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微散論
——與散文詩有關(guān)亦無關(guān)的思考
周慶榮
伊姆萊的話言簡意賅:生活,反正不是抗議,就是合作。
一輩子只會抗議的人,會很無聊。還不如選擇一次戰(zhàn)斗。一輩子只會合作的人,會很平庸。現(xiàn)實生活中,抗議的成本太大,所以一般情形下諸多的合作其實是無可奈何的。
為了合作的抗議也許是清醒的。允許別人贊美我的對手,我們同在生命場景里,都有著相同的權(quán)利。
胸懷不只是說說而已,它需要在實際生活里生根并檢驗。做一只無限大的容器,一切都可仿佛,原則的方向自可不改變。一只蒼蠅不能把我們氣死,我們的容器里有現(xiàn)成的蒼蠅拍。有胸懷的文字總能對別人有點用處。
世風日下或人心不古?做一個經(jīng)常擴擴胸的人。
我一定會進山的,但只是偶爾。
說到進山,因為我想讓我所待的地方和自己一道沉靜。我從未想到躲避灰塵或遠離人跡,因為即使身處山谷,我熱愛無比的山谷,看那里的一年四季,看石頭和樹木,看山谷上方的陽光、天空、云、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鳥,認真地看。同時認真的是繼續(xù)想山外的事。在山外時放不下或過于快速反應(yīng)的行為,放在山谷回味并加以反思。
山谷給了我太多的啟示。近四年,在北方的某一山谷,寫過《我們(二)》《有理想的人》《我是山谷》《高地陽光》《老佛爺山》等。山谷讓我們必須包容,山谷讓我們同時懂得以向下的深度去表達另一種高度,山谷最大的提醒是山泉流出山谷,流進外邊廣大的田野,山谷也不全是潔身自好地靜修,它想去做些什么,起些作用。即使外邊一片污濁或真的到了無力回天,它還有自己的山谷。
山谷里的感受我盡量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應(yīng)用。文字亦可以向下的深度去實現(xiàn)高度,向下,與身外關(guān)聯(lián),與世人關(guān)聯(lián);而包容與起作用恰是寫作者素質(zhì)和作品效果的佐證。
最近,山谷去得少了。
它的形和質(zhì)在我的心里。每個人在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個山谷。
你看,人類原本從一開始就該一切美好,但每個人都在活著時忍耐了一生。
沖冠一怒為紅顏或輕易地拔刀相見,后果往往會失控。麻煩已經(jīng)有許多,失控的局面會妨礙我們保持簡單。散文詩不是檄文,不是咆哮,不是怒不可遏。(前兩年,我的《圓明園》《不怕鬼》《深夜,突起的心思》就有忍耐不夠之處,把劍亮得過于迅速。)
我掃了你一眼,我遞給你一支煙。我岔開話題,講秦檜,講魏忠賢,他們都令人憤怒過,他們讓許多人不僅忍耐,而且還要“裝孫子”。歷史中最后成為“孫子”的是他們。讓令我們暫時選擇忍耐的人和事自己慢慢變化,慢慢露出破綻。
寫作中,忍耐是痛苦的。忍耐是為熱愛,為了不放棄信念。實際生活中,我不贊成去“裝孫子”,卑躬屈膝會使文字失去光澤和品質(zhì),會讓文章趴下來,更會讓寫作者自己沒有了脊梁。
忍耐,我們自己和世界都有了一個過渡。
過渡——變化與結(jié)果。
我呼喚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拒絕追求的方向,只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與人、事物的關(guān)系。沒有具體的后遺癥,只是精神的特質(zhì)。如果非要走近,像走進大自然一樣,像搖晃裝著小半杯紅酒的酒杯,像在咖啡吧的某張桌子旁坐下,聞著咖啡豆的香。我反對以浪漫的名義去浪漫,但同情生活中那些偽君子,滿口道德文章,卻于事無補。
寫作是個苦差事,它六親不認。你是王侯將相或富可敵國,若想拿文章來說事,文字本身的功夫和文字背后的意義就不能僭越。
文字本身得像個文字,就像畫面本身得是個畫面,作家和畫家的基本功早已為人所認同。
吸引、把玩、驚嘆到珍藏,收藏家有心得。
