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
一個人,如果在日記中提到某人時都恭敬有加,那一定是對這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敬。魯迅在日記中都對之恭恭敬敬者不多,就那么兩三人。依魯迅與之相識早晚為序,第一人是俞明震。魯迅在南京礦路學堂求學時,俞明震是學堂總辦,也就是校長。魯迅在散文《瑣記》中有這樣的敘述:“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么東西呀?……’”這“新黨總辦”,就是俞明震。俞明震字恪士。魯迅在日記中寫到他時,有時稱“俞師”,有時稱“俞恪士師”。俞明震晚年寓居北京,魯迅多次登門看望。例如,魯迅1915年1月17日日記:“下午同陳師曾往訪俞師”,這“俞師”就是俞明震。魯迅1915年4月10日日記有這樣的記載:“午后訪俞恪士師,未遇。”去看望俞明震,俞明震卻不在家,于是魯迅第二天的日記便有這樣的記載:“午后訪俞恪士師,略坐出。”頭一天沒有見到“俞師”,第二天又去了。去了,也就是坐一會兒就告辭。登門拜訪,本沒有什么事情,只是想看看過去的老師,想與老師說幾句閑話而已。魯迅在日記中對之恭恭敬敬的第二人是章太炎,第三人是蔡元培。先說蔡元培。俞、章、蔡三人中,魯迅與蔡元培相識最晚。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蔡元培被任命為教育總長,許壽裳是教育部職員。許壽裳向蔡元培推薦了魯迅,于是魯迅也來教育部就職,這才與蔡元培相識。1936年10月,魯迅先于蔡元培辭世,在此之前,魯迅一直與蔡元培保持來往,所以,俞、章、蔡三人中。蔡元培在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在日記中,魯迅有時稱蔡元培“蔡先生”,有時稱“孑民先生”。從1912年與蔡元培相識,到1936年辭世,二十幾年間,魯迅與蔡元培一直有交往,對蔡元培的某些言行,魯迅內(nèi)心未必完全認同,雖然問題并不嚴重,但也可能多少影響到魯迅對蔡元培的態(tài)度,所以,在日記中,徑稱“蔡孑民”的情況,也是有的??傮w上,魯迅對蔡元培是很尊敬的。
魯迅與章太炎相識于東京。1903年春,章太炎從日本回到上海,并與鄒容相識。鄒容寫了 《革命軍》,章太炎為之作序。1903年5月,《革命軍》由上海大同書局出版發(fā)行。6月9日,《蘇報》發(fā)表《讀革命軍》一文“以闡揚之”;次日,又發(fā)表章氏序文。馮自由在《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中說,這“是章鄒與蘇報牽合之點”。1903年6月,章太炎又發(fā)表了洋洋灑灑近萬言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6月29日,《蘇報》轉載此文,且將題目改為《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系》。鄒容的《革命軍》,章氏為《革命軍》所作序言和駁斥康有為的文章,令清廷亦恐亦怒。在清廷的壓力下,上海工部局逮捕了章太炎、鄒容,是為“蘇報案”。章、鄒最終被判處監(jiān)禁三年,監(jiān)禁期滿,逐出租界。鄒容未等到監(jiān)禁期滿便瘐死獄中。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刑滿出獄,當晚便乘船東渡。到東京后,章太炎主持《民報》筆政。與?;逝晒P戰(zhàn)之余,章太炎還應部分留日學生請求,舉辦國學講習會,定期講學。魯迅嫌大班“太雜沓”,便與許壽裳等人商量,請章太炎另開一小班。章太炎欣然應許。于是,又在自己寓所開了一個小班,每個星期日的上午上課,先講《說文解字》,后又講《莊子》,聽講者只有許壽裳、魯迅、周作人、錢玄同、朱希祖等八個人。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民報社聽講二》中,對此有這樣的回憶:“一間八席的房子,當中放了一張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學生圍著三面聽,用的書是《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下去,有的沿用舊說,有的發(fā)揮新義……太炎對于闊人要發(fā)脾氣,可是對于學生很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樣,夏天盤膝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著一點泥鰍須,笑嘻嘻地講書,莊諧雜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廟里的哈喇菩薩。”魯迅聽章太炎講學,有的說幾個月,有的說半年多,有的說一年多??傊m然時間不長,但學術旨趣、文化觀念,甚至政治思想上,都深受章氏影響。完全可以說,魯迅是章太炎的入室弟子。
對章太炎,魯迅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愛,也有著由衷的感激。在日記中,魯迅有時稱“章先生”,例如,1912年12月22日日記:“同季市赴賢良寺見章先生,坐少頃”;1915年1月31日日記:“午前同季市往章先生寓,晚歸”。但更多的時候,是稱“章師”,例如,1914年8月22日日記:“午后許季市來,同至錢糧胡同謁章師”;1915年2月14日日記:“午前往章師寓……夜歸”;1915年5月29日日記:“下午同許季市往章師寓”;1915年6月17日日記:“下午許季市來,并持來章師書一幅”。
然而,在魯迅與章太炎的關系中,卻有一件小小的“公案”。1914年6月初至15日,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于北京南下洼龍泉寺期間,曾絕食抗爭。此事當時動靜很大。這期間,魯迅未曾到龍泉寺看望過章太炎。章太炎絕食,魯迅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敬愛的老師面臨生命危險,同居京城,魯迅是否應該去看望、去勸說呢?依常情常理,是很應該的。但魯迅終于沒去,也自有其苦衷。
章太炎絕食期間,魯迅沒有去看望、去勸說,這讓我想到在六十年代初的臺灣,當雷震被國民黨投進監(jiān)獄后,同居一島的胡適,一次都沒有去探過監(jiān)。雷震批評蔣氏父子、批判國民黨、辦《自由中國》、爭民主、爭自由,是得到胡適大力支持的。如今,雷震鋃鐺入獄,依常情常理,胡適應該到監(jiān)獄去看望、安慰雷震,哪怕只去一次。但直至猝然辭世,胡適都沒有踏入過監(jiān)獄的大門。胡適如此“絕情”,當然也有他的無奈。
二
章太炎在龍泉寺絕食期間,魯迅沒有去看望、勸說,本來沒有被研究者注意。使得此事成為問題的,是許廣平。
許廣平在《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一文中,用較多的篇幅寫了魯迅與章太炎的關系,其中一段是:
魯迅先生對于太炎先生是很尊崇的,每逢提起,總嚴肅地稱他“太炎先生”。當章先生反對袁世凱稱帝的野心時,曾經(jīng)被逮絕食,大家沒法子敢去相勸,還是推先生親自到監(jiān)獄婉轉陳詞才進食的。
這里“還是推先生”中的“先生”,指魯迅。按許廣平的說法,章太炎“被逮絕食”后,魯迅“親自”到章太炎跟前勸說,而魯迅也終于說服了章太炎,于是章太炎恢復進食;而且,魯迅前去勸說,是“大家”公推的。這“大家”,應該指章太炎在京的諸弟子。諸弟子之所以公推魯迅前去,是因為其他人“沒法子敢去”。這也就意味著,章太炎絕食期間,魯迅是唯一前去“婉轉陳詞”者。
1979年10月,魯迅研究專家朱正出版了《魯迅回憶錄正誤》一書,其中的《章太炎中止絕食一事與魯迅無關》一文,正的就是上引許廣平這段話之誤。朱正依據(jù)多種資料,令人信服地指出:在章太炎于龍泉寺絕食期間,魯迅沒有去探望過,因此也就談不上對章太炎“婉轉陳詞”的問題;而且,在此期間,并非“大家沒法子敢去相勸”,而是弟子們曾“環(huán)吁床前,請進食”,所以,魯迅非但不是唯一前去“婉轉陳詞”者,倒可能是少數(shù)沒有去勸說者之一。章太炎因絕食而生命垂危,弟子中多人前去看望、勸說,魯迅卻沒有出現(xiàn)在床前,這的確是一個問題。該如何解釋魯迅在龍泉寺的缺席呢?
