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進(jìn)
午飯后,我坐在客廳里看《呼蘭河傳》,兩歲的兒子獨自玩著積木,他把紅紅綠綠的積木排成長長的一串,嘴里叫喊著“嗚——火車來了,火車來了……”靜悄悄的客廳被他的游戲或者說生活攪得異常熱鬧。孩子的世界里,游戲便是生活的全部,連生命必需的吃喝拉撒都要以游戲的方式來完成。兒子對火車情有獨鐘,一根長長的面條吸進(jìn)嘴里,是火車進(jìn)隧洞了;他含苞待放的小花苞灑下一條尿液拋物線,便是火車出隧洞了。他親手造了一列長長的火車,便開始扮演駕駛員的角色,開著火車從客廳的窗邊到臥室門口,然后又駛回到我腳邊,如此往復(fù)不己。
開了好幾圈車,他膩煩了做司機,于是拆了火車,把花花綠綠的積木向上重疊,一會兒是房子,一會兒是洗衣機,每造出一個新東西,他都大聲對著我喊:“媽媽,看!”剛開始我還耐著性子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并豎起大拇指夸他:“寶貝,你真棒!”漸漸地,我的目光和注意力便集中到了書上,對他的叫喊只是敷衍了事。他似乎感受到了我對他的冷落,舉著兩塊積木跑到我身邊,用手里的積木把書摁到他的視角能達(dá)到的高度,一邊盯著書一邊好奇地問:“媽媽,你在看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他便叫喊起來:“火車,火車,媽媽書上有火車。”他用握著積木的手指點著一串省略號。那一刻,一朵花在我心中綻開,芬芳而艷麗,掛著讓人震驚的露珠,我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一個勁地?fù)еH他紅彤彤的臉,毫不吝惜地把能想到的夸獎都給了他。那一刻,我覺得大作家蕭紅從童年里那變化多端的火燒云中發(fā)揮的想象,比他把省略號比作火車的想象遜色多了,至少在我的心中是這樣。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把精力放在了書中那些逝去的想象中,卻忽略了兒子正在蓬勃生長的美麗想象,于是欣然放下手中的書,和他一起玩“想象”。
和愛人坐在臥室里拉家常,因為寄居在大姑子家,所以沒有單獨的書房,床邊的紙箱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了幾大箱書。兒子喜歡把書當(dāng)玩具玩,他常常把一本本書從紙箱子里抱出來,有時翻開扉頁,指著愛人手寫的姓名大聲叫愛人的名字;有時亂翻一氣,裝模作樣地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嘀咕一陣,看到他認(rèn)識的“上”、“大”等字,便驕傲地大聲念出來,然后又翻一頁,在嘰里咕嚕中偶爾又響亮地讀中一個字。那天,他把十多本書平鋪在床上,雙手抱起《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放在它們中間,突然對著我們喊:“媽媽,寶鑫大酒店,爸爸,這是寶鑫大酒店……”我們住在寶鑫大酒店附近,不時便要途經(jīng)那里,兒子對它的名稱早已熟識。我和愛人停下正在談?wù)摰脑掝^,會心地哈哈大笑。寶鑫大酒店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外形不就是一本厚實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嗎?兒子見我們笑得如此開心,大概明白了我們的快樂因他而起,他的雙腿一跳一跳的,雙手隨著跳躍的節(jié)奏拍著詞典紅色的封面,和著“啪啪”的節(jié)拍聲一字一字地、一遍一遍地說著“寶、鑫、大、酒、店”,一邊又跟我們哈哈大笑。一家三口的笑聲里,屋里的一些影子不斷搖曳起來。
一根首尾相連的繩子有時是蘋果,有時是飯碗,有時又成了媽媽頭上的膠圈,一本翻開的小書架在手腕上是一只展翅的老鷹,一塊咬了一口的餅干是月亮,奶奶的木梳是一把菜刀,一盤土豆絲是“好多好多‘1”……夏天剛洗過澡,穿著睡衣準(zhǔn)備睡覺,這個時候,他總喜歡爬上我的大腿摸我的脖子,衣服的領(lǐng)子很低,他的眼睛不可避免地從衣領(lǐng)里看了下去,說,媽媽衣服里有兩只“蝸牛”,把全家人逗得又笑出一身汗水。
