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炯
那是十幾年前,我在青海油田一線的花土溝電視分臺值班。
一天,同單位的老孟從500多公里外的基地搭便車急匆匆趕到花土溝,找到我,說想用一下新聞采訪車,去一趟20公里外的油砂山。
見他手里拎著一個黑色提包,我問他去油砂山干什么。他支吾了一會兒才說,馬上要退休,就要去外地生活了,離開前想到父親的墳上祭奠一下。這一走,恐怕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給父親上墳了。
我疑惑,問他的父親怎么埋葬在油砂山,而不是花土溝的公墓。他嘆息道,當年父親在井隊出事故后,就地埋葬在井場附近了??粗麄械纳袂?,不忍心再做其他探問。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安排去油砂山礦區(qū)采訪,其實主要就是陪老孟去給父親上墳。
油砂山千溝萬壑,崎嶇難行,車在羊腸小道上繞來繞去,老孟找了近兩個小時,也沒有找到父親的墓。老孟的神情有些緊張,眼睛緊緊盯著窗外極力搜索。我知道他這個人很敏感,怕耽誤我們的時間,就安慰他不要急,慢慢找。
司機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當年井場周圍有什么參照物?老孟一咯噔,突然指著前方說,找到了,就是那里!我有些納悶,那就是自然形成的兩個不大的小土堆,怎么也不像是墓呀!
老孟卻急切地下車,徑直奔向其中一個土堆。跪地,打開黑提包,依次拿出酒、煙、香、蠟燭、鞭炮、紙錢,淚水奪眶而出,滴答在紙錢上。香、蠟、紙錢點著,鞭炮響起,老孟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像一個做了錯事,也裝了一肚子委屈的小孩……
返回途中,老孟還在抽泣。
在我印象中,老孟性格剛毅,不茍言笑,他這一哭,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去安慰。
回到臺里,休息片刻,決定請他出去吃飯,順便再了解一下他父親的情況??墒窃趺匆舱也坏剿?,同事說他搭便車連夜返回了。我納悶,這人怎么就不辭而別了呢。
在一線值班結(jié)束,回到油田基地一打聽,老孟已經(jīng)辦完退休手續(xù),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后來,我也離開了油田到北京工作。一晃十幾年了,老孟上墳的事,像個謎團一樣難以從記憶中抹去。
前不久的一個周末,在油田駐京退休大院,我偶遇了老孟,才知道他退休在北京。老孟蒼老了許多,但性格一點兒沒變,非要拉我去他家坐坐,擰不過他的倔強,只好從命。
一進門,我就看見老孟家里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我想該是他父親的遺照。兩杯酒下肚,我就把話題引到他上墳的事上來。
老孟的話匣子終于打開了。
他說他對父親也沒有深刻的記憶,印象中與父親相處的日子,加起來也不過一兩個月。父親18歲當兵,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1955年轉(zhuǎn)業(yè)到油田鉆井隊工作。1960年在一次井隊事故中意外身亡,當時條件有限,就埋葬在井場旁邊,半年后家里才收到一張死亡通知和500元撫恤金。1974年落實政策,老孟從老家來到油田參加工作。
老孟來油田后,一直在尋找父親的墓,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當年的井隊也早已去了別的油田參加會戰(zhàn)。80年代初,一個知情人說父親埋葬在油砂山這一片。幾經(jīng)周折,找到四五個無主墓,但都無法確定父親就在這里,或者哪一座是父親的。
沒有辦法,只好把這四五個無主墓的墳頭都修繕了一下,選其中的一個立碑就當是自己的父親。過了幾年去上墳,水泥墓碑已經(jīng)被風吹打得只剩下一根棍。再后來就連墳頭都找不到了。他只好把整個油砂山都當成父親的墓地了……
老孟覺得自己很不孝,也沒臉把這事告訴別人。他含著眼淚說非常感謝我,是我?guī)詈笠淮稳ソo父親上墳的。顯然,他述說完這一切后有種釋然的輕松。然而,我卻沉重起來,緩緩地,緩緩地舉起酒杯,說,為父親,干杯!
那時我在油田電視臺當記者。年初電視臺領(lǐng)導派我去油田一線尕斯庫勒分臺工作,沒有多長時間,又來了幾個從油田技校選拔來的實習生補充到我們新聞組。
電視臺宿舍不多,臺里安排來一個姓武的小伙子與我住對床。小武在學校是文藝骨干,常主持活動,才選來做播音員的。
為了盡快適應播音員的工作,小武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伊伊呀呀練嗓子。我說裝什么大尾巴狼,吵我睡覺!從此早晨他便去很遠的地方練了。
我?guī)缀跆焯煸趯嬍依锝M織人喝酒,小武煙酒不沾,就成了服務員,端茶倒水,我喝多后總要刁難他,不是逼他喝一碗,就是逼他出個節(jié)目,他沒法,便模仿墨西哥電影 《葉塞尼亞》里面的一段對白:
奧斯瓦爾多:是誰在我的酒里下了毒,你想殺了我?
