自動剃須刀。

      王美麗說,她也不曉得什么原因。她問過我父親王連舉,他只是氣呼呼地說不結了就不結了,有什么好問的!

      關于這件蹊蹺的事情,后來我還是從馮良來那里得知了蛛絲馬跡。

      據(jù)馮良來說,父親的突然變卦可能和一條短信有關。

      就在結婚前幾天,劉曉梅去鎮(zhèn)上買東西,走時忘帶手機,這時卻來了一條短信,結果王連舉就看到了。

      短信是一個叫“陌生人”的人發(fā)來的,也就幾行字:梅,雖說我在外打工,不能天天看到你,可是對我來說,你無處不在,你的眼神,你的眉毛,你的聲音,你的氣息,你的一切。黑夜里想你我盼天亮,白日里想你我盼天黑。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也一樣愛你,想想我倆在一起的日子,也許正因為太短暫了,反而令人更加難忘。你說無論你和誰結婚你都是我的,我何嘗不是如此?雖說不能給你形式上的婚姻,但你比誰都清楚,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女人?!愕幕⒆?。

      我父親王連舉看后就把短信刪除了。可是,他卻在心里無法刪除那條短信。它多像調(diào)皮的葫蘆,縱使你將它摁進水里,一松手又會彈出來。

      劉曉梅在前兩天接了一個電話就匆匆地走了,結婚的前一天黃昏才回來。

      可是王連舉卻找不見了。

      誰也不知道王連舉去了哪里。他就像一滴水,滲進泥土里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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