兒子這些可愛的想象,像沙漠里的一眼泉水,讓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熏染得有些暗淡的生活變得歡快、溫馨,充滿了活力,它更是一把秘藏己久的鑰匙,一下子打開了封鎖己久的我的童年和想象。
我的童年生活里沒有五顏六色的積木,但并不缺少玩具,它們沒有惟妙惟肖的各種動物形狀,沒有斑斕艷麗的色彩,它們質(zhì)樸、灰暗、簡陋,透著兒童“好動”的天性,它們?yōu)樽约核?,為自己所玩。一段木頭可以削成一個“陀螺”,在荊條的鞭笞下溜溜直轉(zhuǎn);一截鐵絲可以做成一個鐵環(huán),用一個鉤子推著它向前滾動,一群人跟著在后面瘋跑;幾片公雞羽毛,一個銹跡斑斑的銅錢,幾塊破布,女孩子們可以學(xué)著母親的模樣歪歪扭扭地縫成一個毽子,嘰嘰喳喳地踢上一個冬天……只是這些熱鬧的游戲?qū)ξ襾碚f,都有些力不從心。轉(zhuǎn)得好好的陀螺,在我的鞭子下痛苦地掙扎幾下后,便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同伴們可以把雞毛毽子踢上幾十上百下而不掉地上,她們的腳上仿佛有一股吸引力,能把毽子牢牢吸住,而我的腳,似乎有一股和她們相反的力,總吸不住從空中落下的毽子。夏天,男孩子們光溜溜地在小河里撲騰,女孩子們滿村子跑著玩捉迷藏,我本應(yīng)該和女伴們一起在幽涼的河邊竹林里東藏西躥,但我的腿天生就不太靈活,總跑在隊伍的最后面,輪到我藏時,我最先被發(fā)現(xiàn),輪到我找人時,有的人藏到睡著了我也找不到。屢次受挫讓我信心大失,漸漸地,我變得有些不合群了,總愛一個人站在人群外邊發(fā)呆。身體的靜讓我的思想如三月的柳絮,滿天飄飛。我跟著一只覓食的螞蟻,看它到處找找停停,看到一粒我掉下的飯粒后,它圍著飯粒察看一圈,急急忙忙跑開,正納悶時,卻看到一群螞蟻浩浩蕩蕩趕來,大家同心協(xié)力,飯粒像長了無數(shù)條腿,在地上行走。我蹲在地上,一邊看螞蟻不斷挪動的黑腿,一邊想象著它們的生活:螞蟻的家和我們的家是一樣的嗎?應(yīng)該不一樣,我們一家三口或四口人,各家人做各家人的活,不會那么多人一起干活,或許螞蟻的生活就像奶奶和父親說的是“大生產(chǎn)隊”時的生活,大家一起勞動,按勞分配成果,但它們和我們一樣,有各自的小家,有父親、有母親、有女兒、有兒子,它們有的家庭里父親高、母親矮,有的家庭父親話多,母親寡言,它們中的孩子也會去上學(xué),有的成績好,有的調(diào)皮搗蛋,它們在六月一日大概也會過兒童節(jié),能去表演節(jié)目的人也是少數(shù),沒能選上節(jié)目的也會失落……在我的想象里,螞蟻的世界就是一個和人一模一樣的世界,不同的只是它們的個頭比人小些而己。在我愚笨的身體支撐著的童年里,在我與同伴格格不入的那些日子里,我靠著自己一個又一個稀奇古怪的想法詮釋著孩子貪玩的本性。
除了看螞蟻,我還喜歡去河邊玩倒影。春天,百花齊放,我采來五彩繽紛的野花,一個勁地往頭上戴,水中的我便不再僅僅是我。我在舞臺上翩翩起舞,比“六一”兒童節(jié)文娛委員們編排的“采蘑菇的小姑娘”跳得還好;我把花插在裙子上,便成了穿著蓬蓬裙的美麗公主,我戲弄著我的隨從,我在父皇懷里撒嬌;一轉(zhuǎn)眼,我長大了,有了丈夫,他很寵我,很愛我,我有了孩子,他很敬我,很孝順我……看似形單影只的我,其實并不孤單,我的內(nèi)心把我一生的生活都憧憬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天都把自己的一生排練一遍,美好的細(xì)節(jié)重復(fù)著,不好的細(xì)節(jié)修訂著,其實過著無數(shù)個不一樣的人生,我對每段人生都心滿意足,只有到夕陽西下時,我才依依不舍地與我的想象告別,回歸到稚嫩的童年現(xiàn)實中。
最難熬的要數(shù)生病的時候了,待在家里,哪兒也去不成,但這并不能阻止我的想象。肚子或頭的陣痛很快把我的思維集中到了“痛”上,我開始思考人為什么會生病這個問題。原來人的身體里其實也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有人、有房子、有樹、有莊稼,還有螞蟻和小河,頭痛或許是肚子里的房子坍塌了一角房檐,肚子痛或許是肚子里的莊稼遭了蟲災(zāi),人要方便一定是肚子里的小河漲了水,肚子里一定還有一個我,她一定和我一樣愛一個人看螞蟻,那個我一定比我要小,而肚子里那個我的肚子里,一定還有一個世界,還有一個更小的我,世界由很多個重復(fù)的世界構(gòu)成,我由很多個“我”組成,只是一個比一個小,其中一個的某個地方壞了,痛就產(chǎn)生了……