散文詩文字本身的受重視,已經(jīng)很久了。正的,倒的;里的,外的;遠的,近的。文字的功夫用得不可謂不足。我們言必提到的一些名家,之所以作品為人傳誦,其實更多的是文字背后的意義。
很多人在生活中不愿站在背后,想領(lǐng)一些風騷,想活得光鮮,這沒錯。但沒有支撐,文章掩卷,把什么留給讀者?在花言巧語和真話真說、真話巧說之間,出于對生活的認識和經(jīng)驗,我早已摒棄了前者。真話真說或巧說,首先得發(fā)現(xiàn)真諦,而發(fā)現(xiàn)真諦得有付出,得有痛苦,否則,就會滿臉真誠的樣子,卻說出了一大篇謊言。
眼前的景象足可以讓我們眼花繚亂,眼見為實當然還不夠?qū)?,還需放在歷史經(jīng)驗里驗一下,放在哲學里加工一下,放在我們自己的再三思考里磨一下。
不管我們怎樣表演,人們想看到的還是我們在表演之外的重量、格局、高度和情感純度。
……我們歷盡千辛萬苦,叫著“芝麻開門吧”,門開了,里面卻空空蕩蕩。我們失望嗎?還是沿用經(jīng)驗式的安慰:我們的快樂在于行走本身。
唉,兒子現(xiàn)在已是個大小伙子了。他小時候我有兩次對他動了手,都是和他因受委屈流淚有關(guān)。我告訴他,男人今后受委屈或遇到的困難還多呢,流淚是沒有用的。眼淚是有尊嚴的情感,不能用它來為男人博得同情。其實,那時兒子尚小,我的理由多牽強附會,以致妻子到今天仍耿耿于懷。對不起,兒子。但我還是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沒為受過的委屈或失敗流過淚,卻常常因感動而流淚。多是獨自一人,讀到好的作品或在影院里的一個角落。比如去年重讀彌爾頓的《失落園》,卻為撒旦流淚;看《金陵十三釵》,十二個妓女為女學生去受難,當看到坊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被顛覆,我流淚;看《唐山大地震》,看到女兒喊母親,為受誤解的母愛流淚。我絲毫不掩飾自己有時孤獨地看陽光和陽光下的事物,眼里會莫名其妙地濕潤。
感動或被感動,淚水的意義在散文詩里或其他文體里都是特別重要的。我不贊成用淚水去表達人類的無助,提倡作品的目的地最好比淚水更遠。流淚之后我們能想到什么,能做些什么。人類可以為喜悅、為感動、為真情、為溫暖流淚,能否從此不為苦難?
詩人的心是敏感的,有的詩人動輒就會控制不住,其真情可貴,但將淚水流在無人處,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更有力量。
由于光不會拐彎,我們有時會站在陰影里。
更多的時候,是我們覺得一些現(xiàn)象甚至本質(zhì)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了黑暗。嘆喟或悲傷當屬情理之中。歇斯底里式的詛咒說明我們自己在失去平衡,失去別人客觀公正評定我們的條件。
我們的生命從黑暗中來,其實早已不懼怕黑暗,隨便四處望望,大光明與太陽有關(guān),小光明與螢火蟲有關(guān),當然,真正的永不熄滅的光源在我們的心里。散文詩文字的光亮,她的光源在寫作者這里。多年多年以后,有兩種敘述:
孩子,那時是多么黑暗,你瞧,我們不是走過來了嗎?
孩子,那時是多么晴朗,你瞧,我們費盡心血,卻走到了今天的黑暗。
我們不詛咒,不控訴。邏輯或抒情式地批判,用文字的力量去抗擊甚至減少黑暗。
同是光明,陽光和月光是不同的。太陽本來就該在青天白日里出現(xiàn),而月亮之光出現(xiàn)在黑夜,是白天留給人們的心有余悸的黑。太陽的光明有溫度,而月亮的光明仿佛冰鎮(zhèn)過,它收斂。彎月,光明苗條;圓月,光明豐滿。陰晴圓缺又引起文人墨客和普遍人類的諸多聯(lián)想,青春惆悵時,多夢多雨又和月色撩人有關(guān)。
詠月,靜謐、柔美,任何年代詩歌作品里都不可或缺。
月沒變,事在變,人在變。變了的人和事面對不變的月亮會說出怎樣的新的話語?
從我個人講,我在寫作中如提及光明,我是希望光明不僅要尋常化,而且還要有溫度。但因習慣徹夜枯坐,我不能對月色無動于衷。昨夜,一個人駕車停在京北郊的沙河水庫邊,仰頭看月,皎潔的月,柔美寧靜得讓我心痛。再看眼前的水庫,水面依稀有水鳥掠過,有蛙聲,一陣風來,柳影婆娑。
愛、恨、情、愁,浪漫和現(xiàn)實,悲觀和樂觀,能拒絕這輪月,以及月下這一方意境?