民國成立后不久,袁世凱擠掉孫中山,坐上了臨時大總統(tǒng)的位置。這時,章太炎是寄希望于袁世凱的,因而也支持袁世凱。袁世凱拒絕南下,堅持以北京為首都,章太炎公開表示贊同。1912年4月,袁世凱任命章太炎為總統(tǒng)府高等顧問,于是章太炎也北上到北京定居。章太炎之所以支持袁世凱,是以為袁世凱真心擁護共和。袁世凱當然會讓章太炎失望。二人間的矛盾便日見其甚。袁世凱嫌章太炎在北京礙事,便于1912年冬任命章太炎為東三省籌邊使。這只不過是一個虛銜。1913年3月,宋教仁遭刺殺,這令章太炎對袁世凱從失望走到絕望。7月,章太炎辭去東三省籌邊使的職務,南下上海,會見孫中山,參與了孫中山領導的“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很快失敗。章太炎被袁世凱誘騙到北京。章太炎到北京后,袁世凱立即派人將其監(jiān)視起來。袁世凱要稱帝,就要掃除障礙。一般的人,如袁認為是絆腳石,就直接肉體消滅。章太炎是袁世凱通往帝位的絆腳巨石。袁世凱當然也想把章太炎直接干掉。無奈章太炎影響太大、聲望太卓著,欲殺而又實在不敢。將章太炎監(jiān)視起來、限制其自由,特別是剝奪其發(fā)表言論的自由,是袁世凱對付章太炎的唯一辦法。
袁世凱稱帝前的幾年,大搞恐怖主義。1933年4月,魯迅寫了《〈殺錯了人〉異議》一文,對這幾年的情形有所回憶:“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之后,大殺黨人……于是,殺,殺,殺。北京城里,連飯店客棧中,都布滿了偵探;還有‘軍政執(zhí)法處’,只見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進去,卻從不見他們活著出來;還有,《政府公報》上,是天天看見黨人脫黨的廣告,說是先前為友人所拉,誤入該黨,現(xiàn)在自知迷謬,從此脫黨,要洗心革面的做好人了。”
世間有“紅色恐怖”與“白色恐怖”兩說。袁某的狂捕濫殺,稱“紅”稱“白”皆不合適。袁某大搞恐怖主義的目的,是為自己穿上龍袍、坐進龍椅掃清道路,龍袍龍椅都是黃色的,所以,袁某的狂捕濫殺,勉強可稱之為“黃色恐怖”。北京城中,“黃色恐怖”自然更甚。袁世凱直接掌控的京畿軍政執(zhí)法處,有任意監(jiān)控和捕殺官民之權,完全不受法律制約。這個執(zhí)法處,抓捕、審訊、判決、行刑,都是秘密的。其時國人,尤其京城人士,談之而色變。執(zhí)法處的總辦,先是陸建章、后是雷震春,二人皆被國人目為魔鬼、稱作“屠戶”。關于這軍政執(zhí)法處,論及者眾多。但如果不讀王建中所著的《洪憲慘史》(亦稱《京畿軍政執(zhí)法處冤獄錄》),就不能知道這軍政執(zhí)法處是如何“執(zhí)法”的。這軍政執(zhí)法處,是“錯拿了不能錯放”的地方,進去了而能活著出來者極少。為避免內(nèi)情外泄,即便發(fā)現(xiàn)抓錯了人,也往往處死。所以,軍政執(zhí)法處的詳情,鮮有人知。而王建中則是極少數(shù)活著出來者之一,更是出來后唯一著書揭露執(zhí)法處內(nèi)幕者。王建中于1913年被選為全國省議會聯(lián)合會會長,又被江蘇省督軍馮國璋聘為督署諮議。1915年9月,因被袁世凱視作稱帝阻礙而在滬被捕,被捕后不久,被押送京畿軍政執(zhí)法處。軍政執(zhí)法處兩次判處王建中死刑,都因馮國璋竭力營救而未能執(zhí)行。馮國璋的實力,讓袁世凱不能不給個面子。死刑雖暫緩,但拘押卻繼續(xù)。直至袁世凱“龍馭上賓”,才走出鬼門關。在《洪憲慘史》的“自序”中,王建中說:“余民國四年避難滬濱,因反對洪憲帝制嫌疑,被捕于英界愛而近路。羅織引渡后,遂羈押上海鎮(zhèn)守使署……是年十月杪,遞解京師,交由京畿軍政執(zhí)法處非法訊辦。甫經(jīng)到處、遂加以全身桎梏,押入乙號牢籠。雖戲劇中常演之都城、鬼門關、閻羅殿,其森嚴恐怖,尚不足以形容該處于萬一也。”至于為何要寫這本書,王建中的解釋是:“余雖不文,勉為編述,彰善癉惡,警告同胞,庶使非法殺人機關如京畿軍政執(zhí)法處者,再不至于發(fā)現(xiàn)于共和時代,斯乃余之志愿,而世界主張人道者,亦固無不樂為贊同也。 ”
三
王建中的《洪憲慘史》,敘述了部分政界人士被軍政執(zhí)法處拘捕、殘害的情況。首先敘述的是張振武、方維被害的經(jīng)過。張振武是湖北人,在武昌起義中有殊勛,與蔣翊武、孫武齊名,并稱“三武”。張振武“深明大義”而又“不屈不撓”,這就足以令袁世凱忌憚。1913年4月,應袁世凱之召,張振武帶著參謀長方維到京。到京后,蒙袁世凱傳見,且“待遇極優(yōu)”。這是袁世凱在試探張振武的政治態(tài)度,看看自己果然稱帝,張振武是何反應,而之所以“待遇極優(yōu)”,是也看看張振武是否可誘之以利。但張振武時時處處“以保障共和國體為己任,報章著論,府院上書,意正詞嚴”,這樣,他就非死不可了。一日,袁世凱召張振武赴宴,張振武與方維同乘一馬車前往,行至棋盤街,突遭陸建章所派之人逮捕,“縛以長繩巨鏈”,押至軍政執(zhí)法處。湖北各團體聞訊,紛紛發(fā)電報營救。雪片般飛來的電報,讓袁世凱更看清了張振武在湖北的影響,也就只能加速張振武的死亡。夜半時分,張振武腹痛如廁,即在廁所連飲數(shù)彈斃命,而方維亦在囚室中被繩勒而死。
與張振武、方維這些人相比,章太炎實在是大受“優(yōu)待”了。不過,我們暫且把魯迅與章太炎的事情放下,談談胡適與雷震的事情。
雷震,字儆寰,1897年生。1949年以前,也長期是國民黨內(nèi)的高級官員。后被國民黨開除。1949年,雷震主編《自由中國》半月刊,從此全身心地投入“爭自由、爭民主”的活動,于是便與蔣家政權時刻處于矛盾沖突中。1960年9月4日,國民黨借故逮捕了雷震、傅正等四人,是為轟動全島的“雷震案”。10月8日,雷震被臺灣警備總部軍事法庭判處有期徒刑10年,剝奪公民權利7年,另幾人也都獲刑。雷震服刑時,胡適在臺灣任“中央研究院院長”。雙方共同的朋友,都希望胡適能到監(jiān)獄看看雷震,對雷震有所安慰、鼓勵,因為胡適的安慰、鼓勵,對雷震很重要。但胡適直至離開人世,都沒有去過監(jiān)獄一次。著名作家聶華苓,曾在《自由中國》半月刊擔任文藝編輯,后來,寫了《雷震與胡適》一文,對胡適頗有微詞,尤其對胡適不愿去探望獄中的雷震深為不滿。在文章中,聶華苓寫道:
