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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城
      ——南京大屠殺真相調查

      2014-11-17 06:20:23徐志耕
      雨花 2014年12期
      關鍵詞:日軍日本

      ◎徐志耕

      屠城
      ——南京大屠殺真相調查

      ◎徐志耕

      引子

      這是一座以陵墓為勝跡的城市。自從2400多年前越王勾踐令范蠡在秦淮河邊修筑越城后,這里戰(zhàn)火連年,烽煙不絕。楚勝越,晉滅吳,隋亡陳,南唐、大明、太平天國、辛亥革命,虎踞龍盤的石頭城見證了諸侯爭斗,帝業(yè)興衰,六朝金粉,灰飛煙滅,只落得秦淮水寒、鐘山丘荒!

      明孝陵、靈谷寺、雨花臺、中山陵,還有吳王墳、六朝王陵、南唐二陵,一處處古跡留下了一塊塊石碑。每一塊石碑都是一位先人,向后人訴說著它的榮耀和不幸。

      悲歌和歡歌編織成歷史。石頭城的人們,世世代代述說著這座古城的故事,述說這座古城的血淚和劫難!

      我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我敲開了一家又一家的門,尋訪經歷過浩劫的老人。我想用他們的苦難和血淚,編織一個巨大的花環(huán),獻給殉難者。

      很抱歉,我打擾了老人們的平靜和安寧,我觸動了老人們深埋在心底里不愿再提起的悲哀。提起它,他們恐懼,他們驚慌,他們痛苦,他們憤怒!四牌樓街道的涂寶誠指著一扇舊板壁對我說:“原來這上面有我父親被害的血跡,現在血跡逐漸淡沒了,可日本兵給我心里留下的創(chuàng)傷,是一輩子也抹不掉的!”長白街的熊華福老人訴說了他被侵華日軍害得家破人亡的苦難后,沉痛地說:“同志啊,世上什么苦都能吃,可千萬不能當亡國奴!”

      我在濃蔭如傘的泡桐和高高的棕櫚樹下推開了一幢老式樓房的小門,一位矮個子的白發(fā)老婦步履蹣跚地笑著迎了出來。我遞過介紹信,她一看,臉色立即變白,淚水順著密密的皺紋淌下來,她的手和腿都在微微地顫抖。她的丈夫和哥哥等4個親人都被侵華日

      軍殺害了,她守寡50年!

      慈眉善目的宏量法師是虔誠的佛教徒。當我問及日本侵略軍在南京的暴行時,他抖動著白發(fā)白須,哭訴了僧侶們的苦難。他的師父梵根是長生寺的住持,日本兵來時,他正帶著弟子們跪在大殿中合掌念佛。兇暴的日軍一個一個地把佛門弟子拉到殿下的丹墀上,一槍一個,連殺了17個!

      江水滔滔。一位在集體大屠殺中的幸存者指點著長江邊屠殺的現場,聲淚俱下:“那時江邊全是尸體,長江水都是紅的!”

      血海、火海,銘刻在人們的心海!兩眼紅腫的夏淑琴大娘哭泣著向我訴說了她的悲哀:“我那年才8歲,日本兵一來,全家9個人被殺了7個,只剩下我和吃奶的妹妹,我天天哭,眼睛哭爛了,爛了50年了,一直看不清!”

      經歷磨難的老人們捧出死難者的照片給我看,掀起衣襟露出一塊塊傷疤給我看。他們還把埋藏在心頭最隱秘的、羞與人言的深仇大恨講給我聽。??!我的被欺凌和被污辱的同胞!

      近百位老人悲愴地向我訴說了那一頁不堪回首的歷史,我的心在顫抖,我的神經像觸了電!我驚愕了:這綠色古城的昨天,曾是一片血泊火海!

      南京,因為她流淌了太多的血,因而她生長了更多的綠。我對這綠蔭森森的城市忽然感到陌生了,都市的喧鬧聲變成了30萬冤魂的呼號。擰開自來水龍頭,我感到水中還有絲絲血腥氣。見到馬路邊從地下挖出來的一條條銀灰色的梧桐樹根,我疑心是死難者枯朽了的根根白骨。中山路上一盞盞金紅色的街燈,可是遇害者淌血的眼睛?

      今天人流如織的鼓樓商業(yè)區(qū),當年是尸山血塘!車水馬龍的新街口矗立的金陵飯店,曾經是趕馬車的崔金貴搭蘆席棚躲避日本兵的地方。他對我說:日軍進城的第二天,新街口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中國人的尸體。對面那幢粗大圓柱支撐的中國銀行,那時是日軍的司令部!蒼松如濤的靈谷寺四周,尸橫遍野,白骨散亂,3000多位遇害者叢葬在一起,立了一塊“無主孤魂碑”!

      一位目睹當時慘烈情景的外國傳教士曾說:“知道但丁在《神曲》里描寫的煉獄的人,就不難想象陷落時的南京?!?/p>

      從1937年12月13日日軍占領南京到1938年1月的40多天時間里,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殺了30萬中國人!這30萬個冤魂,曾是30萬條鮮活的生命!30萬人排起來,可以從杭州連到南京!30萬人的肉體,能堆成兩幢37層高的金陵飯店!30萬人的血,有1200噸!30萬人用火車裝載,需2500多節(jié)車廂!

      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是獸性虐殺人性、野蠻扼殺文明的記錄!那是人退化為獸的日子!

      我從金色的天堂之門進入了黑色的地獄之門。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群又一群怪物。是人?是神?是獸?是魔?是妖?是鬼?我聽到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獰笑、悲號、慘叫、乞求和祈禱。

      這是人間的不平和人類的不幸!

      一 黑云壓城

      松江失守!昆山失守!上海失守!

      打了3個月的淞滬會戰(zhàn)以國民黨軍的全線潰退而告終。敗下陣來的國軍四散逃命。

      被炮火和彈雨打得破破爛爛的青天白日旗,在寒風中悲泣。散兵們沿著滬寧線蜂擁撤退、撤退,撤到了離上海300公里的首都南京!

      高舉著血紅色的太陽旗,日軍不停地追擊。

      兩個太陽朝著一個方向運動。

      南京危急!蔣介石立即召集他的高級幕僚研究對策。一陣由遠而近的飛機尖叫聲響過后,緊接著是不斷的爆炸聲,城內不知什么地方又挨日機的炸彈了。這座堅固而美麗的樓房也有些微微震動。8月份以來,日軍的飛機多次飛臨南京上空狂轟濫炸,蔣介石和他的辦公機構大都轉移到地下和郊外了。

      作戰(zhàn)組長劉斐是個穩(wěn)健派。他慢吞吞地說:“日軍利用陸??盏膬?yōu)勢包圍南京,南京不宜固守,我主張象征性地防守一下后就主動撤退?!?/p>

      副總參謀長白崇禧點頭贊同:“應該這樣?!?/p>

      蔣介石神情嚴肅而茫然。他抬頭轉向軍政部長何應欽。矜持老成的何應欽先說劉斐的意見“有道理”,但又說需要研究,含含糊糊,模棱兩可。

      軍令部部長徐永昌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最后一句是:“一切以委員長的意旨為意旨。”

      兩天后繼續(xù)開會,人比第一次多了幾個。

      蔣介石笑著問軍事委員會常務委員李宗仁:“德鄰兄,你對南京守城有什么意見?”

      “我不主張防守。從戰(zhàn)術上來說,南京是個絕地,無路可退,加上我軍新敗之余,士氣不振,還是撤退為上?!?/p>

      穿著深藍色呢軍服的德國首席顧問法肯豪森哇啦哇啦地說了一通外國話,言辭很激烈。他竭力主張放棄南京,不作無謂的犧牲。

      沒有人說話。有人嘆氣。蔣介石的神情顯得有些憂慮和傷感。

      唐生智忽地站立起來,慷慨陳詞,語驚四座:“南京非固守不可!淞滬一戰(zhàn),我軍損兵折將,若再失首都,將何以向四萬萬民眾交代?將何以對孫總理在天之靈?我意堅守南京,誓復國仇!”

      警衛(wèi)執(zhí)行部主任唐生智說的這一番激昂的話,使沉悶的空氣一下子活躍起來,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蔣介石陰沉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容。其實,唐生智已經摸清了蔣介石準備固守南京的心思,又經他信任的佛教密宗居士顧伯敘的極力攛掇,他自以為下了一著好棋。

      果然,蔣介石親切地叫起了唐生智的字:“孟瀟的意見很對,值得考慮,我們再研究研究!”

      事不過三。第三次高級幕僚會議上,蔣介石一反憂慮而嚴肅的神情,堅定地說:“南京是我國的首都,為國際觀瞻所系,又是總理陵寢所在之地,對全國人心有重大影響,我個人是主張死守的!”沒有人附和。

      “守南京的問題就這樣定,大家看誰來負責好?”

      還是沒有人做聲。蔣介石看了看四周:“如果沒有人來任衛(wèi)戍司令長官,那只有我來負此責任了。”

      唐生智打破了沉寂:“軍人以身許國。委員長如果沒有預定人選,我愿負此責任,誓與南京共存亡!”

      就在蔣介石對唐生智叫“好”的時候,李宗仁心里明白:唐生智是想乘此機會掌握一部分兵權,以作日后爭權奪利的資本。自1930年唐生智討蔣失敗被迫“歸順”中央后,一

      直沒有兵權。警衛(wèi)執(zhí)行部主任是個負責構筑國防工事的角色,曾經擁有兩湘重兵的唐生智,因為不滿何應欽等當權派的轄治,所以積極投靠蔣介石。

      蔣介石也有他的盤算。讓唐生智擔任南京衛(wèi)戍司令長官,自己就可以脫身逃離前線,還能利用一下唐生智與白崇禧之間的矛盾。再說一星期后,西方國家將在布魯塞爾按照“九國公約”的條款舉行會議,他們可能會對日本采取一些強硬的行動。退一步說,守一下南京可能會使日本做些讓步,汪精衛(wèi)在中山陵的公館里與德國駐南京大使陶德曼正討論著日本提出的和談條件。

      唐生智讓他的參謀科長譚道平起草的《南京防守計劃》已經送給了蔣介石。

      防守的重點不在外圍,而是在復廓陣地。為了掃清射界,不給敵人有可以利用的地形,同時顯示“焦土抗戰(zhàn)”的決心,城墻四周火光沖天,不少營房和民房燒為灰燼!

      蔣介石一身戎裝,在隨從的簇擁下,站在高高的紫金山上,用望遠鏡看了下四周說:“南京東南一帶山嶺起伏,利于防守,北有長江依托,形成天然要塞,至少可守兩個月。只要守住兩個月,就有時間整編生力軍以解南京之圍了?!?/p>

      對布魯塞爾的九國會議所抱的美妙的希望成了破滅的肥皂泡,因為“沒有一個同情中國的國家愿意采取制止日本或使日本放寬和平條件的行動”。蔣介石只好一面擺出積極抗戰(zhàn)的姿態(tài),一面像盼救星一樣等候斡旋的陶德曼大使的消息。

      12月2日晚,蔣介石在四方城那幢綠樹環(huán)抱的小公館的客廳里迎來了這位“和平之神”。值得慶幸的是,和談的條件沒有變。除了第一條承認偽滿和內蒙獨立有些苛刻,其余五條都可以接受。這件事,他已征詢過幕僚們的意見。他當機立斷,要陶德曼轉告日本,同意以這六條為談判的基礎。他說:“日本人說話不算數,我信任德國,德國是我們的好朋友,希望你始終擔任中日兩國的調停人?!?/p>

      就在他和陶德曼會談的同時,日本帝國大本營發(fā)表了《解決支那事變的建議草案》,條件更苛刻和強硬了,他們的目的是:一定要叫中國丟盡臉!

      兵臨城下

      12月2日,侵華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向他的部隊發(fā)布攻克南京的命令。他當天的《陣中日記》中這樣記載:

      今晨全軍再次受領進攻南京的命令,方面軍司令官聆聽訓示,第10軍奉命于12月3日、派遣軍奉命于12月5日發(fā)起攻擊。海軍奉命迅速解除江陰附近之封鎖,開辟長江水路,伴隨陸軍前進,送派遣軍之一部在江北登陸,準備切斷江北運河及津浦鐵路之交通。

      日軍爭先恐后地向南京撲來。

      6日晚上,蔣介石挽著宋美齡的臂膀出席南京守城部隊師以上干部會議。唐生智公館的大廳里,30多位將領緊張地靜聽著委員長的訓話:

      “抗戰(zhàn)爆發(fā)已經5個月了,雖然我們喪失了一些地方,但軍民英勇抗戰(zhàn),已在國際上獲得同情?!彼A艘幌拢戳丝磳㈩I們的表情,沒有人鼓掌。他繼續(xù)說:“現在,本人為統(tǒng)籌全局,不得不離開南京。南京是我國首都,為國際觀瞻所系,又是總理陵墓的所在地,因此一定要頑強固守,不能拱手讓給敵人!各部隊要在唐長官的指揮下,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恪盡革命軍人保國衛(wèi)民的天職!”

      蔣介石講了一個多小時,最后表示:“西安事變以來,本人堅定了以身許國的決心。希望大家同心協(xié)力,努力固守,爭取時間待援,一旦云南生力軍趕到武漢,本人親率部隊來解南京之圍。”

      唐生智以悲壯的語調又一次表示了“誓與南京共存亡”的決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都走了。

      轎車發(fā)動了。大校場上的專機也已經發(fā)動了。唐生智送蔣介石夫婦上車時,蔣介石拉著唐生智的手說:“患難見真情,孟瀟珍重!”

      “我可以做到臨危不亂,臨難不茍,沒有委員長的命令,我決不撤退!”

      12月7日凌晨,蔣介石的專機騰空而起,朝著漆黑的夜空西行。

      12月8日上午,南京東郊孝陵衛(wèi)。

      261旅旅長陳頤鼎奉命從鎮(zhèn)江帶部隊趕到這里。教導總隊的營房和公路兩旁的村莊都成了一片瓦礫,燒焦了的門窗還在冒煙,只有路南孔祥熙的那幢公館還是老樣子。

      中山門的城門都用麻袋包堵起來了,只留一個小口子,上面架了一挺重機槍。守城門的士兵頭戴鋼盔,臂膀上別有一塊“衛(wèi)戍”兩字的黃布臂章。

      在趕往孝陵衛(wèi)的半路上,一名軍官向陳頤鼎報告:“日本人追來了,還抓走了我們3個弟兄!”

      陳頤鼎不相信,他拿起望遠鏡一看,日本人占領了孝陵衛(wèi)西山,雙方已經打起來了他哪里知道,這天早晨,守衛(wèi)孝陵衛(wèi)前方的湯山鎮(zhèn)的部隊,在東路敵人猛烈炮火和機械化部隊的攻擊下,經過激烈混戰(zhàn)已退到了紫金山東北。

      這一天,圍攻南京的西路之敵攻下了蕪湖。晚上,第51師師長王耀武坐著吉普車來到光華門外告訴團長邱維達:“情況緊急,中路的敵軍突破了淳化鎮(zhèn)和方山,你們要調整部署,主力撤進城內?!?/p>

      “咣!”一聲巨響。一發(fā)重磅炮彈在玄武湖邊百子亭唐生智的公館上空爆炸。氣浪震碎了玻璃窗。桌上的命令和通報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南京外圍陣地被敵人突破了!

      圍城日軍朝著南京古城墻開炮轟炸。磚石飛迸,煙塵滾滾!

      中午,還在蘇州的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向日軍發(fā)出了停止進攻的命令。他讓情報參謀立即將《勸降書》翻譯成中文,連夜印刷了幾千份,12月9日正午散發(fā)。

      為了迫使唐生智投降,9日拂曉,日軍發(fā)動全線進攻。

      天剛蒙蒙亮,飛機大炮就震天動地地響起來了,紫金山老虎洞陣地遭到敵人的狂轟猛炸,守衛(wèi)在這里的教導總隊傷亡慘重,不得不退守第二峰主陣地。這時候,日軍步兵第36聯隊轟塌了光華門城墻一角,占領了城門的外廓。日軍第16師團用密集的炮火向海福庵和工兵學校猛轟,敵機輪番轟炸!

      中午,一架日軍飛機在南京城上空盤旋了幾圈,雪花般的《勸降書》從空中飄落下來:

      勸降書

      百萬日軍已席卷江南。南京城處于包圍之中,由戰(zhàn)局大勢觀之,今后交戰(zhàn)有百害而無一利。惟江寧之地乃中都古城、民國首都,明孝陵、中山陵等名勝猬集,頗具東亞文化精髓之感。日軍對抵抗者雖極為峻烈而弗寬恕,然于無辜民眾及無敵意之中國軍隊,則以寬大處之,不加侵害;至于東亞文化,尤存保護之熱心。貴軍茍欲繼續(xù)交戰(zhàn),南京則必難免于戰(zhàn)禍,是使千載文化盡為灰燼,十年經營終成泡沫。故本司令官代表日軍奉勸貴軍,當和平開放南京城,然后按以下辦法處置。

      ……

      大日本軍總司令官 松井石根

      《勸降書》限中國軍隊于12月10日正午派遣代表將答復交至中山路句容道上的步哨線。如指定時間內得不到任何答復,日軍將開始對南京城的進攻。

      唐生智把《勸降書》往地上一扔,向守城部隊發(fā)出命令:

      “各部隊官兵應抱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盡力固守,不許輕棄寸土,動搖全軍。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應遵委員長命令,按連坐法從嚴懲辦!”

      他又拿起電話:“要宋軍長!”

      78軍軍長宋希濂其實只有第36師3000余人,他奉命在下關一帶防守。他拿起電話一聽,是唐長官的聲音:

      “敵軍迫近首都,全軍必須盡力固守,背水一戰(zhàn)!所有船只都由運輸司令部保管,你部負責沿江警戒,禁止任何部隊渡江,違者拘捕嚴辦!”

      宋希濂命令36師:“關上挹江門,禁止部隊出城!”

      12月10日11點40分,從中山門外的一輛日軍吉普車中走出4個日本軍人——華中方面軍副參謀長武藤章、高級參謀公平、情報參謀中山和翻譯岡田尚。離規(guī)定的時間還有20分鐘,這是光榮和恥辱的時刻。武藤章和公平兩人注視著中山門的動靜。

      12點整,不見中國軍使的人影。他們又等了10分鐘。副參謀長武藤章揮了揮手:“沒希望了,回去吧!”

      下午1時,日軍開始全線進攻!

      南京守軍用猛烈的炮火和沸騰的熱血迎擊敵人!

      浴血紫金山

      紫金山是南京的制高點。這時,筑有天文臺的第三峰陣地已被敵人占領。第二峰海拔350米,比第三峰高100米,它和主峰一樣,都構筑有堅固的暗堡、塹壕和拉有鐵絲網的散兵壕。

      日軍第16師團33聯隊在野田的指揮下,利用夜色掩護,乘勝發(fā)起突擊。突擊隊依靠強大的炮火支援,沿著陡峭的山坡,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猛烈地向守軍陣地沖鋒。炮彈的爆炸聲震天動地,強大的氣浪把樹枝和紫紅色的土石拋向空中,樹木在燃燒,大火映紅了山峰。

      教導總隊是國民黨軍按照德國步兵團的編制、用德國的裝備、由德國顧問訓練的德式團、營、連戰(zhàn)術示范部隊,又是蔣介石仿照希特勒建立的絕對忠于領袖的鐵衛(wèi)隊,吃的比別人好,穿的是呢子服,每月比別的士兵多拿兩塊袁大頭。組織紀律嚴密,戰(zhàn)斗力強。他們死打硬拼了兩天一夜,第二峰寸土未丟。

      敵人開始了全面出擊。炮兵火力延伸到守軍的縱深地帶,突擊部隊不斷增援。坦克成群結隊地掩護步兵開上來,守軍以防坦克炮奮勇迎擊。

      “轟!”“轟!”兩聲,兩輛日軍的坦克被擊毀了。炮火越來越猛。敵人開始火攻。紫金山燒紅了。加農炮的穿甲彈雨點般地落下來,主陣地上的不少機槍掩體被摧毀了。一個機槍手倒下了,下一個又沖了上來。

      激戰(zhàn)中,教導總隊副總隊長兼步兵第1旅旅長周振強發(fā)現山下麒麟門一帶燈火輝煌,這是日軍的宿營地。他立即將情況報告總隊長桂永清,并和第3旅旅長馬威龍、工兵團楊團長一起建議,派兵奇襲敵人后方。德國步兵專業(yè)學校畢業(yè)的桂永清拿不定主意,他和唐生智商量后,打電話給周振強:

      “現在兵員消耗太多,萬一出擊不成,守城的兵力就更不足了?!?/p>

      日軍的偵察氣球高高地升起在紫金山上空,為他們的炮兵指示射擊目標。穿甲彈一連發(fā)射了八九百發(fā),有的一直打到梅花山、明孝陵,日軍的飛機也不時來投彈掃射,第3團陣地的火炮和機槍被炸壞了不少。團長李西開和團副彭月翔的指揮所設在明孝陵的墓道中,雖然敵人的炮彈和炸彈不斷地在附近爆炸,部隊傷亡了一半,但他們仍然不停地還擊敵人。

      小炮連的陣地在廖仲愷墓旁邊。代理連長嚴開運帶領全連負責防空和掩護教導總隊的指揮所。12月12日,敵人的炮火打到了富貴山和地堡城,樹木和枯草燒成了一片火海。下午4點左右,敵機尖叫著朝紫金山飛來,嚴開運指揮炮兵們猛烈射擊。日軍的一架轟炸機在空中爆炸了,一團火焰掉到了中山門外。陣地上的官兵高興地歡呼起來。嚴開運立即跑進教導總隊指揮所高興地報告戰(zhàn)果。參謀長邱清泉一面向小皮箱里裝東西,一邊說:“打得好!500元獎金以后發(fā)給你們,現在準備撤退!”

      12日下午6點,防守紫金山的部隊奉命撤退。守衛(wèi)南京的主陣地丟失了!

      13日凌晨3點,守衛(wèi)中山門的國民黨中央軍官學校教導總隊和保安警察第2、第4中隊由于失去紫金山的屏障而損失慘重。金紅色的炮火和灰黑色的硝煙在城墻上升騰。又有一些人倒下了,傷兵們在不停地呻吟。守城的官兵仍堅守著陣地,明知大勢已去,還狠狠地發(fā)射了一陣炮彈,彈雨密集地向城外的日軍陣地掃射。

      天慢慢地亮了,攻擊中山門的大野和片桐部隊的日軍狂叫著沖過鐵絲網和護城河。先頭沖向城門的日軍不顧城墻上掩護撤退的守軍居高臨下的射擊,像黃蜂一樣地從被轟塌的缺口處爬上了城墻。有的吼叫著去搬掉封住城門的沙袋,有的在城墻上下搜索守城的中國軍人,遇有不能動彈的傷兵,便惡狠狠地用刺刀一個個地殺戮。

      南京城的東大門陷落了!

      炮火中的光華門

      趁著炸彈和炮彈升騰起來的濃煙塵土,日軍第9師團的步兵手端上了刺刀的步槍,腰間掛著生紅薯和手榴彈,一窩蜂地朝城墻的突破口沖來。

      這里是第87師259旅的一個團和教導總隊的工兵營以及保安警察第3大隊第8中隊的陣地。軍長王敬久和師長沈發(fā)藻躲在紫金山下富貴山的地下室里,聽到光華門城墻塌了,一面強令259旅旅長易安華堅守城門,一面要副師長兼261旅旅長陳頤鼎火速從中山門外趕去增援。

      城墻上的機槍子彈和手榴彈像雨點般地打下去,敵軍倒下了一片又一片。沖上城墻的敵人和守軍激烈地進行白刃格斗,吼叫聲和哀叫聲驚心動魄。脅坂部隊剛剛舉起的太陽旗被守軍踢下了城墻。

      日軍潰退了。但他們仍然占領著光華門外的中和橋及老冰廠兩處高地。反擊的守軍發(fā)動了多次沖鋒都攻不下來。煙火彌漫,死傷遍野。旅長易安華和團長謝家珣都倒

      下了!

      夜幕降臨了,日軍的敢死隊冒著城墻上密集的機槍火力沖過護城河,沖進了城門洞。

      團長謝承瑞向趕來督戰(zhàn)的桂永清建議:“敵人太多,城門又堅固,不如先倒下汽油燒一下,天亮我?guī)Ц宜狸牄_殺出去!”

      桂永清想了一下,才點了點頭:“可以?!?/p>

      半夜,開了口子的幾十個汽油桶從城門上滾落下去,摔了一個手榴彈,城門洞立即成了一片火海!躲在城門洞里的敵人被燒得哇哇亂叫。護城河邊的日軍朝著光華門城樓猛烈掃射,守軍、警察和憲兵居高臨下,并肩戰(zhàn)斗,輕重火器交織成密集的火力網,阻止敵人的坦克、騎兵和步兵沖過護城河。

      敵軍的沖擊和守軍的反擊還在激烈地進行。彈雨中,城墻上的兩個缺口已用沙袋堵上了。城外的制高點仍被日軍控制著。擔任反擊的第261旅的官兵傷亡越來越多。電話急促地響了,第260旅的劉啟雄旅長告訴陳頤鼎:“城里很亂,有的部隊向下關撤退了?!痹掃€沒講完,電話線就被敵人的炮火炸斷了。

      陳頤鼎在護城河邊的指揮所里組織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攻,可屢戰(zhàn)屢敗。左側的友鄰部隊有12門普福斯山炮放在陣地上不用,他幾次請求給予火力支援,可都被借口推辭了。他們怕,怕敵人的炮火打到自己的陣地上。521團的3營長白成奎氣得兩眼冒火,他沖到陳旅長面前:“我有弱妻老母,為了盡忠,顧不得家了!我陣亡后,請長官多加關照!”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寫有他貴州家鄉(xiāng)的通信地址的紙條交給陳旅長,就帶著士兵沖上了陣地。他再也沒有回來。

      光華門外的公路上,蝗蟲般的敵人一批一批地趕來增援。突然間,已被擊毀了的一輛中國守軍的戰(zhàn)車中,前后兩端的機關槍同時響了起來,毫無防備的日軍步兵被打得落花流水。鬼子立即散開。戰(zhàn)車中的兩個勇士一直與大隊日軍戰(zhàn)斗到天黑才撤退。可惜,一位勇士被敵人的迫擊炮彈打中。

      12日下午,激烈的槍聲漸漸沉寂了。陳頤鼎旅長正納悶時,派去聯絡的參謀回來報告:“馬威龍旅長沒有見到,教導總隊的人向堯化門靠攏了?!?/p>

      “轟!轟!”炮彈朝光華門城墻連續(xù)猛轟。

      “不能再猶豫了?!标愵U鼎旅長召集營以上軍官在一間小房子里開了會。大多數人說,只有撤退,才能脫離包圍。他不敢擅離職守,他的部屬一個個在決議上簽名,表示共同負擔撤退的責任。

      殘兵敗將抬著傷兵,跌跌撞撞地穿過彈雨,向著城西北的長江邊逃命。

      光華門城墻內外的散兵壕里填滿了尸體,橫在道路上的沙包和圓木還在燃燒。日軍的坦克車轟隆隆地從尸體上軋過去,沖過了五龍橋,沖進了午朝門!

