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慧
一張方子,半世疾病。蟬衣。背上的裂縫。
驚心動魄的掙扎。我曾用一個空殼
成全生命對高處的渴望
“治外感所襲之音啞:凈蟬蛻二錢;
滑石一兩;麥冬四錢;胖大海五個;桑葉、薄荷葉各二錢。
水壺泡之代茶飲。一日音響二日音清三日痊愈?!?/p>
蟬蛻兩錢。它是空的,空是最大的容器
相對于鳴叫而言,它淡定
有放下的頓悟,甘于永久的不語
安放我死去的無形之物
六月活著,而五月死了。
它還是一味藥。試圖讓某人恢復嗓音。
是一個池子越積越深,
是池子里的淤泥不再輕易浮出水面
“人到中年,我只想
安安靜靜,做更好的自己。”
午后孤寂,偶爾我跟自己玩?zhèn)€游戲
將電線拖入水中,慢慢煮著池塘
氣泡一個個冒出來,前赴后繼,像無數(shù)嘴巴
吐氣,訴壓抑之苦。我撈起一個,空了
又撈起一個,還是空的。美麗的空洞之物
只剩下浮萍
水落石出,你該提著頭顱與我相見
與我,隔著沸騰的水。
“曾經(jīng)我是電,如今
我是絕緣體?!?/p>
但跳下去,我還是那么決絕
當年置的那套白玉碗又打碎了一個。
她在日記中寫道:婚姻,
仿佛貓有九條命
姨父死了,姨母剩了半邊
她撿起一塊碎瓷對著月亮比劃
仿佛要把月亮切成一片一片
人們熱衷于慶祝中秋,卻沒有人承認
月亮一直是圓的
是我們自身擋住了光
不完美的越來越多,陷于自身的囹圄
把自我遮蔽
我無法推倒具體之物
不能像一桌麻將,推倒重來
糾結于每一次小輸贏
不能像一堆積木。反復組合
那些移山的人,推墻的人
哀之而不鑒之的人
我從不與無謂的阻礙作困獸之爭
有多少絕境,就有多少柳暗花明
精神的廢墟。哲學的廢墟。文化的廢墟。
墳墓,是人的廢墟
照片,是光陰的廢墟;記憶,是思念的廢墟
語言是你的廢墟。你是秩序的廢墟
晚飯是日子的廢墟,垃圾桶是生活的廢墟
我是女兒的廢墟
……我被廢墟包圍。掐斷的牽牛花又開出一朵
淺藍色的花。淺藍色,是疼痛的廢墟
清晨,我偷聽了兩只鴿子的談話
“我要飛翔,飛到白云之上——”
“你要先適應這逼仄的屋檐,才會慢慢豐滿翅膀。”
它們筑巢在我的窗臺,卻每天打算著離開
晨光明媚,它們從不曾懷疑飛翔的意義
每一次撲騰,都會加快窗外的風速
讓人類的兩腋也微微生風
我收集著一只幼鳥的羽毛
這些不屬于我的羽毛像柔軟的內(nèi)臟
我的心口發(fā)燙
我有翅膀,卻早已合上
他們拒絕泥沙俱下。灰霾,沙塵
體內(nèi)的水位越來越高
魂是輕的,
命是沉的。
他們砌,把自己砌進堤壩
防備著洶涌之物
“江河之大,水不能堵
如果黃河要來,它一定要來
只能人為它讓路……”
像等著最后一場潮汛。
一條河,流得越來越慢
每個人心中都在筑一道堤壩
又莫名地
渴望一次沖垮……
黃昏,夜來香開得正旺,一朵朵
在暗下來的暮色中,她的艷紅慢慢亮起來
像等候在門口的小姑娘。低矮的架空層
擁擠,生動——感謝她
在低處的開放,和美
下班的女人,拎著臟衣服和塞滿菜的塑料袋
她走過又折返
摘一朵花兒,別在女兒的羊角辮
它保持著對春風的敏感,從不述說它的不幸
在去年死去的枝頭叉一次復活。漸濃,漸密
三寸薄土。不追問削足適履為何物。
“貧瘠取決于心,不取決于立身之地”
小紅爪子。小綠葉子。小藤蔓子。
我熱愛這些單純的植物,它們認真、安靜
一心一意。攀援,保持茂密的內(nèi)心
往高處,并非都是臨淵靠崖
一株爬山虎挖掘出
磚縫里的夏天,把綠潑滿灰白的墻壁
一枚落葉在我的掌心,明黃
保持著新鮮的死亡
它迅速在我的手中離開,蜷縮,干癟
卸掉陳舊的傷痕。春風跌宕已成往事
我親眼看到死了的又死去一次。
請允許我向細小的事物致敬
它有著巨大的決絕。
而我十指緊扣,因害怕再次失手
遲遲未能獲得新生
(選自《作家》2014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