雷震判刑以前,甚至家人也不能探監(jiān)。判刑以后,家人每星期五可去監(jiān)獄看他。我們一到星期五就眼巴巴望胡適去看看雷震。他可以不發(fā)一言,只是去看看雷震。那個公開的沉默的姿態(tài),對于鐵窗里的雷震就是很大的精神支持了。星期五到了。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一個個寂寞的星期五過去了,胡適沒有去看雷震。我和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幾個人忍不住了,要探聽他對雷案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一天晚上,我們?nèi)ツ细劭春m。他招待我們一頓點心,一點幽默,一臉微笑。
“星期五到了。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边@樣的句式,把聶華苓對胡適的不滿甚至怨怒,表現(xiàn)得很明確。聶華苓也說明了她對胡適不滿甚至怨怒的理由。在文章中,聶華苓簡略回顧了胡適與《自由中國》的關系,回顧了胡適與雷震的交誼。雷震在離開大陸之前,就和正在上海準備乘船赴美的胡適商議辦一個宣傳自由與民主的刊物,胡適熱情支持?!蹲杂芍袊愤@刊名,也是胡適想出來的。在赴美的船上,胡適寫就了 《自由中國》的辦刊宗旨。1949年11月,《自由中國》創(chuàng)刊號在臺北問世,胡適人雖在美國,但卻是刊物的“發(fā)行人”。聶華苓說:“《自由中國》畢竟創(chuàng)刊了,他任發(fā)行人有關鍵性的作用。”
1951年6月1日出版的《自由中國》第4卷第11期,發(fā)表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嚴厲譴責保安司令部在金融管制一事上為獲得 “破案獎金”而“誘民入罪”。社論在全島引起軒然大波。所謂“誘民入罪”,用通俗點的語言,就是“釣魚執(zhí)法”。“釣魚執(zhí)法”,這當然是很惡劣很可恥的事情,于是,官方有關要人都站出來“辟謠”,并且宣稱《自由中國》誣蔑了保安司令部,發(fā)出了逮捕《自由中國》編輯人員的公文。后經(jīng)時任“總統(tǒng)府秘書長”的王世杰出面斡旋,下一期的《自由中國》發(fā)表《再論經(jīng)濟管制的措施》的社論,正面歌頌金融管制和保安司令部,事情才平息。在美國的胡適,讀了兩篇社論后,致信雷震,要求辭去“發(fā)行人”的名義。胡適信中說,他讀了《政府不可誘民入罪》后,很激動、很興奮,覺得是十分好的文章,“夠得上《自由中國》的招牌”。而讀了《再論經(jīng)濟管制的措施》,則很沮喪,很郁悶,明白這是刊物受了官府的壓迫而言不由衷地賠罪。胡適說:“我因此細想,《自由中國》不能有言論自由,不能用負責任態(tài)度批評實際政治,這是臺灣政治的最大恥辱?!彼裕拔艺睫o去‘發(fā)行人’的名義,一來是表示我一百分贊成‘不可誘民入罪’的社評,二來是表示我對這種 ‘軍事機關’干涉言論自由的抗議。”應胡適要求,雷震在《自由中國》發(fā)表了胡適的來信。這些年來,大陸的有關著作,在談及胡適的這封信時,都贊賞胡適抗議臺灣當局的勇氣,但聶華苓在《雷震與胡適》中卻有不同看法:“1951年,《自由中國》的一篇社論《政府不可誘民入罪》就激怒了臺灣當局,胡適因為這件事來信辭去發(fā)行人名義,引起許多人揣測。有人說《自由中國》和統(tǒng)治權力一有沖突,胡適就要擺脫《自由中國》了,以免受到牽連,既抗議了,又擺脫了,一箭雙雕?!?/p>
四
雖然要求辭去 “發(fā)行人”的名義,也終于于1953年2月辭去了這名義,但胡適并未斷絕與《自由中國》和雷震的關系。1952年11月,胡適第一次從美國到臺灣,在臺灣的公開演講中,稱頌雷震的為自由民主而奮斗,認為臺灣人應該為雷震立座銅像。雷震要組建政黨,希望胡適出來當頭,胡適雖謝絕當頭之請,但熱情支持雷震組黨,說自己可從旁協(xié)助,可當黨員,并承諾在成立大會上演講。聶華苓文章中說,胡適還用了孟子的話勉勵雷震:“待文王而后興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鞭k《自由中國》和組黨,正是雷震惹惱當局的兩大原因。這兩件事,都與胡適脫不了干系。完全可以說,胡適與雷震是同案犯,在一定的意義上甚至可以說,胡適是“教唆犯”,現(xiàn)在,雷震身陷囹圄,你胡適仍然當著“中研院院長”,怎么去監(jiān)獄探望一下雷震都不肯呢?
要評說胡適不去監(jiān)獄探望雷震,僅僅知道胡適與雷震的關系還不夠,還須知道胡適與蔣介石、與國民黨政權的關系。不過,我們先回到章太炎。
章太炎一到北京,就被袁世凱“監(jiān)視居住”,形同軟禁。袁世凱派長子袁克定和親信孫毓筠面見章太炎,請章出任國史館總裁,也被章太炎頂回。章太炎借酒澆愁,但舉杯消愁愁更愁,于是不停地書寫“袁賊”二字,聊以發(fā)泄胸中怒氣,袁世凱派人送來綾羅綢緞,章太炎用香煙燒出許多洞洞后,從窗口扔出。有時,還掄起手杖,把室內(nèi)器具打得粉碎。1914年1月7日,章太炎伺機走出,身穿長衫,手持羽扇,以袁世凱授予他的大勛章作扇墜,徑直來到新華門,要求與袁世凱談話。袁世凱自然不見。章太炎在承宣處,從上午11時等到天欲黃昏,終于按捺不住,一面大罵袁世凱,一面把承宣處能擊碎的器物一一擊碎。章太炎逝世后,魯迅寫了《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其中說:“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闭f的就是這回事。的確,在袁世凱正狂捕濫殺、世人道路以目的時候,敢這樣做者,找不出第二人。
章太炎此舉,逼得袁世凱對他的處置升級。章太炎被陸建章直接押解到石虎胡同軍事教練處,“監(jiān)視居住”上升為“監(jiān)禁”。稍后,又被轉移到南下洼龍泉寺。6月初,章太炎開始絕食。
這時候,魯迅的處境如何呢?
