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

歌頭

草山梁沒樹禿光光，

十年九旱鬧饑荒。

年成說跌就跌下，

百十里路上沒莊稼。

祈雨祈來一場風，

直從春天刮到冬。

莊戶人難莊戶人苦，

眼瞅著青苗不得熟。

青黃不接二月天，

娃娃不值一塊洋錢。

剝下榆樹皮當糧食，

草籽兒野菜頂飯吃！

觀音土吃了肚子脹，

不做餓死鬼見閻王。

草山梁底下羊羔山，

五十里長澗三十里寬。

有一個地主宋百萬，

好田都叫他霸占。

窖里的糜谷長霉了，

埋下的金銀漚土了。

窮人就剩下一口氣，

宋百萬還到處催租子。

生逢亂世草一根，

最不值錢的是人命。

宋百萬就知道貪錢財，

恨不得把窮人的骨頭賣。

天旱火著不算災，

租子土匪和攤派。

人禍天災緊相逼，

十家九家都斷了米。

老人們南老山去逃難，

年輕人走西口把工攬……

第一章

楊五娃石榴花一對對

1

麻油燈盞耗干了油，

楊五娃無奈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

妹妹我淚長流……”

樹上喜鵲鵲繞窩飛，

楊五娃石榴花一對對。

炕頭兩個鴛鴦枕，

鹼畔上一個人影影。

千言萬語說不完，

操碎心腸痛爛肝：

“天上的大雁擺溜溜，

你丟下妹妹我沒活頭?！?/p>

“一根干草十二節(jié)，

誰賣良心吐黑血?！?/p>

“一年半載就回家，

忘了妹妹鍘刀鍘?！?/p>

“粗籮羅來細籮撣，

裝上二斤糠炒面?！?/p>

“妹妹你留著度饑荒，

我一個大男人餓不上?！?/p>

“窮家富路出門難，

坐船住店費盤纏?！?/p>

黑疙瘩云彩麻桿子雨，

這會會兒不下等何時？

翻天攪地的老黃風，

這會會兒不刮還等甚？

大路小路十八道彎，

彎彎都轉(zhuǎn)在我心庵庵！

2

走了走了真走了，

五娃哥哥走遠了。

走了走了真走了，

羊肚肚手巾不見了。

走了走了真走了，

五娃哥哥走過邊墻了。

走了走了真走了，

五娃哥哥走過定邊了。

走過了沙漠走過了水，

怎還好像釘在眼睛里！

沙梁上留下一道蹤，

哭死哭活見不上個人。

墻崖崖上畫道道，

榴花心里灰紹紹。

撥一筐沙蓬喂羊羔，

倒在狗窩里把豬叫。

綰一根紅頭繩翻蹦蹦，

翻來覆去想著一個人。

你翻一個“亂刮風”，

我翻一個“月兒升”。

翻一個“手絹”遮陰涼，

翻一個“窯窯”當洞房。

你翻一個我我翻一個你，

兩個人在一達沒瞌睡。

翻了一個“兩根面”，

甚時候和你見面面？

走西口好比押明寶，

十個人九寶押黑了。

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

什么人留下個人愛人？

三月的桃花滿山山紅，

難活不過個人想人！

天下的河水朝東流，

老天爺怎把分別留！

一會會哭來一會會笑，

都說石榴花魂兒跑了。

老大大黑臉老媽媽氣，

三個人沒話一家人灰……

3

隔溝溝聽見山雀雀喳，

好像五娃哥跟誰在說話。

黑四眉狗娃子直聲子咬，

五娃哥鹼畔畔上來了。

風吹門栓栓一陣響，

五娃哥大門口招手哩。

五娃哥院里回來哩，

五娃哥把門推開哩。

五娃哥貓道道進來哩，

五娃哥墻崖崖下來哩。

五娃哥水缸里喝水哩，

五娃哥灶圪嶗吃飯哩。

五娃哥炕頭脫衣哩，

五娃哥挨著睡下哩……

腦畔上轉(zhuǎn)圈煙洞上碰，

大白天走路還夢夢。

大路上去跟哥哥的蹤，

倒灶鬼沙牛牛直溜平。

抱定楊樹拉話話，