      中華門的激戰(zhàn)

      中華門外長約六七華里的山崗雨花臺被日本人稱為“波狀的丘陵地帶”。地形復雜,鐵絲網、塹壕、火力點和碉堡星羅棋布,是南京城南的一處天然要塞。

      守衛(wèi)雨花臺的是國民黨軍第88師。這個師只有兩個旅,262旅少將旅長朱赤奉命守右翼陣地,264旅高致嵩部守左翼。兩位少將旅長都是中等個子,都是黃埔三期的步科生,又都是淞滬抗戰(zhàn)后升任的旅長,他們密切協(xié)同,深得師長孫元良的器重。

      從紅土山到雨花臺的30多里長的兩條戰(zhàn)壕剛剛挖好,日軍先是飛機編隊轟炸,接著大炮齊鳴,工事被炸得一塌糊涂。陣地上的官兵冒著槍彈炮火,向沖鋒的敵人還擊。

      攻擊雨花臺和中華門的是日軍精銳第6師團。矮矮胖胖的56歲的師團長谷壽夫,參加過日俄戰(zhàn)爭和歐洲戰(zhàn)爭,殺人如麻。他的部下大多兇狠而殘忍,在“南京大屠殺”中血債累累。

      成千上萬發(fā)炮彈在雨花臺陣地上爆炸。據日軍戰(zhàn)后提供的資料記載,12月10日和11日兩天,他們向雨花臺發(fā)動了30次夜襲。守在左翼山頭的第528團與日軍沖殺肉搏晝夜血戰(zhàn)。人稱“矮腳虎”的2營長林彌堅端著刺刀,與日軍搏斗了兩天兩夜。他帶傷參戰(zhàn),兩眼殺出了血,刺倒了幾十個敵軍。10日夜晚7點,天空中隕落了一顆星,渾身是血的林彌堅永遠倒下了。

      第524團團長韓憲元率領士兵在右翼陣地上阻擊日軍,熱血灑滿了山崗。尸體遍野殺聲動地。11日夜里,天地一片漆黑,炮火中,他和營長符儀廷被炮彈擊中了。

      12日,是雨花臺血雨和淚雨紛飛的日子。清晨,日軍幾十架飛機和幾十門重炮聯合轟擊了兩個多小時,陣地上的勇士都成了不朽的鬼雄。溫厚沉靜的高旅長和廉樸博學的朱旅長都在這天上午殉國了!

      透過黑蒙蒙的夜霧,巨龍般的城墻已經被日軍的飛機和炮彈轟塌了好幾處缺口。下午雨花臺已經失陷,此刻,中華門城樓成了第一線。

      敵人的炮陣地推進到了雨花臺,在轟隆隆的炮聲中,日軍的坦克和步兵向中華門城墻蜂擁沖鋒。退入城門的第88師和守城的第51師官兵拼力用機槍、步槍和手榴彈阻擊。在城樓上指揮的團長邱維達發(fā)現兩輛日軍坦克車掩護步兵開上了秦淮河上的軍橋。他命令炮兵直接瞄準,炮彈像黑色的鷹飛過去,坦克帶著烈火搖搖晃晃地踉蹌了幾下,一左一右都掉下了秦淮河。失去了掩護的步兵紛紛敗退。這時,城門嘩啦啦地打開了,沖出來的300名精壯守軍,吼叫著像旋風般地向潰退的日軍追擊!

      敵人的重炮更猛烈地轟向雄偉的城堡中華門。太陽當空的時刻,日軍的6名敢死隊員在一個叫中津留的軍曹帶領下,將兩架竹梯捆扎起來后,向城墻上奮力攀登。梯子距城墻上的垛口還差五六米,敢死隊員抓住墻縫中長出的小樹和縫隙,像壁虎似的爬上了城墻。守城士兵發(fā)現后奮勇反擊,但日軍連續(xù)增援。刺刀見紅,生死搏斗。

      3營營長胡豪來電話報告,中華門與水西門之間城墻突出部有一段已經被突破,攻城的日軍正在用繩梯向上攀登。這時,師長王耀武來了電話:“全城戰(zhàn)況很亂,抵抗已不可能,為了保存實力,部隊在完成當前任務后,可以相機撤退,撤退方向為浦口以北。”

      手電筒剛在地圖上照了幾下,雨點般的機槍子彈就朝指揮所掃過來了。邱團長左腿中彈,正傷著動脈,血流如注,只好用擔架抬下城墻。一直到下關,他才蘇醒過來。

      13日凌晨零點10分,日軍

      第6師團的前鋒長谷川部隊攻入了南京19座城門中最堅固的中華門。

      南京的城頭上,第一次出現了血一樣的太陽旗的陰影。它像一柄尖刀插入南京民眾的心!

      西線的防守

      王耀武率領的第51師從淳化鎮(zhèn)和牛首山一線退守到水西門時,日軍的岡本快速部隊已沖過了南京至蕪湖的鐵路。

      岡本、藤井、竹下支隊,在離城500米的地方布置好了炮兵陣地,朝著水西門一帶的城墻一齊猛轟!

      古城墻上彈痕累累。城垛口被炸開了好幾個缺口。

      打不退的日軍一批又一批地猛撲過來。第一道防線被突破了!與右翼部隊接合部的城墻上爬上了日軍!從雨花臺陣地退下來的守軍像沒頭蒼蠅似的沖進第51師的防線。守軍阻攔,敗兵還擊,自己人乒乒乓乓地打起來了!

      水西門西北的上新河也在激戰(zhàn)。日軍高橋中尉舉著長刀指揮山炮、騎兵和工兵與一萬多名中國守軍激戰(zhàn)了8個多小時,殺得人仰馬翻,血染沃野。

      河塘水渠密布的南京西南角,敵軍的坦克和火炮輪子在泥濘中艱難地推進。

      莫愁湖畔展開了驚心動魄的肉搏戰(zhàn)。遍地是戰(zhàn)死者的尸體和丟棄的刀槍。一攤攤鮮血緩緩地向低洼處流淌,莫愁湖悲傷得改變了她秀麗的容貌。

      沖入水西門的日軍在下浮橋邊遭到了意外阻擊。四挺機槍噴吐著仇恨和怒火。一個戴著眼鏡的日本軍官指揮炮擊,33歲的守軍副連長朱龍率領機槍手寸土不讓。一發(fā)炮彈在機槍旁掀起了高高的煙塵,一塊彈片擊中了朱龍的手臂。他仍然緊扣著機槍扳機,直到他的頭無力地靠在他心愛的機槍上。

      日軍狂濤般地沖進了南京!

      烏龍山炮臺

      飛機、艦艇、坦克、大炮一齊怒吼!瘋狂的炮火吞沒了長江要塞的一切!炮手們冒著彈雨朝天上的、江上的、地上的日軍開炮、開炮、開炮!結果是所有要塞重炮及配屬的高炮全被敵人的炮彈炸毀!官兵傷亡三分之二!

      國家檔案庫里一份《烏龍山炮臺作戰(zhàn)情形》記載著50年前慘敗的原因:“工程原未完竣”,“糧彈無法接濟”,“夜間無探照燈照明,炮上無照明器材,不能射擊。”看著這份霉變了的黃紙,真叫人想哭。

      日本海軍第10艦隊全速前進。汽笛在水天間像野馬般嘶叫,瘋狂的浪濤沖擊著炮臺下的泥沙和碎石。成了廢墟的古炮臺眼睜睜地看著敵人的艦艇從自己面前瘋子般地狂駛!敵艦上的炮口全部打開了,朝著江面上的船只和像螞蟻般漂浮在江中的難民轟擊!

      飄著星條旗的美艦“巴奈”號和飄著米字旗的英艦“瓢蟲”號也被日軍的飛機大炮炸沉和擊壞了!

      切斷南京守軍退路的日軍國崎支隊像一條吐著血紅舌頭的毒蛇曲折前進,他們在當涂附近渡江奇襲,箭一樣地插到了與南京隔江相望的浦口!

      南京被日軍的飛機、大炮、艦艇、槍彈、刺刀和恐怖包圍了!

      南京陷入了魔掌!

      兵敗如山倒

      12月11日,唐生智心煩意亂。吃午飯前,他請顧伯敘講了一段佛經,又到佛殿上敬了一炷香。

      衛(wèi)士跑來叫他:“顧長官的電話。”

      唐生智拿電話的手有些發(fā)抖,他又驚又喜。顧祝同轉來蔣介石的命令,要唐生智渡江向津浦路撤退,部隊除少數渡江外,主力應相機突圍。

      他的心更亂了。守城部隊正在全線抵抗。撤退?怎么撤呢?

      晚飯后,報務員接連送來兩份急電,都是蔣介石簽發(fā)的,電文完全一樣:

      “如情勢不能持久時可相機撤退以圖整理而期反攻?!?/p>

      12日一早,唐生智把副司令長官羅卓英、劉興和參謀長周斕、副參謀長佘念慈等人召到玄武湖邊百子亭他的公館。唐生智把蔣介石發(fā)來的電報給各人傳看了一遍后,就一起擬起撤退的命令來了。

      正擬著命令,各路守軍告急的電話和電報紛紛傳來:光華門求援!紫金山吃緊!水西門岌岌可危!午后,又傳來了雨花臺失守的消息。

      大勢已去!唐生智想到了提議建立安全區(qū)的一些外國人。安全區(qū)是維護人道的他立即趕到洋樓林立的幽雅的寧海路國際安全委員會。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丹麥人都出來了。唐生智顧不上面子了,他說出了難以啟齒的話:“請求國際安全委員會出面立即與日軍接洽休戰(zhàn)。”

      德國人史波林愿意為此事奔波,可為時已晚,日軍拒絕停戰(zhàn)。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要使中國人丟盡臉!

      唐生智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寓所。他站在院子中間那棵寶塔松下,叫秘書立即通知守城部隊的軍、師長到這里開會。

      5點整。各路將領氣喘吁吁又陰沉沉地來到了唐公館的大廳,剛剛坐下,唐生智竭力用平靜的語調說了幾句敵我情況后,突然提問:

      “在目前情勢下,在座的有誰還認為可以固守?”

      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人抽煙了,有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氣氛十分緊張。他們既不知道唐長官說這幾句話的用意,又確實黑云壓城,無力回天。

      一陣難堪的沉默后,唐生智咳嗽了幾下,莊嚴宣布:“委座有令!”

      “嘩”的一聲,全體起立。

      讀完蔣介石那份一句話的電文,參謀長周斕手拿一沓早已油印好了的突圍命令,一張一張地發(fā)給到會的每一個人。不到20分鐘,南京10萬守軍的神圣使命化作了煙云軍長、師長們像丟了魂一樣,立即各奔東西。

      唐生智也離開了他那幢土黃色圍墻圍起來的漂亮而幽靜的小樓。已經來不及整理文件圖表了,他命令警衛(wèi)部隊倒上汽油,將公館燒毀。

      四周的炮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夜色中,城內好幾個地方火光沖天。唐生智在衛(wèi)士的保護下,于晚8時許,急匆匆地趕到了下關碼頭,坐上小火輪率先撤退了。

      接到撤退命令的部隊很快離開了槍林彈雨中的陣地。退下來的敗兵們像驚弓之鳥紛紛丟掉槍支,在街上沒命地逃!也有些長官從唐生智那里拿了一紙撤退命令后沒有回部隊傳達,就慌慌張張地找自己的生路去了。

      兵敗如山倒!

      撤退的部隊大都沒有按照撤退命令與規(guī)定的線路沖破當面之敵,向城外突圍,像一

      股洪水似的一齊朝著下關長江邊逃命。一時間,汽車喇叭絕望地尖叫,大炮橫七豎八地擋道,騾馬嘶鳴,傷兵喊叫,加上敵軍炮火的隆隆聲和飛機炸彈的爆炸聲,像被開水澆了的100個蜂窩!

      十里長的中山北路,從鼓樓開始就堵塞了。一輛載彈藥的汽車突然爆炸,頓時人仰馬翻,血肉橫飛。馬車、黃包車和其他卡車也都燒起來了,敗退的士兵和難民們哭著、喊著、叫著,人推人,人踩人,人擠人,死傷了一大片。

      挹江門的城門口人聲鼎沸,逃難的人像海潮一樣一陣陣地涌動和呼喊。這是一條通向江邊的路,這是一條求生的路!

      城門緊閉著。城樓上一挺挺烏黑的機槍對著爭相逃命的人。守衛(wèi)挹江門的第36師士兵奉命阻止部隊一齊向江北撤退,不時朝天上和城內擁擠的人海開槍警告。逃命的官兵大罵著、怒吼著,有些人端起槍來,朝守城的士兵“叭叭”射擊。拄著棍子的傷兵氣呼呼地罵著:“長官跑了,把我們甩在這里,有良心沒有?”敗兵也在罵:“他媽的,早知這樣,誰肯打仗!”

      擠在城門邊還出不了城,一些勇敢分子紛紛找來被單、衣服和綁腿帶,擰起來連接成長長的繩子。他們把它懸在城墻上,想抓著繩子翻出城去。城墻有十幾米高,有的爬到半空,沒有力氣再往上攀登而掉下來了。有的爬了一半,繩子斷了,一個個慘叫著摔死在城墻下!曾在光華門的城門洞里與日軍拼死血戰(zhàn)的團長謝承瑞,竟在過挹江門時被擠倒踩死了!

      有不少散兵脫掉軍衣,丟掉軍帽,改扮成老百姓混進了難民區(qū)。

      南京國際安全區(qū)的委員和維護秩序的黑衣警察不管怎么阻攔也擋不住丟盔棄甲的敗兵,他們扔掉了槍支、彈藥、水壺、鋼盔、軍服以及一切有軍人標記的東西,請求“安全區(qū)”收容他們,他們以為“安全區(qū)”一定是安全的。

      最安全的當然是那些長官。他們慶幸自己早早地渡過了長江。

      南京衛(wèi)戍司令唐生智早已到了滁州。

      敗將們集中在歐陽修寫下名篇的醉翁亭中團團坐下。唐生智嘆了一口氣:

      “我當了一輩子軍人,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糟的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憂傷地說,“我對不起國人,也對不起自己?!?/p>

      九死一生的陳頤鼎旅長過江后大哭了一場。他的6000多人馬打了3個多月的淞滬戰(zhàn)役,退守南京時只剩下2000多人,撤退到下關時只有千把人了?,F在他身邊只跟了七八個兵!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6000多警察憲兵損失了5000多!3.5萬多人的教導總隊損失了90%!

      二 嗚咽的長江

      鉛灰色的登陸艇在霧茫茫的長江上緩行。我站在甲板上,兩眼凝望著岸邊的一景一物。我的心是沉重的。

      滄桑變遷,人事代謝,這一段彎彎曲曲的江岸,沉淀著一頁不容忘卻的歷史!

      在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中,集體屠殺的12處現場,有8處在長江岸邊!

      15公里的江邊,灑下了10多萬人的鮮血!

      血似江水……

      中山碼頭【遇難者5000余人】

      幸存者梁廷芳:

      16日早飯后12時前。突有日軍七八名持槍進來。即揮手令余等5人隨其出走,因不知其用意,但只得聽其指使,跟至華僑招待所后大空場時,見有數百人席地而坐,余等亦隨坐其旁。繼之陸續(xù)由日軍從各方驅來平民多人,大空場人已滿,復送入對面兩大空院中。當余等到達時約12點鐘,一直等到下午5時,捕捉的人除帶走一部分之外,僅在大空場上就有5000人以上。此時天已漸黑,即由日軍指令以4人列,依次向下關方向而行。到達下關已6時多,即將余等置于中山碼頭沿江人行道上,余還以為渡江做工,初不斷其實,此空前絕后慘無人道之大屠殺也。少頃,即有大卡車2輛滿載麻繩馳至,復有新式汽車1輛到達,下車者似一高級長官,即有多數帶刀者趨向前向其敬禮。高級長官囑咐數語,該帶刀之日本軍官即令其士兵分取麻繩,然后向東西分散,同時在路當中每數十步放置機槍一挺。約10分鐘后,即聽到步槍聲響,時在晚7時光景,大屠殺開始矣。槍聲離余等坐處約1000公尺,東西連續(xù)放射各5槍則停一二分鐘,繼之又響。但機槍則未用,因天黑看不見,機槍恐槍殺不徹底也。屠殺至夜約10點鐘,余等借著月亮看見東邊有10余名日軍正在捆人執(zhí)行屠殺,狀至極慘……增榮對余云,與其等待屠殺,不若投江一死。余則以為總是一死,兩個即攜手投入江中,自料必斃身魚腹,乃江邊水淺深及大腿。一跳不死,則不愿再往深處。萬惡的日軍,見余等投入江中尚不肯饒,即以機槍向江中掃射。唯恐留下活口作今日對證也。余伏水中,忽由右側射來一彈,由后肩窩穿入前肩窩而去……

      隨著滾滾的江水,他們和遇難者的尸體一同漂流!當劊子手被押上歷史的審判臺時,白增榮和梁廷芳出席中國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作證。1946年,梁廷芳還趕到日本東京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用肩上的傷疤和目睹的事實,向法庭提供了上述證言。

      目擊者今井正剛:

      來到江邊,只見醬湯色的揚子江像條黑帶子,精疲力盡地、緩緩地流著。江面上飄溢著乳白色的朝霧,天就要亮了。

      碼頭上到處是焦黑的尸體,一個摞一個,堆成了尸山,在尸山間有50到100個左右的人影在緩緩地移動,把那些尸體拖到江邊,投入江中,呻吟聲、殷紅的血、痙攣的手腳還有啞劇般的寂靜,給我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對岸隱約可見,碼頭的地面上滿是黏滯的血,像月夜的泥濘似的反射著微光。

      過了一會兒,結束了清理作業(yè)的苦力們在江岸上排成了一列,接著是一陣噠噠噠噠的機槍聲,這群人有的仰面倒下,有的朝前跌入江中。

      今井正剛當時是《朝日新聞》社的隨軍記者,《朝日新聞》南京分社設在大方巷。12月15日晚上,他和中村記者在分社門外發(fā)現了“一支望不到頭的中國人的隊伍”,“被帶到屠場上去”,就一直尾隨著跟到下關的中山碼頭。

      19年后的1956年12月,他的《目擊者的證言》在日本發(fā)表。

      有良心的人,總會說真話的。

      幸存者劉永興是老南京了,日本人進南京那年,他24歲,職業(yè)裁縫,住在城南張家衙家有父母、弟弟和結婚不到半年的老婆。南京淪陷時他們躲到大方巷的華僑招待所里但也被日軍以“做苦力”名義押到下關碼頭,他說:

      挹江門邊上國民黨的官兵好多被日本兵抓了,用鐵絲穿大腿,一串一串的,都穿著軍裝。

      到了下關碼頭天黑了。抓來的人很多,20個一串捆著,捆好就用槍掃。我在前面,連忙跟著別人跳江。這時,子彈的響聲把耳朵都要震聾。打破頭的、打斷手的,一片哭叫聲!

      我身子全在泥水里,只有頭露在上面。子彈從我的肩上穿過,棉袍子里的棉花都打出來了,機槍掃過后,日本兵又用刺刀一個一個地捅,沒有打死的哇哇地叫。我在江水中朝岸上看,只見刺刀的亮光一閃一閃的,日本兵一邊“嗨!嗨!”地喊,一邊朝亂七八糟的死尸堆里用刀戳,慘叫聲聽得人汗毛都要豎起來!

      刺刀捅完又用火燒,火很旺,吱吱地響。沒有死的人一著火手腳亂動,大聲地慘叫,一會兒就不動不叫了。我在水里,日本兵下不來。天又黑,他們看不見,所以保了一條命。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走了,我才慢慢地爬上來,那天爬上岸的有十多個人……

      50年后的今天,我找到了劉永興。他已從南京玩具廠退休,住在青溪竺橋的丁字路口,中等個子,很健朗,紅潤的臉,頭發(fā)和胡子都花白了。他已74歲,可仍然丟不下他的裁縫手藝。他講一口地道的南京話,在敘說九死一生的經過時,有一句話重復了十幾遍:“嚇人呵!嚇人呵!日本兵狠呵!”

      煤炭港【遇難者3000余人】

      日本《揚子江在哭——熊本第六師團出兵大陸之記錄》:

      在那寬闊的江面上,漂浮著數不清的死尸。放眼望去,全是尸體,江岸上也是,幾乎看不到邊。這些死尸中不光是士兵,還有許多平民,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有女,就像滿江漂流的木排,緩緩地向下游淌去。把目光移往上游,看到的也還是尸山,簡直無邊無際。

      揚子江正在變成一條死尸之河。

      躲在鼓樓二條巷24號難民區(qū)的潘開明已70歲了,那年他剛20歲,以挑擔理發(fā)為生,他自稱“小命是撿來的”:

      13日上午八九點鐘的樣子,我出門去看看,3個日本兵把我?guī)ё吡?,帶到了大方巷口的華僑招待所,造得像宮殿的那種式樣。日本兵把我和另外七八個人關在一間小屋里,3天不給吃不給喝。16日下午,日本兵把我們趕出小屋,用繩子一個個地反綁起來。排好長的隊伍后,又用長繩子把隊伍兩旁的人的膀子與膀子連起來。我排在右邊,從前面數下來是第七八個,兩邊有日本兵扛著槍押看。

      到了下關,走熱河路,再從靠河邊的一條小巷子進去,到了煤炭港,就是以前火車過長江的那個地方。

      隊伍停下來了,我看了看,大概有300多人。日本兵用皮帶抽、用槍托打,把我們都趕到煤堆上,四周機槍架好了,一個日本兵“啊”的一聲大喊,接著哨子一吹,槍聲就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響了,人一排排地像割稻子一樣倒下了,我糊里糊涂地也倒了,人昏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天白天晴,多云。夜里月亮當頭的時候,我醒過來了。身子動不了,睜眼一看,我身上壓著死人,身上盡是血!我想:我是人還是鬼?我死沒有死?

      推開死尸,我爬起來一看,還有幾個人坐著,我數了數,有8個。我問離我近的那一個人:“老總,你沒有死?”

      那是個軍人,他說:“沒有。”

      這時,坐在鐵軌邊上的一個人把反綁的繩子磨斷了,后來你幫我、我?guī)湍悖?個人的繩

      子都被解開了。

      我爬到江邊,先把黑棉袍子外面的灰大褂脫下來,洗了洗,擦掉身上的血,就摔到江里去了。我四天沒吃飯了,身上沒勁,就靠在一個鐵架子上養(yǎng)了一會兒神。這時,其他人都各奔東西了,有的到和記洋行,有的抱著木板過江了,有的帶著傷一拐一拐地朝城里走,好幾個都是中央軍,講的四川、廣東口音。有個人問我:“你不走???”

      我說:“我是本地人,不能走?!弊艘粫?,我慢慢地站起來,往一排空房子里走,在那里撿了一件破衣服穿,天亮走到熱河路。不料,惠民橋邊過來了4個日本兵,我嚇死了。

      日本兵大吼一聲,要我站住。問我:“干什么的?”我說:“老百姓?!彼麄冏ミ^我的兩只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問我出來干什么。我騙他們說:“給日本先生挑東西?!边呎f邊把手搭在肩上裝出挑擔的樣子。

      一個日本兵問我:“有沒有路條?”“沒有?!蔽倚幕帕?。一個中等個子的日本兵從衣袋里掏出日記本,撕了一張,用鋼筆寫了“苦力使用過”幾個字給了我,上面還有些日本字我不認識……

      幸存者陳德貴說:

      你找我可找對了,我這人命苦,可也命大。我們那一批3000多人都給日本人打死了,就我一個逃了條活命,你說命大不大?要不,早變成鬼了!

      從頭講?好。那時我在車行當學徒,就在珠江路小營那塊修腳踏車。日本人來了我和我哥都躲到寶塔橋難民區(qū)英國人的和記洋行的房子里。

      15日上午,日本人進來了,先是要洋錢、手表、金戒指。難民區(qū)3000人分3個地方日本人放了3只搪瓷臉盆,叫大家把這些值錢的東西都往臉盆里丟,連婦女的耳環(huán)子和老太太的簪子也都被搜羅去了。

      到了下午4點多,來了200多個日本兵,都扛著槍,叫我們都跪下來,4個一排。然后把我們押到煤炭港的貨房里。機槍在大門兩邊堵著,還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一邊一個管著我們。關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來了個翻譯說:“現在出去做工,10個人一批!”

      大門口的10個人先被趕出去了。過了10多分鐘,槍響了。我知道壞了!外面是河汊子,沒有通路,這下要死了!

      二三個日本兵進來趕出去10個人,外面江汊子邊穿黑衣服的日本海軍三四十個人一人一支步槍等著。一陣槍響,第二批人又完了!

      我是第三批,我排在前面,出去時我就站在江邊。都站好了,我知道快要開槍了,日本兵剛舉槍要打,我一個猛子拱到長江里去了。這時,槍“嘣嘣”地響,我管它?我只管拼命往對岸拱。我早做準備了,我在貨房里就把褂子的紐扣都解開,褲帶也解掉了,褲腰一卷掉不下來。江汊子有4丈多寬。我水性好,鉆到水里先將衣服褲子都脫光,身上精光滑脫拱得快。冷?那時一心想逃命,哪里還管冷不冷!一會兒我就鉆到對岸了,正好有節(jié)貨車廂翻倒在江邊。我就躲在火車肚子下,看著對岸10個一批10個一批地用槍打死,死人多了,河汊口的那只小汽艇開幾下,把尸體沖走。日本兵那天中飯是輪流吃的不停地殺。一直殺到下午四五點鐘還沒有殺完。冬天5點多鐘天就黑了。后來扛來了幾挺機關槍掃,把好幾百個人一起趕出來在江邊掃死了!

      天黑了,我從車廂底下鉆出來,手腳都凍麻了,又冷又餓。我躲到了揚州班輪船碼頭邊的橋洞下,橋下都是難民的尸體。我在死尸堆中找了一條破毯子把身子一包,就在橋

      洞里躺下了。

      天亮了,日本兵往橋下扔手榴彈,我在死角里,炸不到。后來來了幾個哨兵。我冷,動了一下,哨兵乒地給了我一槍。我曲著身子睡的,右手夾在兩條大腿中間取暖。那日本兵槍法好,一槍傷了我三個地方。子彈從兩條大腿中間穿過,兩條大腿和右手第4根手指都傷了,黏糊糊的全是血。我不敢動,更不敢哼。夜里我在死人穿的棉衣里扯出棉花把大腿包起來。

      第三天太平一些了,日本兵抓了伕子來挖坑埋死人。我聽一個人在講:“他媽的,難民打死這么多,還叫我們來挖坑?!?/p>

      一個人來拖我時我動了,他說:“你還沒有死?”我說:“我不是中央軍?!边@個伕子40多歲,他一看我的腿,就把我扶到橋上去。他走過去跪下給一個翻譯官講:“這是個小孩,不是中央軍,還沒有死?!?/p>

      翻譯走過去和日本人嘰里咕嚕講了幾句,就過來對我說:“你是小孩,寫個條子給你,回家吧?!?/p>

      我不能走了,就爬著回去。過煤炭港貨房時我站不起來不能鞠躬,站崗的日本海軍給了我一棍子,疼死了。我連忙咬著牙站起來鞠躬,又遞過條子,才爬回和記洋行。

      下關電廠大門口用磚石和水泥修筑的“死難工人紀念碑”記述著50年前一個悲慘的故事,它像電,它像火,照亮了人們的心。

      電廠廠史編寫組一位姓謝的老同志向我介紹了碑上的往事,他說:

      我們下關電廠早時候叫金陵電燈管廠,前清宣統(tǒng)元年用20萬兩白銀建的,七八十年了。機器都是德國、美國造的。解放前改名揚子電器公司,成了宋子文的官僚資本企業(yè)。日本人來的時候,先是挨飛機的炸彈,但工人邊炸邊修,電燈一直亮到12月13日凌晨。當時廠里有53個人留守。日本兵進城時,工人都躲到旁邊的和記洋行去了,后來被趕到洋行旁邊江汊子車站的一排貨房里,就是以前火車過江的地方,又叫煤炭港。

      電廠的53個人中有2個失散了,副工程師徐士英被和記洋行的領班叫去給日本人配汽車鑰匙了,有個叫曹阿榮的工人,早些時候在上海的日本人開的豐田紗廠里做過工,會說幾句日本話,就被日本兵拉去燒飯了。這個人聰明,他知道拉出去的人生命有危險,就對日本兵說燒飯的人不夠,把廠里的周根榮、薛和福、孫有發(fā)和李金山4個人喊出來了。他本來還要喊,但被日本兵制止了。

      這幾個人死里逃生留了活命。其他45個工人和3000多難民一起,10個一批10個一批被押出去趕到江邊槍殺了。只有一個叫做崔省福的,他押出去時已是傍晚了,聽見槍響,他一頭栽倒在死人堆里,一發(fā)子彈從他的肩上打進,從腰背穿出來,過了好久才醒來,終于九死一生地幸免于難。還有一個船工也僥幸活命。失散的兩個工人后來才知道,一個躲在朋友家中沒有遇害,另一個被日本兵殺死了……

      漢中門外【遇難者2000余人】

      在新街口糖坊橋,我找到了伍長德老人。他長臉長眉毛,平頭短發(fā),眼睛不大,鼻梁上架著一副像玻璃瓶底樣厚的近視眼鏡,額頭上像蚯蚓一樣的血管和紫紅色的皮膚上像細浪似的皺紋,見證了這位80歲老人飽經的風霜和艱辛。

      他向我述說了自己的苦難和仇恨:

      俺是徐州邳縣人,17歲來南京做小工,后來當交通警,也做豆腐,一直住在這里,住了60多年了。

      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一齊攻南京,俺把家眷送到淮安丈母娘家去了,當時大兒子才3歲。俺一個人躲進了中山路司法院的難民區(qū),里面有好幾百人,有兩個人俺認識,也是交通警,都換了便衣。俺住小樓房。第二天進來躲避的人多了。

      15日早飯吃過的時候,來了十幾個日本兵,用日本話亂叫了一通,俺也聽不懂,不知說啥。后來就用刺刀趕大家出去,屋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大門不開,日本兵把俺從側門趕出來,趕到了馬路上,有好幾千人,都叫大家坐下,不知他們要把俺們怎么的,心里很害怕。日本兵還在大聲地叫喊,反正俺聽不懂。

      在馬路上坐了有個把小時,就用刺刀趕俺們站起來排隊走,走到新都電影院門口,停下來了,又叫俺們都坐下。不知搞啥名堂?