同處袁世凱的“黃色恐怖”中,大家當然有相同的處境。不過,不同階層、不同社會身份者,又有很大差別。同樣受到袁世凱鷹犬的注意,文人與武人不一樣,官員與平民不相同。同時在東京當過章太炎學生者,如今在北京城里,社會角色、政治身份也不一致。大多數(shù)章氏弟子,在大學任教,社會身份是學者、教授。而魯迅是教育部的官員。作為教育部官員的魯迅,言論和行動的空間,就比一個大學教授要小得多。同是內(nèi)閣的官員,情形也不可一概而論。魯迅當時的官銜是教育部僉事。當時教育部的僉事有數(shù)十人。同是僉事,官階相同,但在袁世凱及其鷹犬眼中,危險性卻并不同。魯迅是在南京時期由蔡元培延攬進教育部的。蔡元培1912年4月26日到北京教育部視事,7月14日即辭去教育總長的職務。辭職,是因為對袁世凱的不滿,這誰都知道。袁世凱要把一切大權都奪到自己手中,這令蔡元培憤怒,遂聯(lián)合王寵惠、宋教仁、王正廷這幾名任內(nèi)閣總長的同盟會會員一起辭職。同盟會四總長聯(lián)名辭職的辭職函,便出自蔡元培之手。袁世凱剛從孫中山手中奪得臨時大總統(tǒng)的權位,這四人就要求辭職,顯然是表示不與袁政權合作。袁世凱對蔡元培想必銜恨甚深。蔡元培辭職后,便去了歐洲。而被蔡元培延攬入部、又隨蔡元培北上的魯迅,卻只能留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既然魯迅是反袁的蔡元培的人,自然會令袁世凱及其鷹犬格外注意。
魯迅1912年11月2日日記:“上午得袁總統(tǒng)委任狀”,可見,魯迅的僉事這個官職,是由總統(tǒng)親自任命的,任命狀由袁世凱簽署。實際上,魯迅在8月21日就被任命為教育部僉事,只不過袁世凱簽署的任命狀,到11月初才下達。僉事這一官銜,是對清代官制的承襲。當時各部僉事的職責,是“承長官之命分掌總務廳及各司事務”,有點像是司長助理。魯迅是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僉事,還兼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這科長大概相當于今天的處長。所以,魯迅的政治身份,用今天的話說,大概是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助理兼某處處長。這樣的官職,說大固然不能算大,但說小又不能算很小。是蔡元培延攬入部的親信,又當著不大不小的官,足以令袁世凱及其鷹犬不放心了。如果他們認為魯迅有異動,如果他們認為魯迅是一塊絆腳石,那是會毫不猶豫地消滅他。
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抄碑的目的》這一節(jié)中說:
魯迅……從民國元年被蔡孑民招了去,在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部里任職,隨后跟了教育部移到北京來,一直是僉事兼科長,不曾有什么調(diào)動。洪憲帝制活動時,袁世凱的特務如陸建章的軍警執(zhí)法處,大概繼承的是東廠的統(tǒng)系,也著實可怕,由它抓去失蹤的人至今無可計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們反對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設法逃避耳目。
文官無論大小都受到注意。魯迅是不大不小的官,又被視作蔡元培親信,自然就分外受到注意。為了避禍,人人都拼命設法表現(xiàn)自己的胸無大志、胸無異志和玩物喪志。蔡鍔為迷惑袁世凱而與小鳳仙廝混,就是典型的例子。大小官員都要讓自己有某種嗜好,這樣,袁世凱及其鷹犬看著便多少放心些??矜螢E賭、縱酒納妾、玩古董字畫,都是讓袁世凱、陸建章們放心的方式。
五
周作人說,魯迅這時期的玩古董,就是一種避禍方式。魯迅買不起金石品,便只得買些石刻拓本來看。為消磨時間,魯迅又動手來抄。抄古碑不同于謄清草稿。拓本上往往有斷缺漫漶,有時為辨認一個字,要左右遠近地看半天,所以,一塊碑文,有時要抄半個月。這也正是魯迅所要的效果。
在《魯迅的故家·俟堂與陳師曾》中,周作人還說:“洪憲發(fā)作以前,北京空氣惡劣,知識階級多已預感危險,魯迅那時自號俟堂,本來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或者要引經(jīng)傳,說出于‘君子居易以俟命’亦無不可,實在卻沒有那樣曲折,只是說‘我等著,任憑什么都請來吧’。 ”這說明,魯迅是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危險的,是隨時準備走進軍政執(zhí)法處的。
現(xiàn)在,我們可以來談談魯迅為何不去龍泉寺看望絕食中的章太炎了。章太炎竟敢在總統(tǒng)府門前大罵袁世凱,這讓袁世凱頗覺丟臉,對袁世凱的威信是一種損害。絕食抗爭,經(jīng)報章報道,更對袁世凱形成很大壓力。這時候,去看望章太炎的人,如果是那種大學教授,也就罷了。如果是中樞官員,那就會引起袁世凱、陸建章的高度警惕。即便在政治上并不同情章太炎,即便并不會對袁世凱的稱帝構成威脅,但以中樞官員之身而去探望袁世凱的大敵,也是公然對袁世凱權威的挑戰(zhàn)。魯迅是袁世凱親自任命的教育部官員,又是袁世凱、陸建章們特別警惕的官員,他如果跨入龍泉寺,那很可能在歸途中就會失蹤。魯迅感覺到了危險,也做好了危險降臨的準備,但不意味著魯迅就愿意冒險。對于可能降臨的危險,能避免就盡量避免,實在避免不了,那也就坦然迎受,這是魯迅的基本態(tài)度。經(jīng)常逛古董攤、夜夜抄古碑,就是在盡量避免災禍。到龍泉寺去看望章太炎,那就是在冒險,也使得平素的買古董、抄古碑都是白費心力。所以,魯迅沒有去看望絕食中的章太炎。
至于胡適的不去獄中看望雷震,與魯迅的不看望絕食中的章太炎,多少有些可比之處。
我們知道,胡適與雷震有很好的交情,但是,胡適與雷震所敵對的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之間,同樣有著深情厚誼。胡適與蔣介石的私人交往,開始于30年代初,30年間,雖然有過矛盾沖突,但總體上二人保持著十分親密的關系,私人通信持續(xù)不斷。胡適與雷震之間,談不上私誼,純粹是政治上的志同道合。胡適與蔣介石之間的關系,就比較復雜了。對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從一開始,胡適就有一個基本的立場,即從“道義”上予以支持,說得直白些,就是當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面臨生死存亡的威脅時,胡適必定堅定地站在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一邊。雷震案宣判后,蔣介石與胡適有一次關于此案的談話。胡適日記中記述了此次談話。多種關于胡適的資料,都寫到蔣介石與胡適的這場談話。蔣介石說:“胡先生同我向來是感情很好的。但是這一兩年,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儆寰,不相信我們政府?!崩渍鹗潜灰曌饕品娜?,而胡適如果只相信雷震不相信政府,就意味著與雷震站在了同一政治立場上,就意味著也意欲推翻政府,還意味著胡適突破了長期堅守的“底線”。蔣介石這番話,分量是很重的。在胡適面前如此說話,也說明蔣介石對雷震極其痛恨,對胡適的支持雷震極其在意。胡適當然感覺到了這番話的非同小可,于是立即表白:“這話太重了,我當不起。我是常常勸告雷儆寰的。我對他說過,那年(引按:1949年4月)總統(tǒng)要我去美國,我坐的輪船四月廿一日到舊金山……船還沒有進口,美國新聞記者多人已坐小汽輪到大船上來了。他們手里拿著早報,頭條大字新聞是‘中國和談破裂了,紅軍過江了!’這些訪員要我發(fā)表意見,我說了一些話,其中有一句話:‘我愿意用我道義的力量來支持蔣介石先生的政府?!以谑荒昵罢f的這句話,我至今沒有改變。當時我也說過,我的道義的支持也許不值什么,但我的話是誠心的。因為,我們?nèi)舨恢С诌@個政府,還有什么政府可以支持?如果這個政府垮了,我們到哪兒去——這番話,我屢次對雷儆寰說過。今天總統(tǒng)說的話太重了,我受不了,我要向總統(tǒng)重述我在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廿一日很鄭重的說過的那句話?!?/p>