騎上板凳當馬馬。

睡夢中槽頭驢叫嘩，

抱著枕頭“駕”“駕”“駕”。

跑出了村口跑下了山，

遠看見邊墻一條線。

過了敖包池是茍池

渴死人的是花馬池。

回民巷不長一棵樹，

太陽曬得人沒躲處。

爬過高沙窩到后草地，

西口就在黃河灣灣里。

三鞭五鞭馬不走，

西口就在心里頭。

西口就在念里頭，

西口就在夢里頭。

叫一聲五娃哥沒人應，

沙梁堵得看你看不清。

叫一聲五娃哥沒人應，

柳梢擋得看你看不清。

叫一聲五娃哥沒人應，

云霧遮得看你看不清。

五娃哥啊你聽一聽，

你不知道想人能想死人！

4

離群的孤雁沙灘上站，

楊五娃一伙人兒結成伴。

走頭頭騾子掛紅纓，

綏德的老郝趕牲靈。

蘇州的綢緞山西的棗，

還馱著武夷山的大紅袍。

米脂的常三肩挑著擔，

爬坡上洼走得慢。

針頭線腦帶調(diào)料，

韓城的花椒味道好。

楊五娃沒行李一身輕，

一道路上幫襯人。

卸下馱子接過擔，

黑夜里住進“雙福站”。

手搖轆轤腳扶繩，

楊五娃絞水飲牲靈。

又鍘干草又掃院，

大小水缸都挑滿。

叫一聲干大你歇格，

我給騾子貼料照馱子。

端一盆熱水給老郝，

“走了一天你泡泡腳”！

常三心上過不去，

一疙瘩干爐表心意。

叫一聲拜識好人品，

我教你念點生意經(jīng)：

給人攬工能脫嘴，

大男人怎好自顧自！

三顆麻子倒江山，

小生意里是大世界。

想成大事要會做小事，

心高氣傲害人一輩子。

你不要看我扁擔小，

小扁擔也是傳家寶。

莊戶人怕旱又怕澇，

咱旱澇保收一肩挑。

豌豆開花麥穗穗長，

楊五娃心里有了主張。

5

砍回苜蓿掏回柴，

什么在眼里拔不出來？

割了韭菜刨了蔥，

什么在心中扎下了根？

人要是能長千里眼，

榴花一下就在面前站。

看見了紅頭巾飄過來，

看見了妹妹的長辮子甩。

看見了妹妹的毛眼眼，

看見了妹妹的白臉臉。

針扎上繡的魚鬧蓮，

牡丹花繡在鞋尖尖。

毛眼眼望斷黃河水，

站在山梁梁上努嘴嘴。

腳巴子流膿沒覺見疼，

想妹妹想得走不動。

雙手血裂子沒覺見疼，

想妹妹想成了病人人。

肩膀磨爛沒覺見疼，

想妹妹想成了羊角風。

臨走穿了一雙鞋，

半路就成了爛篩篩。

臨走穿了一身衣，

白天穿上黑夜里洗。

風吹日曬脫了一層皮，

朝思夜夢頭也抬不起。

“楊五娃害了相思病”，

老郝唱起“張生戲鶯鶯”。

常三最了解楊五娃，

走到哪達都湊好話。

第二章

楊五娃廣德順當學徒

1

磴口低來狼山高，

萬里黃河富一套。

柴水相連米糧川，

家家戶戶不識寒。

有米有面有錢花，

老鼠都比豬娃子大。

糜黍擺浪葵花黃，

風里都聞見白面大米香。

一只麻雀雀二兩絨，

過年的站羊殺百十斤。

玻璃窗子水磨石地，

土地都肥得流油水。

一馬平川大平原，

塞上糧倉勝江南。

楊五娃跟常三到巴盟，

老郝介紹他進“廣德順”。

廣德順是家米面行，

巴盟地面上響當當。

為人平和處事公，

張掌柜的店鋪半道城！

米店布店騾馬店，

吃穿住行樣樣全。

一個算盤九十九顆珠，

莊稼人做生意手捆住。

老虎要吃天沒處下口，

楊五娃廣德順當學徒。

雞沒叫起來推豆腐，

天亮柜臺上賣大肉。

拿起升子放下秤，

走路都跑得咯噔噔。

二黃糜子滾三燦，

走哪兒也餓不死勤勞漢！

走頭頭的騾子戴串鈴，

誰天生就是吃狗屎命！

都說出門人三輩小，

嘴薄能把人日迷倒。

老的干大小的姐，

拜識認下了一道灘。

常三買好了貨擔擔，

楊五娃送到渡口邊。

“聽說老郝去了包頭，