      一會兒開來了好幾輛汽車,車上有日本兵有機槍。俺有點慌了。

      汽車在前面開,俺們排著隊在后面走,往漢中門那個方向走。走到漢中門里,又叫俺們在地上坐下。我看見日本兵把汽車上的機槍搬下來,扛到城門外去了。

      壞了!四周都有端槍的日本兵看著俺們。一會兒,兩個日本兵手拿一根長繩子,一人一頭,在人堆里圈,圈進去的有100多個,日本兵拉著這個繩圈把他們押到城門外面去了。

      城門外面是秦淮河。俺害怕了,要殺人了,很多人都緊張,又都不敢說,更不敢動。槍響了,有哭的,有叫的,嚇得人心里發(fā)毛!隊伍亂了套了,坐著的人有的嚇癱了,倒下去不會動了,看押的日本兵當場一槍打死!

      第二批又圈走了100多個,從城門外進來的日本兵刺刀上鮮血淋淋!到了5點鐘的光景,俺也被圈進去了。這時,剩下坐在地上的還有二三百人。

      俺們那一批人中有的知道要死了,嗚嗚地哭,有的不吭氣,也有罵日本兵的,刺刀頂著脊梁,誰都不敢動,也沒法子跑,走出城門,就是護城的秦淮河。日本兵把俺趕到河的堤坡上,岸上有兩挺機槍對著,堤坡上尸體層層疊疊一大片,血像小河似的一股股地向河里流。

      俺急了,跌跌撞撞地向前沖了幾步,就趴倒在尸體上面了。這時,機關槍嗒嗒嗒地響了,人都倒了。只聽得“爹啊”、“媽呀”地叫,也有“喔唷”、“啊呀”喊疼的。

      機槍掃過又打了一會兒步槍,是單響的,俺身上壓著的那個人一動也不動,好像是死了。

      天黑了,尸體上好像有人在走,一股熱乎乎黏糊糊的血流到了俺的脖子上,俺是雙手抱著腦袋朝河水趴倒的。

      啊??!俺背上不知咋的,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原來日本兵在上面捅刺刀,俺背上也戳了一刀,還好,不深,刺刀是從上面那個死人身上穿過來的。

      刀刺過以后又聽到了機槍掃射聲,俺身上

      撲通撲通又倒下來好些人,壓得俺氣都喘不過來。俺腦子清醒,上面人的說話聲,模模糊糊都能聽到。

      后來倒下來汽油,又扔了不少劈柴。汽油味難聞。一點火,呼呼地燒起來了,俺身上的衣服也著火了,疼啊,又是煙又是火,俺受不了啦,死了算了,俺用勁拱,用勁爬,爬出尸堆,我脫掉了衣服,跳進了護城河。

      天黑后,他爬上岸,在一家被火燒了一半的草堆中睡著了,醒后挎了只破籃子裝成要飯的進了城,到鼓樓醫(yī)院住了五十幾天傷才好。腰脊骨偏左處,凹下去一條5寸左右的刀傷!月牙形的傷口早成紫褐色的硬塊了。他給許許多多人看過這塊傷疤。1946年5月,作為受害者和目擊者,伍長德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邀請到日本東京,參加對日本戰(zhàn)犯的控訴!

      草鞋峽【遇害者5萬余人】

      日本福島縣田中三郎是侵華日軍兩角部隊的下士,1984年9月《朝日周刊》報道了《朝日新聞》記者本多勝一對他的采訪:

      在南京北面有一座叫做烏龍山炮臺的陣地,部隊向這里進攻時,也未遇到有組織的抵抗,在沿支流挺進至幕府山腳時,一舉迫使大批中國士兵投降了。各個中隊手忙腳亂地解除了這批俘虜的武裝,除了身上穿的以外,只許他們各帶一條毯子,然后就把他們收容進一排土墻草頂的大型臨時建筑中,中國兵管此叫“廠舍”。田中先生回憶說,這些建筑是在幕府山丘陵的南側。

      被收容的俘虜,生活極為悲慘,每天只分得一碗飯,還是那種中國餐中常用的小號“中國碗”,連水都不供給,所以??匆娪蟹敽葟S舍周圍排水溝里的小便。

      在舉行入城式的17日那天,根據上面“收拾掉”的命令,把這群俘虜處理掉了。那天早晨,向俘虜們解釋說:“要把你們轉移到江心島的收容所去?!?/p>

      轉移大批俘虜應當警備,所以配置了約一個大隊的日本兵。這是一次大批人員的行動,動作很遲緩,先把俘虜們手向后捆起來,出發(fā)時已是下午。出了廠舍,命令俘虜排成四列縱隊成一字長蛇,向西迂回,繞過丘陵,來到長江邊,大約走了四五公里,頂多六公里。不知是覺察到可能被槍殺,還是渴不可耐,田中看見有兩個俘虜忽然從隊伍里跑出,跳進路邊的池塘,但是立刻被射殺在水里,頭被割下來,鮮血染紅了水面??吹竭@種情況,再也沒有人試圖逃跑了。

      大群俘虜被集中在江邊,這里是一塊點綴著叢叢柳樹的河灘,長江支流的對岸可以看見江心島(即八卦洲),江中還有兩只小船。

      俘虜隊伍到達后三四個小時,俘虜們也注意到這個矛盾:說是要把大家送到江心島上,可是并沒有那么大的船,江邊也看不出什么渡江的準備,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等著,天已經快要黑下來了。然而,就在俘虜們的周圍,日本兵沿江岸呈半圓狀包圍過來,許多機關槍的槍口對著俘虜們。

      天將黑時,在田中對面的西頭,由于俘虜反抗,殺掉了一個少尉,因而傳來了“小心!有俘虜要奪刀!”的警告。

      不一會兒,軍官們下達了一齊射擊的命令。重機槍、輕機槍、步槍圍成半圓陣勢,對著江邊的大群俘虜猛烈開火,將他們置于彈雨之下,各種槍支齊射的巨響和俘虜群中傳來的垂死呼號混在一起,長江邊簡直成了叫喚地獄、阿鼻地獄。田中也操著一支步槍在射擊,失去了生路而拼命掙扎的人們仰面朝天乞求上蒼,結果形成了巨大的人堆。齊射

      持續(xù)了一個小時,直到沒有一個俘虜還站著,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這篇報道還說,為“徹底處理”,防止屠殺全體俘虜的事實傳出去,日軍忙活了一整夜,確認沒有人活著后又焚尸滅跡。

      人是殺不絕的。

      就在《朝日新聞》發(fā)表田中三郎回憶“叢叢柳樹的河灘”邊集體大屠殺的文章的同時在中國的南京,我終于查訪到了一位在這場5萬余人的集體大屠殺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他叫唐廣普。1987年春,我驅車100多公里,在一個蘇皖交界的鄉(xiāng)村找到了他。

      他是隨著撤退的敗軍與唐鶴程一道從三汊河逃到燕子磯的。

      燕子磯滿街上都是人。爭相逃命的人扛著木板、木盆、水桶往江里跳。唐廣普和唐鶴程東找西找,找了個豬肉案,兩人抬著扔到長江中,肉案子太重,在水中半漂半浮,兩人一踩上去,立即翻了個身。他們濕漉漉地爬上了岸,又找了兩個小柜子,用綁腿帶一邊一個拴住,唐廣普手拿著一把小鍬用勁往江北劃,但還是不行。沉重的肉案子把不住方向。右邊劃往左拐,左邊劃往右拐,只能隨波逐流地朝下游漂,漂到了笆斗山。

      劃不過江了,只好往回劃,幾下就到了岸邊。

      夜靜更深,寒風陣陣。穿著被江水打濕的衣服,他們瑟瑟發(fā)抖。他們攙扶著朝燕子磯鎮(zhèn)上走。太疲勞了,在密密麻麻的人堆中,他們一倒下就睡著了。朦朧中響起了“叭叭”的槍聲。睜眼一看,穿黃軍服的日本兵在眼前高喊:“出來,通通出來!”

      他們端著明晃晃的刺刀,將人群集中起來朝幕府山方向趕去。

      在刺刀的寒光和晨曦的微光中,黑壓壓的隊伍被押走了。走得慢的和走不動的,立即被刺刀戳穿了胸腔,刺成重傷的難民在路邊打滾和哭喊!

      幕府山一片荒涼。光禿禿的雜樹和枯草間,有十幾排毛竹支架起來的草房。這是教導總隊野營訓練時臨時住宿的營房,四周用竹籬圍著,竹籬上裝上了鐵絲網,鐵絲網外邊是陡峭的壕溝。

      十幾排草房中都塞滿了人,背靠背、面對面地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軍有民。唐廣普看得真切,有幾十個女警察也被綁著押來了,看樣子是從鎮(zhèn)江方向逃來的。燕子磯、上元門和沿江一帶的難民與散兵,都一隊一隊地押送到這里來了。

      沒有吃,沒有喝,只有獸性和暴行!鬼子拿著粗大的木棍和刺刀在巡邏。對于大聲說話的,好強反抗的,不時用木棍狠命地揍,或者用刺刀使勁地捅!女人的尖叫和呼喊聲日夜不斷。每天都有奸死的婦女被扔進深深的壕溝!

      到了第3天,每排草房的門口放了水桶和木盆,被囚禁的人才喝到一點從土井中打上來的泥水。第4天,一個四川口音的國民黨兵悄悄地說:“跑啊,不跑不得了!”怎么跑呢?

      那天夜里,這個四川兵把蘆席草蓋的大禮堂點著了。一霎時,風吼火嘯,烈焰騰空唐廣普在禮堂斜對面的一排草房里。草房子里的人都沖出門朝外面跑!日本兵的軍號嘀嘀嗒嗒地吹起來了,四周的機關槍開火了,已經爬上鐵絲網的,像風掃落葉般地倒下來。人群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靵y中,不少人跑到了伙房,抓起水缸里的大米飯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吞咽。唐廣普沖過大禮堂邊的山頭,一看前面的人都一片片地倒下了,連忙折回頭來。這時,四面燈光刺目。他躥到伙房,抓了一把米飯,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子后,再伸手去抓已經沒有了。他這是四天來第一次吃飯。

      禮堂燒成了灰。人潮漸漸平息下來。奔逃的人群死了好幾千。

      第二天天沒亮,幾輛卡車開進了幕府山。車上裝的全是整匹的白洋布。鬼子兵一群一群地守在每排草房的門口,用刺刀把白洋布“刺啦刺啦”地撕成布條子。

      大約凌晨4點,日本兵大吼著:“出來,通通地,出來!”

      草屋里的人一個個地出了門,門口的日本兵用白布條將出來的人先是背著手反綁,再把兩個人膀子靠膀子捆起來。

      下午4點鐘左右,4個一排的黑色長蛇,從幕府山的草房里慢慢地游動出來。轉出山口,路兩邊扔著一大片被日本兵槍殺的尸體,橫七豎八。

      排在隊伍中間的唐廣普,突然聽到從隊伍前頭傳下話來:“笑,要笑,不笑要戳死的!”怎么回事?唐廣普的眼前,出現了令人戰(zhàn)粟的情景:路邊站立著3個裸體的女尸。女尸的背部和腋下用3根樹枝撐著。一個是60歲左右的老太太,一個中年婦女,一個是小姑娘。她們披頭散發(fā),無力地耷拉著腦袋,蒼白的軀體早已僵硬了。

      這就是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姐妹!這支隊伍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失去了武器的士兵。有血性和人性的中國人,怎能忍心看這慘不忍睹的情景!他們不能動,手被捆綁著。他們緊閉雙目,咧開大嘴,對著侵略者苦笑著,才混過了令人心碎的一關。也有人對著雪亮的刺刀怒睜雙眼,咬牙切齒,這些剛烈的男子漢都倒在白色雕像的腳下了!

      拖著沉重的腳步,隊伍來到了老虎山下的江邊。這地方叫草鞋峽,又叫上元門、大窩子。冬季是枯水期,江灘上生長著稀疏的柳樹和一蓬蓬枯萎了的蘆葦。

      “坐下,通通地坐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軍官說,“送你們到江心島上去!”

      透過蒼茫的暮色,可以看見江邊??恐鴥伤倚∑??!斑^江?這兩條小船能過多少人?”人群中有人議論。

      “壞了!沒得命了,要下毒手了!”有人看見日軍四面架起了機槍,連小汽艇上也有黑洞洞的槍口。

      天慢慢黑下來了,坐在江灘上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周圍,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著?!安荒芙壷溃龉硪惨鰝€散手鬼!”有人說:“咬,把疙瘩咬開!”唐廣普擠坐在大路與江邊的中間,他又找不到唐鶴程了,他用牙齒咬開了前面一個人手膀上的布條結,后面的人幫他解開了手腕上的布條。你幫我,我?guī)湍?,唐廣普周圍的人大多都松了綁。

      這時,江邊兩條小艇上探照燈的白光像刀一樣刺射過來。路邊的樹枝上撒上了稻草,再澆上汽油,一點火,像火把一樣照亮了夜空。沒等警戒的日本兵撤離,江邊混亂起來了:

      “掐死他!掐死他!”

      “奪槍!奪槍!”

      “要死一起死!”

      俘虜們三四個人拖住一個日本兵,用拳頭揍,用手扼,腳踢牙咬!日本兵扔掉了槍,哇哇地亂叫。腿快的都跑上了大路。這時,四面的重機槍一齊開火了。混亂中,唐廣普又碰見了唐鶴程,兩個人連忙臥倒摟在一起?!班钡臋C槍聲吼叫了20多分鐘后停了,江灘上密密麻麻地躺滿了血淋淋的尸體。

      唐廣普的右肩被江邊小汽艇上掃射過來的機槍子彈打穿了,但他不覺得疼。他只是用兩手的肘部死死地抵在江灘上,這樣好喘氣。他的身上重重地壓著好多尸體。他隱隱覺得上面有人在掙扎,在叫喊。

      槍聲停了5分鐘左右,第二陣機槍又吼叫了,掃射了一刻鐘光景,槍聲停了。唐廣普再搖搖唐鶴程,他不會動了。唐廣普用手一摸他的頭,頭上黏糊糊的。唐廣普想:“他的頭被打開了。”

      槍聲一停,日本兵踩著尸體上來了。他們用刺刀戳,用木棍子打,還沒有死的人在大

      聲地喊和罵。日本兵又搬來稻草和汽油焚尸?;钊说暮敖新暫褪w燃燒的吱吱聲以及樹枝嗶嗶剝剝的爆裂聲混合在一起。紅色的火焰主持黑色的葬禮!

      在底下的唐廣普,忍受不了上面流下來的鮮血、汽油、熱浪、煙火和發(fā)燙的人油!他在下面透不過氣來。求生的本能給了他力量和膽量,他前拱后拱蹭出半個身子。他看到,日本兵嘰里呱啦地在大路上烤火。唐廣普在死尸堆上慢慢地爬、爬,爬到了江邊。他聽聽動靜,江浪嘩嘩地響,他的心砰砰地跳。

      還有一個人也在爬。唐廣普小聲地對他說:“慢點,不要給日本人發(fā)現?!?/p>

      那人回答:“要跑啊,不跑不得了?。 ?/p>

      “輕點、慢點,等他們走了再跑?!?/p>

      他說:“不行,不行。”

      他跑了,跑不多遠,撲通一聲,這個要逃命的人掉到一個小河汊里去了。水一響,日軍驚叫起來,機槍吐出了長長的火舌。

      唐廣普不敢動了,他輕輕地拖過一具尸體擋在自己的面前,又過了一陣,日本兵吹哨集合了?!按蟾庞?2點了?!碧茝V普想。

      日軍的大皮靴在路上咔咔地走遠了,唐廣普才拔腿順著江灘往燕子磯跑。灘頭全是蘆葦,他在爛泥和蘆葦根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出了蘆葦灘,前面發(fā)現了紅紅的光亮像一盞燈,像一團火。他怕碰見日本兵。他用耳朵貼地聽聽,沒有一點聲音。他朝紅光走去,用手一摸,是一堵被火燒毀了的墻。風一刮,木柱上又冒起了火星。墻腳下熱烘烘的,他一摸,是燒焦了的稻谷,還燙手呢。雞叫頭遍了,他鉆進這熱烘烘的谷灰里,抓一把燒焦的谷子,一粒一粒地嗑著吃。

      天亮時,唐廣普被凍醒了。四周看看,死一樣的沉寂。他往江邊走去,忽然,江中飄動著一面太陽旗!他連忙鉆進一座磚窯。窯里有5個死尸,4個穿灰軍服的士兵,1個穿黃呢子服的軍官。他躺在尸體堆中,一動不敢動。

      唐廣普從窯洞口探出頭來看看,太陽旗已到了岸邊,它插在一條小舢舨上,舢舨上是一老一少的兩個農民,看樣子是兒子和父親。在他們的幫助下,唐廣普被帶到了八卦洲。

      八卦洲有許許多多散兵。第88師的、87師的、35師的、教導總隊的。八卦洲上有幾十條船,船都沉沒在內湖里。唐廣普到了八卦洲,像魚兒躍入了水。一個人是孤獨的,孤獨是可怕的。軍人又回到軍人的隊伍中了,雖然都是散兵,都是敗兵,但都是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國軍。

      第二天,據說是1個師長,還有另外3個軍官,化裝成士紳的模樣,皮帽、長袍、大褂金絲眼鏡。4個人的后面,跟著七八個隨從,隨從們的手上,一人端一只大木盤,木盤上是用紅紙包封裝的一筒一筒的銀洋,還有香煙、糕餅、水果、紙?zhí)恰?/p>

      從上游開來了日軍的巡邏艇,艇上有烏黑的機槍和紅白相間的太陽旗!八卦洲的碼頭上鞭炮齊鳴,震天的鼓樂聲中,有一面白布做的太陽旗在搖動。

      汽艇靠岸。艇上走下來一個小隊長模樣的日本軍官:“什么的干活?”

      戴皮帽子的人上前一個90度的鞠躬:“報告太君,我們是八卦洲的難民,從南京逃出來的難民很多,這里地方太小,已經沒有吃的了,請求皇軍準予我們送一部分到江北去?!?/p>

      翻譯官用口語重復了這個意思。戴皮帽子的人朝端大盤的人示意了一下,一大盤堆得高高的紅紙包送到了日本軍官的面前。他拿起一筒,用手掂了幾下,“哧”的一聲撕開紅紙,白花花的大洋在盤中叮叮當當地響。

      小隊長盤問了半天,從口袋中掏出個本子,用鋼筆刷刷地寫了個條子,交給戴皮帽子

      的人,算是通行證明,并規(guī)定了擺渡時間為上午8點至12點,下午1點至5點。

      小汽艇開走了,盤子上的禮物全被帶走了。

      四面環(huán)水的八卦洲上,隊伍又集合起來了,按照各單位的編制站隊,還指定了帶隊的長官。幾十只木船和隱藏起來的槍支彈藥都抬到了洲的北岸。唐廣普站在教導總隊的行列中,帶隊的是原一團一位姓韓的營副。

      唐廣普就這樣又回到了江北,慶幸自己死里逃生。

      唐廣普說:“我到江北后,還碰見過一位在草鞋峽大屠殺中逃出來的人,是焚尸時被火燒傷了才爬出來的。他是廣東人,姓儲,瘦矮個子,瘦長臉,他比我小1歲。1941年秋,他在六合的竹鎮(zhèn)參加了新四軍。我們是難友,當時我送他1支鋼筆,1個日記本,1支牙刷,1包牙粉。但后來一直沒有音訊了?!?/p>

      日本《朝日新聞》記者本多勝一于1985年秋天采訪了唐廣普。他請?zhí)茝V普講一講幕府山囚禁時的房子是什么建筑材料構成的,墻是什么樣的,房頂是什么材料。

      “那里是十幾排簡易營房,稻草頂,竹子梁,墻是用竹子劈開后編成的,內側糊上黃泥,外面不糊的?!碧茝V普看見本多勝一手里捧著一本很厚的書在翻閱,湊過去一看,書中竟然有幕府山營房的照片。

      照片是當年日軍的隨軍記者們攝下來的。據說,50年前的老記者不相信草鞋峽的大屠殺還會有幸存者,他想親自來,但他80多歲了,身體條件不允許長途旅行,就請本多勝一細細地采訪一下。

      真實才是歷史。真實才有力量。

      燕子磯【遇害者5萬余人】

      從幕府山到燕子磯的江灘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從上元門和觀音門跑出來的軍人和老百姓。成千上萬的人都想從這里渡江,過了江就是八卦洲,逃到葫蘆形的江心島上,命就保住了一半。

      人越來越多。但從13日開始,燕子磯就沒有渡船了。頭臺洞、二臺洞、三臺洞,江邊10多個巖洞里都躺滿了人。不少人以為,這里有觀音閣、玉皇閣,菩薩會保佑落難人的。朝拜的人虔誠地許了心愿:躲過劫難,一定重塑金身!“隨緣樂助”的銀箱里,銅板、大洋和一把把的鈔票不停地丟進去。

      19歲的郭國強躲在三臺洞里面。他是第88師的士兵,雨花臺失守后,他和散兵們一起向北敗退,退到燕子磯,走投無路了,他們200多個弟兄都換了便衣,現在都各奔東西逃命了。

      突然,密集的機槍聲響起來了,他不敢出去看,他縮成一團和逃難的人一起擠在巖洞里。槍響了一個多小時。停了一會兒,洞外人聲鼎沸。大隊的日本兵搜山來了!

      躲在巖洞中的人群都被驅趕出來。有人不愿出來,日軍就朝洞里開槍,也有扔手榴彈的,悶雷般的聲浪過后,巖洞里血肉飛濺,洞口飄出一縷縷白色的煙霧,硝煙嗆人。

      走出巖洞,眼前的情景觸目驚心!山下的路上和江灘上躺滿了尸體。三面臨水的燕子磯上,等待擺渡的男女老少都被槍殺了!乾隆皇帝寫有“燕子磯”三個大字的御碑上也濺滿了鮮血。山石曲徑上尸首遍布,枯樹上,倒掛著一個個死人!

      當郭國強被日軍從三臺洞里趕出來后,他乘機鉆進了路邊的小廟,屋里有開山用的鐵錘和鋼釬,他把一根長長的鋼釬緊緊抓在手中。門被撞開了,端著刺刀的日本兵沖進來驅趕屋里的人,郭國強說:“我們是開山的?!彼e起手上的鋼釬給日本兵看。日本兵朝

      他們四五個人看了看,都赤著腳,穿著破衣爛衫,便“嘟?!币宦曌吡?。郭國強和他的士兵弟兄逃過了劫難。

      郭國強見日軍下山了,又回頭鉆進巖洞。三臺洞有上、中、下三個洞,他沿著石梯向上攀登,直爬到洞頂的望江樓上。這里本來是觀景的勝地,可現在他嚇得要命,緊緊盯著山下像蟻群一樣的人。

      黑壓壓的人群都被趕到了江灘上。冬天是枯水期,水落石出。江水沖上來的尸體密密地排列在灘頭,枯黃的蘆葦和野草在寒風中抖動。日軍三面架上了機槍,灘頭上人潮涌動,鬧哄哄地隱約聽出有人在叫,有人在喊。

      “嗒嗒喏嗒……嗒嗒嗒嗒……”

      十幾挺機槍一齊吼叫了,江灘上的人像高粱稈似的一片片倒下去!

      機槍不停地吐著火舌,震天動地的槍聲在冬日的水天間久久回蕩。許多人跳入江中,長江的激流巨浪把一群一群爭相逃命的人吞沒了!

      郭國強的心一陣又一陣地戰(zhàn)栗。長長的江灘上,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全是被槍殺的尸體!日軍像野狗似的大聲吼叫。一批人倒下去,又從觀音門、幕府山一批一批地趕來。燕子磯的江灘上,機槍吼叫了一天一夜!

      槍聲停了。燕子磯的僧侶們雙手合十出來觀看,他們見到了一幅十八層地獄的慘象!從幕府山下的三臺洞到燕子磯頭,幾里長的江邊尸首累累,血肉模糊。迎面撲來的陣陣寒風中,都充滿著濃烈的血腥氣!

      三 秦淮殘月

      “南京是中國的首都,占領南京是一個國際上的事件,所以必須作周詳的研究,以便發(fā)揚日本的武威,而使中國畏服!”在蘇州花園式的公館中指揮華中方面軍的松井石根司令官,披著一件黃呢子大衣在發(fā)布命令。

      這道“使中國畏服”的命令,無疑給殺紅了眼的日本兵打了一針強心劑。

      自從8月23日在上海灘登陸起,苦戰(zhàn)惡戰(zhàn)接連不斷。據日本方面統(tǒng)計,3個月的上海戰(zhàn)役,日軍陣亡9115人,傷31257人,兵力損失數相當于最初投入上海戰(zhàn)役的部隊的編制。日軍在攻占南京中陣亡的官兵,比上海戰(zhàn)役中陣亡的還要多3000人。不到4個月,松井石根把21300名日軍送進了地獄。

      據說,絕對服從和絕對自信是日軍的兩大特征。被壓制的士兵只有壓制比士兵更軟弱的人才能滿足他們的獸性,猶如畏服老虎的狼只有吞食比狼更軟弱的羊才能滿足于狼的野心一樣。

      就在12月13日,日本《東京日日新聞》報在刊發(fā)日軍侵入南京的消息同時,還刊發(fā)了一篇圖文新聞:《超過斬殺一百人的記錄——向井106人,野田105人,兩少尉再延長斬殺》。文章不長,寫得很具體:

      (淺海、鈴木兩特派員12日發(fā)于紫金山麓)片桐部隊的勇士向井敏明及野田巖兩少

      尉進入南京城在紫金山下作最珍貴的“斬殺百人競賽”,現以105對106的記錄。這兩個少尉在10日正午會面時這樣說——

      野田:“喂,我是105人,你呢?”

      向井:“我是106人!”

      兩人哈哈大笑。

      因不知哪一個在什么時候先殺滿100人,所以兩人決定比賽要重新開始,改為殺150人的目標。

      向井:“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超過斬殺了100人,多么愉快??!等戰(zhàn)爭結束,我把這把刀贈給報社。昨天下午在紫金山戰(zhàn)斗的槍林彈雨中,我揮舞這把刀,沒有一發(fā)子彈打中我!”

      據報道,向井和野田是從南京郊區(qū)的句容開始殺人比賽的。星期日一天,向井殺了89人,野田殺死78人。到紫金山下時,向井的軍刀已受了一些挫損,因為他把一個中國人從銅盔頂上劈下來,連同身軀一起劈成兩半!他說:“這完全是玩兒。”

      在他們的合影上,富山大隊副官野田巖和炮兵小隊長向井敏明肩并著肩,每個人的兩手握著齊腰高的軍刀的刀把,黃軍服、黑皮靴、一字胡,兩人的臉部流露出同樣的滿足和狂妄,不同的是站在右邊的野田巖比立在左邊的向井敏明矮10厘米左右。這幅照片拍得不錯,用的是側光,很清晰,立體感很強。這幅“發(fā)揚武威”的照片,真實地暴露了侵華日軍的獸性,成為南京大屠殺的一件鐵證。

      請記住——

      據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委員、金陵大學美籍社會學教授路易斯·S.C.史密斯1938 年3月調查:因為戰(zhàn)禍,南京居民中的“不完全型家庭”(少男、缺女或孤兒)約占全市人口的70%。

      月黑風緊,秦淮河日夜嗚咽。武定門內形似虎頭的亂石堆邊的一座13口人的大院子里,1937年12月13日夜里,突然無聲無息了!