胡適重提1949年4月對美國記者說過的話,是在提醒蔣介石,在國共相爭中,自己是始終堅定地站在國民黨一邊的,更是在強調(diào),自己的基本立場并沒有改變。這一番表白,當然令蔣介石很受用。
以“道義”的力量支持蔣介石的政府,并不意味著無條件地認同這個政府。蔣介石的政府,與胡適理想的政府,相差甚遠。對于胡適來說,支持這個政府的目的,是為了改造它。所以,胡適對蔣介石政府的基本態(tài)度應該這樣表述:以道義的力量支持它,以自由主義的理念改造它。在與蔣介石的交往中,胡適是把自己定位為“諍友”的。幾十年間,在“道義”上支持蔣介石政府的同時,胡適又不停地批評這個政府,不停地對這個政府提意見。胡適固然常常以公開的政論方式批評蔣介石政府并提出自己的正面看法,但更多的是在與蔣介石以及其他政要的私下談話和通信中表達自己的批評、政見。
胡適支持雷震辦刊物、支持雷震組建新黨,都是為了讓臺灣的政治漸漸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軌”。雷震案發(fā)生后,胡適是在公開場合不只一次地表達過對國民黨逮捕雷震的批評的,也曾聯(lián)合知識界一些同道要求特赦雷震,更在與蔣介石的私人談話中表達過對如此嚴厲處置雷震的不滿。胡適也從不推脫自己在雷震案中應負的責任。雷震被捕后,胡適曾哀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說明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雷震的遭難,與自己對雷震的支持有重大關系。聶華苓在《雷震與胡適》一文中說,雷震案復判的結果,是維持原判,胡適對記者說了六個字:“太失望,太失望?!碑斢浾咦穯柡m為何不去監(jiān)獄探望雷震時,胡適的回答是:“雷震會知道我很想念他?!?/p>
六
胡適沒有正面回答記者為何不去探監(jiān)的提問。他沒法正面回答。但他的回答卻表明他也認為自己在“道義”上確實應該去探監(jiān)的。同居一島,去,很容易。胡適之所以違背“道義”而不去,也自有其難以對人言的苦衷。
要明白胡適為何不去監(jiān)獄看望雷震,還須了解蔣介石對胡適的基本態(tài)度。
蔣介石十分重視胡適,這毋庸置疑。胡適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尤其在知識界的影響令誰都不敢忽視,這是蔣介石重視胡適的第一個理由。胡適愿意在“道義”上支持國民黨政權,當任何一種力量要推翻國民黨政權時,胡適會毫不含糊地站在國民黨政權一邊,這就讓蔣介石在重視胡適之余,還對胡適懷有感激之情。蔣介石之所以重視胡適,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胡適在美國也有著很大影響。胡適是美國培養(yǎng)的。胡適的那一套政治理念,是在美國獲得的。美國朝野,從總統(tǒng)、議員到普通知識分子和民眾,都對胡適有良好的看法。胡適也與包括總統(tǒng)在內(nèi)的不少美國政要保持著私誼。美國的支持,對蔣介石極為重要。胡適并無外交長才??箲?zhàn)期間蔣介石卻任命胡適為駐美大使,就是看中了胡適在美國朝野的影響。這些因素,使得蔣介石始終與胡適保持著親密的關系。胡適常常批評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在政治的根本問題上,胡適與蔣介石其實是不可能達成共識的,對胡適的那一些政治理念,蔣介石常常是從心底里嗤之以鼻的。胡適的“忠言”往往“逆耳”。對胡適的逆耳之言,蔣介石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忍耐和克制。而對胡適的某些無關政治根本的建議,蔣介石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采納。讀胡適日記,可知每當有建議被蔣介石采納時,胡適總有一種“為帝王師”的得意、自豪、幸福。對胡適,蔣介石是十分禮遇的,可以說給足了胡適面子。這也每每令胡適有點受寵若驚。1952年11月,胡適首次從美國到達臺灣,這次回來,是應幾所大學的講學之請,并非政治行為。但卻成了臺灣政界的大事。11月19日晨飛機抵達臺北,蔣經(jīng)國代表蔣介石,率領王世杰、何應欽、朱家驊、錢思亮、陳雪屏等政界要人和學界名流在機場迎接。這一天的胡適日記有這樣的記載:“今天的歡迎是臺北空前的,人數(shù)大概有五六百人。”雖然像是不經(jīng)意地記了一筆,但強調(diào)“空前”,強調(diào)人數(shù),還是讓人感到胡適的得意。第二天臺灣的《中央日報》報道說:“胡適博士被歡迎人群重重包圍,爭相握手,被幾十位攝影記者搶鏡頭,擠得寸步難移。他笑著說:‘我今天好像是做新娘子?!?jīng)過足足有四十分鐘,記者們聯(lián)成一個陣線,簇擁著胡適博士談話?!薄拔医裉旌孟袷亲鲂履镒印保@句玩笑話里,仍然透露出自得、自滿。當天晚上,胡適就與蔣介石共進晚餐。
1953年1月16日,胡適離臺返美前夕,蔣介石又為胡適餞行。這一天的日記,胡適記道:“蔣公約我晚飯,七點見他,八點開飯。談了共兩點鐘,我說了一點逆耳的話,他居然容受了?!彼^“容受”,就是沒有當場給胡適臉色看。胡適說的逆耳之言,是什么呢?是強調(diào)臺灣實無言論自由。理由是,第一,無人敢批評臺灣警備司令部實際掌權人彭孟緝;第二,無人敢批評蔣氏父子。胡適還指出,憑據(jù)憲法,總統(tǒng)只有減刑與特赦之權,并無加刑之權,而蔣介石多次以“總統(tǒng)”名義對人犯加刑,是公然違憲。總統(tǒng)違憲,整個政府無人敢表示異議,是大可悲之事。胡適強調(diào)總統(tǒng)應有諍臣千百人,而開放言論,便是擁有諍臣千百人。這樣的話,的確頗逆“蔣公”之耳,而“蔣公”之所以沒有當場表示不高興,一個很現(xiàn)實的原因,是第二年面臨總統(tǒng)選舉,蔣介石想連任,需要胡適的支持。1月17日,胡適離臺赴美,又是蔣經(jīng)國代表蔣介石,率陳誠、張道藩、王寵惠、王世杰等政要名流到機場送行,送行人數(shù)達七百人。胡適很激動,握著蔣經(jīng)國的手說:“總統(tǒng)對我太好了,昨天我們談得很多,請你替我謝謝他?!薄翱偨y(tǒng)對我太好了”——這有點感激涕零了。胡適雖然是信奉英美式自由主義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但畢竟還是一個中國人,一個中國的讀書人,身上還是有著中國讀書人的特性的。蔣介石的禮遇,蔣介石的給足面子,雖然不至于讓胡適感到“皇恩浩蕩”,不至于讓胡適生出“士為知己者死”的決心,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還是有的。