回來我請他吃燉羊肉?！?/p>

2

風吹落葉滿天飛，

大雁南歸人難回。

楊五娃想起心上人，

站在柜臺前望雁陣。

眼睛不由自己了，

一天往門外瞅半天。

雙手不由自己了，

燈樹當你抱起了。

兩腿不由自己了，

河西跑到河東了。

舌尖尖不由自己了，

酸甜苦辣不分了。

腦袋不由自己了，

思來想去就是你了。

身不由己胡盤算，

猛猛的榴花眼前站。

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渾身上下看了個遍。

前挨一下后挨一下，

一跤跌到了柜旮旯。

榴花榴花呀石榴花，

你想死了哥哥楊五娃。

前天秤了幾疙嘟蒜，

一斤看成了四兩半。

掌柜進回兩桶油，

又當醬油又當醋。

雁咕嚕雁咕嚕你不要叫，

你給我的妹妹把話捎。

人要是能長倆翅膀，

一會會就飛到你身旁。

人要是能駕一股風，

我天天把你摟懷中。

人要是能走下相片片，

我就把你放在枕邊邊。

丟東撂西不敢言，

就怕張掌柜碰面前。

3

大米當成小米了，

白糖當成咸鹽了。

花椒當成地椒了，

韭菜當成青菜了。

核桃當成花生了，

生姜當成蘿卜給賣了！

伙計給掌柜來告狀，

“楊五娃遲早把家敗光?！?/p>

“白明黑夜沒瞌睡，

腦子好像鉆進了水?！?/p>

“老虎還有個三顛盹，

人沒毛病成神神?！?/p>

“毛手毛腳不懂事兒，

楊五娃眼里就沒活兒。”

“都說東路人腦瓜子靈，

我一天在柜上為錢操心?！?/p>

“肉爛了還在鍋底上，

錢又不會把腿腿長！”

多嘴伙計碰了一鼻子灰，

難道楊五娃傍上粗腿？

要給掌柜的當半個家，

一心想擠兌走楊五娃。

沒想張掌柜偏心眼，

黑的白的都不分辨。

4

聽說楊五娃沒了雙親，

張掌柜就起了同情心。

眼見著楊五娃人勤快，

張掌柜心里又多了份愛。

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泰山壓頂上也跑得動！

老生女巧巧十九歲，

正好招楊五娃做女婿。

老兩口背地里早瞅中，

就等他郝干大當媒人。

七月七巧巧黑夜里生，

張巧巧人樣兒蓋巴盟。

提親這家沒走那家來，

眼看門檻兒都快踏壞。

巧巧見誰都不理睬，

人說她窮嫌富不愛。

爹娘面前總說還小哩，

不是撒嬌就是裝傻子。

羊肚肚手巾對角角，

楊五娃像戲里的楊宗保。

濃眉大眼紫棠色臉，

好像哪達兒見過面。

巧巧讓磁鐵吸住了，

有事沒事往店鋪跑。

半前晌過來打豆腐，

半后晌又來倒醬油。

一會兒蔥兒一會兒蒜，

真想一天吃十二頓飯。

蘿卜白菜一個個地賣，

誰把糖精味精裝成袋！

白天里盼來黑夜里等，

巧巧最喜歡聽駝鈴聲。

窗口口上瞅樓頂頂照，

爹怎就不知捎話給老郝！

5

老郝的駝隊一進門，

楊五娃就幫忙缷行程。

巧巧說給郝叔燒奶茶，

掛起紅燈要“磚疙瘩”。

黃米撈飯大燴菜，

又拿燒酒把老郝招待。

三杯酒下肚嗓子冒煙，

張掌柜要聽“走三邊”。

“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

趕上騾子走呀么走三邊?！?/p>

“人說三邊有三寶，

大鹽皮毛甜干草?！?/p>

老郝唱起信天游，

滿院子人都往窗前湊。

“土肥地平鹽海子多，

三邊是陜北的兩只眼窩。

“富貴由天不由命，

好田好地都姓了宋！

“馬叉子一響人人慌，

半個縣人對天訴冤枉?！?/p>

張掌柜說“三邊人能吃苦，

楊五娃是我家頂梁柱。

“手腳勤快心眼活，

想請她干大把媒說。”