      大門內前后2個院子,2進平房,2戶人家,房東姓哈,夫妻倆和兩個孩子,是回民。另一戶姓夏,3代同堂,老少9口人。

      陰森森的寒風嗚嗚地吹著窗戶上的破紙。陰沉沉的月光下,前院后院的地下和桌上,躺著11個血跡斑斑的大人和孩子!房東家四口人全死了。賣牛肉的男人倒在家門口。他的高高胖胖的妻子和兩個小孩都血淋淋地躺在桌下。

      快燒中飯的時候,外面死命地敲門。瘦高個子的夏庭恩剛拉開門閂,涌進來一群像黃蜂一樣的日本兵。一句話也沒有問,叭的一槍,替人抄寫文書的夏庭恩倒下了,鬼子們沖進屋里,大發(fā)獸性。

      8歲的女兒夏淑琴醒來的時候,已是太陽偏西的時候了。她依稀記得,上午屋外槍炮響得厲害,爸爸、媽媽叫大姐、二姐、4歲的妹妹和她4個小孩都躲進床上的被子里。后來有人敲門,踢門,爸爸出去了,響了一槍,他再也沒有回來。后來進來了好多日本兵,有槍有刀,黑黑的毛臉胡子,臉上很兇。一道白光閃過,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挑開了蚊帳,他哈哈一笑,把大姐和二姐從床上拖出去了。夏淑琴記得,當時她嚇哭了,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捅過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了,她覺得身上很疼。她用手摸了摸,左肩上、左腰上和背脊上都是血,有3個刺刀刺的孔。

      怎么?沒有人了?家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她忍著疼從床里邊爬出來。?。《愎庵碜釉诖策吿芍?,大腿和小肚子上全是血!12歲的二姐緊閉著雙眼。她晃她,叫她她都不會動了。

      她下了床。桌子上躺著一個人!長發(fā)蓬亂,兩條雪白的腿無力地垂掛著。是大姐大姐16歲,高個子,長圓臉,白白凈凈的。她已許了婆家,媽媽舍不得她走,說:“還小哩!

      大姐上身還穿著那件藍布白邊的褂子,她的褲子沒有了!啊,血!

      外公外婆呢?“外公!”“外婆!”沒有回音。

      兩個老人也倒在地上。她爬過去。外公臉朝下趴著,棉袍的背上一大片圓圓的血印。外婆仰天躺著,臉上血肉模糊。她白發(fā)蒼蒼的頭顱破裂了,豆腐一樣的腦漿淌了一地!

      她找媽媽。媽媽在堂屋的桌子邊躺著。媽媽死了。她也光著身子,上身下身都沒有衣服,身上全是血!她的兩個鼓鼓的白白的大奶子被日本兵用刀割掉了!胸部是兩個凹下去的血坑。吃奶的小妹妹被摔死在院子里。小妹妹的鼻孔、耳朵、眼睛和小嘴上都有血!

      “媽媽!媽媽!”誰在哭?她爬到里屋,4歲的妹妹在喊媽媽。她一點傷也沒有,她裹著被子靠在床的最里面。

      8歲的姐姐和4歲的妹妹把床上的被子抱到堂屋的磚頭地上,蓋在媽媽的身上。媽媽沒有衣服了,媽媽要冷的。姐妹倆在媽媽的身邊哭著喊著,她們睡著了。

      天亮了,她們餓了。她們一把一把地吃著媽媽活著的時候為防日本飛機扔炸彈而炒好的炒米。8歲的姐姐拖來木凳子墊腳,用勺子在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先給妹妹喝。

      8歲的姐姐和4歲的妹妹在媽媽的尸體邊哭了半個月。

      8歲的姐姐和4歲的妹妹在媽媽的尸體邊睡了半個月。

      請記住: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市武定門老虎頭新路口五號,兩個歡樂、團圓、和平的家庭毀滅了!

      日本侵略者毀滅了千千萬萬個這樣的家庭。

      埋在心底的恨(采訪日記)

      1986年8月19日上午 天氣 晴

      何守江 男 69歲 南京下關五所村290號

      你問我哪里人?我老家在滁縣,12歲要飯來南京,后來賣燒餅油條。日本人來了跟著大家跑到江北,我記掛著兩間小房子,就偷偷坐小劃子過來,七里洲、上元門那邊全是尸體?;貋硪豢矗繜?。日本兵到處搶花姑娘。拖住就干壞事,還抓耳墜,搶金戒

      指,好些女人剃了光頭躲到尼姑庵里。冬月12日,日本兵抓了幾百個難民趕到寶塔橋上,用槍逼著往下跳。寶塔橋是石橋,很高,跳下去的大部分都摔死了,淹死了,沒有死的,日本人在橋上用機槍掃,都死了。

      那時煤炭港是殺人場,槍掃過再用汽油燒,燒得死人身上吱吱地響。日本人在那里設了一個卡,一個小青年把良民證拿倒了,日本兵打了他三棍子后,抓起來往地上摔,摔得半死。一個婦女鞠躬沒有鞠好,一刺刀被挑死了!

      1986年9月17日下午 天氣 晴

      楊品賢 男 72歲 南京市侯家橋18號

      日本人攻南京,我在夫子廟樂古齋古玩店做事,剛滿師。老板叫楊樂民,古玩店后來被日本人燒了!

      我躲到華僑路兵工署里面。和我住一起的是一對夫妻和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小孩扯著父親要到門外看看,日本兵一刺刀把小孩的父親戳死了!第二天下午,住我對面屋里的兩個姑娘,被3個日本兵輪奸!父母嚇得閉著眼睛不敢動,姑娘蠻漂亮的,哭死了。你問我怎么知道的?這我親眼看見的嘛!在我對面,門開著的。上海路防空洞里躲了二三十個人,都被日本人用槍掃死在里面!水西門棺材店的小老板,20多歲,死在豆菜橋口,日本兵把他的舌頭割掉了,眼睛也挖掉了,血淋淋的,躺在路上疼死了。

      領了良民證后,我回小彩霞街6號家里去,一路上都有尸體。走到陡門橋,看到電線桿上掛下來一串東西,我走近一看,是用細麻線穿起來的一串人耳朵!走多近?3米差不多!從電線桿上頭掛到離地四五尺的樣子,我當時就想,這下殺了好幾百個人!這事我印象最深,不會錯,耳朵支離破碎了,都沾著血,我看了嚇得要命!后來我寫過一篇《劫后余生》的文章,里面寫有這件事,年代久了,文章找不到了。

      1986年9月20日上午 天氣 陰

      張玉珍 女 81歲 南京市四牌樓73號

      可憐啊,冬月11日本人進城,冬月12日我家就遭難了。那一天,在門西福音寺開豆腐店的哥哥被日本兵逼到床邊,非要花姑娘,我嫂子躲在蘆柴堆里,嚇得發(fā)抖。日本兵找不到女人,就一刺刀把我哥哥戳死在床上,床下一抽屜滿滿的都是血!我姐姐一家更慘,姐夫被日本人刺刀捅死,蘭英姐帶著4個小孩跳了河塘!

      他們住哪里?姐姐住在城南石壩街的白塔巷口,姐夫姓秦,以前在漢口做工,后來靠收房租在南京糊日子,他有3進房子,祖上傳下來的。他舍不得房子,所以不去難民區(qū)。

      12日那天,日本人沖進門,把姐夫和一個姓徐的房客拖到巷口,一邊一個站好,一人狠命地一棍子,兩人都倒下了。我姐夫49歲,戴一副眼鏡,高平頭,灰長衫。那個房客是郵政局長,快70歲了,白頭發(fā)。過了一會兒,房客醒過來了,他女人正準備跳塘,姓徐的老頭喊:“我沒有走,你不要尋死!”后來他們躲到難民區(qū)了。

      后來?我姐夫后來也慢慢醒轉來了,頭發(fā)上黏糊糊的都是血。他剛要爬起來,日本兵又過來了,一刺刀戳進肚子里,再一絞,肚腸白花花地都拖出來了。

      姐姐一看男人死了,日本人又經常尋上門做壞事,就咬了咬牙,帶著4個孩子跳進了巷子南面白鷺洲的金寶山塘!做什么壞事?這就不要講了,說出來難聽。有一個賣烤山芋的老太,是鄰居,這人好,她在后面喊:“秦大嫂,你不要死!”

      后來有人跳下去救,救上來4個,1歲多的小孩淹死了。我姐姐那年40歲,她中等個

      子,纏小腳,臉白白的,臉上有些雀斑。救上來沒有衣服換,躲在床鋪下發(fā)抖,又冷又氣又怕,3個小孩子哇哇哭,哭他們爸爸,大的孩子才11歲。

      到晚上,日本兵來放火了,外面老太喊:“快出來,要燒死人了!”我姐擦了擦眼淚,拉著孩子從火里沖出來。她是小腳,跑不快,摔了好幾跤,可憐!

      第二天火滅了,灰堆里躺著一個人,曲著身子,一半燒焦了,看到一只黑鞋,才認出是我姐夫,只好草草地在白鷺洲挖了個坑埋了……

      1986年9月22日上午 天氣 晴

      孫慶有 男 74歲 南京市石榴新村157號

      以前這里叫王府巷,現在叫石榴新村,因為對面有個石榴園,名字蠻好聽,五八年改的,年輕人不知道王府巷了。

      日本人進城的第二天晚上,就來放火燒衛(wèi)生所的房子。我們這里是棚戶區(qū),都是窮人,蘆席棚一點就著。對面省委黨校當時是國民黨的政治學校,日本人住在里面做兵營是中島部隊,壞得很。你采訪,還做筆記,我高興。說出來我心里好受一點,不說真窩囊。那天日本人進門,我“呼”的一聲站起來立正,日本兵上來摘掉我的破禮帽扔在地上“你的媳婦有?”我搖搖頭。“金表有?”我哪里有?我又搖搖頭:“沒有?!?/p>

      “媽的,八格牙魯!”幾個日本兵一邊罵,一邊“叭叭”打我嘴巴子,走了一會兒,又來一伙,牽著狼狗,那狗會認人,見到中國人會咬,“呼”的一下撲到我身上來了,我連連后退還是被咬住了脖子,疼得要命呵,日本兵哈哈地笑。媽的個蛋!日本人欺侮中國人,日本狗也欺侮我們中國人!

      我家隔壁汪家的二姑娘,20歲,瘦巴巴的,身材蠻標致。也是那天下午,兩個鬼子堵住門,進去就扒掉她的褲子。她喊:“救命!”我沒有辦法救她,我被狼狗咬得動不了。鬼子在她肚子上踢了一腳,上去就干壞事。日本人走后,她嗚嗚地哭,穿藍衣服、黑褲子、小沿口鞋。我娘勸她:“二閨女,不要再吱聲了,有什么用呢?”

      我們這邊有個劉大膽,是回民,大頭、黑臉、高鼻梁、尖下巴,兩肩膀很寬,30歲左右?guī)婉R登高磨面的。他氣壞了,他說他也要去放火把日本人都燒死!

      馬登高家就挨著政治大學,天剛黑,劉大膽翻過院墻就放起了火,燒了!日本人抓不住他,他跑得快,路熟。日本兵急了,到處抓人去救火,誰去?抓了個收廢紙的徐寶弟,還有韓天成、高三、郝三四個人,喊去卻沒回來。我家是草棚子,頭天沒有燒掉。我娘叫我把破棉被搬到外面空地上,因為火快要燒過來了。我回到家,在籬笆墻的一個洞里朝外看,火燒得很旺,月亮似亮不亮的樣子???1點,日本人嗷嗷叫,要殺人了!

      劉大膽跑到我家看了看,說:“火是我放的!”就飛快地順著巷子朝后跑了。他前腳跑,日本兵后腳跟進來。幾個電筒往我臉上照,“嘩”地抽出刀,朝我頭上“啪”地一刀,血當時就噴出來了!我想死也不死在你日本人面前,就捂著頭沖出門。外面還有個鬼子一擋,王八蛋趕上來,在我背上刺了4刀,左耳下2刀,我趴下了,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的我不吱聲,一吱聲就沒命了!

      狗日的,真厲害!那年我才25歲。西邊又抓來一個姓徐的,身體比我好,當印刷工的,頭靠著我的頭,仰天被刺了五六刀,刺一刀喊一聲“俺娘啊”,這個老實人叫了五六聲不會叫了。

      那天夜里,路對過的老頭范永昌也被鬼子用刀砍死了。拖水車的白老五也死了,兩個兒子大的11歲,小的8歲,趴在他身上,也是日本兵用刀挑死的。兒子老子3個死在一

      塊兒,撇下了一個女人!白老五對面一家姓王的,只有娘兒倆,兒子十八九歲,是瞎子,算命的。他母親跪著求饒:“先生,他是瞎子?!辈还?,也殺了,老太太也一道殺了!

      還有個吳三,收雞毛的,他藏在雞毛堆里,一刀,從前心戳到后心!還有劉三,收舊貨換鵝毛的,30多歲一個光棍,被日本人砍了11刀,死了!

      劉大膽后來也被抓到了,也是那天夜里,收舊瓶子的回民王耀岳看到他被抓住的,不知是刀劈死的還是火燒死的,反正是死了。還有一個差一點忘了,是賣粥的瘸子,20多歲,喊他去救火,他腿不便,走不快。日本兵一刀從左肩膀砍下來,脖子砍掉一大半,死在路邊。舊貨店的人用門板蓋起來,有人來搬門,一看是瘸子,血糊糊的樣子!

      我被砍倒后大約半個小時醒了,摸魚收舊貨的龔茂福幾個人把我抬到屋里。我媽哭了,我家眷也哭了,她才16歲,我說:“不要哭!”我在屋角落里躺著,摸到了一根皮帶,往血淋淋的腰上一勒,披了一件在拜堂時穿過一次的燈芯絨棉襖,被送到鼓樓醫(yī)院,我娘一個個地磕頭,姓張的一個醫(yī)生把我抬到他的房間里抹藥包扎,后來在難民區(qū)一個銅板買一碗稀飯,一天只買2碗。我趴著躺了一個月傷才好。

      媽的個蛋。那一夜殺了十八九個!

      七家灣的七戶人家

      這是南京市交通圖上只有半厘米長的東西走向的一條小巷。這條小巷中低矮的平房、狹窄的路面和埋電線桿的位置基本保留著老南京的模樣。這條小巷中的幾十戶人家也大多是百十年朝夕相處的鄰居。小巷中的鄰居們大都保存著淳樸而特殊的回民生活習俗。

      七家灣的大事中老是離不開“七”,1984年普查“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和受害者時,七家灣居民委員會填報了十七張登記表,1986年當事人只剩下了七個!

      七家灣的七戶人家啊,每個老人的口中,訴說的是十家八家的血淚。每一戶人家的悲哀,折射出整個中華民族的苦難!

      我叩開了他們的記憶之門。

      這是位胖胖的壯漢子,圓臉,花白的頭發(fā),66歲,住七家灣32號,小屋里只有一張小床、兩把木椅和一張方桌,桌上點著三炷香。他是南京市五金工廠的退休工人,叫袁昌華——

      我當時住難民區(qū)大方巷10號,七家灣那時有100多戶人家,大部分都住在大方巷10號,那是個大院,屋很多,現在還在,你可以去看看。我們住了多長時間?我家在這里住了6代人了!你不問這個?問難民區(qū),在難民區(qū)住了4個多月。那時我17歲,挑擔做小生意,上午賣糯米飯,下午賣糖芋苗。我記得最兇的是冬月14日那天上午,10點鐘左右,進來十幾個日本人,毛胡子,都有槍,嚇人呵!那天下大雪,我一看不好,就跑到3樓頂上的曬臺上躲起來,我們有十幾個小伙子都躲在頂上,日本人怕滑不敢上來,他們穿馬靴,底下是鐵釘,滑一跤要命!一個皮匠倒了霉,被抓去殺了。我的叔叔楊文才也是那天被抓走的,也死了。我祖母見小兒子被抓去了,東找西找找不到,急死了。

      那天抓去不少,被殺的人很多,有三四十個,姓曾的,姓薛的,姓沙的,姓夏的,姓季的,姓李的,姓楊的,多哩!

      這是個清瘦的老太太,穿一件卡其藍布衫,花白的短發(fā),人很精神,她63歲,住七家灣32號,叫夏春英——

      我家那時也躲在大方巷10號。我伯伯夏松波沒有去,和姓沙的老夫妻兩個守在鴨

      子店里,日本人進來要花姑娘,刺刀對著伯伯的胸口,我伯伯嚇得直發(fā)抖,日本人哈哈大笑。

      伯伯沒死,我大哥死了,就是冬月14日那天。我嫂子躲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里,穿大褂,戴禮帽,臉上抹灰裝男人。小侄女跟著我媽和我哥的丈母娘。大哥叫夏春海,那年30歲。什么模樣?中等個,臉長長的,一臉都是蝴蝶斑,他是漢中門外宰牛的。太陽快到中午的時候,日本人進來,看到年輕的男人兩個一雙捆住就押出去。還有前面牛首巷姓李的一個阿訇,才20出頭,剛剛新婚,和我們住一個房間,矮矮胖胖的,也押出去了,與我哥一起捆去的,押著往下關的江邊走,我媽和我哥的丈母娘背著侄女兒追著喊著叫兒子,日本兵用槍搗我媽,哭死也不睬。可憐我哥后來死在江邊,那年嫂才23歲。

      說起來傷心,每年到冬月14日,我媽就哭著想兒子,哭了幾十年。她活了86歲剛死。

      這里是七家灣60號,他坐著小凳子剝毛豆,嘴里叼著香煙,邊抽邊咳嗽。他62歲,在省話劇團搞舞美,花白的分頭,長方臉上戴著一副黑框的老花鏡,這是伍貽才——

      我是老巴子(南京方言,排行最小的孩子),那年才12歲。我的3個哥哥和母親去難民區(qū)了,我和60多歲的父親看家。日本兵常進來要花姑娘,要香煙,我害怕,過了三四天也躲到難民區(qū)了。

      隔了四五天,鄰居沙老頭兒來告訴我媽,說:“老頭兒給日本人刺死了?!蔽覀兓丶乙豢矗细赣H穿著黑袍子仰天躺在巷子口,棉袍上一塊塊血都硬得邦邦響了,前胸刺了4刀!鄰居說,那天鬼子吃了酒,找父親要花姑娘。父親聽不懂,不知道怎么回事,幾個日本兵就把他拖到巷子里,一刀刀地戳他。我們4個兒子把他抬到五臺山,從塘里抬來水洗凈了他身上的血,用白被單包著埋了,大哥找了塊木板插在上面,用毛筆寫的字:先父伍必成之墓。

      唉,50年了。

      她65歲,也住七家灣60號?;ò椎念^發(fā)梳洗得很光亮,淺灰色的大襟上衣也很挺括,白皙的臉上有幾點出天花時留下的疤痕。她很健談,說話像連發(fā)的沖鋒槍,她叫蘭桂芳——

      那年我17歲,22天時間我家死了三代4口人,我外公被鬼子放火燒死,姐姐蘭桂英坐月子嚇死,小外孫沒奶吃餓死,老公公見媳婦、孫子死了,也急死了。

      我在五臺山難民區(qū)看到日本兵刺刀尖上挑著小孩還哈哈笑。我們后面一家姓馬的賣鹽水鴨的沒有走,女人躲在柴火背后,日本兵看見搖籃里躺著個小孩,逼老太要小孩的媽媽。老太說:“小孩媽媽死了!”日本兵抓起幾個月大的小孩扔進水缸里淹死了。馬家的小叔子和侄子也是給日本兵用槍打死的。

      日本投降后,叫日本兵挖秦淮河,給他們吃發(fā)霉的米飯。這時我不怕他們了,我常去看。休息時有人罵他們,恨他們。有的日本兵說:“我不殺人,我也有父母孩子。”有一個日本兵哭了:“我是被抓來的,我也是人,我沒有殺中國人?!闭l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我不信!

      她灰衣黑褲,滿臉皺紋,細眉毛下的眼珠子呈灰藍色,花白頭發(fā)燙成微微的波浪形鼻梁不很挺,耳墜金光閃閃。她68歲,叫陳玉蘭,住七家灣51號——

      日本人來時,我女兒紅珠生下才40天,住在上海路難民區(qū)。紅珠爸爸是第二三天被抓去的。叫什么名字?叫周漢成。這個死鬼不聽我話。大院子里有幾十個人在曬太陽我叫他:“周漢成,進來,外面在抓人!”他說:“怕什么,我們是好人!”話剛說完,兩個日本

      兵進來了,皮靴咔咔響。日本兵用手指著,一個一個地拖出來,又一個一個地用麻繩扣在脖子上,院子里抓了七八個。我在門縫里看到的。出去?我哪敢出去?出去也給我一刀。這死鬼進來過一次,穿了件羊皮袍子又出去曬太陽了,進來不出去就沒事了嘛,也是該死!他拖出去時連禮帽也沒有戴。啥樣子?中等個,瘦長臉,那年23歲,是印信封的。啥時候?中午,還沒有吃中飯。

      抓去的人都沒有消息,聽說都在下關一起掃了!他死了,我苦了,拖著個娃兒糊日子,說不完的苦水??!

      死的何止我家一個,我弟弟小狗子到娃娃橋去找我媽,被抓去音訊全無。那時電線桿上吊著死人,有跪著的、倒下的、五花大綁的,各式各樣死的,不得了。

      以前我連樹葉子掉下來都怕。見鬼子我個個恨!奸盜殺搶,都有他們的份兒!

      花白頭發(fā)和花白胡子的汪昌海手里拿著一把雪亮的刀,白衣服上血跡斑斑,他正在割牛肉。他的膚色和鮮牛肉差不多,紫紅色的,十分健康。他64歲,在小吃部當廚師——

      進難民區(qū)兩個禮拜了,日本兵把我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夫喊去當伙計,中午回來,他們很累。我和外甥拿兩個銀角子去打酒,走到中國國貨公司(現在勝利電影院對面),來了5個日本兵,沒頭沒腦朝我們刺來,酒瓶打碎了,我倒地了,一摸嘴上都是血,牙齒掉了半個,嘴唇刺通了,日本兵笑著走了。

      后來嘴唇爛了,流臭水,吃飯喝水都往外淌。有一天我在路上撿了一盒潤面油,涂涂好了。但不能笑,一笑,就又崩開了,過了半年才好。50年了,喏,你看,現在還有疤。

      她一雙小腳,一頭白發(fā),滿臉的皺紋,眼眶紅腫,淡藍的對襟布衫外面罩一件黑毛背心。她叫趙溫氏,85歲,住七家灣4號——

      我3歲搬來,在這里住了82年了。七家灣給日本人殺死不少,草橋清真寺里有七八個,難民區(qū)大方巷10號抓去186個,七家灣的有三四十。怎么知道的?我一個一個地數,記在心里的。賣牛肉的姓季、姓夏的都是被抓去的。還有一個姓金的,當時被騙去的,說出去做工,會回來的。我老頭趙文亮也被抓去了,摸摸頭,摸摸腳,那年46歲。他被抓了3次,放了3次,第4次,抓走就沒有回來,干啥的?扇子上畫畫的。

      我們那一個房間里住31個人,7戶人家,大地鋪。有個姓沙的人聰明,日本兵來了,他鉆到一個麻包里,姓李的一個麻子一屁股坐在麻包上,所以沒有被抓走。一個騎馬的日本兵在我身上掏,掏去了十幾個銀角子,嚇得我半死。

      你說我記性好?恨!當然記得!居委會開會,老頭老太一起回憶,都哭。

      這是一條小巷,這里是一個世界。

      14個秀英

      1000多位老南京,以歷史證人的身份,寫下了關于“南京大屠殺”的經歷和見聞。每位證人的千仇萬恨,濃縮在一頁鉛印的表格上。1700多張表格匯集成《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受害者、目睹者花名冊》。

      這是一本黑筆書寫的史冊。黑色的字里行間開放著幾朵秀美的花——

      李秀英、劉秀英、馬秀英……

      我草草數了數,發(fā)現有14個秀英:

      徐秀英 女 棉鞋營44號 父親被日軍殺害,弟弟被日軍電死。

      金秀英 女 紅廟21號 重要目睹者。

      卜秀英 女 衛(wèi)巷18號 重要目睹者。

      馬秀英 女 新巷14號 丈夫及夫哥被日軍殺害,婆母和母親急死。

      劉秀英 女 雞鵝巷37號 表姐被日軍強奸,夫妻被逼自盡。

      蒲秀英 女 太平門農場巷146號 丈夫被日軍殺害。

      時秀英 女 軍械局25號 丈夫被日軍殺害。

      方秀英 女 裕德里24號 哥哥被日軍殺害。

      王秀英 女 武學園37號 父親和哥哥被日本兵殺害。

      王秀英 女 火瓦巷12號 丈夫被日軍殺害,房子被日軍燒毀。

      季秀英 女 匯文里56號 父母及姑父被日軍殺害。

      李秀英 女 外關頭東街10號 父親和伯父被日本兵殺害。

      李秀英 女 侯家橋78號 姨父被日軍殺害。

      李秀英 女 魚市街衛(wèi)巷28號 因抗拒日軍強奸被刺30余刀。

      2個王秀英,3個李秀英。這是巧合嗎?

      秀英——秀美的花??上齻兩环陼r,她們被摧殘而凋零了!

      徐秀英——

      她退休了,淺灰色外衣的左臂上戴著一個“治安執(zhí)勤”的紅袖章在小巷子中巡邏。遠遠望去,她花白的頭發(fā)像一片淡淡的云彩在飄動,顴骨突出的方臉上顯出憔悴和疲憊,這是一位苦難深重的老人。

      她生來就受苦。瘦精精的父親挑一副剃頭擔子,母親是家庭婦女,弟妹5個,她是老大,四五歲就跟著外婆拾煤核、撿垃圾。

      日本兵進南京那年,她15歲。父親挑著擔子,她扛著破被子爛棉絮,母親拖帶著弟妹到了五臺山難民區(qū)。沒有錢租房,父親在佐佐營的墳堆上用破蘆席搭了一個滾地龍,一家大小都滾在破棉絮中。

      苞谷面吃完了,一家人正揭不開鍋,日本兵來了,父親連忙爬到蘆席外面裝出笑臉他聽不懂日本話,就哆哆嗦嗦地從破長衫的懷里摸出一包老刀牌香煙遞過去,日本人不要,說了通他聽不懂的話。他木然地站著,臉上仍然強裝出笑容。日本人拿了一盒煙走了。

      徐殿成是個老實人。他12歲從淮安來南京學理發(fā),30年來像個女人似的天天低頭進,低頭出,從沒跟人紅過臉。他在滾地龍前呆呆地站著,冷得腿直打戰(zhàn)。突然,走到岔路口的兩個日本兵嘰里哇啦地回頭來叫他,他看見他們用手招他過去,他朝蘆席棚內說了一句:“我去一下?!?/p>

      兩個日本兵帶著父親朝漢中路汽車站邊走了,秀英一直望到拐了彎,等到父親瘦高個的身影看不見了,才把頭縮進蘆席棚。

      父親再也沒有回來,他挑過的這副剃頭擔子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徐秀英說:

      “那兩個日本兵良心不好,肯定把我父親弄死了。我舅爺的兒子那年20多歲,也被日本兵拖去了,后來又被放回家了?!?/p>

      徐秀英一連失去了兩個親人。父親走后,他們靠拾垃圾換幾個錢活命。有一天上午,一個叫陳文中的小伙伴急匆匆地跑來:“不好了!不好了!來發(fā)被電死了!”