蔣介石對胡適當然也不是一味地禮遇,一味地給面子。當胡適的言行,讓蔣介石覺得明顯干擾了他的政治大計,他也會給胡適顏色看。不到萬不得己,蔣介石不會與胡適撕破臉。但蔣介石可以授意、放縱中下層黨徒在會議上、報刊上對胡適猛烈攻擊、恣意謾罵。對此,胡適還有苦難言。你不反反復復地強調(diào)要有言論自由嗎?批判胡適,當然也是言論自由的表現(xiàn)。你胡適總不能說只應有批評蔣介石的自由而不能有批評胡適之的自由吧!所以,對于鋪天蓋地的攻擊、謾罵,胡適連表示抗議的權利都沒有。1929年的“人權運動”中,國民黨就使過這一招。1929年,胡適在上海任中國公學校長,以《新月》雜志為陣地,發(fā)起“人權運動”,尖銳批評國民黨的專制獨裁、踐踏人權,甚至指名道姓地批評孫中山和蔣介石。國民黨除了從上層給予胡適壓力,還發(fā)動中下層黨徒對胡適進行狂轟濫炸式的攻擊謾罵。胡適終于在上海住不下去,灰溜溜地回到國民黨勢力薄弱的北京。
七
1956年10月31日,是蔣介石七十壽辰。雷震們把《自由中國》第15卷第9期做成“祝壽專號”,其實是借祝壽之名,對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提出批評,希望推動臺灣的政治民主進程。胡適在“祝壽專號”上發(fā)表了著名的《述艾森豪總統(tǒng)的兩個故事給蔣總統(tǒng)祝壽》,文章希望蔣介石向艾森豪威爾學習,信任部屬,不獨斷專行。文章中最刺蔣介石之眼的,是強調(diào)“我們憲法里的總統(tǒng)制本來是一種沒有行政實權的總統(tǒng)制”,這是在希望蔣介石只擔總統(tǒng)虛名而不執(zhí)掌實際權力。對于蔣介石這種出身的人,權力比生命還重要,一息尚存,便決不肯放棄權力。手握生殺予奪之權,就能讓別人生活在恐怖中;而一旦放棄權力,自己就要生活在恐怖中。另一處令蔣介石感到刺眼的,是胡適勸道:“蔣先生還有近四年任期,何不從現(xiàn)在起,試試古代哲人說的‘無智無能無為’的六字訣?”這幾句話,是要蔣介石從現(xiàn)在起就放棄權力,更有著這樣的言外之意:本屆總統(tǒng)任期滿后,蔣介石即離開政壇,退隱林下。上一屆總統(tǒng)選舉,胡適就對蔣介石謀求連任頗為驚訝,因為在胡適看來,這是“違憲”的。1952年11月。胡適第一次到臺,蔣介石明確請求胡適在連任中幫忙。胡適雖然頗有腹誹,還是在1954年2月趕回臺灣支持蔣介石。3月20日的國民大會第二次會議進行總統(tǒng)選舉,由胡適任大會主席。22日,蔣介石“當選”總統(tǒng),25日,胡適為蔣介石送去“總統(tǒng)當選證書”。胡適內(nèi)心雖對蔣的連任頗不以為然,行動上卻仍然滿足蔣的要求,還是可用“從道義上支持蔣介石”來解釋。不過這里的“道義”與胡適常說的不同,不是政治上的大是大非,而純指私人情誼,說白了,就是“總統(tǒng)對我太好了”,所以,“我”不能不支持他一下。
終身未脫書生氣的胡適,以為這一屆任滿,蔣介石決不會再想把總統(tǒng)當下去了。“違憲”且不說,年齡,此屆期滿時蔣介石也73歲了。胡適沒有想到,蔣介石不但下一屆仍想當,下下屆,下下下屆,都想當,只要活著,就不放棄這總統(tǒng)的權位。所以,胡適文章中的那些話,令蔣介石十分惱怒?!白蹖L枴鄙希鞆陀^、夏道平、劉博昆等人的文章,從各自的角度敲打著蔣介石和國民黨?!白蹖L枴奔づ耸Y介石集團,他們在思想文化領域發(fā)起了“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運動,批判、謾罵“毒素思想”的文章、小冊子紛紛出籠,而胡適則是“毒素思想”的總代表。這情形,與1929年“人權運動”時十分相似。局勢很明顯:蔣介石決定給胡適們一點顏色看看。不少檄文,都或明或暗地把丟失大陸的賬算在胡適頭上,理由是由于胡適“五四”時期反對舊文化、提倡新文化,才使得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最終使得朱毛“共匪”竊據(jù)了大陸。一本名為《胡適與國運》的小冊子說:“不料有人說胡博士要到臺灣講學,我想大陸已經(jīng)給他講掉了。倘使他不肯饒在臺灣避難同胞的命,還把復興基地臺灣講掉,我們黃帝子孫就真正萬劫不復了?!痹诖箨懀m是重要“戰(zhàn)犯”,是蔣介石的“走狗”、國民黨的“幫兇”,是反動思想的典型代表;在臺灣,胡適則也是“毒素思想”的總代表,甚至是共產(chǎn)黨的大恩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從何說起”。在批判胡適等人的運動中,蔣經(jīng)國掌控的“國防部總政治部”編纂了《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小冊子,小冊子最后說:“這是一場偉大而艱苦的思想戰(zhàn)斗,我們要立定腳跟,分清敵我,永不動搖,永遠戰(zhàn)斗,拿我們理直氣壯的革命真理來壓倒敵人,使其播出的毒素思想逐漸歸于消滅。 ”
1929年“人權運動”時,胡適還未與蔣介石建立私人關系。這一回,國民黨如此惡毒地攻擊胡適,是胡適與蔣介石交往以來,從來沒有過的。這意味著胡適與蔣介石的關系面臨從未有過的危機。蔣介石輕易不會與胡適徹底翻臉,只想給胡適一點打擊,令其有所收斂。胡適也輕易不會與臺灣決裂。胡適從1949年起流寓美國。在美國當寓公的生活,是并不幸福的。心靈的寂寞、精神上的漂泊無依感,一直伴隨著胡適。1956年的時候,胡適已經(jīng)66歲了。這一年,他在認真地考慮在何處終老的問題。這一年的11月18日夜,胡適給趙元任夫婦寫信,一開頭就說:“昨晚在汽車上你們談的關于我的將來的話,我很感激你們對我的關切,但我有一些話,昨晚沒有能夠說明白的,所以今晚補寫一封短信?!边@說明,趙元任夫婦和胡適在商討胡適的“將來”。接著,胡適談了自己的計劃,即在臺中或臺北郊外的南港,也即中央研究院所在地,尋一處房子“為久居之計”,“不管別人歡迎不歡迎,討厭不討厭,我在臺灣是要住下去的。”其時臺灣的“向毒素思想總攻擊”正如火如荼,所以胡適有“歡迎”、“討厭”之說。至于為何要住在中研院邊上,是因為那里的藏書“于我最適用,比國外任何地方的書籍更適用”。胡適說:“我老了,已到了‘退休’年紀,我有一點小積蓄,在美國只夠坐吃兩三年,在臺北或臺中可以夠我坐吃十年而有余?!边@也是胡適決計到臺灣定居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誠心感覺我有在臺灣居住工作的必要。其中一件事是印行我先父的年譜和日記全部;第二件事是完成我自己的兩三部大書?!焙m被稱作“上卷先生”,《中國哲學史大綱》、《中國白話文學史》,都是早就寫出了上卷而遲遲未見下卷?;嘏_灣定居,在有生之年把“上卷先生”的帽子摘去,也是胡適要回來的重要原因。
八
1957年11月4日,蔣介石發(fā)表任命胡適為中央研究院院長的 “總統(tǒng)令”,同時電促胡適回國就職。1940年蔡元培在中研院院長任上去世后,院長一職一直由朱家驊代理。這時候的中研院,已直屬“總統(tǒng)府”,院長由“總統(tǒng)”直接任命。蔣介石任命胡適為院長,首先因為胡適當院長的呼聲很高,同時,也想借此緩和一下與胡適之間因祝壽事件變得十分緊張的關系。畢竟,與胡適徹底決裂,蔣介石也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當然,胡適愿意回國定居,也是被任命為院長的前提。