只是,月亮是相同的,而“我的”月亮卻必須只屬于我。
誰能規(guī)定只有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寫詩?誰又有這個權(quán)利?官員寫詩有權(quán)力延展化嫌疑;商人寫詩有資本推動嫌疑;曾經(jīng)有影響的詩人,如今再寫,又有黔驢技窮或強弩之末之相。
世界需要寬容,詩歌同樣。入眼入心之作可以多讀,可否不去討論哪類人才有資格寫詩?人間萬象,僅憑一己之力,又怎能窮盡?各方面的人一定有各自獨到的發(fā)現(xiàn),你指著一棵山楂,讓它結(jié)一樹蘋果,你正確還是它在受委屈?
回到詩歌這一原點,讓作品本身發(fā)揮作用。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皆可視為謀生之必需。條條道路通羅馬,羅馬的意思是讓我們先安然地活著,其他身份皆是路的一種,無高無低,無貴無賤。
這些年,雖清醒意識到自身才華之局限,但仍堅持認真寫作,想告訴別人,在近處或遠方,我究竟看出了些什么。因為以散文詩的方式寫多了,不免對散文詩的整體環(huán)境多加留心。所做的一些與個體寫作無關(guān)的事,那也是盡一己之力而已。當然,我更希望無須盡這樣的力,散文詩本身便能從容地發(fā)展,不左支右絀。未來會的?
事物自身在平靜生長,過程簡單或者困難,強賦之以愁或強賦之以愛,似乎都會不盡如人意。從根部還原事物與人的本質(zhì)屬性,舍棄拖泥帶水的蕪雜的關(guān)聯(lián),取其最本質(zhì)之處來啟發(fā)或感染。我們一生到過許多地方,我亦讀過許多狀景或行吟之作,發(fā)現(xiàn)不少作品里充滿過多的愛。我上午愛著自己的小村莊,下午就去愛蘇格蘭的一個牧場,明天,我的愛又到了別處,冰島或有企鵝的地方。愛是你的權(quán)利,牛羊?qū)μK格蘭牧場的感受你同時不能剝奪。同樣,企鵝也想胸懷全世界,當那里的冰都化完了,人類的世界就意味著溫情脈脈?
一旦過分自我,錯誤便開始。尊重他者,不僅是生活里的見識,更是一種哲學。
不是我給你轉(zhuǎn)身或舒展雙臂的空間,而是我自己就需要轉(zhuǎn)身或者舒展雙臂。人們可以失去自己,但不是因為我的原因。本質(zhì)、自由、個性的豐富與世界的美好。勿強加于人或事,人啊,能有此胸懷或者覺悟?
一個人愛過你,然后,她又傷害了你。你怎么辦?你的態(tài)度很重要,因為它會決定你作品的品質(zhì)。那種輕易就本能性地揭短式的敘述會讓文字只能趴著或躺著。恐怕趴著或躺著的還不僅僅是文字。我們接受愛,更要學會忍耐被所愛的人造成的傷害。堅強是這樣出現(xiàn)的。說到恨或者還擊,我還是愿意把槍口對準那些敢于令眾人民不聊生的人,對準那些搶我河山、辱我尊嚴的強盜。在做這樣的決定前,光靠堅強不夠,我們得有堅強的本錢,能同仇敵愾,能有“夷技”去抗衡。
因為知道有大恨,所以我們努力不能被“小仇恨”擾亂心神。曾經(jīng)愛,如今只是不愛了。一想到有過的美好,我們不妨原諒一切。
艾青《歸來者之歌》出版后,詩界把輟筆多年后又重新寫作的人稱為“歸來者”。詩歌,一旦走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就會不離不棄。無所謂去,又談何歸?因各種原因不寫了,文字的詩歌可能變成了詩歌的注視,可能變成沉默的堅韌,也可以一聲豪邁、一次嘆息。更有人說,“歸來者”因多年離開詩壇,對現(xiàn)在詩歌語境陌生了。經(jīng)典的詩離開當下已千年了,我依然愛讀。小技巧與大詩意,前者讓人成匠,后者成師。匠人與大師,我們都需要。
一些整天與詩關(guān)聯(lián)的人,不一定就與詩親近,相反,詩歌很可能成為一種工具,更像面包機,或者燒餅鍋。
詩歌,含有超然的能量,你如果沒有經(jīng)歷超乎尋常的磨煉,是不能真正感受到詩歌的作用的。
比永垂不朽更為不朽的,是那個人留下了超越年代的詩的念想。
