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遍了口袋找尋鑰匙”
——語傘《外灘系列》析讀
黃恩鵬
每個人都有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常人需要直接的理解,詩人需要隱喻的理解。方式不同,邏輯不同,抵達“隱秘中心”的悟覺不同。我在諸多文本細讀中,已經(jīng)談到如小說文本那樣,要設(shè)置詩文本的“隱秘中心”。圍繞整個隱秘中心,來與自己的心靈對話。然后再延及世界。在這方面,語傘做得不錯。她的作品哲學(xué)思辨很強。這對一位女性散文詩人來說實屬不易。她能從婉麗的抒寫中超拔出來,進入莊子般的靜悟中,真正體悟天地。無論高貴,還是卑微,都讓文本活脫。她能從庸常的生活本態(tài)中,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東西。而《外灘系列》,則是借著一個漂移者的審視,來說“根與葉子”的關(guān)聯(lián)。一切都是以探秘者的身份出現(xiàn)。上海的外灘,成了她的一種精神放脫的審視符號。這種審視符號,是借助者和尋找者的關(guān)系。一個外來者,感受現(xiàn)代社會大機器對個體人生的無情碾壓?!奥淙~與落葉,在地面完成著一場場另類的相逢。”人人都是落葉,但并未歸屬自己的根系。這種巨大惆悵,是身在大都市的每個人都能夠感受得到的?!肮麑嵶畛醯乃釢巡豢蓢L?!本唧w是如何在這個符號面前,讓她認知現(xiàn)代社會與個人精神的關(guān)聯(lián)或影響呢?“某些秘密的事物,正穿行于喧嚷的大街,比耳朵沉默”(《外灘:和聲》),這種人生引導(dǎo),以及“我翻遍了口袋找尋鑰匙”的人生沒有歸宿感,如此強烈充斥文本。理解社會首先要被世界理解。從最初的天真性到感傷性的轉(zhuǎn)變,有如棋弈,要預(yù)設(shè)下一步的走法,但你永遠也不能準確判斷“社會”這一強大對手的變招,它總是以巨大的動機左右你的預(yù)設(shè)路徑。與社會對弈的人生,注定會讓全身血跡斑斑。那里面包含著普遍的、激烈的人類感知的矛盾的一切。“在鏡子里眺望我的人,復(fù)制下我的忐忑,轉(zhuǎn)過身,挖掘體內(nèi)的火焰?!蓖鉃┑挠诚螅屓松木耋w系徹底展露。
可以說,外灘是一個大的精神場域。形形色色的大小人物,圖式層面的判斷與粉墨,皆在此演繹。重組或斂藏,則需詩人的探究。有如哲人之間的對話,總希望能找到一個觸角,觸摸到對方的心靈世界。那個符號性的指向,早已根植內(nèi)心,并開始延伸、放大,它所伸出的觸角直到讓你看到答案為止。但事實是,誰能看到這樣的答案?在社會體系面前,一個個巨大的蟲洞吸入了人生全部,無論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氨持孑呥z訓(xùn)的人,在一幢腳手架支撐起的新大樓房旁和遠方的孩子對話,他的手機屏幕上粘滿了純白的灰塵,他繁雜的神情,讓人難以用膚淺的見識目測。”肉體與肉體的距離感,也是精神與精神的無法聯(lián)結(jié)。詩人在寫“人類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那般的讓生命不堪。在變幻莫測的社會面前,真相永遠無法抵
達。距離感,讓詩人有著巨大的感傷。一種難抑的人生漂泊。外灘,并不是她的最終歸宿。身在,心卻遙遠得沒有邊際。一切天淵之別,與行色匆忙的人,與變化無常的時光。這種時間面前的構(gòu)想,完全是博爾赫斯式的,以鏡子、光、路、落葉,來暗示生命迷宮般的無常,以及錯配的身份、復(fù)雜的故事、無望的路徑,等等。博爾赫斯提醒我們,真實的主題和中心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故事一頁一頁進展下去,直到它展示了宇宙的各種尺度。詩文本的魅力就在這里,它往往隱藏?zé)o限的可能性。人的精神場域,在“外灘”呈現(xiàn)。它絕不是詩人個體的,是你的也是我的更是大家共有的。它屬于時間的呈現(xiàn)。