1958年4月8日,胡適回到臺灣,就任中研院院長。蔣介石出席了4月10日舉行的院長就職典禮并致辭。在致辭中,蔣介石強調(diào)中研院要配合當局“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胡適則在答辭中對此表示了異議,強調(diào)“我們所做的工作還是在學術,我們要提倡學術”。胡適在中研院院長就職典禮上當面頂撞蔣介石一事,廣為人知。此前人們不知道蔣介石對胡適的當面頂撞作何感想。蔣介石日記能為人查閱后,人們才知道,蔣介石是相當惱怒的。據(jù)陳紅民《胡適與蔣介石研究論綱》一文,蔣介石在當天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話:
今天實為我生平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橫逆之來。第一次乃是民國十五年冬,十六年初在武漢受鮑爾庭宴會中之侮辱。而今天在中央研究院聽胡適就職典禮中之答拜的侮辱,亦可說是求全之毀,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謬至此,真是一狂人。今后又增我一次交友不易之經(jīng)驗。而我輕交過譽,待人過厚,反為人所輕侮,應切戒之。惟仍恐其心理病態(tài)已深,不久于人世為慮也。
“狂妄荒謬”、“狂人”、“心理病態(tài)”這些用語,顯示蔣介石的怨毒之深。而“不久于人世”云云,還真一語成讖??梢哉f,從這時起,蔣胡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本質性的變化。此前蔣介石雖已對胡適不滿,但還沒有到從內(nèi)心的友人名單中把胡適刪除的地步。這一次,情形很不同了。蔣介石在日記中寫下的這番話,是在反思自己的交友不慎。說明白些,他認為自己看錯了胡適這個人,交錯了胡適這個友。這意味著,從這時起,蔣介石在內(nèi)心深處不再視胡適為友了。
中研院院長就職典禮上的事,讓蔣介石在內(nèi)心斷絕了與胡適的私誼。此后,交織著發(fā)生、發(fā)展的兩件事,則讓蔣介石對胡適的怨恨更甚。1960年2月,又是一次“總統(tǒng)換屆選舉”。蔣介石仍然謀求連任,這讓胡適心生悲憤。蔣介石內(nèi)心當然希望再一次得到胡適的支持。但這一回,胡適堅決拒絕。上一次,胡適支持蔣介石連任,已經(jīng)是勉為其難了,已經(jīng)十分委屈自己了。在《述艾森豪總統(tǒng)的兩個故事給蔣總統(tǒng)祝壽》一文中,胡適已奉勸蔣介石此屆任職期滿即歸隱林下了。所以,胡適非但不支持蔣的三度連任,而且在各種場合表示自己的反對。據(jù)陳紅民《胡適與蔣介石研究論綱》一文,蔣介石在1959年11月20日和11月28日的日記中,都對胡適表示了極度的反感、厭惡。11月20日日記寫道:
胡適反對總統(tǒng)連任事,各處運用關系,間接施用其威脅技(伎)倆,余皆置若罔聞。昨其來與岳軍(引按即張群)相談其意,要求與余個人關門密談,并托岳軍轉達其告辭修(引按即陳誠)等相同之意。乃余對岳軍曰:余此時之腦筋,惟有如何消滅共匪,收復大陸,以解救同胞,之外再無其他問題留存于心。至于國代大會與選舉總統(tǒng)等問題,皆在我心中,亦無暇與人討論,否則我即不能計劃反攻復國要務矣。如胡再來詢問時,即以此意答之可也。此種無恥政客,自抬身價,莫名其妙,不知他人對之如何討厭也,可憐實甚。
11月28日,在“星期反省錄”中,蔣介石又寫道:
胡適無恥,要求與我二人密談選舉總統(tǒng)問題,殊為可笑。此人最不自知,故亦最不自量,必欲以其不知政治而又反對革命之學者身分(份),滿心想來操縱革命政治,危險極矣。彼之所以欲我不再任總統(tǒng)之用意,完全在此,更非真有愛于辭修也。
在當時,蔣介石若不再連任,那副總統(tǒng)陳誠(辭修)便是繼任者。胡適也認為,蔣介石應該把總統(tǒng)的座椅讓給陳誠。蔣介石三度連任,毫無合法性,所以胡適堅決主張陳誠接任,并要求與蔣二人商談此事。胡適是想在與蔣介石的二人密談中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曉之以政治大義,動之以國家利害,讓蔣介石交出最高權位。但蔣介石是一心要把這總統(tǒng)當?shù)剿赖?。蔣拒絕了胡適單獨談話的請求,并在日記里痛斥胡適的“無恥”、“不自知”、“不自量”。在蔣介石看來,所謂“政治大義”、所謂“國家利害”,都不過是胡適打出的幌子,真實的動機,是要一手操縱臺灣政治而已。一些與胡適交情不錯的政要名流,雖然不知道蔣介石在日記里如此辱罵胡適,但從蔣介石公開的態(tài)度中,也看出胡適若再講下去,蔣介石會克制不住,而胡適與蔣介石和國民黨的關系將徹底破裂,這是許多人不愿看到的,于是紛紛來勸胡適立即沉默,胡適也終于聽從了友人們的意見,不再說話。
九
到了1960年10月,又發(fā)生了雷震案。前面說過,雷震案發(fā)生后,胡適是公開表示過異議的,在與蔣介石的私人談話中也明確表示過自己對逮捕雷震的不理解,希望蔣介石能改變事態(tài)。雷震案復判時,胡適也做過努力,希望初判的十年刑期能有所減少。胡適還與一些人聯(lián)名上書蔣介石,請求蔣以“總統(tǒng)”身份特赦雷震。但這一切都是徒勞,——胡適的心,“拔涼拔涼的”。聶華苓在《雷震與胡適》中說,雷震案復判結果出來的那天,胡適在書房里獨自玩骨牌,可見胡適的心涼到何種程度。據(jù)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1961年7月26日,胡適在雷震65歲生日紀念冊上題寫了這樣的話:“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南宋大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絕句,我最愛讀,今寫給儆寰老弟,祝他六十五歲生日?!逼鋵?,胡適自己的生命,也只有半年多了。
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主持歡迎中研院第五屆新院士的酒會上致辭時,一杯在手,猝然倒地。一條清溪,未能流到“山腳盡”,未能流到“出前村”,便被萬山吞沒了。
在猝然倒地前,胡適一直沒有到監(jiān)獄探望過“儆寰老弟”。他當然知道自己應該去。而之所以沒有去,我想,還是不愿與蔣介石和國民黨的關系徹底破裂?!翱偨y(tǒng)選舉”事件和雷震案,使得胡適與蔣介石集團的關系已經(jīng)是“命懸一線”。蔣介石對雷震恨之入骨。在胡適與蔣介石的關系“正?!钡那闆r下,胡適做出些令蔣介石不快的舉動,也無大礙,也不會對二人關系產(chǎn)生實質性影響。但在二人關系已經(jīng)瀕臨破裂的時候,再做出令蔣介石十分不快的事,就會有不同尋常的后果。對胡適的批判、攻擊、謾罵,非但沒有停歇,倒有愈演愈烈之勢。胡適當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健康狀況也明顯惡化,不然不會死得那么早、那么突然。胡適已經(jīng)不是流寓海外的民間人士,而是蔣介石親自任命的“中央研究院院長”。一些人在盼著胡適去看雷震,許多人在看著胡適是否去看雷震,還有人擔心胡適果真去看雷震。這些人,心態(tài)是各各不同的。既然胡適是否親自到監(jiān)獄看望雷震成為島上的一個政治懸念,胡適果然去了,那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大的政治事件。蔣介石當然不希望這樣的事件發(fā)生。胡適果然到監(jiān)獄看望、安慰、鼓勵雷震,就不免令蔣介石和他的“政府”難堪。而胡適的處境會雪上加霜。胡適的舉動再出格,也不會有牢獄之災、殺身之禍。蔣介石對胡適再痛恨,也不敢像對待雷震那樣對待胡適。果如此,美國的反應就讓他吃不消。但是,給胡適施加有形無形的壓力,讓胡適的處境更艱難些,卻是能夠做到的。人通常是勢利的。過去,朝野人士俱對胡適十分尊敬,原因之一,是胡適頗受蔣介石和整個官方的禮遇。而一旦蔣介石和國民黨官方對胡適不那么禮遇了,許多人對胡適的尊敬也就跟著打折扣。就是辦個事,也會煩難些。胡適老矣,已逾古稀,已經(jīng)下了在臺灣終老的決心。也只有在臺灣,父親的年譜和日記才能印行,自己的那幾部大書才能完成。難道又一次倉皇去國?難道以古稀之年再度流寓海外?難道讓那些工作計劃都成為泡影?去探望雷震,很可能就成為那“最后一根稻草”。胡適沒有在他與蔣介石的關系上,加上這根稻草,我覺得,是應該令我們同情的。
