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魂

□徐 可

招 魂

□徐 可

一幢孤零零的小屋。

屋門敞開著。

她面朝外坐在門內(nèi)地中央的一個蒲墊上。她滿頭白發(fā)，亂蓬蓬的，如秋風中干枯的茅草；一臉皺紋，像清晨地面蚯蚓爬行后留下的印跡；一動不動，坐成一座泥塑，渾身散發(fā)著干澀、嗆人的塵土味；連眼皮也難得一眨。

她的面前腳下，放著一只碗，盛滿清水；緊挨著的一只碗，空的；還有一只破碗，也是空的。身子右邊有一只簸箕，內(nèi)盛一沓黃紙，即人們?yōu)槭耪邿哪欠N上好黃紙。左邊放了一只小板凳。

她坐在這里，從早到晚。

有腳步聲自門外傳來，漸行漸近。到門口處，停住了。聽得有清脆悅耳的“叮當”聲—那是硬幣丟在破碗里發(fā)出的聲音；接著是衣裙摩擦的窸窣聲，又聽得耳邊有粗粗的或細細的鼻息聲—來人或站或坐，等在一邊了。

老嫗開口問道：“你為何人何事來？”

來人便將事由述說一遍。老嫗聽完，并不多言，便動作起來。拈一張黃紙，蓋在那只空碗上；右手手指伸進盛水的碗里，蘸了水，抬起來，懸于蓋著黃紙的空碗上方，讓它滴在紙上；然后又蘸水，又滴下。動作非常緩慢。

說來也真神，竟沒有一滴水滴在地下，都準確無誤地落在紙上；積得多了，就滲透下去，聚在碗里。

老嫗仍不緊不慢地蘸水，又讓它落于另一碗；口里念念有詞，似乎在念著什么咒文，也許在禱告。

一只碗里的水漸漸淺下去了，另一只碗里的水漸漸多起來。蒙在碗口的黃紙，因浸水的緣故，中間也慢慢陷下去。水漫過黃紙了。

終于完了。老嫗甩甩手上的水珠，又在衣服上擦了擦。于是又兩手交叉置于膝上，一動不動，兩眼望著門外。

來人便開口道：“在XX方向有一個水泡?！?/p>

老嫗聽完，嘴唇又翕動起來，似乎在念著什么。待一會兒，她開口對來人說道：“你家XX的魂兒丟在XX地方了?！?/p>

她說完便伸過手去。來人也不吭聲，自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老嫗把手帕攤在膝上，小心地揀起浸濕了的黃紙，折疊起來，置于手帕上；又將手帕疊起來，把黃紙裹于其中。她嘴里念道：“魂兒魂兒回來吧，魂兒魂兒回來吧?！比缓筮f給來人，“回去把它放在你家××貼胸的口袋里，再燒三炷香?！?/p>

來人便道一聲“謝謝”。然后是一陣衣裙摩擦的窸窣聲，接著是腳步聲，漸行漸遠，聽不見了。

原來這老嫗是專為人家“招魂”的。

她是個盲人。

這天，她仍如平日一樣，眼前仍放著那套器具；一動不動，如石雕一樣。

有腳步聲自門外傳來，她不禁豎起了耳朵，眼皮也眨了兩眨。這腳步聲有點熟悉，很沉重，很有力，也許是……但似乎有點遲疑，沒有她所熟悉的那種自信和冷傲，而且是她很少聽過的皮鞋的篤篤聲。但還是有點熟悉。她聽得出某種東西。她不禁又眨了眨眼睛。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在門口停住不響了。粗粗的呼吸和重重的嘆息。

不過沒有聽到硬幣落碗的叮當聲。她也不開口，只是熟練地動作起來。拿張黃紙，覆于空碗上。蘸水，滴下；蘸水，滴下。動作仍是那么嫻熟，手卻在微微發(fā)抖，有水滴灑在地下。

但畢竟還是完成了。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又在衣服上擦了擦。于是又兩手交叉，置于膝上，一動不動，兩眼“望”著門外。

卻沒聽到那人發(fā)聲。只聽見粗粗的呼吸，重重的嘆息，接著，是壓抑的啜泣。

她仍望著門外，身子一動不動；不過，嘴角卻在抽搐。眼睛又眨了兩眨。

突然，她全身一震，因為她聽到了帶著哭音的一句話，太熟悉了，又那樣陌生。

“太遠了，找不到了?！眱尚袦啙岬睦蠝I從她的盲眼中流出。

（原載《光明日報》2014年8月29日 山西邸志堅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