      秀英吃了一驚,她連忙拉著母親來到成賢街毗盧寺后面的一條小街上。13歲的大弟弟來發(fā)仰天躺在院內的草地上,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頭和左腳上有像被火鉗烙過的紫黑色的傷痕。撿垃圾的那只竹腰籮靠在身邊。陳文中說:“我們4個小孩走到這里時,鬼

      子在門口用手招我們進來,進來后都趕到草地上,草地上有電線,來發(fā)踩著了,他叫了幾聲,就倒下了,鬼子哈哈笑?!?/p>

      破門板上躺著一個13歲的中國少年。他是被日軍用電觸死的。他明亮的大眼睛還睜著一只,他憤怒地看著這個世界。

      金秀英——

      推開雙扇舊木門,迎出來一位戴副紫色秀郎架眼鏡的老太太,花白的齊耳短發(fā)紋絲不亂,雖然72歲了,仍耳不聾,眼不花。她識字,有點知識女性的氣質和風度。

      她的丈夫馬六當時是抬棺材埋死人的。“我也是苦出身。”她說。

      她當時住在豆菜橋難民區(qū),和哥哥嫂嫂一家共11口人住一間廂房。那里靠近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她說,金女院里面有個大地洞,好多中央軍換了衣服躲在里面,被日本兵打死了不少。有一天,金秀英聽人說,水井邊一個中國兵被日本兵用刺刀挖掉了眼睛。她跟著幾個人跑去一看,只見一個穿灰軍衣的小個子士兵在地上哇哇直叫,兩個眼睛血淋淋的,他的兩手在地上爬著摸著,他在尋找屬于自己的那兩只眼睛!

      金秀英哭了。她看見他的帶血的兩只眼球像兩個血丸子似的落在井邊的石板上,她心疼死了。前幾天的上午,她看見日本兵的兩輛卡車開進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拉走了100多個男人。不到半小時,陰陽營后面的空地上響起了嗒嗒嗒的機槍聲。她剛剛結婚的表哥也是被日本兵的機槍掃死的,表哥姓梁,是趕馬車的,她的表嫂一直守寡,直到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去。

      談起那一段歲月,她毛骨悚然。那年她24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她卻披頭散發(fā),臉上抹著黑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為的是保護自己的純潔和尊嚴。但幾次險落虎口……

      馬秀英——

      這是一位瘦削而整潔的老人,藍布衫外面罩一件黑毛衣,花白的發(fā)髻結實而光亮。滿臉的皺紋似一湖被春風吹動的微波,她正坐在門口補衣服。

      她79歲了,兒孫繞膝,身板硬朗??捎姓l知道她心中難以平復的創(chuàng)傷!

      冬月14日這一天,對于馬秀英來說,是一個流血流淚的日子!

      這天早晨,日本兵闖到陰陽營難民區(qū)來突擊搜捕中央軍。馬秀英住的是平房,從窗戶里可以看見,抓來的人都集中在對面的空地上。有一對夫妻也跪在地上,女的手里抱著一個小孩。突然,一個日本兵的刺刀朝女的懷里一挑,不滿一歲的小孩在刺刀尖上疼得手抓腳蹬,厲聲哭叫!日本兵哈哈大笑!

      母親昏倒了。馬秀英蒙住了雙眼。她不敢看這人世間最悲慘的一幕!

      到了下午,人更多了。她擔心兒子和丈夫會不會出事?上午,丈夫金德泉和兒子金同和一起回下浮橋的老家去取點東西,怎么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叫二哥去找一找,兒子找回來了,可丈夫被日本兵抓走了。

      從窗戶望出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個穿黑綢長褂子的人,難道是他?她定睛看了一會兒,是他!高高的身材,沒戴帽子,灰棉褲,穿棉袍子!

      他跪著。他與她隔兩丈多點的距離。他兩眼直盯著這扇窗戶,他似乎想叫,可他不敢,他太老實了。他沒有兄弟,不抽煙,不喝酒,只知道在民月戲園里干雜七雜八的事情。

      下午4點多,跪著的人都兩個一排站好隊后被押走了。押到哪里去了呢?她要找。

      他和她同歲,是老公公60歲時才生的獨子,也是她的靠山。就是尸體,她也要背回來!

      沒有找到。當夜她做了個夢。她說:“德泉來托夢了,他穿著黑綢褂子,他叫我認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上有血!”

      第二天,她化裝成老太太的模樣,手里拿一根竹棍,路上、塘邊、池里的尸體,她一個一個地認,一個一個地翻過來看,可都沒有!她急得昏過去了!

      這成了她的老毛病。直到現在,天一熱、氣壓一低,她就犯病,就會昏過去。

      劉秀英——

      那年她18歲,春天結的婚,冬天就有了收獲。日本兵進城時,她挺著個大肚子住在四牌樓的家中,丈夫是修自行車的。她和表姐住在一起,表姐夫是拉黃包車的。

      那天上午,男人們到難民區(qū)去聯系住房了,家里只剩兩個女子。劉秀英臉上涂著鍋灰挺著大肚子坐在家門口,她兩手生疥子瘡流著膿水。她像一尊金剛似的把著門。

      3個背著長槍的日本兵走到劉秀英面前站住了。她朝他們翻了一下大眼睛,伸出一雙流黃水的手給日本兵看了看。日本兵連忙用手捂住鼻子。走在前面的一個日軍朝門里面望了一下,一把把劉秀英推倒,日本兵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屋。

      表姐在屋里,文文靜靜的。她愛干凈,不愿抹一臉的鍋灰。日本兵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她拖到秀英的床上,一個接一個地又撕又咬。她無力反抗,她一聲接一聲地叫喊著。劉秀英在門口聽著表姐的叫聲,又氣又急。她沒有辦法救她,她不敢進去也不能進去看這種悲慘的場面。

      三頭野獸瘋狂一陣走了。表姐渾身無力,她扶著她坐起來。她雙手掩面嗚嗚地哭泣,劉秀英用手絹幫她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一邊罵著畜生,一邊好言相勸。

      到吃晚飯的時候,表姐的眼圈還紅腫著。她皺著眉頭悄悄地問劉秀英:“妹妹,我小肚子疼,下身都是血,怎么辦呢?”

      劉秀英幫她洗了洗,又換了一條帶子。

      第二天早飯后,劉秀英見表姐還沒有起來,就去敲門。一推門,她怔住了:

      表姐死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吃了好多安眠藥安眠了!

      拉黃包車的表姐夫找了一張破蘆席卷了卷,把妻子埋到太平門外的邁皋橋。

      他咽不下這口氣,他覺得一個男子漢保護不了自己的老婆還活著干什么呢?一個月后,他也吞服了一大把安眠藥,隨著妻子一起到天國去了。

      他們同仇共恨,他們埋在一起。

      三個李秀英中的一個——

      她被日本兵刺了37刀。她沒有死。她咬得日本兵哇哇地叫。她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她的身上,有許多中國人缺少的東西。

      她并不高大,但剛毅而豁達。她掀起上衣,指著身上的一處處傷疤說:

      當時我19歲,肚子里有7個月的小孩,3月份結的婚?。?/p>

      我們原在上海川沙,“八·一三”以后回南京來的,老頭是部隊的無線電報務員,國民黨第118師參謀處的報務員。淞滬抗戰(zhàn)時,我跟他在一起。后來撤退了,他同部隊撤到河南,我家在南京,就回南京了。

      我母親死得早,我跟父親過。父親大個子,瘦瘦的,他在漢中門里稽查處當稽查員他不識字。我父親山東人,山東鄆城人,他會武術,打形意拳打得好,我跟他學過。我體

      質好,力氣大,脾氣壞,像我們的老祖宗,我們是梁山好漢李逵的后代!

      提起日本兵我氣死了!我們躲在五臺山一所美國小學的地下室里,里外兩間,五六十個人,外面住男人,里面住婦女。18日那天,日本兵抓了好些男人去。大家都怕,說男人抓去就打死,女人抓去要輪奸。第二天上午,我剛吃過稀飯,就進來好些日本兵,一個個地拉著出去。我們里間被拉走了好幾個婦女。日本兵來拉我了,我不去!我一頭撞墻了!撞在右額上。我昏過去了!

      父親當時在難民區(qū)維持秩序。他喊啊,叫啊,總算把我叫醒了。我一摸短發(fā)上、額頭上都是血。寧可死我也不能受日本人的污辱!

      我躺在行軍床上。我們里間住10多個婦女。里間有一個窗,一半在地下,一半露出地上。中飯后,又來了3個日本兵,他們先把男人趕走,一人一個,兩個日本兵拉走了兩個30多歲的婦女。那個日本兵過來了,他腰上掛著刀,嘴里叫著“姑娘,姑娘!”一邊叫一邊動手來解我旗袍上的扣子。我躺著的,我一氣,就在他靠過來的時候,伸手去抓他下面,他彎下了腰。我想奪刀,猛地從床上跳起來,一個魚躍,抓住了他腰上的刺刀柄,一拔,還沒有拔出來,日本兵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死死按住我的手,不讓我奪刀。我用頭撞他,還用牙咬他的手,日本兵疼得“啊啊”地大吼。另外兩個日本兵聽到叫聲跑來了,我連忙占領墻角,一手還死死抓住日本兵的衣服不放,兩人扭打在一起。那時我勁大呀!豁出去了!那兩個日本兵拔出刺刀往我身上亂刺,我氣?。∥覜]得知覺了,臉上、耳朵邊、鼻子、眼睛、嘴上、腿上都刺了,我咬著牙,像刺在木頭上一樣!大腿上刺得最多。我不像人了,我玩命了!嘴上很多血,我一口一口地往日本兵身上吐!后來的一刀刺進我的小肚子,刺透了棉袍和衛(wèi)生褲,我倒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叫我,睜開眼一看,我躺在木板上,父親一聲聲地叫著:“秀英!秀英!”幾個人抬著我。原來他們以為我死了,已經挖好了土坑,要把我抬去埋掉!

      冷風一吹,我氣緩過來了,嘴上的血呼嚕呼嚕響。我清醒了。我的小孩流產了。父親一看我又活了,就把我送到鼓樓醫(yī)院。一個美國醫(yī)生給我縫的傷口,他說:“一共有37刀!”

      那時,我的頭腫得有斗大,頭發(fā)上沾滿血都直起來了,吃飯喝水都從鼻孔中流走了,嘴唇缺了一塊!牙齒也全掉了,喏!你看,我的牙全是假的!

      我動手術的時候,有美國人給我照相,拍電影。那個人叫梅奇,大高個,瘦瘦的,會講中國話。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時候,東京國際軍事法庭上放過這個電影,伍長德去當證人時看過的,他回來給我講:“美國人給你拍的電影在法庭上放了?!薄赌暇┐笸罋ⅰ返募o錄片中也有這個鏡頭。

      虔誠的教徒

      佛是人理想的化身。

      人不是佛,人是佛和魔、神和獸、善和惡的混合體。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脫胎時留下的印記,都有一頭兇惡的猛獸。它在尋求機會,它沖動的時候,會撞開文明的鐵柵,發(fā)泄它獸類的本性!這是返祖,心理的返祖!

      棲霞山佛學院的融通法師目睹了日軍的暴行——

      日本人進南京時,我16歲,在古林寺上初級佛教學校。我的師父叫果言。冬月14日那一天,日本兵沖進寺里,把近百個和尚與躲在寺里的百把個散兵都趕到山門外的菜園里集合。槍響的時候,寺后面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跑著喊著來找他媽媽,鬼子的大皮鞋

      一腳踢過去,又狠命一踩,小孩的頭都被踩扁了!白的腦漿,紅的鮮血,一塌糊涂,孩子的手指頭還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罪過??!

      后來我到城隍廟當和尚,城隍廟的師父叫光輝,是湖南人,當過北伐軍,方圓臉,很和氣的,他被日本兵打死了。那天夜里,日軍來搶東西,逼著師父要麻將牌和銀洋錢,師父說沒有,他窮得冬天都穿單褲,日本兵飛起一腳,踢在師父的胸口,過兩天就死了。中華門外天界寺的老和尚也是被日本兵殺死的。我們城隍廟里那時住了保安9中隊,都是警察。日本人一來,他們都放下了武器,全部被騙上汽車,一個個地都被殺掉了!日本兵殺人不管你老的小的,他不高興就殺。有一天上午,我看見秣陵路口一個老頭一個老太挑擔木柴出來,老頭不知什么原因被日本人殺了。老太坐在地上哭。一個30多歲的女人頭上包著一塊藍布出來淘米,我們南京人叫下河貓子,一刺刀被日本兵戳死了,地上好大一攤血。那時明瓦廊有個春陽米行,日本人住里面,我們城隍廟里的一個伙計劉懷仁被抓進去毒打了一頓??蓱z我的舅舅差一點命也完了,他48歲才找了一個寡婦,剛結婚就被日本人抓了伕。一共4個人,搬完東西,一人一槍,我舅舅命大,打了3槍沒有子彈了,只好用刀砍,正要砍,出來一個軍官嘰里咕嚕說了幾句,不殺了。晚上又出發(fā)扛東西到了中華門外,我舅見路邊有一個小水塘,就扎下去了,日本兵開了好幾槍,天黑,都沒打中,菩薩保佑!

      75歲的宏量法師難忘佛教界的劫難——

      我14歲進長生寺,長生寺在中華門外的方家巷,這個寺有三進30多間房子,五開間的大殿中央是金身的釋迦牟尼,左邊觀世音,右邊地藏王,四周是十八羅漢。頭進是彌勒佛,二進是靈官、文昌、關帝、五顯。長生寺規(guī)矩很嚴。我?guī)煾附需蟾?,這個人宗教觀念很深,他不相信日本人會糟蹋寺廟,他說:“日本人也信佛教,都是佛門弟子,善哉善哉!”

      日本兵攻下雨花臺后就來了,躲也躲不及。梵根師父把寺里的和尚召到大殿上念經,香燭梵音,一個個都跪在蒲團上,向慈善的佛祖頂禮膜拜。端著刺刀的日本兵在院里站好,派一個日本兵進大殿拍拍和尚的肩膀,一個個地叫出來。到院中的丹墀上跪下,旁邊站一個和尚念“阿彌陀佛”。砰的一槍,跪著的和尚死了,再叫一個出來念佛。一槍一個,17個人念佛,17個人斃命!清凈的佛地血跡斑斑,穿著僧衣的出家人竟倒在佛像面前!送佛送到西天。信佛的日本兵是念著佛經殺害佛教徒的!

      那天,還有一個俗家人,是賣油條的吳老頭,他沒地方躲,就躲進了長生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父好心,給他一件僧衣裝成和尚,真可憐,日本兵在他后頸上砍了一刀,只砍了一半!頸骨砍斷了,氣管還連著,頭耷拉下來,血不停地流,刀口上的皮肉一收縮,就朝里面卷進去了!老頭躺在地上抱著頭喊疼,喊了半天,另外來的日軍又給了他幾刺刀!第三天,日本人來寺里找花姑娘,找到了和尚隆慧。隆和尚是旗人,40多歲沒有長胡子,人白白的,幾個日本兵以為是個女的,七手八腳扒掉他的衣服,一看是男的,日本兵來氣了,把他赤條條地拉到陀羅尼門的大石坎上,抬起來往下摔,頭砸開了,腦漿和血淌了一地!

      可憐我?guī)煾府敃r快50歲了,和高座寺來避難的一個和尚一起被日本兵拉伕拉走了穿著僧衣走的,一去沒有音訊。長生寺一共死了21個,只留下我的十一二歲的徒弟妙興和能行。

      我當時躲到普照寺去了,普照寺在莫愁路,靠難民區(qū),這是講佛經的地方。長生寺還有個隆和尚也躲到普照寺來了,日本兵進到寺里,他爬到羅漢菩薩背后躲起來,靠一個叫陳妙信的女居士用繩子吊上去送飯吃。剛下來,日本兵進來找花姑娘,先把輝因住持拖

      出來,叫隆和尚閉目念佛,一槍打死了輝因,隆和尚也嚇昏了。

      逃進寺里的尼姑和居士一起躲在大殿隔壁西方殿后的樓上,一個個都抹了煙鍋灰,度厄法師叫她們合掌念佛,不要出聲。大殿與西方殿的通道上,他搭了一張板床擋起來,這里睡了一個60多歲的老太婆。三四個日本兵要污辱這個老太,老太嚇壞了,用手指了指蚊帳里面。日本兵一掀,沖進去哈哈大笑,七八個女的又喊又叫,連11歲的女孩也被糟蹋了!

      日本兵自己傷天害理,還要褻瀆佛門!守中華門的日本兵強奸了一個姑娘后,要中國人也干這個缺德事。不干的一個個都被殺了。正好有個和尚要進城,日本兵叫和尚“快活快活”,和尚雙手合掌,念聲“阿彌陀佛”。日本兵譏笑他“沒有用”,便把他男人的東西用刀子割了,和尚在地上滾了好長時間活活地疼死了!

      那陣子佛門遭了劫難。武定門正覺寺被日本兵殺死了7個和尚,是蓮華法師告訴我的。通濟門外的龍華寺印沅和尚的師父也是被日本兵打死的。小心橋百歲宮里有位70多歲的隆華老師太,她見日本兵作惡多端,虐殺生靈,就叫人在大殿上架好了柴火,自己盤腿坐在上面,日軍沖進宮后,她點火自焚,人和宮一起被燒了。

      穆斯林們

      豆菜橋28號是一座普通的樓房,躲在這里的是南京伊斯蘭教一些年老的阿訇。房主王壽仁是一位和善而熱情的穆斯林,他也是阿訇。阿訇是伊斯蘭教的職業(yè)人員。這些頭戴白帽、銀須飄拂的教徒們,不管外面響著鐵蹄和槍聲,仍然堅持一天5次面朝西方禮拜。

      王壽仁今天睡不著覺。白天,好些教徒都來找他,日本兵燒了好幾處清真寺,殺了不少穆斯林,請求教會想想辦法。作為阿訇,他有這份責任。教徒們在流血,在亡故,亡人還暴露于野。真主用泥土創(chuàng)造了人,亡人應該回到泥土中去??裳巯氯巳俗晕#毡颈焯煸跉⑷朔呕?!

      馬阿訇、沈阿訇、余阿訇幾個也睡不著。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何時見過這種慘象?大家席地而坐,悲憤地談著穆斯林的遭遇。中華門外西街清真寺住著張巴巴一家七口。幾個日本兵沖進寺后,拉著他媳婦就要污辱,張巴巴兩眼紅得像兩團火,大罵日軍:“畜生!畜生!”日本兵開槍了,張巴巴睜著眼睛倒在清真寺內。日本兵還不罷休,把剩下的6人趕到院中,一陣機槍叫,全都倒在了血泊中。兇惡的日軍還放火燒了清真寺!

      提起同胞們的苦難,阿訇一個個都嗚咽起來。長樂路清真寺的白慶元老阿訇,被兩個日本兵的刺刀戳進了胸膛,肚皮劃開了,五臟六腑淌了一地!在水西門菜市場提秤的張長生,是回民中的大力士。他見日軍奸污鄰家婦女,操起一根大木棍打倒了一個日本兵,但另一個日本兵一槍打死了他!

      清瘦矮個子的沈德成阿訇哭起來了。他想起了他的小孫女月云。日本兵進城的第二天,他一家三代9個人正準備吃中飯。稀飯剛盛好,兩個日本兵來了,18歲的鄰居擴飛姑娘一看不好,立即把3歲的月云抱在懷里,表明她是一個有孩子的媽媽。日本兵一見擴飛,上來就奪過月云往墻角里使勁一摔,孩子直瞪著兩眼昏了過去。擴飛被兩個日本兵推進里間強奸了。3歲的孫女月云口吐黃水,再也不會說笑了,再也聽不到她脆生生的“爺爺、爺爺”的童音了。她一直昏迷在奶奶的懷里。她死了,奶奶還緊緊貼著那張蒼白的小臉蛋。

      再也見不到太平路清真寺那個愛說愛笑的法阿訇了。他也被日本兵打死了。按照伊斯蘭的教義,亡人是要很快下土的。法阿訇的兒子法榮祥冒著危險去給父親收尸,卻

      被日本兵抓去背東西了,可憐法阿訇的遺體還在清真寺的院子里躺著,草橋清真寺里面又出現了十多具穆斯林的尸體!

      談著談著,阿訇們止住了悲泣。他們由悲轉怒。為了伊斯蘭的教義,他們要為死難的穆斯林按照回族的葬俗行殯禮。王壽仁和張子惠阿訇提出成立“回教掩埋隊”,沈德成、馬春田、馬煥庭、余玉書阿訇都贊成。年輕的阿訇也要參加,他們說:“為了全體穆斯林,我們不怕!”

      當夜就分了工,王阿訇和張阿訇是清真寺的以馬目(領袖),他們年長德高,大家推選這兩位穆斯林當殯禮主任。余阿訇能寫會算,舞文弄墨的事由他負責。張阿訇和沈阿訇用湯壺瓶為亡人沐洗,穆斯林有沐浴的習慣。掩埋和抬亡人由墳山主馬明仁負責。虔誠的穆斯林們在邪惡面前挺起了胸膛!

      白衣、白帽的隊伍舉著白布旗,白布上寫著“南京回教掩埋隊”7個黑色的大字,抬尸的掩埋的穆斯林膀子上戴著紅“卍”字臂章,白旗和白衣上的印章,是青年阿訇楊振祥用一塊豆腐干刻出來的。

      冰天雪地里,行進著一支白色的隊伍。沒有哀樂,沒有哭喊,只有寒風的呼號和一具具用白布包裹的尸體。

      基督的信徒

      朱壽義是一位有60年教齡的基督徒。

      提起大屠殺,他說:我要哭??!我是基督徒,基督教我們人要愛人,要拯救世人。日本兵卻人殺人,這是罪惡,這樣的人進不了天國永生……

      南京危險了,我準備逃去揚州。我?guī)е掀?、兒女一起到水西門。一條小船上鋪了一條蘆席,剛要上船,上帝在我耳邊說話了:“船漏水了,不能去,要死在江里的!”

      我說:“回去!”花了七八塊錢,要了兩部黃包車,又拖回來?;氐角嗄陼龅劫M吳生和密爾士牧師,他們說:“不去好,你搬到安全區(qū)去吧。”

      我搬到陰陽營47號,是平房,我把丈母、舅舅、姨父母、姐夫四五家三四十人一起叫去。只過了三四天,日本人來了,穿黃呢軍服,拿槍拿刀,兇樣不得了!是強盜!是土匪!什么都要。還是畜生,見到女人就強奸!我老婆抱著姑娘,臉上涂著鍋煙子,穿著她母親的破棉襖,四十幾天不洗臉!我跪在房子上禱告:“主啊,救救我吧!”

      沒有用。我的親戚中,有3個姑娘被日本兵抓去了,小的才12歲,過了幾天才回來那天夜里,一人手里拿一支蠟燭,跌跌撞撞的,哪里還像人的樣子?

      小的那個嚇壞了,黃膽嚇破了,回來就死了,我去難民區(qū)開條子,弄了一口小棺材(他停了好一會兒,哆哆嗦嗦地從衣袋里摸出手帕擦去眼角上的淚花。)

      我父親60多歲了,天冷,戴了一頂皮帽子,日本兵把他用繩子綁起來跪在地上,要殺頭,剛剛舉起刀,費吳生坐汽車來救了。耶穌保佑!

      中國人可憐呵,一個老頭在陰陽營走著,日本兵舉起槍托,一下砸下去,滿頭都是血!十幾歲的一個小孩好好地站著,日本兵“嘿”的一聲,一刺刀捅到大腿上,血不得了小孩爬不起來!我眼淚直掉!后來又說要伕子去抬子彈,抓去100多個,一個都沒有回來!

      我在中華路的3間房子也給日本人燒了,燒了我家不稀奇,燒了教堂我心疼。青年會是兩層樓的洋房,燒了教堂哪里去禱告?

      說到這里,朱先生嘴唇不停地顫動,眼圈慢慢地紅起來,全身都戰(zhàn)栗著。終于,淚水

      流下來了!

      焚毀與洗劫

      經過血洗的南京城,又經歷了大火和翻箱倒柜的搜索。

      這是1937年12月15日南京中山路上的一個鏡頭。

      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三三兩兩地站著、蹲著或坐著悠閑休息的日軍。他們的身邊,是一捆捆、一包包洗劫來的物品。畫面中間,停著一輛馬車。車上的物資太重了,馬鞍上的綁帶緊緊勒著馬背和馬肚。那兩匹馬大概也感到運輸搶劫來的東西是不光彩的,它們耷拉著頭。

      右側有一輛卡車。車上站著7個日本兵,不知是已經卸下了搶掠來的物資準備暫時收兵,還是準備再次出發(fā)去進行新的掠奪?最生動的是畫面前景的4個日本兵了。一個戴鋼盔的日本兵騎著一輛不知是哪里搶來的自行車,由于很重,他弓著身子用力蹬著,輪胎氣不足。和他并行的一個日本兵將鋼盔撂在背上的一個白色大包袱上,右肩斜挎著步槍。大包袱中不知搶了什么好東西。他很累,彎著腰,但似乎很興奮。另外兩個日本兵合作得很好,前面的一個笑嘻嘻地用右手抓著背上的一大袋東西,左手拉著一根繩子,繩子系在一輛童車上。后面的一個日本兵也背著一個大包袱,他用右手推著童車。童車太低,他只得彎著腰推著。4個小輪子承受不了車上重載的物品,輪子歪斜著,極不愿意地在柏油馬路上咔啦咔啦地滾動。中國的兒童太可憐了,連童車也被侵略者用作搶劫的工具。也許,乘過這輛童車的嬰兒,已和他的父母一起倒在血泊中了。

      這只是照相機鏡頭能攝入的一角。這是日軍的記者們自己拍攝的實錄。

      在沒有被鏡頭攝入的下關碼頭,那里堆積著山一樣的物品。每天,大批卡車尖叫著滿載各種東西運到這里,物品上拴著布條子或貼著一張張白紙,寫著日本國的收件人姓名和搶掠者的名字。

      血水和泥水混合的江面上,停泊著好幾艘飄著太陽旗的軍艦和商船。黑洞洞的船艙像一張張嘴,吞食著日軍從童車、馬車、卡車、自行車和肩背上搶掠來的大箱小包,還有機器、沙發(fā)和大批大批的紅木家具。一船船的財富是一船船血液,它給瘋子和狂人注入了充沛的精力和活力。

      勝利了的日軍占領了一切,一切都是他們的戰(zhàn)利品。新街口、太平路、中華路、建康路是南京的鬧市,自然也是聚寶積財的地方。金字招牌和名人匾額仍然高懸著,“大減

      價”的藍布旗子還在孤零零地飄蕩。店主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能帶走的洋錢和賬本有的被帶走了,帶不走的貨物都在柜臺里,都在倉庫里。

      每天,幾十輛卡車呼嘯著在這些街道上飛馳。車上拉著從各公司和店中搶來的貨物,車在店門口一停,日本兵一陣敲打,店門被砸開了。士兵們蜂擁而入,長官在指揮不管什么貨物,棉布、白糖、食鹽、糕餅、大米、衣服、日用百貨、古玩玉器,連婦女用的高筒絲襪和乳罩褲衩也席卷一空!

      潘伯奎老板倒了大霉,他和別人合作經營的仁德印刷所,被日本隨軍的所謂“新報社”的人搶劫一空。好幾臺轉盤印刷機,還有鉛字、鉛料、紙張,一共裝了17卡車!

      罵駕橋6號的鄧志陸比潘老板還倒霉。那天,日本兵用槍托砸開門后,把刺刀舉到他的老母親前:“金子的有?花姑娘的有?”

      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嚇得瑟瑟發(fā)抖,她說不出話。一個滿臉胡子的日本兵一把揪住鄧志陸兒子的衣襟:“你的,中國兵!”

      不管鄧志陸如何解釋,日本兵拖著他就要走。兒子叫喊著:“爸爸!奶奶!”