語傘特別推崇的是薩爾瓦多·達利的《永恒的時間》(也叫《持續(xù)的記憶》),之所以能夠保持魔力,是因為在記憶或時間面前,你永遠無法讓“真實性”得以證實。人必須接受一座延續(xù)了的、平滑如緞的海灘般的無限。那些被稱作記憶的時間,在無限的可能性面前,永遠是綿軟的存在。時間嘲弄人生,也讓這個世界變得空虛或沉寂。語傘的悟性極高,她能從達利的這幅名畫中,看到一種虛無的人生存在。有如“外灘”這一境域里存在形役。“江水東流,當我作為俗世的影子,與外灘交換了眼神和思索,抬頭望見星辰的須發(fā),正以瀑布的形式,完成光明賦予的使命?!保ā锻鉃蛘吖狻罚┯篮闩c變化,虛無與存在,有如畫布上軟塌塌的鐘表,一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悵惘,不折不扣沉浸的幻想,通過精神的苦痛,一一展現(xiàn)?!肮狻笔且粋€不確定的存在,更是變幻的喻象。極端與反叛,造就了現(xiàn)代主義般的厭惡和反抗情緒?!安豢蓪ひ挕薄安豢深A(yù)見”有如外灘的明暗與遠近。畫面的變形、挪移、漂墜,泛人類的情感對于人生的浸透,有如斯多葛派的冷漠。而“外灘”又是有著游戲規(guī)則的,“鏡子”內(nèi)外的各自角色,“更多的被復(fù)制的人群,渴望在游戲中試探一個出口”。(《外灘,或者鏡子》)“我紛繁的欲念跌入腦海、跌入黃浦江下游的東海,組合成一條大魚。它游著游著,又張開巨蟒般的嘴巴,回頭看我?!边@種奇妙的夢幻,讓我很容易與現(xiàn)代主義繪畫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亨利·盧梭?!包S浦江”“東?!笔乾F(xiàn)實的廣延性的存在,“大魚”“巨蟒”則是幻思的存在。這種幻象提高了強迫性的夢境般的精神沖撞,是寂寞的游子能體驗到的。它裂變成了境象的存在?!扮R子”或“沙灘”在博爾赫斯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人生游移不定、精神生命的易碎感,都是如此。實際是,現(xiàn)實生活無刻不存在魔幻。有時候魔幻卻是真實的存在。它就在“我”的身邊,天天上演。它驅(qū)使我改變腳下的路徑。方向游移,心靈轉(zhuǎn)向。而人性與可能性隨時可以分裂。但無論怎樣這些都是詩人看法。作為個體的人生,不要再為社會的動機而活。因為當你認知了社會動機時,整個人生就會改變。這是“鏡子”的不確定性,更是“路”隨時改正人行為所指?!拔业难?,已被這個城市灌注了太多高貴的謊言。”(《外灘,或者路》)城是一個大規(guī)則的概念,它的虛假與挫傷精神性,讓你無論來自何方,都將被改變。因為不改變就無法生存。那么,“路”又能給我們多少?路是改變?nèi)诵詧D式的存在,行走的過程也是與許多駁雜的事物交錯的回味過程。
渴望掙脫“城”的束縛躍然而出。因此詩人追問此時能否有莊子的超逸,或者有悉達多式的服膺自己內(nèi)心的自由?如何擺脫外在的強制或隨波逐流,或者除去束縛地活著?我想這對語傘這一個蜀人來說,極為艱難。她也只能在夜晚或在繁忙之后,借助于心靈的世界,獨自找尋了?!拔曳_書,返回商周,流浪在‘小雅’與‘大雅’之間。我的馬匹,瞬時奔馳于云朵之上?!薄疤炜张c大地對應(yīng),我走遍自己,無數(shù)的影子在太陽下復(fù)活?!边@個時代,依于內(nèi)心活著卻成了莫大的失落?!锻鉃蛘邞已隆芬踩绱耍撼鞘杏腥鐟已?,愈走愈窄。在走向空曠之時,仍然無法擺脫險阻。俗世的網(wǎng)就在周圍臨罩。“必須學(xué)會障眼法。必須在自我欺騙里把假象記得更牢?!币粋€迷茫者的心靈世界,讓我聽見并體悟到了。
幻夢式的思考是文本的基調(diào)。這當然與現(xiàn)實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相關(guān)。作為一個詩人,在現(xiàn)世生活得久了,肉身已經(jīng)麻木,精神卻打磨得厚重。純粹的無意識的精神活動,被夢幻的無限力量牽引,正是詩人的一種釋放、排解方式。那么,打破時空的限制,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在某種可能的情形之下,聯(lián)結(jié)成豐富的夢想,也許只有詩人能夠做到。在語言魅惑下,掩藏的是越來越沉重的復(fù)雜心境。拂去外表的灰暗,潛藏著的,是生命原初的光亮。訴諸于文本之中,便有了溪水的希冀。因為“沒有一座山能攔得住小溪”(黃恩鵬語),這讓她的人生充盈著光亮。雙面的人生又有何不好?一切都是關(guān)聯(lián)的,盡管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時間里,一切皆有可能發(fā)生。這需要人自身的調(diào)解。在嚴苛的現(xiàn)實面前,她清醒于現(xiàn)實,又沉睡于夢境。此種雙重的人性本態(tài),在我看來,更多的是強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