稍微讀過書的人,就一定接觸過詩歌。久遠的詩歌文字,當下的詩歌文字,算是一種眼見為實。另一種眼見為實,恐怕與詩人本身關(guān)聯(lián)。瞧,這個人他寫詩。那些動輒就說詩歌沒有用的人,其實又多是在說詩人在今天沒有用。每聽到此言,我和每一個寫詩的人同樣內(nèi)心不平。但我不再爭辯,多言無益,我寫詩,這是我的一種活法,我從未說寫詩能避免腐敗不公,更不能解決釣魚島或其他問題。周圍那么多令我們難受的事我都忍了,我寫詩,你們?yōu)楹尉筒荒苋萑蹋科鋵?,沒人能真的容不得我們寫詩,我耕地不輸于你,種莊稼或扛麻袋也照樣行,勞動之余或夜深人靜,我想些事,抒情或思考,我愛干這活兒,而且我并沒有輕視不干這活計的人。事情就這般簡單。說到“用”,更多的是關(guān)于權(quán)勢或者財富。我必須不否認此二者確切有用,但如果否認除權(quán)勢或財富之外其他一切也同樣有用,會讓更多的人絕望。所以,我堅定地認為,有用或者沒用要看幸福來定奪。和王申有權(quán)又有財,一根白綾套頸,他生命的總結(jié)性發(fā)言不過如此。
△ 幾年前,因解決一件俗事,我辦公室里來了幾位青壯年。不請自坐后,將T恤脫下,我看到其前胸后背皆有大面積刺青,都是龍的形狀。我笑了,他們問笑什么。我說你們的龍都在戀愛,它們的眼神多溫柔,它們的爪子連指甲也沒有,顯然修剪過,更重要的是龍頭都刺在你們心臟的部位,說明你們不是惡人,心里還有愛。為首的D開口了:哥們兒的話我們以前沒聽過,怎么聽著像詩?我說,這些龍戀愛了,它們需要有點隱私。然后,他們把衣服又穿上了。再然后,都很心平氣和。到今天,我心里著實喜歡他們的可愛和簡單。偶爾,他們會送些茶葉來,說他們主要想聽聽和日常生活用語不一樣的詩歌語言。
以詩歌的方式,江湖一笑泯恩仇??梢詥??
△ 一位朋友,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獨自來到海邊。我懷疑他原本想一直向大海深處走,把自己從此走沒了。接到他的信息后,我將十年前寫的一章《男人》發(fā)給了他,并讓他就近找一塊石頭坐下來,看看海,再聽一聽。后來收到的信息是:“平生第一次,我感到大海的大沒有讓我小下去,而是讓我竟然可以和大海一樣大。人,到一無所有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一切可以有?!卑?,其他方式都不管用的時候,也許,就是詩歌顯身手的時候。
△ 1995年,當我決定留在北京時,我一個人從西二環(huán)的復(fù)興門橋向東走,走到天安門廣場,直走到兩邊建筑物的窗子都亮起了燈??纯茨切┐白?,當時我異常傷感。城市龐大,而沒有一扇窗子是我的,沒有一窗燈火是為我而亮的。
露宿街頭又能怎樣?我那天的結(jié)論是:沒事,我需要的不是這些窗子,我需要的是整個天空。
詩歌有用否?
△ 為了生計,我必須把一塊空地說成是有形的房屋,并形成租約。一位行長帶人看后,問:什么都沒有?你把陽光和空氣租給我們?恰巧,一群鴿子從頭頂飛過,我說,不是,租給你們的除了陽光和空氣,還有一群鴿子。
后來,那單事做成了。
△ 太性情,成為我自身的短板。我因此不會成為一般意義上成功的企業(yè)家,亦無此愿望。當別人將我與周遭環(huán)境比較性評論時,我便常常拿讀書寫作來自我安慰。更大的安慰是每當遇到不如意或失敗時,古詩里一些勵志的句子就會冒出來。不氣餒,不是因為我堅強,而是氣餒了情況只會更糟。因此,在看上去無助的時候,我更多的是“咬緊牙關(guān),堅定地說出熱愛”。說到無助,失敗時會,成功時亦會。無助的表現(xiàn)形式非常多,不僅與功名利祿有關(guān),更與精神有關(guān)。詩歌,可以讓我們從容地走出抑郁,但也會讓我們從此走向抑郁。
△ 感謝詩歌,她讓我對天敬畏,而對人或事我可以無限忍耐,但絕不妄自菲薄,亦不會為利益而自折其腰。
可以是有,為什么就不可以是無?
