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索
當我到達老屋時已是下午四時左右,天氣很好,空氣中仍有暖意殘留。陽光仿佛剛跳完激烈的踢踏舞,正小步地隨著大提琴旋轉。
我站在樓梯口,看到墻角雜亂地堆放著一箱一箱的禮品,便猜到不久前這里有人拜訪過。我抬頭向上看,樓梯盡頭有一個小隔間,墻上有扇小巧的門。這個隔間就是倉庫吧……為什么沒印象呢?我轉身迎上笑著走來的曾祖母。
曾祖母看著我把手中的紅棗放到桌上,聲音緊張得像擰干水分的棉絮:“學習……忙?。俊?/p>
我立即解釋道:“不忙,我今天來找您玩,阿太。”
曾祖母如釋重負,拉著我去散步。
曾祖母一定是個神奇的人。只要與她在一起,任何事物便都以親切打底、回憶作楔、時光注腳,樸實而厚重,朦朧而睡意綿綿。無論她提起什么,我都一一回應。
雜草掩住了小賣部的臺階,蝸牛在那里聚會,田野上笑聲回蕩,豌豆花對著飛蟲癡癡點頭,菱形風箏似乎上一秒也還在。這些小時候與曾祖母一起經(jīng)歷過的一切有趣的事我都還記得。在田邊繞了一圈,她走累了,我們就坐在老家門口的臺階上休息。
“還記得吧?樓頂有個倉庫,你小的時候,每天都在那里玩。倉庫里什么都沒有,你卻喜歡待在那里。有一次我叫你去吃晚飯,你對我大叫‘阿太,過來過來……后來你每次待在那里都要我陪你……”曾祖母的語句停停頓頓,她在看我,她那極其柔和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回到了當年。
“你還記得吧?”曾祖母的眼中閃爍著期待。
我一時語塞。心里像是有線頭抽動一樣痛,似乎有什么力量反噬過來磨損了記憶的毛邊,僅僅留下一層輪廓給自己慢慢回想,都是模糊而真實的。
“都……還記得?!蔽倚奶摰囟嗉恿艘粋€字。
“好,你都還記得。”她重復著。
“時間過得好快?!蔽覜]話找話。
“是,時間過得好快?!彼貜土艘槐?,輕輕閉上了眼睛。
“快喲,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p>
她說完之后我們就無語對坐,只有風在樹葉間低語。
誰也不能影響時間。春花江不能,鐘乳石不能,克萊爾和亨利不能,快進鍵和倒退鍵不能,秒針和琥珀不能,蟲洞和三乘十的八次方米每秒也不能,我與曾祖母更不能。可是我還妄想著讓它走得更慢些,讓太陽落得更優(yōu)雅些,讓蘆葦搖擺得更悠哉些,讓歸巢的鳥雀玩得更盡興些,讓我與曾祖母離別的那刻來得更晚些。
日暉躲進了云里,風在樹葉間嘆息不已。
來接我的父母等了許久。曾祖母拄著拐杖,一直把我送到車窗邊。
“有空我還會再來,再見啦?!?/p>
她指了指自己的右耳:“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是說明天見!”
她的眼睛活潑地盯著我,笑而不語。那是善的搖籃,是繁星的王國,喚醒了陷入柔軟夢境的家鄉(xiāng)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