      白發(fā)老奶奶跪在地上,一手抓住日本兵的褲腳,一手哆嗦著從懷里摸出4只金戒指和2副金鐲子。

      日本兵笑了。他們惡狠狠地又晃了晃寒光閃閃的刺刀。為了兒子的性命,鄧志陸從柜子的抽屜中又捧出了300塊銀圓和9000元鈔票。要到的東西都塞進了腰包。一個日本兵端起槍,“叭!叭!”兩聲。鄧志陸的白發(fā)老母和兒子都倒下了。日本兵狂笑著走了鄧志陸悲傷地搖晃著他的母親和兒子,坐在地板上久久地哭泣著。

      搶劫從日軍一進城就開始了。黑沉沉的夜幕下,20多個日本兵闖進了金陵大學醫(yī)院的護士宿舍。穿白色護士服的小姐們嚇壞了。貧窮的護士們沒有貴重的物品,但日本兵什么都要:6支自來水筆、4只手表、2個手電筒、2副手套、2捆繃帶、1件毛線衫,還有180元鈔票。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決書》上說:日軍搶到手的東西,都可以取得日軍司令部的許可,發(fā)給證明文件,寄往國內。這大大刺激了日軍四處搶掠的欲望。隨著搶劫的不斷進展,日軍的掠奪手段也越來越精明了。從搜身、撬地板,發(fā)展到剝下好的皮袍呢衣。后來發(fā)展到檢查居民家的馬桶。因為有些聰明的主人見金銀財寶無處藏匿,就丟在馬桶中日軍不知怎么得知了這個情報,進屋搜索時,就把馬桶往床上一倒,叫你哭笑不得!

      《讀賣新聞》報送稿件的兩個日本聯絡員武田和畦崎進入了蔣介石的寢室。他們玩了一通,又在床上打了幾個滾。武田從床下拿了一雙繡鞋,他說:“這是宋美齡穿過的,我要留作紀念?!?/p>

      畦崎從口袋里摸出印有“蔣宋美齡”字樣的名片:“我也有,這是她放在抽屜中的?!?/p>

      1986年8月17日,日本《赤旗報》刊登了一篇《日本侵略軍進行的南京“文化大屠殺”》的文章,一位住在日本東京國分寺市的77歲老人青木實以當事人的身份,披露了鮮為人知的內幕,這是又一幅搶掠的長卷。

      日軍特務部的9個工作人員接到了日軍上海派遣軍特務部長“立即檢查南京市內的重要圖書,準備接收”的命令,他們乘坐3輛汽車在南京市內四處奔波。

      9個工作人員檢查了可能有重要書籍和文獻的地方共70處,其中有外交部國民政府文官處、省立國學圖書館和中央研究院。聽說松井石根在蘇州得到了一張南京古物字畫的一覽表,他要求日軍按圖搜索,一樣不剩。城南的盧冀野、陶秀夫、石云軒等私人藏書是相當豐富的。僅石壩街老中醫(yī)石云軒就被日軍搶去名貴書籍四大箱,字畫和古玩文物

      2000多件。

      日軍花費了一個月時間,動員了軍隊,以“接收”的名義進行掠奪。他們將搜集來的散亂圖書裝上卡車,每天搬入十幾卡車。在調查所主樓一、二、三層的樓房中,堆起了200多座書山。

      珠江路地質調查所是一座石砌的三層大樓。每個房間里堆放的圖書都快到天花板了。據說當時有圖書70萬冊。日軍對這些圖書雜志進行整理和分類。他們根據十進法的圖書分類法,用粉筆在書的封面上寫上00和03,然后由雇用的苦力搬到指定的地方。好不容易在兩個月后整理和分類完畢。

      參與“文化大屠殺”的人員有特工330人,士兵367人,苦力830人,動用卡車310輛次。掠奪到的是什么圖書呢?青木實的上司說:“中國政府的中央和地方的公報種類繁多,而且非常齊全,一直到事變之前的公報都在。全國經濟調查委員會的刊物中,最近對中國經濟產業(yè)的調查和事業(yè)計劃書占了大部分,非常珍貴。珍貴書籍中還有3000多冊《清朝歷代皇帝實錄》。”

      在整理完畢這些圖書之后,才知道掠奪到的圖書共有88萬冊。當時日本最大的東京上野帝國圖書館的藏書是85萬冊,大阪府立圖書館的藏書是25萬冊。日本侵略軍掠奪的規(guī)模是驚人的。他們搶走了中國一切珍貴的東西,物質的、精神的……

      太平路和中華路是石頭城中最繁華的兩條南北長街,猶如北京的大柵欄和天橋,猶如上海的南京路和城隍廟。這里車馬如云,行人似水。國貨公司、中央商場、銀行、糧行、戲院、茶食店、雜貨店、水果店、炒貨店、綢緞莊、茶館、酒樓、飯店、旅館,密密麻麻地一家擠著一家。店家的吆喝聲、顧客的歡笑聲、馬車的銅鈴聲以及飯店小吃店里油鍋的吱吱啦啦的炒、燴、炸、燉的做菜聲和揚聲機里悠揚的歌聲、笑聲匯合成都市的交響曲。五光十色的電燈泡和多彩多姿的霓虹燈以及油漆得讓人眼花繚亂的店門和店門前色彩繽紛的影劇海報把六朝古都打扮得像一個令人眩暈的萬花筒。

      這一切都見不到了。自從太陽旗升到總統(tǒng)府的門樓上,南京就遍地狼煙,燒掠不斷。三五成群的日本兵先用粉筆在準備燒毀的房子門上畫一個白圓圈,然后將白色的化學液體傾倒在門窗上,一點上火,房屋立即燃燒。北風一吹,煙焰沖天。大行宮到夫子廟燒了一大半。站在內橋上,焦土瓦礫一直延伸到十里外的中華門,連美國人高高的尖頂教堂、堅固似鐵的銀行、銀樓、南京最大的瑞豐和綢緞莊,統(tǒng)統(tǒng)化為灰燼了。

      南京的大火燒了39天!

      金陵大學美籍教授、社會學家路易斯·S.C.史密斯在《南京戰(zhàn)禍寫真》的調查報告中指出:

      搶劫大體上涉及城里73%的房屋,城北區(qū)被搶劫的房屋多達96%。房屋總數的89%由于各種原因被破壞了。白下路、中華路、建康路和太平路的損失中有98%是由縱火造成的!

      這是不完全的統(tǒng)計。精確的數字是難以統(tǒng)計的。

      四 安全區(qū)寫真

      當東洋人舉著太陽旗從四面八方向南京城殺來的時候,南京鐘鼓樓下的一群西洋人舉起了一面紅十字旗幟。

      德國人、美國人、英國人、丹麥人,還有一個中國人,聚集在鼓樓崗下富麗而幽雅的金陵大學校董會的客廳里。他們用國際通用的語言,熱情地商議著為國際人士所關注的關于人道、正義、公理與和平的問題。

      35歲的校董會董事長杭立武是中國人。面對國土淪喪,他心情沉重。前幾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日寇侵略上海時,德國的饒神父在租界成立了一個難民區(qū),救了20多萬在戰(zhàn)亂中無家可歸的人。杭立武早年留學英國和美國,又是基督的信徒,他與在南京教書、從醫(yī)、經商和傳教的不少西洋人熟悉。他擔心南京陷于戰(zhàn)亂,便邀請了20多個外國人來,講了上海饒神父的事以后,提議共同籌建一個保護難民的安全區(qū)。教授、醫(yī)生牧師、洋行代表紛紛贊同,他們?yōu)檫@個關系到人類命運的組織起了一個全球性的名稱: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當時就畫了安全區(qū)的地圖,托上海的饒神父轉交日軍。又請南京衛(wèi)戍司令長官唐生智把軍事機構和五臺山上的高射炮等武裝撤出安全區(qū)。安全區(qū)應該是非軍事區(qū)。南京市長馬超俊答應負責供給并派出450名警察維持秩序。寧海路5號那幢宮殿式格局的張公館成了安全區(qū)的總辦公處。淺灰色的大門口掛有一個很大的紅十字的安全區(qū)徽章。

      杭立武收到了饒神父的回信:日軍司令長官“知道了這件事”。日本軍隊保證:難民區(qū)(即安全區(qū))內倘無中國軍隊或軍事機關,則日軍不致故意加以攻擊。

      50多歲的德國大胖子約翰·H.D.拉貝,這位西門子洋行的代理人被大家推選為國際委員會的主席。濃眉大眼、英俊瀟灑的杭立武擔任了總干事,黃頭發(fā)、高鼻梁的美國人費吳生博士是副總干事,他的名字明白地告訴大家他是在中國的蘇州出生的,他會講一口吳儂軟語,他的美國名字叫喬治·費齊。

      由15名外籍人組成的“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和以美國圣公會牧師梅奇為主席的17人組成的“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委員會”負起了救苦救難的重任。

      當時在南京的英國最有地位、最負聲譽的新聞記者之一田伯烈目睹南京中外人士的高尚行為,滿懷激情地贊揚國際委員會:

      對于這二十幾位大無畏的英雄來說,贊揚與褒獎從一開始就是當之無愧的。當他們的事跡被人們傳開來以后,這一點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們不顧本國官員的勸阻,做出了留在南京的選擇。而這座城市中成千上萬的中外人士,都正在尋找一切可能的交通工具逃往他處。雖然留在南京的人們并不能預知后來發(fā)生的暴行,但這些先生與女士都是經驗豐富、學識淵博的人,他們完全能意識到自身處境的危險。盡管如此,他們仍然下定了決心,一旦南京陷落,就去拯救那些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難民。他們的勇氣、熱情

      無私和獻身精神,必將為人們所崇敬。

      為了人道

      大胖子拉貝穿著筆挺的咖啡色西裝,頭發(fā)稀疏的頭上戴了一頂呢子禮帽,手舉著印有安全區(qū)徽章的旗子,微笑著招呼他的委員們站好隊,去迎候勝利進城的日軍,履行他們國際委員會的職責和義務。

      走到漢中路,見到了一小隊日軍。有的在馬路上站立著,貪婪地看著六朝古都的街景;有的坐在路邊,擦著寒光閃閃的刺刀和烏黑的長槍。

      拉貝第一個迎上去:“Hello!”

      東洋兵驚訝地看著這些金發(fā)碧眼的西洋人。一個軍官站到面前來了,他聽完翻譯的話,從軍褲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軍用地圖。費吳生給他指點了安全區(qū)的位置,還用鋼筆作了標記。

      日軍的地圖上沒有標明安全區(qū)的范圍,但日本軍官說:“請放心!”

      拉貝又說明了一個情況:“剛才有一些解除了武裝的中國兵進了安全區(qū),我們希望貴軍站在人道的立場上,拯救他們的性命?!?/p>

      日本軍官又說了一句:“知道了。”

      “Good bye!”西洋人向東洋人揮手再見。

      從漢中路、新街口、鼓樓到山西路一大圈大約4平方公里的安全區(qū)內都擠滿了難民。學校、機關、圖書館、俱樂部、工廠、招待所,還有私人住宅都成了收容所。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走廊上都擠滿了躲避日本兵的婦女和兒童。金陵大學收容了近3萬人!人們以為這里是神靈庇佑的天國。其實安全區(qū)已經不安全了。

      躲進安全區(qū)的士兵,將槍支、彈藥、軍衣、綁腿帶和其他的軍用品都扔在馬路上了。國際委員會雇了許多人埋的埋、燒的燒,可這一切已被進城的日軍發(fā)現了,偏偏又從鼓樓附近的最高法院里面搜出了一屋子的槍。氣勢洶洶的日軍闖進了安全區(qū),將躲入收容所的上千個中國兵抓走了。

      費吳生后悔極了,他覺得對不起中國人。他與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和他的妻子愛爾寶黛都有許多中國學生,他們的4個子女有3個是在上海、北平和北戴河出生的。善良的中國人對他和他的一家有過許多幫助,他有很多的中國朋友。可今天,許多中國人被日軍拉出去殺害了,他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記述著:

      來不及逃出的士兵都避到難民區(qū)來要求保護。我們忙著解除了他們的武裝,表示他們繳槍后就可以保全生命。可是抱歉得很,我們失信了。不久,他們有的被日軍槍殺了,有的被戳死了。他們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拼命到底?。?/p>

      情況越來越壞了。

      14日,費吳生駕駛汽車送路透社記者斯密士和史蒂爾出城,一路上尸骸累累,他的車輪不能軋過去,他常常下車搬開尸體。城門口臭氣撲鼻。野狗睜著血紅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吃著死人。

      15日晚上,日軍沖進一個收容所,拖出了1300多人。戴著帽子的,都一頂頂抓下來扔在地上,每一個人的手臂上都縛著繩子,100人排成一行,押向黑漆漆的刑場。

      16日,金陵大學教授里格斯到國際委員會總部報告:昨天夜里,金陵大學被日軍劫去了100多個婦女,均遭強奸。法學院和最高法院的難民全部被抓走,50名警察也被害了。里格斯提出抗議,反而被一個日本軍官在胸部揍了幾拳!

      國際委員會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外面響著機槍掃射的聲音!

      17日,到處是搶劫、屠殺和強奸。這天,“被強奸的婦女至少有1000人,一個可憐的婦女被強奸了37次!”

      外僑們也遭到了損害。一個排的日軍進入北平路,一個日本軍官拿出地圖看了看命令士兵包圍飄著兩面米字旗的英國領事館。朝天打了四五槍后,沖進去的日軍,在屋內亂翻了一通!美國大使館的4個看門人被日軍用手槍打死了!意大利領事館被日本兵搶走了一輛汽車和3個婦女,德國領事館遭到洗劫!

      暴行越演越烈。3天后,22名外國人聯名抗議。拉貝帶著14名代表將抗議信送到金陵大學對面的日本大使館。田中參贊答應轉告軍隊。但他的應允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住在五臺山下的袁存榮老人講述了拉貝50年前的一段軼事:

      大胖子德國人是藍眼睛,有時戴眼鏡,會講中國話,對我們不錯。他開始叫我在難民區(qū)四周插旗子,是白布紅字的小旗,不讓日本兵進來。

      日本兵不管,照樣進來抓人搶東西。大方巷的塘邊,就是現在化學廠那地方,死人一堆一堆的,都是日本人從難民區(qū)拖出來槍斃的。我命大,死了兩次沒有死掉。頭一次把我也拖上了汽車,還有胡老五、胡老五的二嫂子和她的小孩,小孩子哭起來了,這時日本兵吹號了,車上就我們4個人,就放我們走了。

      我個性強,什么事都不怕,人家叫我袁大個子。第二次,鬼子和漢奸來難民區(qū)抓人叫中國兵站出來,說是抓伕去做工。都沒有人站出來,看著日本人和漢奸那副熊樣子,我氣了,我就叫:“我是中國兵!”好,一車車的人被拉到北京西路AB大樓東邊一個大院里下車后叫站隊,站了很長的好幾排,拿洋刀的一個日本人喊:立正!我沒有當過兵,我不知道怎么立正,日本人把我拉出來。我想要開我的刀了。謝天謝地,日本人揮了揮手,放我走了。不會立正的好幾個人都被放走了。

      開始那個大胖子德國人叫我們把馬路上的槍和軍衣、皮帶、子彈都收起來,背到山西路菜場對面,槍和子彈丟到塘里面,皮帶和軍衣堆在空地上放火燒。大胖子看我這個大個子干得挺賣力,說我“好!”

      日本人進城六七天的時候,大胖子德國人又對我說:“你是中國人,我有件事叫你干你敢不敢干?”我問什么事,他說:“古平崗有兩個軍用倉庫,國民黨走的時候丟下了,全是硝磺,你去炸掉它!否則給日本人拉去做子彈,要死掉多少中國人?”我說“我就去”。德國人說:“怎么破壞,你懂不懂?”我不懂,搖搖頭。

      我穿著一件大褂。他教我先用褂子兜一兜的硝磺,再用手在地上撒一條長線,然后點火柴。我去了,倉庫在公園當中,門對著黃瓜園開的,一倉庫是子彈,一倉庫是硝磺,淡黃色的,像面粉一樣。我照德國大胖子教的方法干了,乖,一點火,人還沒站起來,就轟的一聲炸了,燒了一陣黃煙,房子燒起來了,兩個倉庫全完了,子彈啪啦啪啦響,我高興死了!

      休戚與共

      安全區(qū)的情景,是難以描述的。

      南京市西北角這片學校、使館、政府機構、高級公寓、私人洋樓林立的新住宅區(qū),原是石頭城中環(huán)境最幽美的地區(qū)??涩F在,幾十萬難民潮水般地涌進了這片狹窄地帶,每一幢樓房,每一間房屋都擠滿了驚慌逃命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本地的、外地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心慌意亂地背著包袱,挎著籃子,提著大件小件的日常用品,匯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來。一間普通的房間內都住了二三十個人,只能勉勉強強地一個挨一個

      地躺下來。即使擠得像罐頭中的沙丁魚,還是容納不下因戰(zhàn)爭造成的無家可歸和有家難歸的難民。于是,走廊上、院子里、馬路邊、樹林中,一切沒有房子的地方,全搭起了像防地震那樣的蘆葦棚子,似乎進入這片插有白布紅字旗幟的土地,就像從地獄進入了天堂。至少,寶貴的生命就有了保障。

      可以想象,在風雪嚴寒的冰凍季節(jié)里,幾十萬人密密麻麻地生活在一起,除了維護秩序,還要保證基本的生活條件,極其困難!因為,管理這一切的,只是二十幾個教書的、經商的、傳教的和看病的外國人。何況,自來水和電燈都停了,吃的米、喝的水、燒的煤都極少極少。而最難最怕的,是防備和阻止毫無人性的日軍進入安全區(qū),對可憐的難民施行侮辱、掠奪、強奸和屠殺!

      寧海路5號這座園林式住宅的大廳中,徹夜亮著煤油燈。安全區(qū)的委員們輪流巡視,還日夜有人值班,負責接待難民的申訴和解決困難,記錄日軍的暴行。安全區(qū)的檔案上記載:

      約翰·梅奇牧師記錄了該城城南一個13口之家的遭遇。12月13日至14日,這個家庭共有11個人被日本士兵殺死,婦女們也被他們奸污,兩個幸存的小孩訴說了這個事實。

      12月14日晚,發(fā)生多起日本兵闖入中國人住宅強奸婦女或將她們擄走。這類事件在該地區(qū)引起了恐慌。昨天,有幾百名婦女逃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來。所以,3位美國人留在學院保護院子里的3000名婦女和兒童。

      12月15日,日本人闖入漢口路中國人的住宅,強奸了一位年輕的妻子,擄走3名婦女。兩位丈夫追趕時,遭到這些士兵的槍擊。

      12月15日,安全區(qū)衛(wèi)生委員會二區(qū)的6名街道清潔工,在鼓樓家中被殺害,一人被日本兵用刺刀刺成重傷,殺害他們是沒有理由的,他們是我們的雇員。

      12月15日,一位被刺刀刺傷的人來到金陵大學醫(yī)院。他報告說,6個中國人被日本人從安全區(qū)帶走,運送彈藥到下關。到下關后,全挨了日本人的刺刀,他幸而未被刺死。

      12月15日,一名男子住進金陵大學醫(yī)院。他帶他60歲的叔叔往安全區(qū)去時,日本兵開槍打死了他叔叔,他也受了傷。

      12月15日晚上,許多日本兵闖進金陵大學宿舍,當場強奸婦女30人,有的婦女被6人輪奸。

      12月19日下午3點左右,一個日本兵闖進金陵大學醫(yī)院,當麥卡勒姆醫(yī)生和特里默院長叫他離開時,他開了槍,子彈從麥卡勒姆醫(yī)生身邊飛過去。

      12月19日下午4點45分左右,貝德士博士前往平倉巷16號視察,那里的難民好幾天前就被日本人趕走了,日本人搶完后在3樓放火。貝德士試圖把火撲滅,但是太遲了,整個樓燒完了。

      12月19日晚6點,貝德士博士、費吳生先生和史密斯博士趕到漢口路19號金陵大學職員宿舍,4個日本兵在強奸躲在地下室里的婦女。他們趕走日本兵后,把所有婦女和兒童送到金陵大學主樓,那天晚上,日本領事館將派兵駐守。

      ……

      這是日本軍隊的罪行和恥辱,歷史已經做出了公正的判決!

      熱心于人類正義事業(yè)的人們自然在歷史上留下了光榮和尊敬。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的時候,“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和“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委員會”的217名外國人榮獲了中國政府頒發(fā)的勛章。

      這是正義與和平的獎賞。在他們藍天一樣純凈的眼球中,閃爍著慈善與友愛的光藍眼睛的梅奇牧師得知外交部里有1000多名中國傷兵,他冒著槍彈,手舉著一面紅十字旗趕去了,人道的旗幟保護了1000多人的生命。月黑風緊,梅奇牧師又舉著紅十字旗幟把二三十位國民黨軍的醫(yī)官和傷兵悄悄地送上了船。他與素不相識的中國軍人握手“等你們勝利的那一天,我還在這里迎接你們!”

      一位曾在安全區(qū)躲避過的軍官向人們介紹他親眼見到的一件事:日本兵將抓來的300多個中國人押到一塊空地上,正準備開槍掃射時,一位黃頭發(fā)的外國人趕來阻止。日軍不聽,“黃頭發(fā)”據理力爭:“即使是中國兵,已經解除了武裝,按國際法規(guī)定,俘虜是不能殺的!”日本兵不聽,舉槍就打。這位外國人勇敢地站到了一挺機槍的槍口前。這位不知名的外國人救了27個中國人!

      里格斯教授會開汽車,難民區(qū)沒有糧食和煤炭了。他穿著破衣服,帶了一些中國人坐著汽車,到安全區(qū)外面去搜集大米、面粉和燃料。他拉來了難民們能充饑活命的物品。粥廠的大鐵鍋又冒了熱氣,手端著臉盆和飯碗的難民們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他們高興得向里格斯叮叮咚咚地敲打飯碗。

      里格斯的汽車開到司法院的大鐵門時,正遇到院子里沖進的日本兵。他探頭一看幾十個日本兵手揮刀槍,把男性難民一個個地用繩子捆綁著往卡車上趕,他快步走進院子。麥加倫牧師也在,他見到里格斯教授,悲哀地搖搖頭,不斷用手在胸口畫十字。里格斯走過去向日軍的一個矮個子軍官解釋。軍官指揮士兵用刺刀逼里格斯離開。美國人里格斯不走,他還是不厭其煩地說明這些都是守秩序的難民。3個日本兵沖過來了,你一拳我一拳地朝里格斯的胸部猛擊。美國教授哪里是日本人的對手,他疼得捂著胸口,用生硬的中國話罵著:“野獸!野獸!”

      已經60多歲的德國商人史波林是上海保險公司的,他來南京辦事。12月11日,日軍的大炮朝安全區(qū)轟擊,炸死了30多個中國人,住在華麗的福昌飯店中的史波林也受了輕傷。這位在歐洲戰(zhàn)爭中當了4年日本俘虜的德國人,重新燃起了對侵略者的仇恨之火這位德國老人在異國的土地上戴著國社黨圖案的臂章,天天在安全區(qū)巡視。吃過中飯他和美國人費吳生在寧海路上走著。院子里傳來了呼救聲!……“是15號!”兩人一起跑進去,屋子里有4個日本兵,2個在搜索柜子里的財物,2個光著身子在床上奸污婦女。史波林大喝一聲,揮了幾下他的那個黑“卐”臂章。日軍見此連聲驚呼:“德意志!德意志!一個個像老鼠見了貓,床上的日本兵抓起衣服就跑。

      因為每天奔忙,史波林病了。來不及撤退的國民黨軍野戰(zhàn)救護處處長金誦盤得知消息,帶著醫(yī)官趕到大方巷看望史波林??催^病,送上藥,史波林連連感謝。當得知為自己診病的人是被圍困的軍人,他贊揚和欽佩中國人盡心盡責的美德,他答應幫助他們脫險。他指指自己穿著布鞋的腳說:“我們外僑的東西也被日本人搶去了,皮鞋沒有了,我們的行動也受到限制。”他拿出一張地圖,指點著對兩位醫(yī)官說:“日本人現在占領的,只是中國的百分之幾,你們的出路只有抵抗,不然就要做奴隸!奴隸,懂嗎?”

      他顯得很激動。他經受過當奴隸的屈辱。

      華小姐——魏特琳

      被南京難民叫做“華小姐”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美籍教授明妮·魏特琳,是一位非凡的女性。直到今天,許多老人還念念不忘地贊頌她和懷念她。她是當時南京女同胞的保護神。

      五臺山下宮殿般華麗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是安全區(qū)中專門收容婦女的避難所。她像苦海中的一片綠洲,給苦難的同胞帶來生的希望。

      綠洲上的羊群自然是餓狼般的獸兵掠奪和充饑的對象。據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1937年12月17日的統(tǒng)計,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當時收容婦孺約4000人。后來走廊上和屋檐下都擠滿了人,大約有7000多人,管理這個收容所的就是金發(fā)碧眼的魏特琳教授,她的中國名字叫華群。

      華群是1912年26歲時來中國教書的,先在合肥當女中校長。7年后至南京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受過她保護的金秀英、邵素珍、張鏡軒等大娘都能清晰描述她的形象:瘦長個、高鼻梁、長長的臉上有一對湖藍色的善良的眼睛,上穿西裝,下著毛裙,50歲左右的年紀。

      她的學識、勇氣、能力和人格,都使中國人崇敬和欽佩。她把幾千個人組織得井井有條,從住房編號、飲食衛(wèi)生到出入大門,都有嚴格的制度。

      紅了眼的日本兵端著槍沖進了校門。華群先是說理,后是阻擋。文明的教授哪里擋得住野蠻的日軍?獸兵們得到了瘋狂的滿足。華群兩眼淚汪汪,她只有報告和抗議!

      一天上午,6個日本兵從五臺山邊的竹籬上爬進了校園,她立即趕去抗議,被兇狠的獸兵打了幾個耳光。她不屈。日軍從校園里搜捕了幾百個中國兵,華群小姐發(fā)動婦女們去認領自己的“兄弟”、“叔叔”和“丈夫”!73歲的金秀英對我說:“那天我認了3個,一個叫叔叔,一個叫大兄弟,還有一個叫侄子,日本人‘吐?!宦暎头潘麄冏吡?,那3個人朝我作揖。我說,快走!快走!”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是日軍像獸類那樣泄欲的地方。他們成群結隊地乘黑夜爬墻挖洞進來,像小偷般地摸索進屋,又像猛虎般地發(fā)泄獸性!慘叫聲、哭喊聲撕心裂肺。美麗和善良被破壞和打碎了,偉大的母性遭到了凌辱!慈善的華群憤怒了!鐵門緊閉著。兩輛日軍的汽車吼叫著要開進校門搶劫婦女。華群手握著星條旗要日軍的汽車走開,日本兵沖下車拉開鐵門,華群挺立在門口,像帆船上的桅桿。卡車怒吼著沖過來,華教授急中生智,她把手中的星條旗扔在汽車前。汽車停住了,日本兵的汽車輪子不敢碾軋美利堅的星條旗!

      12月17日,星期五。這天晚上,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又遭到了不幸。十五的月亮慘白地映照著飛檐彩繪的校門,二十幾個婦女已被上了刺刀的日本兵從房子里拖了出來。婦女們哀求著,哭泣著,跪在地上。華群、德威南夫人和陳夫人一起阻擋。這時,費吳生開著汽車送密爾士牧師和史密斯教授來這兒值班,日軍揮著刺刀不讓他們進校。雪亮的手電光在美國人的藍眼睛上掃來掃去。教授和牧師的說理換來的是搜身和擲掉他們的禮帽。一位操著蹩腳法語的日本軍官抓住華群教授拖上卡車。憤怒地抗議了一個多小時,美國人才恢復了自由。

      這天晚上,日本人還是搶去了12名姑娘。她們秀發(fā)蓬亂,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花一樣青春的臉色慘白了。

      收容所里的婦女們都改變了她們本來的容貌。嬌美的臉上抹了鍋灰,柳絲般的秀發(fā)剪短了,有的剃了光頭,頭上扣一頂禮帽或包了一塊藍頭布,身上裹一件黑色的棉袍,富有曲線的苗條的身段消失了。這一切,都是為了防備狼的踐踏和保護自己的純潔!年輕、活潑的姑娘都成了不男不女的丑八怪。她們愁容慘淡,淚痕斑斑,面頰上失去了平日的笑!