中間的許多細節(jié),我暫以詩的方式予以刪除。
你到哪兒都甩不了我,或者你到哪兒我都心甘情愿跟隨,即使是流浪,也要在一起。知道這不過是個比喻。創(chuàng)造一個無盡之遠,表達愿望或決心,傳統(tǒng)的愛情詩里常見。事實上,天無涯,海亦無角。海南島曾是古代流放之地,像沙俄時的西伯利亞。在三亞的西南,真有幾塊大礁石,一邊就真的寫著“天涯”,另一邊寫著“海角”,兩處相距不過百米。到了那里,你執(zhí)戀人之手,從天涯走到海角,一百米就走完了。
天涯海角之遠在我們真實生活中又是必須的。近處煩你夠嗆,閉上雙目就有了遠方。人跡稀少,最好只有自己,無人盯梢,無人與你爭權(quán)奪利,至于朋黨之爭或諸侯各懷鬼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把自己徹底遠開去,原來的近處所存在的各種煩惱反而仿佛黃粱一夢。
問題是,有再遠的遠方,最后,我們還得回來。
回到日益同質(zhì)化的城市,回到小鎮(zhèn)或村莊,你聞油菜花,也得聞牛糞;你看燈紅酒綠,也得看城市的生冷堅硬與嘈雜擁擠。至于更多的你不愿看到的景像,如灰塵、如潛規(guī)則、如壟斷等等,你恐怕都得看。有的,你如不認真嚴肅地看,還很難一下子看得出來。
就是這么一個近處,你愿意回來嗎?
實際上,是你根本無法真正走開。天涯和海角與咫尺近處,有散文,有詩,有故事,還有雜文。怎樣的體裁無關(guān)緊要,問題在于即便你有了遠方,這近處你還要不要?文字里的近處是大家都熟悉的日常場景嗎?
你看,眼前我們總是憂心忡忡,最起碼喜憂參半。如決心太遠或干脆逃離,你個人可能清靜了,人間的事又豈能與我們無關(guān)?
兩種描述方式:
1.就自身之外的各式話題,有針對性或信口開河;在當下眾人大多忙于自身活計的情形下,能清談一下,總算良心未泯??赡芴岢龊芏喾桨?,參加談的人又都無力予以實施,所以只能清談。文人的清談古即有之,當局開明,可百花齊放;如當局量窄或短處過多,清談沒準還會獲罪。
2.所以這第二種關(guān)于清談的描述往往讓清談?wù)卟豢欤赫局f話不腰痛。除了說些廢話,干不了一件正經(jīng)事。
民間議事往往體現(xiàn)自發(fā)的良知,匹夫有責是從這里邊生長的,書生報國亦是。談偏了,或談錯了,因為談的人大多無能力進行實踐,因此一般不會鑄成實際效果的大錯。
然而,在讀各種詩歌作品時,我希望讀到的是一箭中的的發(fā)現(xiàn),讀到人性該有的溫度,讀到人類一直困難重重但直到今天仍在生生不息。
何謂站著說話?難道站著就不能說話?
土地干旱時,需要雨。閃電或雷聲,它們本身不是雨,但它們是下雨、下大雨的有機組成部分。
閃電、雷聲、雨,與隨后的禾苗茁壯是散文詩的系統(tǒng)工程。從閃電,我們看到了烏云里的光明;從雷聲,我們需要振聾發(fā)聵;從雨,我們意識到人間可以不干燥,可以不起灰塵。而禾苗生長,更加關(guān)系到我們能否活下去。
坐井觀天,是不能讓我們德高望重的。我?guī)е业膼酆没钪?,無其他奢求。我的愛好更多的是與散文詩有關(guān),僅此而已。非欲借此去博得功名,至于利祿,更屬可笑。我心底倒真的希望寫好文章的人能從此不愁功名利祿,從此告別落魄。
正因如此,我覺得有權(quán)看整個天空,而非一井之天空。天底下比我優(yōu)秀的人多了去了,所以學習,所以交流。散文詩向其他文體學習,亦說明它本身就是整個天空底下的事物,而非偏安一隅,更不是那個趙構(gòu)治下的南宋小朝廷。
不坐井觀天,就像不滿足于拿一桿單筒望遠鏡,以為遠方只是遠遠的一個圓。世界之大,都在圓外。再說學習,有些文友擔心怕把散文詩學習沒了。中國改革開放向西方學,不是還在嗎?我們向李白學,既沒變成李白,也沒把我們學丟了。所以,無企圖地生長反而會令散文詩煥然一新,從容存在。
△ 密斯在格羅庇烏斯之后,就現(xiàn)代建筑提出了著名的“少即是多”論說。
少,為什么就能成為多?設(shè)計師或?qū)懽髡咝睦锸紫纫卸?,沒有整條龍,何處去點睛?