“鼻子朝嘴里流——順事兒，

也算他小子走了好運兒！

“燕娃娃壘窩幾嘴嘴泥，

我爾格就去當這個媒?！?/p>

6

老郝拉著楊五娃的手，

“快跟我去拜丈人丈母。”

叫一聲“干大你喝醉了？

婆姨還不知在哪個炕圪嶗！”

“你娃走運不用早起，

張掌柜的千金看上了你。

“‘前心飽滿后心平，

常三就說你有好前程。

“從今往后吃香的喝辣的，

你坐上椅子扇扇子。

“老侄兒踏一腳喊一聲，

整個河套都會刮一陣風。

“嘖、嘖、嘖，再說人家張巧巧，

打上燈籠你哪里找！

“長得俊不說又精巴，

眼睛仁仁都會說話！

“婚姻本是配婚老配，

千里路上就等賢侄兒你！”

丈二和尚摸不著腦，

楊五娃不知說甚好：

“口里訂下石榴花，

心上早就有了一個家?！?/p>

“你看如今是甚社會，

一年沒音信早成餓死鬼。

“兵荒馬亂鬧哄哄，

這世道你還談愛情？

“今兒在山上明兒在溝，

吃到嘴里的才算肉！”

“我從小跟她耍家家，

麻葉葉裹了個瓜娃娃。

“我套雀雀她摟柴，

羊奶頭上一搭吃過奶。

“我攔羊打酸棗她來揀，

草果兒野菜度饑年。

“雪地里砍柴滑下崖，

她熱身子把我暖過來。

“縫新補爛多少年，

我怎么能做這負心漢！”

老郝燈上點了支煙，

再想說什么舌不展。

兩個人坐下不作聲，

巧巧門外哭成淚人人。

第三章

楊五娃當上了二掌柜

1

聽說楊五娃有相好好，

張掌柜氣得直不起腰。

男兒大了立事主，

女子們大了不中留。

怪就怪老婆不爭氣，

不說生一個帶把的！

張掌柜一氣撂狠話：

“你快給老子滾回家?！?/p>

楊五娃還沒出大門，

巧巧就給布下迷魂陣。

氈匠鋪掌柜的劉毛三，

要收一個徒弟把毛彈。

吃苦耐勞的單身漢，

一月工錢三塊半。

楊五娃一聽喜心頭，

老天爺開眼明照顧。

楊五娃跟著小伙計，

走進南街“氈”鋪里。

氈帽子氈衣氈窩窩，

四六綿氈垛了幾撂。

劉毛三柜臺上打算盤，

叫楊五娃氈房學搟氈。

弓弦聲里滿家塵，

院子都聞見臭烘烘。

師傅教楊五娃先彈毛，

胳膊上給他把撥子套。

人要是不怕苦和累，

天塌下來敢捆起來背。

拉起牛皮弓嘣嘣響，

好像走進了說書場。

塵土里閃出白袍將，

保家衛(wèi)國上戰(zhàn)場。

氈房子氈椅氈鞍韂，

——這后套人就沒把氈婆姨搟！

2

腳踩竹簾滾氈卷，

從早到晚天天一身汗。

赤腳片子光脊背，

渾身都是羊膻味。

死心塌地想學氈匠，

沒想上了張巧巧的當。

“劉毛三是我三舅舅，

招工為給我找丈夫?！?/p>

“再說你家里有相好，

說什么她也只能為小！”