葉塞尼亞:是的,是你逼的我。
奧斯瓦爾多:你就這么討厭我?
葉塞尼亞:只有兩廂情愿,才能叫人愉快。如果強迫,只能讓人厭惡。
……
角色表演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了,笑我再逼人家喝酒,只能讓人厭惡。
不喝酒的時候,屋里太冷,我倆分別蓋著被子,只露出臉看腳那一頭桌子上的電視。也常常聊到半夜,他講他的新聞理想,我講我曲折的戀愛史,有一次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與女人睡過覺,他羞澀地說,這是個秘密。
其實我看不慣他有些娘娘腔。但他卻一直很尊敬我,總是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我。
來臺里工作的實習生個個都很努力,小武也進步很大,又外景主持,又獨立拍專題,整天忙個不停。
四月底的一天,早上剛上班不久,辦公室外的走廊里叫嚷起來,出事了!沖出去,只見同事背著臉色慘白的小武從里面跑了出來,起初我以為是觸電了,一問才知道,他去演播室的頂上換燈泡不慎墜落,8米高呀!
這種事本不是播音員干的活兒,但臺里人少,只好一專多能了。
送到醫(yī)院后,拍片透視,沒有太大的問題,他也緩了過來,反倒安慰我們不要擔心,還要回去繼續(xù)干活。我說回去喝頓酒壓壓驚就沒事了。大家的意見是住院觀察一兩天,留一個人陪守。
第三天的晚上,醫(yī)院來電話,要我們立即趕過去。
一進病房,醫(yī)生護士已經(jīng)在慌亂中搶救呼吸急促的小武,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我不敢問醫(yī)生情況,只是站在一邊默默觀察他們的表情,一支煙的功夫,主治醫(yī)生搖了搖頭,接下來一個護士跑了,又一個護士也跑了,三個護士一個醫(yī)生都跑了,病房里只留下我和主治醫(yī)生。
小武已經(jīng)不動彈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著你他媽主治醫(yī)生要再跑,我就揪住,要強迫他繼續(xù)搶救。
主治醫(yī)生突然抬頭看看我說: “上!”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指著小武又對我說: “上!”我大概明白是要我上去做人工呼吸,我便要脫鞋上床,主治醫(yī)生又對我喊叫說: “來不及了!直接上,快!上去按!”我穿著鞋跨了上去,按照醫(yī)生的要求雙手反復按壓小武的胸部,按壓了十分鐘,主治醫(yī)生擺手要我下來,說不行了,拉起白床單蓋住了他的臉,床單上留著我的兩只腳印。
小武就這樣死了,他還不到23歲。
總臺的領(lǐng)導帶著小武的姐姐連夜從基地趕了上來。他姐姐知道消息后哭得撕心裂肺,這個聲音纏繞著我耳畔好多天。
接下來,辦理后事,領(lǐng)導分了三個組,我負責的組是給小武買衣服、穿衣服、理發(fā)、整理遺容、陪同公安驗尸等工作。
一起的同事對喪服很忌諱,都怕得不敢摸一下。所有的衣服我都一件件試穿后才買,我知道,我可以穿小武穿就沒有問題。果然,在太平間,給小武穿衣服時都很順利。
在非常傷感的氣氛中,含著眼淚把小武埋葬在基地的墓地。
法醫(yī)解剖后得到死因結(jié)果是,小武墜落后因著涼引起肺水腫,高原肺水腫不及時發(fā)現(xiàn)治療很容易死亡。
送走了小武,沒幾天大家都恢復常態(tài),該干嘛干嘛。只有我一直沒有恢復狀態(tài),睡眠很差,整夜都是似睡非睡,朦朧中總看見對面床上有人,小武就躺在那里,露出臉在看電視。很震驚。揉揉眼睛再看,沒有人啊。是幻覺。
臺里的同事因為比較膽小,沒人再來我的房間喝酒,有什么事也都是喊我出去說。大家都勸我搬到別的屋子里去住,但我怕麻煩,懶得動。
幻覺越來越嚴重,只要一閉眼對面就有人,夢中還與對床說話,醒來后也有些恐慌,怎么都難再入睡。想來想去,我干脆睡到小武的床上,再看自己的床就舒服了,就可以睡踏實了。
大約一周后的一個晚上,正準備睡覺,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外面的天很黑,一個女孩站立在黑暗中,飄出一句很溫柔的聲音,小武在嗎?我很驚詫,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愣了一會兒,問她是小武的什么人?她說是同學,在北山的采油隊工作,今天才輪休回來。
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黑色,依稀看見她臉龐的輪廓。我告訴她小武出事了??床磺宄谋砬椋桓杏X她很驚訝,我簡單把情況說完后她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知道她就是小武的那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