在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想象中,我漸漸長大,終于站在了曾想象過的某一個點上,卻發(fā)現(xiàn)童年時為這個點預(yù)設(shè)的那種生活,與現(xiàn)實大相徑庭。兒子天馬行空的想象是一座碩大的花園,我是一只蜜蜂,在他的花園里馳騁,忙忙碌碌、顧此失彼,我妄圖吸食每朵花的甘甜,卻始終找不到適合我的那一朵?;蛟S故土還為我保存著僅屬于我的想象,就像兒時的雞毛毽子還躺在老屋的角落里,滿面瘡痍、灰頭土臉,縫合的針線早已潮斷、布條已經(jīng)腐爛、銅錢上長出了厚厚的苔衣,雞毛疲憊不堪、偃旗息鼓,但它畢竟還存在,老家從來不會丟下它的孩子,它在老去但卻一直在堅守,直到力不從心,連一個毽子,它也為我珍藏著,那么我的想象,也一定還在青草掩映下的院子里,還在清流淙淙的小河邊。
我是滿懷自信地回到老家的,提起裙擺,蹲下身子,螞蟻還在,只是不知是不是我以前曾看到的那一群。我已經(jīng)許久不掉飯粒了,老家已經(jīng)許久沒有煙火氣息了,它們的日子想必十分拮據(jù),我的螞蟻們,會不會攙幼扶弱、攜妻抱子遠(yuǎn)赴他鄉(xiāng)求生存?除了正常的死生更替,它們中的陌生者,是同一種群的子孫,還是某地的外來者?無論它們來自哪里,將要到哪里去,螞蟻還是螞蟻,即使沒有飯粒,它們總能尋找到搬運的東西,依然齊心協(xié)力地搬著它們的食糧。成長應(yīng)該是全面的,我的身長高了,腿長粗了,頭腦里的信息和思維能力也在自己的基礎(chǔ)上與日俱增,我覺得我的“想象力”應(yīng)該是與成長成正比的,應(yīng)該比幼時更豐茂。當(dāng)我的目光久久地追隨著螞蟻們時,大腦里卻空空如也,我已經(jīng)想象不出超出童年的那種想象了,甚至連童年的想象都已經(jīng)無法再全部拾起來。我當(dāng)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來到家門前的小河邊,河水渾濁了不少,但水里的倒影卻比孩童時更加清晰,我看到了自己染得紅紅的頭發(fā),看到了修得細(xì)長的眉毛,看到了穿在身上的黑白相間的裙子。水中的自己那么真實,真實得超出了臥室里寬大的穿衣鏡中的映像,超出了我的預(yù)料,我多么希望河中的自己不是自己,多么希望自己再一次在河邊翩躚,多么希望自己能在那里過著幾段不一樣的人生,但在河邊呆呆地站立了好一陣,高跟鞋的鞋跟陷進(jìn)河邊松軟的泥沙上,留下些深深的坑,卻依然一無所獲。我想快快地離開那個已經(jīng)出賣了我想象力的地方,鞋底上越積越厚的泥土,讓我的步伐沉重、艱難,我心煩意亂、失魂落魄地原路返回。
我確確實實是丟掉了童年的想象,回程的途中腦袋里總有一列列火車呼嘯而過,那些省略號、面條、尿液弧線都在耳邊轟鳴。我有心栽培想象的花園,不惜長途跋涉、背井離鄉(xiāng),丟掉了自己昏暗的老屋?;▓@雖殘敗而凌亂,但兒子隨意地胡亂插柳,卻又變得一片爛漫。孩子們把游戲當(dāng)成生活的全部,把全部的生活當(dāng)成游戲,因而無憂無慮,一列火車開過,另一列火車會再開過來,總有新奇,總有喜悅,總沒有煩惱。“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是每個成年人都會有的感觸,卻沒有一個成年人能為它守身如玉,只有孩子,它說不出這一句話,卻是它最忠實的追隨者和實踐者。我們害怕人生像游戲,竭盡全力把游戲和生活分開,我們把生活當(dāng)成生活,最終發(fā)現(xiàn),生活其實需要游戲,只有在游戲中,我們的思想才會在想象的國度中信馬由韁,遠(yuǎn)離游戲隨波逐流是成熟的標(biāo)志,卻也是丟掉想象的分水嶺。
我盼望著兒子能快快長大,但我擔(dān)心有一天他會像我一樣丟掉他童年的想象,我害怕他的生活除了生活便別無其他。不知兒子在面對他的孩子不著邊際的想象時,是否會想起他形形色色的“火車們”。在他還在游戲人生的童年里,我該選一個怎樣的時機告訴他“生活是想象的偷竊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