      不知是耐不住寂寞,還是愛美的天性誘惑了她們。有一天上午,十幾個年輕的女郎洗凈了臉上的鍋灰,各人抱著一個包袱來到校園的假山上,山上有一片樹林。她們脫掉

      黑色的棉衣棉褲,換上了紅緞綠綢的旗袍。多日不見自己青春的容顏了,姑娘們你看著我笑,我逗著你樂,竹林中充滿了歡聲笑語。

      笑聲招來了是非和橫禍。竹籬外邊開來了日軍的汽車,車上的日本兵狂叫著:“花姑娘!花姑娘!”汽車沖進了校園。華小姐趕來了,她一見十多個姑娘這一身美麗的打扮饞貓似的日本兵嬉笑著。她氣得流出了眼淚:“你們不聽話!你們出去,都出去!”

      姑娘們淚汪汪地走出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大門。她們落入了虎口!華小姐哭了難民們有的哀嘆,有的怒罵:“不要臉的臭貨!”

      也許這些姑娘被人誤會了,也許華小姐為自己激憤的情緒后悔了,她是一位有血性的女性。她最痛恨沒有骨氣的人。一群身穿和服的日軍妓女在日本兵的陪同下來參觀婦女收容所。華小姐遠遠地冷眼看著她們。突然,花枝招展的妓女們向苦難的人群撒出去一把把的銅板和一把把的糖果。像見了魚的貓,無知的女性你爭我奪地在地上又搶又撿,有幾個銅板一直滾到桌子底下,有人撅著屁股爬進去撿出來。日本人高興了,男男女女拍掌大笑。國際委員會的德國人、美國人、英國人臉紅了。

      收容所又恢復了平靜。華小姐氣哭了,她痛心地對女同胞們說:“仇人扔東西給你們,你們?yōu)槭裁慈??是金子也不應該撿??!你們不但失了中國人的面子,連我華小姐的面子也給你們丟光了!”

      華小姐在中國度過了她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這位勇敢、熱情、剛毅的女性與中國人民風雨同舟。她沒有結婚。她愛中國勝過愛她的祖國。已經70多歲的張鏡軒老大娘告訴我:華小姐會講中國話。有一次我去晚了,粥沒有了,華小姐把自己在吃的麥粥給了我,她問我會不會寫字,她對我說:“你們不要愁,日本要失敗,中國不會亡!”當南京城里掛滿太陽旗、行人手臂上都套有旭日臂章的時候,明妮·魏特琳絕不允許太陽旗進入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她在門口站著,進出的人戴有臂章的都得摘下來。她說:“中國沒有亡不能戴這個?!庇袀€14歲的小孩戴了太陽臂章提著竹籃給姐姐送飯。華小姐招招手:“你為什么手臂上戴這個東西?”

      她親切地說:“你不用佩太陽旗,你是中國人,你們國家沒有亡!你要記住是哪年哪月戴過這個東西的,你永遠不要忘記!”說完,她把它取下來。孩子點點頭。難民區(qū)的同胞都感動了。

      可惜,華小姐沒有看到太陽旗從南京城落下來的那一天。因病離開中國的第二年——1941年5月14日,明妮·魏特琳永遠地閉上了她湖藍色的眼睛。她在臨終前說“我如有兩個生命,我還要為華人服務?!?/p>

      同是天涯淪落人

      受西洋人的保護和受東洋人的屠殺,對于中國人來說,同樣都是悲劇。

      患難見真情。危急中的同胞都袒露出了自己的那一顆心。

      位于五臺山上的美國大使館里的人已撤退了。除了兩名美國記者,這里還躲避了300多難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軍有民,誰也不認識誰。小院里擁擠、嘈雜不說,還缺水斷糧。每個人心驚肉跳地提防日軍的搜捕和屠殺,都為自己的性命擔憂。日本兵捕殺的重點,是放下武器的中國兵。這座院子里躲避著好些中國兵,雖然他們已換上了便衣但舉止言行,一看便知。住在一起,許多事誰也瞞不過準。好在患難中的人都有同情心誰也不敢欺侮誰。日軍一天七八次進來搜查,常常是那兩位美國記者拿手槍把他們喝退。

      躲在這樣的小院里,國際委員會是沒有粥供應的,一切都得自己設法解決。軍醫(yī)官和一群散兵在這里住了8天,5元錢買來的兩斗米已經吃完,另一支部隊的一位姓楊的司務長得知這個消息,送來了一袋面粉。門角落里有兩缸咸菜,醫(yī)官叫送了一缸給楊司務長他們。這樣一來大家既有飯吃,也有了菜。

      自來水早就斷了,吃的、用的水都要到泥塘中去挑。挑水是要冒險的,被日本兵看見,一槍掃來或一刀刺來,就回不了這幢小樓了。水塘里浸泡著不少同胞的尸體,黃泥水中有一攤攤的血。但身強力壯的男子都爭著去挑。大家都將就著用,十幾個、幾十個人合用一盆洗臉水。一個叫黃子良的士兵遇到了鄉(xiāng)下的30多個難民,他把這些人帶進來。聽說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住在樓下的胡先生送來兩大碗稀粥和一大盆水。原先他一家住了一小間,鄉(xiāng)下的難民一來,他的房間擠進了好幾個,樓下兩小間屋里,住了十多人,男女老少擠在一起,大家互相謙讓,人人都關心一件事,鬼子不要來敲門,院里不要出事情!

      外面風聲很緊,頤和路4號這幢洋樓里躲避了五六十口人,留守房子的周正元會幾句日語,他應付了幾次搜查的日軍后,召集大家開會:國難當頭,我們這院子里都要互相關照,大家要齊心合力!日本兵除了抓中央軍,搶東西,還要糟蹋婦女。他組織人在地下打了一個大洞,把幾十個婦女和小孩都藏在里面,早上躲進去,晚上出來,上面鋪上蘆席睡老人。日軍來了,用腳踩幾下地板,告訴下面的人不要出聲。日本兵一批又一批地來搜索,他們始終沒有發(fā)現這里的幾十個婦女。她們躲避了兩個多月,幾十天沒有見到光明!

      躲進意大利領事館內的教導總隊營長郭岐,買了一身破爛農服和一頂油膩膩的禮帽扮成了苦力,他3個月沒有洗臉,蓬頭垢面,連指甲都不剪。他和他的士兵丟掉了一切東西,就是不肯丟掉槍,他把10支手槍用繩子拴成串,偷偷地扔在院內的水井中,難民們誰也沒有懷疑他是個兵。有一次,打水的人把手槍帶上來了,這一來,嚇壞了院子里幾十個人。因為日本人搜出一支槍,全院子里的人都要遭殃!旁邊一幢小樓外邊發(fā)現了一件軍衣,院內的人死了一半!收容所的地上撿到一顆手槍子彈,馬上槍斃了10個同胞!

      一些難民對郭岐說:“我們有50多個人,如果查出你們是軍人和這些手槍,我們都得同歸于盡!”

      “請大家放心,如果日本兵查出我的時候,我絕不連累大家,我自己去擔當一切。不過,對于我的士兵和井里的槍,大家不要責難,我們各人有困難。什么叫共患難?就是這個時候?。 惫@么一講,許多人都點頭贊同,一位姓張的男人說:

      “郭先生,你如果有危險,我來擔當,我替你死!”

      營長流著淚對大家說:“我們是中國人,不能受日本兵欺侮,如果大家有危險,我作為軍人,一定不顧一切地營救,我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淪陷后的南京,民族仇恨和民族自尊心使中國人變得更偉大和崇高了。

      經過這場劫難的老人大都知道一個悲壯的故事:某天,3個日本兵一人挾著一個婦女嬉笑著往他們的住地拉去,兩個婦女又哭又叫,另一個婦女邊走邊對日軍說:“這兩個人不懂道理,對皇軍沒有禮貌,不如放了她們,我一個人來慰勞你們!”

      日軍明白了她的意思后,狂笑了一陣,就放了那兩個姑娘。3個日本兵簇擁著這個婦女向前走。走到難民救濟會門口,這位婦女突然抽出一個日軍的刺刀,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胸口。她倒下了,她救了兩個同胞姐妹!這故事發(fā)生的日子和這位婦女的名字至今沒有人說得清,但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

      荒野孤魂

      這也許是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一幕:一條街道上面對面的兩座樓頂,飄著兩面外形大同小異實則小同大異的旗幟。

      寧海路5號國際委員會宮殿式的大屋頂上,插的是黑“卐”字白圈紅底色的德國法西斯納粹黨黨旗。國際委員會斜對面的二層青磚樓頂,飄動著一面世界紅“卍”字會南京分會的白底紅字“卍”會旗。兩旗遙遙相對,彼此頻頻呼應。在這個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地點——1937年12月的南京,象征世界上最恐怖的“卐”和天底下最慈善的“卍”竟然手挽起手,這是歷史的誤會,人性并不完全依附于政治。

      用納粹黨黨旗作為國際委員會的旗幟倒不是因為國際委員會主席拉貝是德國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西方的希特勒和東方的日本帝國主義結成了侵略和屠殺的法西斯同盟。盟國對盟國,事情總要好辦一些。至于紅卍字會會旗上的那個“卍”字,原是佛教始祖釋迦牟尼胸前的一個符號,表示“吉祥萬?!焙汀凹槿f德”的意思。以人道主義為宗旨的全球性慈善團體就選中了這個不帶任何政治色彩的、用三根經線和三根緯線組成的“卍”字作為自己的標記。

      有黑色災難的地方就有紅色的“卍”字。魔鬼降臨了南京。南京的大街小巷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萬物之靈的軀體。他們的靈魂飛上了茫茫的長天。他們來自泥土,他們要回到泥土中去。大地是母親。

      日本大使館的特務安村三郎在日本兵的簇擁下來到國際委員會。他在美國留過學。他懂英語??伤萌照Z和國際委員會交涉。他們是勝利者。

      他是奉命來的,他要辦兩件事。一是要國際委員會負責立即清理馬路上的尸體。因為松井司令官要在12月17日舉行入城儀式。二是安村三郎本人也必須加入國際委員會任委員。委員們立即舉行會議。在這個時候,德國人、美國人、英國人都必須尊重和服從勝利了的日本人。當時決定:安村三郎為國際委員會委員,但中國方面因為杭立武先生運送文物西行,應同時增加紅卍字會副會長許傳音加入國際委員會任委員。清理死尸的事,由南京紅卍字會和民間慈善團體崇善堂共同負責。在清除以前,須由國際委員會派人與這兩個團體聯合視察一次。

      情況非常之糟。城內馬路、街巷上堆滿了車輛、行李以及亂七八糟的物品,尸體遍地都是,加上秩序混亂,無法招雇人員進行掩埋。

      安村三郎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清理積尸必須立即進行,否則,皇軍司令部是不會答應的!”

      關于人員和安全問題,他答應由他與日軍交涉。交涉的結果是:人員從難民中招雇收埋隊員發(fā)給白袖章,袖章上加蓋日軍司令部的大印。他說:“安全問題可以保證?!?/p>

      掩埋隊的人都穿起了藍褂子,藍褂的前胸后背上縫了一塊圓形白布,白布上印有一個鮮紅的“卍”字,藍色大檐帽的頂上也是一個紅卍字,連手臂上也套有白布的紅卍字臂章。收尸、掩埋、運輸各有分工。寧海路是紅卍字會總部,小火瓦巷和下關都有分部。

      南京另一個民間慈善團體崇善堂也組織了掩埋隊。開始人不多,有的怕擔風險,有的怕見死人。馬車夫崔金貴因為無錢養(yǎng)家糊口,在茶館老板金通亮動員下,參加了崇善堂清理死尸。

      他們與紅卍字會不同的是白布上寫的是“崇善堂”三個黑字,黑字上蓋一個長方形的朱紅印章。盡管像抓壯丁似的招雇伕役,可馬路上的死人太多了,都要拉到城外去掩埋的話,一時來不及。

      而日軍司令部催促“恢復交通”的命令一個接著一個。

      他們將死人一個接著一個地疊起來。先從馬路上抬到巷子里,沿著墻壁往上垛,鼓樓一帶尸體最多,南面的雙龍巷和石婆婆巷都疊起了高高的尸架。野狗、野貓和老鼠在尸堆中覓食做窩。一到夜間,犬吠貓叫,陰風凄凄。

      城內的池塘大多被尸體填平了。山崗和荒地上也堆滿了街上抬來的尸體。二條巷口的大北山,曾被人叫做“尸山”,大鐘亭、大方巷和江蘇路的水塘,都被人叫做“血塘”。

      塘填滿了,巷子里垛不下了,山上山下埋滿了死人,而中山路和中央路上還堆積著無數尸骸。日軍的卡車和工兵也出動了,卡車裝著成千上萬冤魂運到了五臺山。一堆一堆的死尸上,潑上了一桶一桶的汽油。火焰沖天,濃煙滾滾。血和肉在“滋滋”地慘叫。千千萬萬無辜的中國人,化成了煙,化成了灰。

      見聞錄——左潤德:

      敲鼓?有的。埋尸時有時候日本和尚敲幾下鼓,敲起來陰森森的,怕人。怕死人?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死人也是人,就差一口氣。我干了一個多月。是難民區(qū)賣粥的人招我去的。我收尸都在城南,這一帶有100多。破肚拖腸的看得多了,中華門、光華門到處都是。一輛車上三個人,兩個小工,收一個記一個。一個死尸一張席子兩根繩,一卷一扎就完了。江東橋是國民黨軍隊撤退時炸的。日本兵過河,就用尸體填。汽車一開,往下塌,又加上土。橋下全是尸體,數不清。婦女是最慘的,大多是被強奸以后殺死的。評事街一條巷子里面有一個女尸,被日本兵四肢捆在床上,下身塞著一個“正廣和”的汽水瓶。我給她解開了手腳,我哭了。

      見聞錄——袁存榮:

      我收尸在城北一帶,干了兩個月光景。我們安徽會館的南秀村那里埋了不少,是挖溝埋的。挖一人多深,兩丈多長,一人寬,挖了4條溝,全填滿了。五條巷,就是云南路那邊,以前有3個水塘,死尸滿滿的。現在寧海路百貨公司那塊兒,當年也是個塘,死人埋滿了。北京路四條巷邊有山,山上挖了兩個大坑,一個埋滿了,還有一個坑沒有滿。古平崗的炮臺底下,有個60多歲的老奶奶,是被一個班七八個日軍糟蹋死的,光著身子,我抬的。我每次走過陰陽營那個廁所旁邊,總要想起一個老公公,死得很冤枉。他姓吳,從新街口搬到北陰陽營來躲難的。4個日本兵強奸了一個20多歲的姑娘。搞完,又叫姓吳的老公公干,他不干,被一槍打死了。打死時我在,后來也是我收的尸,就埋在房子旁邊,當時沒有這個廁所。你說死得冤不冤?

      我還救活了一個人。那人姓劉,也是安徽人,比我小一點。就在中山北路上,他被日本兵刺了7刀,還有氣,他也是工人,我認得的,他住下關獅子山下面。我一看有氣,就同另外的人把他抬到鼓樓醫(yī)院去救。嗨,后來活了,該他的命好!

      見聞錄——崔金貴:

      我是崇善堂掩埋隊的。南京除了紅卍字會、崇善堂是慈善團體外,還有同仁堂、公善堂,都是埋死人的“碼頭”。沒聽說過?你多大?你當然不知道!

      我第一年埋尸在漢中門外,挖坑,順著河邊挖??由洗钅景澹瓉硎w都往坑里扔死尸沒有完整的,一個頭,一只手,一條腿,用鐵鉤子鉤的,一塊塊扔進去。臭啊,臭得吃不消!都是槍打死后又用火燒過的,黑乎乎的像木炭。第二天我叫老婆做了個口罩,口罩外面再抹上萬金油,這樣氣味稍微小一點。但也不行,我受不了,回家飯都吃不下。干了3天,我對隊長說:“給我換個地方?!标犻L給我換到二道埂子。那邊有個全華醬油廠現在是第二制藥廠。不得了,醬油缸里盡是死人。廠里有個一間房子大的大鐵桶,里面的死尸都鹵過了,血紅血紅的,像醬鴨醬肉的顏色,臭味小一些,我們二三十個人撈了3天。里面男女老少都有,也有當兵的,老百姓占大多數,看到這幅慘象,我不忍心,我不干了!

      見聞錄——高瑞玉:

      雨花臺的墳山都是我埋的,現在還在嘛,那地方以前叫憲兵操場。一個墳山埋千把人,你算算,百十米長,3米深,一個人寬,10個人一垛,正好1000人一個坑。我們那個隊埋了1個大墳、2個小墳,有1個小墳堆埋的是女尸。每天早上去,晚上回來,我們隊有4部車子,工人不少是從江北招來的。收尸的滿城都收,汽車上有白布紅卍字旗子,墳山埋人時也插上卍字旗。我們埋了幾個月。我管埋尸的,每天埋了多少,用自來水筆記下,回來報告給賬房。賬房叫周建玄,大個子,胖胖的,今年活著的話有90多歲了。

      尸體大都爛了,有的在防空壕里,有的在路邊,都是槍打死、刀刺死的。很多不成個兒了,一鉤,膀子、腿掉了,臭得厲害,我卻聞不到臭,也不生病,奇怪不奇怪。

      怎么埋的?先挖好坑,坑上架著跳板,拉尸車一來,鉤子鉤,蘆席卷,10個一排垛起來,一排一排垛過去,上面堆上土。有時候日本和尚來念經敲鼓。

      日本兵也有來幫忙掩埋的,是工兵部隊,人不多。他們膽子大,來發(fā)洋財。尸體身上到處摸,摸出手表、鋼筆、金戒指、大洋、鈔票,都往腰包里裝。人死了,本來要燒紙錢,給他們到陰間里用。日本人連陰間的錢也不給他們帶到地下去。人爛了,死尸身上的銀洋錢

      變成黑色的了,鈔票顏色淡了,還有一股臭味。市場上流行的這種鈔票叫做“臭票”。后來不少中國同胞也在死人身上發(fā)洋財。板橋有一件事很慘,一個國民黨兵打仗死了,他的綁腿帶里面有錢。正在摸的時候,公路上來了日本兵,那個人心狠,他拿起刀,把這條腿砍下后背了就走。這是一條士兵的腿。士兵保不住國土,連自己的尸體都保不全。人心變了。變邪了!變狠了……

      這位81歲的老人坐在枝葉繁茂的大泡桐樹下,不緊不慢地向我講述著這一切。他是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見證人。他指指點點地領著我到小火瓦巷的紅卍字會舊址:“現在改為學校了,舊房子拆掉了,年輕人都不知道了。”

      他追憶著往事,雖然那是久遠了的歲月。他品味著,那悲哀和辛酸,不僅僅屬于他和他那個時代。

      滄桑變遷,大江東去。

      如今墳堆沒有了,石碑沒有了,一切都埋沒了!只有江東門遇難者叢葬的地方,黑色大理石構筑成的“尸骨陳列室”里,萬千白骨和萬千亡靈仍在向人們呼號!層層尸骸中,被子彈擊碎的大小不一的頭骨,被軍刀砍裂的長短參差的腿骨,以及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胸腔,一齊在黃土中哭泣,他們在控訴!他們在說:“記住我們!記住我們!”

      五 東京大審判

      日軍的暴行通過各種途徑傳遍了世界。

      世界震驚!大海與江河一齊怒吼!

      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羅斯福發(fā)表演說。他在麥克風前號召美國人民募捐100萬美金,救濟中國難民。全美學生大會作出決議,要求美國政府以集體行動反對日本的侵略,援助中國。

      信奉基督教的英吉利人,對反人道的日本帝國采取了措施。英國總工會和工黨執(zhí)行委員會及其他勞工團體一致決議抵制日貨。倫敦各商店懸掛起了“本店不售日貨”的大字招貼。可愛的學生們穿著印有“勿買日貨”的背心在鬧市游行。米特斯勃魯碼頭工人拒絕替日本輪船裝運生鐵,日本的巨輪只好空載而回。

      伏爾加河兩岸的人民伸出了友誼之手。蘇聯紅十字會捐助了33萬元為中國傷兵及難民購買藥品。伏羅希洛夫元帥發(fā)表聲明:蘇聯軍隊與人民都絕對地同情中國,并祝中國抗戰(zhàn)取得最后勝利!

      日本人民勇敢地進行了反戰(zhàn)示威。大阪舉行了反戰(zhàn)游行,雖然軍警們殘酷地鎮(zhèn)壓和逮捕,但正義的聲浪壓倒了槍彈。

      風景優(yōu)美的日內瓦湖畔舉行了國際反侵略運動大會。會議開始時,21個國家的代表和25個國際性團體一齊肅立,向苦難深重的中國致敬!

      世界名流站在歷史的潮頭。

      著名詩人泰戈爾發(fā)表了反對侵略的宣言,愛因斯坦、羅素、杜威、羅曼·羅蘭等學者領導的“援助中國委員會”進行了反日援華活動。

      日本政府迫于世界正義力量的壓力,于1938年春天將松井石根及其部下近80名將校召回國內,自然,這是掩人耳目的把戲。松井從軍界加入了政界。對于日本帝國來說,政事和戰(zhàn)事是一回事。

      惡魔的末日

      1943年12月,中國、英國、美國的代表來到尼羅河邊金字塔的故鄉(xiāng)。雖是12月,赤道線上的非洲國家仍然綠蔭遍地。亞洲、歐洲和北美洲的三國代表在這里舉行開羅會議發(fā)表了著名的《開羅宣言》。宣言說:

      三國之宗旨,在剝奪日本自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后在太平洋上所奪得或占領之一切島嶼。在使日本所竊取于中國之領土,例如東北四省、臺灣、澎湖列島等,歸還中國……在相當期間使朝鮮自由獨立……堅持日本無條件投降。

      艱難抗戰(zhàn)中的中國軍民受到了極大鼓舞。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反攻階段。

      又過了一年——1944年3月19日,中國、美國、英國、法國等16個國家的代表在英國首都倫敦成立了聯合國戰(zhàn)罪審查委員會。日本軍國主義的脖子上被套上了死亡的絞索!11月29日,聯合國戰(zhàn)罪審查委員會遠東及太平洋分會設于我國重慶,中國的王寵惠博士任分會主席。

      法西斯分子的末日到來了!

      1945年7月26日,與日本作戰(zhàn)的各國政府代表,在德國波茨坦的一張大圓桌上發(fā)表了《中美英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三國宣言明確提出了日本投降的條件:鏟除軍國主義;對日本領土進行占領;實施《開羅宣言》的條件;解除日軍武裝;懲辦戰(zhàn)爭罪犯;拆除和禁止軍需工業(yè)等。并明確宣布:“對一切戰(zhàn)爭罪犯應受嚴正之裁判。”公告指出:“我們無意奴役日本民族或消滅其國家,但對戰(zhàn)罪人犯,包括虐待我們的俘虜在內,將處以法律之裁判?!碧K聯政府贊同這一公告。

      這是正義的宣言!8月15日——半個月后,日本天皇宣告投降。然而,近衛(wèi)師團造反了。拒絕投降的近衛(wèi)師團的死硬派畑中少佐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前額開了一槍。一個叫椎崎的人往自己的腹部捅了一刀又開了一槍。天皇的聲音使每個日本人感到無地自容的恥辱。跪在地上的國民們臉部抽搐著,千萬人在痛哭。這與日軍侵占南京時東京的狂歡之夜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膽怯,或者害怕,天皇在向全日本廣播《致忠良臣民書》時漏讀了一個字。他的幾乎失真的高音在廣播中響著:

      “帝國政府已受旨通知美、英、中、蘇四國政府,我帝國接受彼等聯合宣言各項條件?!?/p>

      日本人垂下了頭。

      1946年1月19日,作為同盟國最高統(tǒng)帥的美國麥克阿瑟將軍發(fā)表特別通告:成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主要戰(zhàn)犯。

      南京大屠殺的劊子手松井石根與實行“三光政策”的關東軍參謀長、后又挑起太平洋戰(zhàn)爭的日本首

      相東條英機、“土匪將軍”土肥原賢二、挑起沈陽“九·一八”事變的板垣征四郎等28名甲級戰(zhàn)犯,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臺。

      東京市谷高地的鋼筋水泥構筑的積木式的日本舊陸軍部的禮堂,這個策劃侵略陰謀的帝國大本營,變成了審判戰(zhàn)爭陰謀家的國際法庭。昔日在這里氣吞東亞、飛揚跋扈的帝國將軍們,今天被盟軍憲兵從巢鴨監(jiān)獄押到這里,接受正義的審判。

      11個戰(zhàn)勝國——美國、英國、法國、中國、蘇聯、荷蘭、加拿大、新西蘭、澳大利亞、印度、菲律賓的國旗像利劍一樣豎立在審判席上。各國的法官和檢察官代表公理和和平,肩并著肩坐在一起。中國法官梅汝璈博士威嚴地坐在審判席中間,他的右邊是國際軍事法庭庭長、澳大利亞的韋伯爵士,左側是蘇聯法官柴揚諾夫將軍。

      每一名戰(zhàn)犯都有兩名不同國籍的辯護律師,一個是日本人,另一個是美國人。

      美國人操縱了這次審判。

      審判一開始,中國的法官們就遇到了困難。坐在審判席上的11個大法官意見并不一致。出席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中國檢察官首席顧問倪征先生回顧說:“那時美國妄圖復活日本軍國主義,蓄意袒護日本戰(zhàn)犯。他們認為除了偷襲珍珠港的東條英機等人要判處死刑外,其他都應從寬發(fā)落。幾十個美國律師在法庭上和我們搗亂?!辫F肩上擔著人間道義和民族希冀的中國法官們,處在內外交困、束手無策的境地。蔣介石為了發(fā)動內戰(zhàn),完全依附于美國,提出了對日本戰(zhàn)犯應該“以德報怨”,應該“優(yōu)惠”,應該發(fā)揚中華民族的恕道精神。作為法庭證人的國民黨軍政部次長秦德純在出庭作證時,只會講“日本兵在中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之類的空話,被各國法官當作笑話,有人要把他拉下臺去。

      苦難的中國!中國的苦難太多了!

      中國的法官們日夜焦慮著,在東京帝國飯店的一間客房里,舉行了數不清的會議。他們抱定了一個決心:如果侵略我國的主要日本戰(zhàn)犯得不到嚴懲,就無顏見江東父老,就一齊跳海自殺!

      他們仔細研究英、美的法律程序,又調閱了盟國的大量檔案材料,從中搜尋證據。一份是日本軍部發(fā)給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的一道“最機密”的命令:“兵士們把他們對中國士兵和平民的殘酷行為說出來是不對的?!边€有一份是納粹德國駐南京大使館發(fā)給德國外交部的關于侵占南京的日軍暴行的一個秘密電報。電報在描述了日軍在南京屠殺、強奸、放火、搶劫的普遍情況后,結尾寫道:“犯罪的不是這個日本人,或者那個日本人,而是整個日本皇軍——它是一部正在開動的野獸的機器?!币驗樗鼇碜苑ㄎ魉龟嚑I的內部,各國的法官們對它給予很高的作證評價。

      法庭需要詳盡、具體、大量的人證和物證。這是雪國恥、報深仇的時機。中國檢察官的首席秘書、33歲的裘紹恒向法庭提出了實地調查的請求。他帶了兩個美國人來到南京調查,取得了大量實證。最后,他還帶走了大屠殺的幸存者伍長德和金陵大學的一個美籍教授。

      1946年4月29日,干瘦而矮小的松井石根,失去了當年騎著高頭大馬侵入南京時的那種武威。他低著頭,在高個子的盟軍憲兵的押送下,與其他甲級戰(zhàn)犯一起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檢察官的起訴。

      起訴書包括3類共55項罪狀。

      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受害者和目擊者一個又一個地被傳喚到證人席上。松井石根驚愕:美國人、英國人怎么也站到了中國人一邊?金陵大學醫(yī)院外科主任、美國醫(yī)生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O.G.wilson)述說了他目睹的被日軍殺傷的中國軍民的慘象。約翰·梅

      奇(John Magee)牧師作為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委員會的主席,從人道的立場控訴了日軍殺人、強奸和搶劫的事實:

      日軍占領南京后,就有組織地進行屠殺,南京市內到處是中國人的尸體。日本兵把抓到的中國人用機槍、步槍打死,用刺刀刺死。

      強奸到處都有發(fā)生,許多婦女和孩子遭到殺害。如果婦女拒絕或反抗,就被捅死我拍了照片和電影,從這些資料上可以看到婦女被砍頭或刺得體無完膚的情形。如果婦女的丈夫想救自己的妻子,她的丈夫也會被殺死……

      日軍的暴行太多了!梅奇牧師滔滔不絕地講了100多件罪行。他回答了薩頓檢察官的訊問,又和松井石根的辯護律師布魯克斯唇槍舌劍地干了起來。

      很明顯,美國的布魯克斯律師站在被告一邊,他極力想宣告松井石根無罪,他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責難梅奇。然而梅奇說的都是事實,都是目睹的事實。

      “你看到過強奸的現行犯嗎?如果有,那么是幾個?”