我想,魯迅沒有到龍泉寺去看望章太炎,胡適沒有到監(jiān)獄去看望雷震,都是不應苛責的。聶華苓女士因為曾與雷震同辦《自由中國》,所以對胡適的不去看望雷震十分不滿,情緒可以理解,由此生出的對胡適的評價,卻是值得商榷的。例如,聶華苓說:“真正的胡適關在他自己的心牢里。直到1962年2月24日,他在臺灣‘中央研究院’歡迎新院士酒會結束后,突然倒地,他才從那心牢里解脫了?!边@就不夠公允。在胡適與蔣介石和國民黨長達30年的接觸中,胡適固然有過多次妥協(xié),固然有時也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人的局限,但始終沒有放棄固有的政治理念、政治理想,始終保持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批評姿態(tài),即便蔣介石對他再好,即便蔣介石對他有再大的“恩寵”,他也沒有放棄原則而淪為蔣介石的御用工具,這在現(xiàn)代中國,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十
章太炎在龍泉寺絕食,也讓袁世凱驚恐,真的餓死,很有些麻煩。于是,袁世凱著人派來了醫(yī)生?!短紫壬远曜V》中說:“當事懼余餓死,復令醫(yī)工來者,得移東城錢糧胡同。……時弟子多為大學教員,數(shù)來討論?!闭绿状蠹s于6月16日停止絕食,當天即從龍泉寺搬到了錢糧胡同。在6月26日致夫人湯國梨的家信中,章太炎說:“當?shù)酪杉梢酀u解釋,惟尚難豁然耳?!闭绿赘杏X,搬到錢糧胡同后,袁世凱對他的疑忌漸漸消除了,只是還不能徹底放心。章太炎的感覺未必很準確,袁世凱疑忌的“解釋”程度,恐怕不像他自以為的那么大。但他的處境比在龍泉寺時要好些,袁世凱對他有些放心了,也是事實。
魯迅1914年8月22日日記:“午后許季市來,同到錢糧胡同謁章師?!边@時,章太炎移居錢糧胡同已兩個多月。這時以弟子身份來探望老師,應該不會讓袁世凱及其鷹犬太在意,所以魯迅來了。這是章太炎被監(jiān)視囚禁以來,魯迅第一次去看望,期間章太炎又經(jīng)歷了絕食,所以魯迅特別用了一個“謁”字。這一“謁”字,透露了魯迅對章太炎罵袁壯舉的敬仰,也讓我們感到他對章太炎的掛念和急于見到的心情。這一天,在章太炎寓所從下午“坐至傍晚歸”,說明談得很投機。魯迅1915年6月17日日記:“下午許季市來,并持來章師書一幅”,這天章太炎為魯迅手書條幅一幅??梢?,章太炎并不以絕食期間魯迅未去探望為意,或者說,對于魯迅未去龍泉寺,章太炎是理解的。
新文化運動興起后,章太炎成了守舊派,魯迅與他也沒有了來往。魯迅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信中說:“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后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后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態(tài)。以后如相見,仍當執(zhí)禮甚恭?!彪m然在文化觀念上有了嚴重分歧,魯迅對章太炎的敬意并未稍減。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病逝于蘇州,其時魯迅也病得很重,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了。體力稍恢復后的10月9日,魯迅寫了《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強調(diào)章太炎晚年的參與投壺、接受饋贈,不過是“白圭之玷”,強調(diào)“戰(zhàn)斗的文章”,乃是章太炎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寫了這篇悼念文章,魯迅意猶未盡,又于17日開始寫 《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沒有寫完便又病倒,于19日晨辭世。
章太炎比魯迅早死幾個月,才讓我們知道魯迅至死都對章太炎滿懷敬意。如果胡適晚死幾年,會怎樣對待獄中的雷震呢?看看他怎樣對待陳獨秀就知道了。陳獨秀一生五入牢獄,四次都發(fā)生在與胡適相識后,而每一次,胡適都積極參與了營救。最后一次,陳獨秀是以中共首領的身份被捕的,在政治立場上,胡適早與陳獨秀分道揚鑣,但胡適仍然盡最大努力,爭取陳獨秀得到“合法審判”。1937年8月,陳獨秀提前出獄,胡適起了關鍵性作用。如果胡適多活幾年,而又與蔣介石的關系有所緩和,他會積極爭取雷震的提前出獄嗎?他會為雷震的減刑而呼吁、而奔走嗎?——我想,應該會的。
2013年8月18日初稿
2014年3月9日改定
注釋:
(1)見馮自由《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3月第一版,第91頁。
(2)見朱正《魯迅回憶錄正誤·章太炎中止絕食一事與魯迅無關》,湖南文藝出版社,1979年10月第一版。
(3)王建中:《洪憲慘史·自序》,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3月第一版。
(4)聶華苓:《雷震與胡適》,見《往事未付紅塵》一書,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第一版。
(5)《魯迅回憶錄(散篇)》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第1063頁。
(6)《魯迅回憶錄(散篇)》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第一版,第1026頁。
(7)見沈衛(wèi)威《無地自由——胡適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10月第一版,第422頁。
(8)見胡明 《胡適傳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6月第一版,下卷,第1007頁。
(9)見吳景平主編《民國人物的再研究與再評價》一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