拒絕復(fù)雜與煩瑣,首先是因為我們對復(fù)雜和煩瑣已有足夠的體會,我們的生命已難以承受太多的復(fù)雜,一些力量就是整天地支弄你,你想簡單,他們不讓,因為他們想簡單,所以復(fù)雜的苦痛只能落在我們這些人的身上。
沒事,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體會一切。
慢慢地,我們也能一針見血或語重心長。沒用的話留給風去吹,我們面對一扇窗,卻也可以擁有一片江山。位高權(quán)重又能怎樣?盤下整個山河,最終也只是看看,看上一輩子也只是看看。
所以,我更喜歡明代的木器,比起清代的煩瑣復(fù)雜,明代的匠人更顯得簡潔入骨。
文章的簡潔,它需要有深處的意味。因而,入骨則體現(xiàn)寫作者的功力。這種功力往往在詩外。
近讀英國女作家伍爾芙的《海浪》,她是當作小說來寫的。其實更像大章散文詩。時間、地點、人物、情節(jié)、意義等詩統(tǒng)元素皆被顛覆。人生需要設(shè)計,但更是不可設(shè)計。世上如果有什么不能按照規(guī)劃來展開,那就是我們的生活。極像海浪。一道浪,又一道浪。浪到了海灘,浪繼續(xù)涌來。被浪畫滿的水面一望無際,就成了大海,大海就成了我們的生活模樣。
對海浪的過分重視會讓我們誤判大海的實際情形。跳開此話題,談到不久前我與一年輕詩人見面時,他說:最高興的事就是看到后面的浪把前邊的浪推到沙灘上。他不相信往事。
他把海浪說到別處。浪就是浪,前邊的和后面的都是海浪。你推別人,或別人再推你,不是我們評定別人或自身生命價值的好的比喻。前邊的浪是往事,后邊的是未來。否定往事的人,你這一浪也會被否定。
海浪多了,像滿臉皺紋。原本平靜的大海,不由分說地起了波瀾。我們長滿皺紋的臉龐,內(nèi)心亦滿是滄桑。理想、愛情、價值、自由等大詞匯,有的沉在海底;有的邈遠成點點帆影;有的像海鳥,飛來一下,又倏忽飛走。
生活的故事有時不需要主題,一浪又一浪地律動。但我們不能忘卻大海深處,不能以為海浪就是大海的全部。
30年前,在大學讀歐美文學,總碰到浪漫主義詩人之說。像雪萊、拜倫、海涅、普希金、歌德等。詩人,倘不浪漫,就會被淹沒在現(xiàn)實中,窒息或沉淪。這里的浪漫,是指對現(xiàn)實的一種能動,是超越和努力在現(xiàn)實之上獲取另外方式的精神圖騰。但冠以浪漫主義,總覺得有些別扭。什么事,一旦成為主義,就意味著找根繩子把自己捆起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他若想縱火浪漫,得先從繩索里解脫出來。
嫩芽一旦出土,就會向空中浪漫。如果是果樹,它會浪漫成花,浪漫成果實的甘甜和芳香。但它的根本是土地的現(xiàn)實存在。用一種風格去圈定一個詩人,往往忽視詩人的復(fù)合性,忽視詩人對土地現(xiàn)實的需要。他以浪漫的調(diào)調(diào),給予桎梏我們生命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一些超然,一些豪邁,一些飛的感覺和永不絕望的抒情。
今天不好,明天更好;或者,明天局勢可能更嚴重,所以,今天就很不錯了。浪漫主義也許就這么簡單。它一定基于現(xiàn)實,欲改變或?qū)崿F(xiàn)。可能是浪漫現(xiàn)實主義,可能是浪漫象征主義,也可能是浪漫表現(xiàn)主義。這么說有些不嚴肅,然而繃著臉說出的不一定是真理,那像是政治報告。
現(xiàn)實盡收眼底,浪漫些,這是我們對自己的恩賜。別人冷落我們,我們自己身心蕩漾。靈魂飛揚,在天空里。那兒沒有聯(lián)防隊員,沒有欲蓋彌彰,無須暫居證,心緒可以自由自在。
假如被浪漫主義了,你一定不能從此瞧不上現(xiàn)實。因為還有另一種力量——現(xiàn)實主義。