      “我看到過一個日軍在實際上進行這種行為。還看到過兩個日本士兵把一個15歲的女子按在床上?!?/p>

      “一個是現行犯,另一件未遂,是不是?”

      “他們兩人壓著女子在床上?!?/p>

      “你認為是強盜或者你本身被強盜搶過的事件經歷過幾回?”

      “我見過偷電冰箱的日軍。另外……”

      他停頓了一下,他在考慮,要不要說這種對日本人來說實在太不光彩的事呢?

      “還有嗎?”

      辯護律師在催促。梅奇牧師說了:

      “一天夜里,一個日本兵竟3次闖進我的住宅。他的目的是想強奸藏在我家里的一個小女孩,另外就是想偷一點兒東西。他進來一次,我就大聲斥責他一次,但每次他都要偷點東西走。為了滿足他的欲望,最后一次,我故意讓他在衣服口袋中掏去了僅有的60元紙幣。他得到了這筆錢后,便滿足和感謝了我,然后一溜煙似的從我的后門竄出去了。”

      審判席上的法官和旁聽席上的群眾哄堂大笑起來,他們恥笑這個貪財的日本兵的丑態(tài)。這是在嚴肅而沉重的東京審判中給人印象極深的一幕。

      松井石根被弄得啼笑皆非,一副尷尬的神態(tài)。

      法庭里一片黑暗,一束強烈的光柱投射到白色的銀幕上,日軍在南京令人發(fā)指的罪行一一在人們的眼前出現了:一陣槍聲,一片尸體,刀光一閃,滾落一顆帶血的頭顱!渾身鮮血的中國難民在戰(zhàn)栗……

      各國的法官和旁聽的上千人從黑暗回到了光明。他們表示氣憤、惱怒,有的緊握拳頭表示感慨和激憤,基督教的信徒們不停地在胸前畫著十字,一些日本國民雙手合十,哭泣著,祈禱著。

      檢察方的證人證詞和各種證據材料堆起來有一尺多高,僅聽取證人證言和雙方對質就持續(xù)了20多天。“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致日本大使館的暴行報告、書信及《南京地方法院檢察處敵人罪行調查報告》在法庭上一一宣讀。雖然篇幅冗長,要把英文翻譯成日文或者中文翻譯成日文是非常麻煩的事情,但法官們很認真地傾聽著,每天都有上千人參加旁聽。廣播電臺每晚穿插著音樂,向日本人民播送關于南京暴行的《這就是真相》的專題節(jié)目。

      松井不服,為了否定這許多事實,他要從根本上推翻“侵略”這個罪名,針對季楠檢察官

      在公判會上的陳述,松井石根辯護說:“西方帝國主義侵略東亞的戰(zhàn)爭同我日本進行的日清、日俄戰(zhàn)爭是本質上完全不同的兩種戰(zhàn)爭……東洋日本與中國之抗爭,一方面應視為兩國人民自然發(fā)展之沖突,同時亦可視為兩國國民思想之角逐。蓋中國國民之思想,最近半世紀間明顯受歐美民主思想與蘇聯共產思想之感化,致東洋固有思想(儒教、佛教)發(fā)生顯著變化,中國國內亦招致各種思想之混亂與紛爭,乃至形成同日本民族紛爭之原因?!标P于南京大屠殺,他用一句話全盤否定:“季楠檢察官所云對俘虜、一般人、婦女施以有組織且殘忍之屠殺奸淫等,則純系誣蔑。而超過軍事上需要破壞房屋財產等指責亦全為謊言?!?/p>

      “大日本帝國”真厲害,連隔著太平洋的中國國民要接受一點兒民主思想它都不能允許。不但不允許,而且出動飛機、軍艦和百萬大軍。松井石根也真霸道,中國國內各種思想的紛爭,竟成了日本進攻中國的“原因”!

      和中國檢察官首席秘書裘紹恒一起到南京調查的美軍上校托馬斯·H.莫羅向法庭提供了他精心收集到的8件宣誓證詞。金陵大學美籍教授M.S.貝德士、英國人皮特·羅倫斯和中國證人許傳音、尚德義、梁廷芳、伍長德一一站到了證人席上。

      除了這些證人,中國檢察官還向法庭提供了美國的費吳生、史密斯和中國的魯蘇、程瑞芳、孫永成、吳經才等13人的宣誓證言66件。松井石根一副懊喪、可憐和懺悔的神情。這時候,他的良知似乎被喚醒了一部分,他承認“士兵之罪,責在將帥”,他確實有些懊喪。

      他害怕地獄比監(jiān)獄更孤獨。他不愿死,他要為自己辯護,他也請辯護人為他辯護。松井石根的辯護人中有七八個都是他的部下,有些被法庭認為有同案的嫌疑。

      審判席上的檢察官提問道:

      “被告松井石根,你見過國際委員會送交的日軍暴行報告沒有?”

      “見到過?!彼f。

      “你采取過什么行動?”

      “我出過一件整頓軍紀的布告,貼在一座寺廟門口。”

      “你認為在浩大的南京城內,日軍殺人如麻,每天有成千上萬的男女被屠殺和強奸,你的這張布告會有什么效力嗎?”

      松井石根無話可說了。他想了想,說:

      “我還派了憲兵維持秩序?!?/p>

      “多少憲兵?”

      “記不清了,大約十七名。”

      “你認為在幾萬日軍到處瘋狂殺人、放火、強奸、搶劫的情況下,這樣少數的憲兵能起制止作用?”

      他低下了頭,說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話:“我想能夠?!?/p>

      當證人證實當時南京只有17名憲兵,而這些憲兵也參加了暴行的時候,松井石根一副窘態(tài),他紅著臉說不出話來了。

      1948年11月12日下午,在經過了兩年半的漫長的審訊后,法庭宣布了對戰(zhàn)犯的刑罰。

      松井石根光著頭,他摘下了眼鏡,在左右兩名戴著“MP”臂章的憲兵監(jiān)押下,筆直地站在審判席上接受判決。

      當松井石根聽到“絞刑”這兩個字時,臉色蒼白,兩腿癱軟了。兩名健壯的國際憲兵將他左右挾持,拖出了法庭。

      1948年12月22日,被判處絞刑的7名日本戰(zhàn)犯分兩批走上了絞架。第一批是東條

      英機、松井石根、土肥原賢二和武藤章。4人在佛堂中簽名后,每人喝了一口葡萄酒潤潤喉嚨,并排站在絞刑架前。

      東條英機提出:“請松井領大家喊萬歲。”

      松井領頭喊了一聲:“天皇陛下萬歲!”

      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緩慢地走上了絞刑架的13個梯級。絞索套上了每個人的脖頸。12月22日午夜的第一聲鐘聲敲響時,戰(zhàn)犯們腳下的活板彈開了!他們離開了大地!

      以血還血

      被當時的日本報紙譽為“勇士”的第16師團片桐部隊富山大隊的副官野田巖和炮兵小隊長向井敏明,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10年后的1947年12月,他們竟被押到當年恣意殺人的地方接受中國人的審判!

      他們手上沒有了軍刀,他們自然失去了揮舞軍刀時的那種武威。35歲的矮個子的野田巖4個月前在日本被捕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還會算10年前的這筆血債。比他大一歲的向井敏明是9月2日在東京被捕的。這兩個創(chuàng)造了“殺人比賽”的日軍少尉是坐同一條船被從日本引渡到中國來的,猶如10年前他們坐同一條船從日本到中國來作戰(zhàn)一樣。當黑色的囚車在南京的街道上尖叫著駛向戰(zhàn)犯拘留所時,他們應該記得他們在這塊土地上干過的一切。

      審判官龍鐘煜審訊野田巖的時候,野田巖卻把這一切都忘記了。他連連搖頭否認與向井敏明有過什么“殺人比賽”。

      審判官向他出示了10年前的一張日本《東京日日新聞》報,報紙上醒目的標題和大幅的照片記錄了他們超紀錄的這場“殺人比賽”。這張作為證據的報紙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寄來的。

      野田巖看了一眼,說:“報紙上的記載是記者的想象?!?/p>

      “難道這張照片也是想象嗎?”

      “照片是記者給我們兩人合拍的。”

      野田巖全然沒有了25歲時的那種勇氣。他害怕。他敢作不敢當。他想抹掉這筆血債。他認為,軍刀上的血早被他擦干凈了。

      留一撮濃密的八字胡的向井敏明是12月8日被關入南京小營的戰(zhàn)犯拘留所的。他也否認與野田巖進行過“殺人比賽”。審判官提及《東京日日新聞》報上的新聞時,向井說:“為了回國后好找老婆,所以,叫記者虛構了這條消息?!?/p>

      經過辯論,法庭認為向井敏明與野田巖殺人比賽的罪行,是同類案件,應該合并公審。12月18日,南京人民參加了對這兩個殺人魔王的審判。判決書上這樣寫著:

      按被告等連續(xù)屠殺俘虜及非戰(zhàn)斗人員,系違反海牙陸戰(zhàn)規(guī)例及戰(zhàn)時俘虜待遇公約,應構成戰(zhàn)爭罪及違反人道罪。其以屠戮平民認為武功,并以殺人作競賽娛樂,可謂窮兇極惡蠻悍無與倫比,實為人類蟊賊,文明公敵,非予盡法嚴懲,將何以肅紀綱而維正義。

      當擁擠在法庭內外的南京市民聽到“判處死刑,執(zhí)行槍決”的聲音時,有的鼓掌,有的叫好,有的竟然哭起來了。

      與野田巖和向井敏明一起被判處死刑并執(zhí)行槍決的,還有手持“助廣”軍刀斬殺了300個中國平民的日軍第6師團45聯隊大尉中隊長田中軍吉。這個42歲的士官生雖然在初審時一再申辯他沒有殺人,但在檢察官出示了他持刀殺人的照片后,他低下了頭。

      血債要用血來還!

      中國法官梅汝璈正在東京帝國飯店的房間里翻閱戰(zhàn)犯的案卷。盟軍總部的許多高級干部也住在這里,這里是盟國人士的交際中心。忽然,有人敲門,梅法官站起身來打開門,進來的是盟軍總部法務處處長卡本德。

      “中國政府來電請求盟軍總部,說中國公眾情緒非常激烈,政府壓力很大,要把谷壽夫引渡到中國受審,梅博士個人意見如何?”

      梅汝璈作為中國四萬萬同胞的代表,作為中國政府審判戰(zhàn)犯的代表,自然支持和理解國內公眾的心情。八年抗戰(zhàn),生靈涂炭,鐵蹄所至,尸山血河!法官的正義感和民族的自尊心一齊在胸中奔涌:“應該滿足中國政府和公眾的要求?!?/p>

      卡本德點了點頭,他轉而說:“我擔心的是中國法庭能不能給谷壽夫將軍一個公平的審判,或者,至少要做出一個公平審判的樣子。”

      “這點盡可放心?!泵啡戥H竭力勸說卡本德答應中國提出的要求:“根據一般國際法的原則和遠東委員會處理日本戰(zhàn)犯的決議,對于乙級和丙級戰(zhàn)犯,如直接受害國有提出審判的要求,盟軍總部是不能拒絕引渡的?!?/p>

      “OK,OK。”卡本德表示贊同。

      已升任為日本國中部防衛(wèi)司令官、廣島軍管區(qū)司令官的谷壽夫,在巢鴨監(jiān)獄中關押了半年后,于1946年8月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批準,被引渡到中國上海戰(zhàn)犯管理所。

      8月3日,第一綏靖區(qū)司令部軍事法庭對戰(zhàn)犯谷壽夫進行第一次審問。矮矮胖胖的谷壽夫失去了將軍的風度和武威,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檢察官的訊問。他講了他的經歷和3次侵華的路線,當訊問到占領南京后的屠殺劫掠等情況時,他心虛了,他不敢說了。

      戰(zhàn)犯處理委員會認為:谷壽夫系侵華最力之重要戰(zhàn)犯,又為南京大屠殺之要犯,為便利偵訊起見,“移本部軍事法庭審判”。

      囚車駛入了南京國民政府國防部小營戰(zhàn)犯拘留所。第三天,國防部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檢察官陳光虞開始了對谷壽夫的訊問。谷壽夫承認12月13日由中華門入侵南京,但否認在南京有大屠殺的罪行。

      他說:“南京大屠殺的重點在城內中央路以北,下關揚子江沿岸,以及紫金山方向……與我第6師團無關?!薄拔?guī)焾F于入城后未幾,即行調轉,故沒有任何關系?!?/p>

      他把兩手的血跡抹得一干二凈。事實是,谷壽夫部隊駐在中華門的12月13日至21日,正是南京大屠殺的高峰。

      軍事法庭在南京全城張貼布告,號召各界民眾特別是中華門附近的人們揭發(fā)谷壽夫部隊的罪行。壓抑在心底的仇恨火山爆發(fā)了!尸骨未朽,傷痕猶在,男女老小紛紛揭發(fā)和控訴。中華門外雨花路第11區(qū)公所內的臨時法庭里,有人慷慨陳詞,有人痛哭流涕,1000多位證人,證實了谷壽夫部隊燒、殺、淫、掠的罪行459起。

      翻開國家檔案館塵封了幾十年的卷宗,中華門附近的受害者196位證人的“訊問筆錄”,每一位證人按下的手指印,仍然清晰而鮮艷。

      其中幾位的證言如下:

      審判官:宋書同 書記官:丁象庵

      民國三十五年1月28日上午

      慧定,女,揚州人,41歲,住小心橋38號,僧,消災庵住持。

      問:南京淪陷時你庵內有人被害么?

      答:在民國二十六年冬月十一日下午2時,在小心橋后門口消災庵來了8個日本兵,

      將地洞內的8個人都打死了。

      問:這8個人的名字你知道嗎?

      答:兩個姓吳的,一個姓卓的,還有我?guī)煾刚嫘屑巴降艿窃?、登高?/p>

      問:是怎樣打死的?

      答:是刀刺的。

      問:都是刀刺的?

      答:師父中一槍。

      問:你可知道是什么部隊?

      答:是從中華門進城的部隊。

      問:你沒有被刺么?

      答:我被打了一槍,傷了,在鼓樓醫(yī)院住了11個月,至今未曾復原。

      問:你說的都是實在話么?

      答:我們出家人阿彌陀佛,是不說假話的。我當時是身歷其境的。

      陳周氏,女,61歲,泰州人,住雨花臺55號。

      問:南京淪陷時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丈夫陳德銀。民國二十六年冬月十二日在鄧府山地洞內因為日本人要強奸我丈夫的小老婆,我丈夫哀求他,連一個孩子共3個人都被刺死了。

      問:你丈夫的小老婆叫什么名字?多大年歲?

      答:陳謝氏,那時27歲。

      問:強奸的時候你看見的么?

      答:我看見的,也是我收的尸。

      問:當時是什么情形?

      答:先打死我丈夫、后強奸陳謝氏,奸后又打死了,小孩哭了也打死了。

      問:這小孩叫什么名字?

      答:小孩叫洪根。

      問:當時有幾個日本人?

      答:有4個日本人輪流奸的。

      問:是什么人打死陳謝氏的?你知道他名字么?

      答:是第一個奸的人打死的,名字不知道。

      問:你說的是實在話么?

      答:是的。

      張陳氏,女,65歲,住賽虹橋55號。

      問:南京淪陷時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兒子張進元被日本人拉夫拉去至今生死不明。

      問:別的還有么?

      答:我媳婦張孟氏生產后才幾天被日本人強奸,沒有幾天就死了。

      問:是什么時候?

      答:是民國二十六年冬月十三日,在家門口。

      問:你媳婦被強奸的時候你看見的么?

      答:我看見了的。是一個兵,日本人,我哀求他,被他打了一槍托子,小孩也死了。

      問:你媳婦多大年歲?

      答:那時31歲。

      問:你還知道有別人被害么?

      答:我門口地洞里打死了3個人。

      問:你講的是實話么?

      答:是的。

      劉德才,男,72歲,山東登州榮城人,住養(yǎng)虎巷1號。

      問:你家有些什么人?

      答:我兒子在兵工廠做事,隨政府入川的,孫子同我在一起。

      問:南京淪陷時你知道有什么人被害么?

      答:我家后面有避難室,內有10個人被日本人燒死了。

      問:是什么時候?

      答:是日本人進城的第二或第三天。

      問:日本兵駐在南門外什么地方?

      答:我家旁邊都駐的日本兵。

      問:你知道還有別的人被害么?

      答:養(yǎng)虎巷有兩個地洞,共死了34個人。一個地洞在我家內,一個在我鄰居家。

      問:在地洞內的人是怎么死的?

      答:燒死的。

      問:你當時看見的么?

      答:我看見的。

      問:這些人的尸首也燒了么?

      答:尸首是我埋的,埋在東邊山上。

      問:都是燒死的么?

      答:有一個是上來時被刺刀刺死的。

      問:還有沒死的人么?

      答:只有一個姓王的同姓李的沒有死。

      問:來了多少日本兵到你家內?

      答:有十幾個日本兵。

      問:地洞內當時有多少人?

      答:一個洞內10個,另一個洞22個。

      問:這些尸首是你一個人埋的?

      答:還有個姓戈的人同我一齊埋的。

      問:是什么部隊?

      答:都是從南門進城的部隊。

      問:你說的都是實話么?

      答:實在的。

      每一位證人入庭時,都由審判官宣讀有關的法律條文:“《刑法》第168條規(guī)定,證人供前或供后具結而為虛偽陳述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弊C人宣誓后,均在《證人結

      文》上或簽名,或蓋章,或按手印,或畫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

      審理谷壽夫的5個法官是:審判長石美瑜,審判官宋書同、李元慶、葛召棠和葉在增案件的具體承辦人和判決書起草人葉在增,如今也已年逾古稀了。談起當年審判谷壽夫的情形,他記憶猶新。他說:“谷壽夫案件在國際國內影響都很大,所以調查、審理都很慎重,要做到證據確鑿,使其口服心服。我察看了多處屠殺現場,開了20多個調查庭,搜集了大量的人證、物證,包括從日本人那里繳獲來的圖片、影片,找到了上千的證人。”

      在眾多的證人證詞中,有一份用毛筆直行書寫的控訴狀。狀紙是直接投訴給戰(zhàn)犯審判軍事法庭庭長石美瑜的。雖然只百十個字,但思子心切,恨敵仇深,強烈的義憤滲透在字里行間。

      原告人薛文書年48歲住本市大輝復巷24號商行竊民子薛裕賢現年28歲于民國二十六年12月16日首都淪陷后3日被告縱具部下到大方巷10號難民區(qū)收容所將民子等一并驅出至今十載杳無音訊請求以法懲兇以除冤恨謹呈軍事法庭庭長石

      具呈人薛文書(?。?/p>

      南京在控訴!南京在怒吼!各行各業(yè)的人們,紛紛涌向法庭。

      10年了,冤魂未散,音容猶在。屈死的30萬人,要面對殺人的兇手呼喊!法官、法醫(yī)、檢驗員和埋尸的紅卍字會的人一起來到中華門外。遇難者的叢葬地上,荒草萋萋,黃土漫漫。

      “報仇了!報仇了!”當年掩埋他們的人在呼喚冤魂,告慰亡靈。

      在熱烈的、悲哀的氛圍中,挖掘了5處墳墓。土坑中,找到了數千人的白骨和數千個頭顱,這是一幅使人驚駭和令人戰(zhàn)栗的地獄圖!

      電影攝影機在不停轉動,閃光燈像閃電似的給大地刷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慘白。穿著白衣的法醫(yī)輕輕地從黃土里捧起一個又一個頭顱。頭骨上多有刀傷,一道道被砍裂的縫隙中,仍有暗紅色的血。

      檢察官滿懷民族的義憤,以破壞和平罪和違反人道罪將戰(zhàn)犯谷壽夫提起公訴,并請?zhí)幰詷O刑。起訴書的附件中,附有谷壽夫部隊殺人事實122例,受害人數334人;刺殺事實14例,受害人數195人;集體殺害15例,受害人數95人;其他燒死、勒死、淹死等手段殺害69例,受害人數310人;強奸15例,受害人數43人。還有搶劫及破壞財產等等實例。

      接到起訴書的副本后,谷壽夫害怕了。作為與中島今朝吾、牛島貞雄、末松茂治等師團長共同縱兵大屠殺的戰(zhàn)犯之一,他感到罪責難逃。他想擺脫罪責,他給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庭長石美瑜寫了一封要求“寬延公審”的《懇請書》,可是已經晚了。

      1947年2月6日下午2時整,中山東路勵志社彩繪的門樓上,高高地掛起白布黑字的“國防部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的長長的橫幅。從法庭里拉出來的有線大喇叭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市民。

      莊嚴的審判席在禮堂的講臺上,臺下分別為律師席、證人席、通譯席和被告席。四周擠滿了2000多位旁聽的群眾,全副武裝的憲兵肅立著。

      “帶被告谷壽夫?!眱擅^戴鋼盔的憲兵將身材矮胖的谷壽夫押上了法庭。他光著腦袋,仍穿著草黃色的軍服——自然,早摘去了顯示軍階的那些誘人的星徽。

      石美瑜庭長問過了姓名、年齡、籍貫、住址后,檢察官陳光虞宣讀了浸滿石頭城人民血淚的起訴書。在審問到南京大屠殺的罪行時,谷壽夫矢口否認。他從公文包中取出在拘留所里想好了的辯護詞:

      “戰(zhàn)爭一開始,雙方都要死人。對此,我只能表示遺憾。至于說我率領部下屠殺南京人

      民,則是沒有的事情。有傷亡的話,也是難免。”

      谷壽夫自稱為純粹的軍人,對于侵華國策,從不參與。他滔滔不絕地推脫罪責:“我的部屬,除了作戰(zhàn)外,沒有擅殺一人。”

      石庭長大喊一聲:“將被害人的頭顱骨搬上來!”

      法庭靜極了,人們屏息著,萬千目光注視著。

      來了!憲兵兩人抬一個麻袋,把一袋又一袋的中華門外發(fā)掘的人頭骨倒在臺下的長桌上,一個一個頭骨堆滿了長長的桌子。無言的白骨使人毛骨悚然,觸目驚心,像深井一樣黑洞洞的眼眶和張大的嘴骨,似猛虎咆哮,像怒獅狂吼!

      谷壽夫呆若木雞地站立著,他驚呆了。

      旁聽的人們目睹這慘象,咬牙切齒!法醫(yī)潘英才和檢察員宋士豪宣讀了鑒定書:紅卍字會所埋尸骨及中華門外屠殺之軍民,大都為被槍殺及鐵器所擊之,傷痕屬實。

      紅卍字會副會長許傳音歷述了他目擊的日軍罪行。他說:“紅卍字會統(tǒng)計的埋尸4萬余具,實際數字遠遠超過,因為日軍不準我們正式統(tǒng)計?!?/p>

      金陵大學美籍教授貝德士和史密斯也出庭作證。他們站在公理和人道的立場上,用目睹的事實證明日軍的暴行。

      仇人見面了。失去了妻子及子女3人的姚家隆痛訴了日軍殺戮他一家的經過。他痛訴的時候,他的后頸上還有一粒日軍送給他的子彈頭在隱隱作痛。他真想沖過去把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咬得粉碎!一位叫陳二姑娘的苗條女子終于盼到了洗刷恥辱的時光。10年了!她的心里埋葬著屈辱,偷偷地飲泣了10年,她是弱者。在正義的法庭上,她挺起了胸膛:“兩個日本兵用槍對著我要強奸,我沒有辦法,他們一個一個地侮辱我?!彼蘖耍脺I水繼續(xù)著她的控訴!

      谷壽夫低下了頭,他無話可說,無言可辯了。

      人們好似又回到1937年暗無天日的歲月中了。日軍自己拍攝的宣揚他們武威的影片重現了一幕幕駭人聽聞的歷史。許多人閉上了眼,有的用雙手捂住耳朵,他們不敢看銀幕上的刀光槍彈,他們害怕喇叭里那撕裂心肺的怕人的音響,經歷過大屠殺的人們,不堪回首那血淋淋的日子。

      7日、8日繼續(xù)傳證和辯論。80多個南京市民滿懷深仇走上法庭,男女老少,面對面地責問民族的敵人!

      十年血債一朝報!

      1947年3月10日,國防部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莊嚴判決:

      被告谷壽夫,于民國二十六年,由日本率軍來華,參與侵略戰(zhàn)爭,與中島、末松各部隊,會攻南京……始于是年12月12日傍晚,由中華門用繩梯攀垣而入,翌晨率大隊進城,留住一旬,于同月21日,移師進攻蕪湖各情,已供認不諱——及其陷城后,與各會攻部隊,分竄南京市各區(qū),展開了大規(guī)模屠殺,計我被俘軍民,在中華門、花神廟、石觀音、小心橋、掃帚巷、正覺寺、方家山、寶塔撟、下關草鞋峽等處,慘遭集體殺戮及焚燒滅跡者,達19萬人以上。在中華門下碼頭、東岳廟、堆草巷、斬龍橋等處,被零星殘殺,尸骨經慈善團體掩埋者,達15萬人以上,被害總數共30萬余人……查被告在作戰(zhàn)期間,以兇殘手段,縱兵屠殺俘虜及非戰(zhàn)斗人員,并肆施強奸、搶劫、破壞財產等暴行,系違反海牙陸戰(zhàn)規(guī)例及戰(zhàn)時俘虜待遇公約各規(guī)定,應構成戰(zhàn)爭罪及違反人道罪。其間有方法結果關系,應從一重處斷。又其接連肆虐之行為,系基于概括之犯意,應依連續(xù)犯之例論處。按被告與各會攻將領,率部陷我首都后,共同縱兵肆虐,遭戮者達數十萬眾,更以剖腹、梟首、輪

      奸、活焚之殘酷行為,加諸徒手民眾與無辜婦孺,窮兇極惡,手段之毒辣,貽害之慘烈,亦屬無可矜全,應予科處極刑,以昭炯戒。

      1947年4月25日,南京國民政府府防字第1053號卯有代電稱:“……至被告聲請復審之理由,核于陸??哲妼徟蟹ǖ?5條之規(guī)定不合,應予駁回,希即遵照執(zhí)行?!?/p>

      第二天,古城南京萬人空巷,從中山路到中華門的20里長街兩旁,人山人海。受盡了苦難的金陵市民,扶老攜幼地爭看殺人者的下場。

      黑色的囚車尖叫著駛過來了。10年前,谷壽夫曾在這里躍馬揮刀。古老的中華門像巨人般地站立著,它用冷峻的目光注視著這幕悲喜劇,從什么地方進來,還從什么地方出去!一去不復返!

      囚車開過來了,黑色的甲殼蟲里,鉆出了一個草黃色的影子——面無人色的谷壽夫戴著手銬,被一高一矮兩個武裝憲兵一人一只臂膀押向刑場。他戰(zhàn)栗著,腿在發(fā)抖。隨著沉重而悠遠的槍聲,跪在地上的戰(zhàn)犯谷壽夫倒下了,污血從他的鼻孔和嘴里涌出來。

      歡呼聲震動山谷,鞭炮聲鋪天蓋地!這一天,南京城燃起了數不清的暗紅色的火苗——紙錢在燃燒,素燭在燃燒,一炷一炷的香在燃燒,木制的或紙做的靈位前,人們在悲喜交加地哭泣,在悲哀地告慰亡故了10年的冤魂:“報仇了!報仇了!”一盅盅的白酒灑到地上,灑滿了這片血染的土地。只是,勝利的代價太大了,勝利來得太晚了!

      正義者的勝利和不義者的失敗是不可抗拒的。歷史的辯證法就是如此。

      1987年8月于南京太平門2014年10月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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