所謂男兒四海為家,甚或地球就是我的家,那皆是大話。
不要挽留我,以愛或以恨。不要挽留我,以一個情節(jié)或一片風景。我要回家。
家,就是這樣。我是自己的主人,我想蓬頭垢面,想把腳蹺在茶幾上,把書一本一本地翻,然后扔得到處都是。我是自己的主人。
散文詩,太需要回家。它有自己的家。它被散文挽留,被小說挽留,被情書挽留,可以略作停頓,然后讓它回家。
巢,就在屋后,幾只喜鵲在飛。如果是五月,槐花會香。
事物的基本結(jié)構(gòu),更像社會的實際圖景。下,最為有形,最廣泛的群體每天的現(xiàn)實存在,所見或所想,小喜悅或大嘆息,都取決于基礎(chǔ)部位好的與不足的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我們的筆極易從底部開始書寫。民間或底層狀況,盡管最大的事都是最必需的事,但被忽視或者干脆以過于普通而推諉,勢必會引發(fā)人們小喜悅的失去,大嘆息的增多。2009年,我曾寫過《英雄》,是把平凡者看為英雄,他們本都是英雄的子民,大英雄的名字容易被歷史鐫刻,小英雄依舊平實著,大小英雄在歷史上曾互相轉(zhuǎn)化。一般情形下,小英雄們把公共的義務(wù)以契約方式簽出,為的是換取幸福和尊嚴。這是個底線,任何人都不會把此權(quán)力簽出去。2010年寫過一章《沉默的磚頭》也是從上層建筑的對面看基礎(chǔ)的“磚頭”形態(tài)的存在,亦是關(guān)乎“下”。農(nóng)民工進城引發(fā)大量的“底層寫作”。甘苦和復(fù)雜,我想讀到堅韌的精神、不屈的精神,和最廣泛的具有決定性的社會的意志。但不能忽視另一個極端,似乎不寫“下”就是缺少普世良知。整個板塊是個系統(tǒng)的問題,上中下都協(xié)調(diào)了,問題才會減少,希望才會變多?!爸小钡牧α勘砻嫔显谠鰪?,但最被漠視的恰恰在于此?!爸小?,自立的能力強些,忽視它理由似乎很充分。一株植物,中部很少出故障,要么根部潰爛或根須干脆罷工,要么頂部枯萎或花謝葉落。一個事物,倘上下出了問題,便是整體問題??墒且惶峒啊吧稀?,常諱莫如深。對高高在上的東西,我們常看得模糊。身體各部件都好,精神系統(tǒng)有了問題,這一定是個大問題。
聲音從四處傳來,我向哪里凝望?如果有了方向,我們能否望得更遠?所以我不斷想到灰塵,這個意象我是如此不喜歡,但又必須每天面對。當我們列隊經(jīng)過時,有風起塵,事物不像從前純凈,但我們確實又在進一步行走。塵埃,你惹與不惹,它在空中彌散,一場怎樣的雨,才能洗凈天空?如果雨遲遲不來,我們的目光就從此不能看得更遠?
未必。
心中有純凈,污垢也從容。你可能深陷污泥,我寧愿在塵埃中走遠。
上層建筑的重量,不全是泰山壓頂,鳥有翅膀,在山頂上飛,我們可以攀登,站在山頂。
孔子在未落魄時,說:登泰山而小天下。
你在高處,看蕓蕓眾生如同螞蟻;你在高處,同時也會小成蜜蜂或小成蒼蠅。這取決于下面的人怎么看你。
血液里似乎有本能的沖動,面對一些缺憾,哪怕與自己無關(guān),都會有斗爭的沖動。只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沖動的方式可能會發(fā)生變化。
在北大時,未名湖畔有座塞萬提斯像,常一個人在那里坐會兒。堂·吉訶德是個理想主義的圣斗士。我在2009年寫過一章散文詩,寫的時候有莫名其妙的悲傷。把長矛刺向空中,誰能記住空氣中剎那間的傷痕?問題是,敵人是誰?他們在哪里?唯一讓堂·吉訶德欣慰的是:敵人自己在倒下,一個接著一個。倒行逆施或粗暴無道,或貪污腐敗,他們自己在倒下。當然還會再生,像割了一茬韭菜,又會長出新的。
堂·吉訶德可以選擇不斗爭,他可以走向一個人的浪漫,但他手里的鮮花還未獻出,已經(jīng)有了一大批情敵。堂·吉訶德絕望否?
世界上,絕對的勢均力敵是不常見的。我們與很多有來頭的力量不可能對等。要不要亮劍?要不要證明自己的氣節(jié)?
日常工作中,常遇到一些派頭十足的主,以祈使句的口氣讓我們無法自由選擇。我說,你有能力讓我們活得悲慘,我已經(jīng)看出你的能耐。而且我還希望看到你更大的能耐,比如,一些國家,大的或小的,在欺侮我們,你去把他們滅了?;蛘?,你把你的單位的旗子換成五星紅旗。說到五星紅旗,如果再聽一下《國歌》,我不僅行注目禮,而且還會熱血沸騰。
堂·吉訶德的這種看上去不自量力的精神,也許更是詩歌的精神。
好長時間我是坐著,滿腦是亨利·米勒《巨大的子宮》一書里的影像。
世界正被一點點地裝進一只口袋,誰是誰的乾坤?誰是口袋的制造者?誰是口袋的主人?即使裝得下,所有物件擁擠在同一袋子里,怎能有好的感覺?我的肉體只是件簡單的容器,里面除了靈魂,皆屬空空蕩蕩。
肉體與這個世界怎樣關(guān)聯(lián)過,時間知道,靈魂知道。還有,那些被關(guān)聯(lián)過的人與事,知道。
人有病,天知否?凡生靈哪能無?。恐皇侨祟惖牟「蝗祟愖陨硭P(guān)注。病因很多,病癥亦雜,身體之病像尋常事件,自不必太顯驚奇。看看社會,精神患疾,何藥可醫(yī)?
為防毒性的副作用,為避免嗜毒成癮,醫(yī)者開的最謹慎的處方叫“紅處方”,女作家畢淑敏寫過一部同名小說。革命,曾是歷史的“紅處方”,當不能擅用,改良,是歷史的常規(guī)處方,而社會的保養(yǎng)和保健,竟然靠我們自覺地重現(xiàn)“非處方”。
面對這個世界,我們開出怎樣的處方?誰開?誰用?有病的給沒病的開?那些藥是否真的有效,會不會沒病吃出病來?
閱讀的時候,想尋找答案。寫作的時候,想給出答案。一不小心,就會越來越痛苦。最終,會陷入絕境:我們誰是誰的病人?
對于平凡者,忍耐是最好的處方。忍耐之外,看看周圍豐富的一草一木,它們也認真地注視我們。慢慢地,它們成為我們的非處方藥。女詩人愛斐兒的《非處方用藥》我又認真地讀了一遍。她動員草木為我們治病療傷。被漠視或誤會,不要緊,它們以默默生存的方式等待被發(fā)現(xiàn)。除了它們能起到一些作用,更重要的是,它們希望我們能同時發(fā)現(xiàn)它們內(nèi)在的情感。人類的精神正在枯萎,草木的關(guān)心反而更加自覺。我們有愧否?
有一天,救你的是一根枯藤,而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
無數(shù)不知名字的枯藤,一起救救我們這個世界?
一條路走下來,所有的誤會都留在了身后。就你見到的和經(jīng)歷的,不談你對諸多事物的愛和感受,那些事物無一不熱愛你,它們不論高矮胖瘦,都希望被你留意和愛戀。
但你得行走,有些愛可能你會說出來,有些迷戀極有可能沉默在心,許多時候,輕聲嘆息,然后繼續(xù)走。
有多少誤會由此產(chǎn)生?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你沒有停頓,不是冷漠或者絕情,只是你如此喜愛金黃的麥田,但麥田不能與你一起走,你感謝蒲草或蘆葦邈遠了生命的局促,但你無法帶著它們前往下一個驛站;你為一朵蓮花流下了淚,但你行將趕往的地方是沙漠,你可以愛蓮花,但又不能帶著它變成大漠上的枯萎;你繼續(xù)行走,經(jīng)過村莊,經(jīng)過都市,經(jīng)過森林和河流,你心里知道,你愛它們,但你繼續(xù)行走。
相對于愛就要廝守,你的行走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告別和遠逝。它們說,你的愛永遠只是遠方?
豐富的事物,不廝守的愛如何表達?心頭日益沉重,誤會甚至怨艾越來越多,你就此停頓?
你的身影漸漸遠去,誤會或者愛戀,它們或留在身后,或凝成形而上的意念。
想想一縷風、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它們對人間萬物都是熱愛呢,你走遠,漸漸地也會成為一縷風、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