大家閨秀沒臉皮，

胡攪蠻纏不講理。

榴花榴花你可知道？

想你想成了膠泥腦！

人家說西來我走東，

兩手真像長了提繩。

錯把棉花當羊毛彈，

挨了師傅的幾煙桿。

師傅叫我去“打毛”，

一道院里把老鼠找。

想給你射上一支信箭，

把師傅的大弓也拉斷。

氈連繩子捆在樹上了，

噴油當水喝進肚里了。

洗氈洗成了十斜斜，

搟連子搟得沒邊邊。

曬氈曬在了蔭涼下，

豆面給師傅泡了茶……

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

我怎么就走不在人面前。

七十二行怎沒筋斗云，

我一個跟頭就到你夢中。

過年給你捎回了錢，

也不知妹妹饑和寒？

春上給你捎回了信，

也不見妹妹的人影影！

入伏那天常三拜識來，

又讓給妹妹把盤纏帶。

3

五娃哥哥捎回了錢，

要我持家務度荒年。

五娃哥哥捎回了信，

要我走西口來完婚。

郝干大跑了兩三趟，

這一份恩情不能忘！

上次說走下了場雪，

一等郝干大幾個月。

郝干大郝干大你快點來，

你不敢頭疼腦熱把病害。

郝干大郝干大你快點走，

你不敢崴了腳腕睡炕頭。

騾子駱駝你調(diào)的騎，

你不要誤了我的好日期。

騎馬你不要騎帶駒駒馬，

馬想駒駒一步挪半拃。

坐轎你不要坐二人抬，

八抬大轎就跑得快。

哪一個拜識要是留住你，

一喝酒就成醉死鬼！

哪一個店家要是留住你，

養(yǎng)下娃娃沒肚臍！

4

廣德順買下了駱駝隊，

巧巧要讓楊五娃當掌柜。

又是哭來又是鬧，

才把張掌柜說聽了！

巧巧說有個苦營生，

“五娃你替我出一趟門。”

沒等楊五娃找借口，

“又不是要你娶媳婦。”

“我跟舅舅都說好了，

你只管把生意照看好！”

人說是藝多不壓身，

我怎就甚事干不成！

一人頭上頂一方天，

我怎黑的白的都看不見！

人活眉臉樹活皮，

我甚時能主自己的事！

要是榴花到西口，

風里雨里誰收留？

騾子叫喚馬嘶聲，

楊五娃心里亂紛紛。

前隊的騾子出了街，

隊后的駱駝還在拖延。

叫一聲巧巧：“大姐姐，

榴花來了你要多周全?！?/p>

“管她吃飯管她住，

就像一個妹妹來照顧。”

臉上紅一陣黑一陣，

巧巧想哭哭不出聲。

我把你當頭頂一方天，

你把我當衣服晾一邊。

我把你當能靠的一棵大楊樹，

你把我當灑在路邊一把土。

我把你當成了一面穿衣鏡，

你把我當一陣耳邊風。

怨不是怨來恨不是恨，

話里還滿是愛和疼：

“討吃子來巴盟也餓不起，

你不要只想旁人不顧自己。

“山高水長路難行，

盼只盼你早日回家中。

“你就是走過了鄂爾渾，

我天天還聽見駝鈴聲。”

第四章

紅旗一展?jié)M山紅

1

年成越跌越大了，

石家的鍋蓋揭不開了！

宋百萬要娶石榴花，

媒婆婆上門來傳話。

“只要榴花能答應，

彩禮多少擱不定?！?/p>

“三石麥子五石米，

外帶十二畝水澆地?！?/p>

“養(yǎng)活了榴花十八年，

一歲打一個銀項圈?！?/p>

榴花溝里掏苦菜，

沒想爹娘把她賣。

宋百萬年年娶婆姨，

頭年娶回第二年死。

不是死在月子里，

就是病得爬不起。

二十幾個女子送了命，

元寶頂門也再沒人跟。

光棍打了十來年，

老母豬都是花眼眼。

眼看田里沒了收成，

宋百萬又想抱兒孫。

腦睡板了又睡圓，

躺在炕上抽洋煙。

聽說石家許了親，

他一撲起來：“快，辦事情。”

2

楊猴小土匪張廷芝兵，

陜甘寧蒙的兩個災星。

土匪燒殺搶不眨眼，

民團的攤派沒了沒完。

紅旗一展?jié)M山紅，

赤衛(wèi)軍、游擊隊鬧革命。

旱苗子逢雨格嘣嘣長，

窮苦人都跟了共產(chǎn)黨。

常三走西口十幾年，

游擊隊里當了交通員。

撥浪鼓搖起來響叮咚，

貨郎擔里多了雞毛信。

沒等常三到羊羔山，

宋家娶親的消息到處傳。

“石榴花跑了一天半，

宋家的快馬一頓飯。”

“燈籠火把追上了，

圪勤馬碴捆上了?！?/p>

撂下貨擔子拼命跑，

找上游擊隊把信報。

宋百萬請了張團一個排，

游擊隊化裝進了宋家寨。

寨兵端茶倒水遞煙火，

把游擊隊當成娘舅客。

宋百萬送上二百洋錢，

“給弟兄們買上一點煙?！?/p>

常三門外放開聲叫，

“赤衛(wèi)軍、游擊隊打進來了！”

槍聲一響寨兵四散逃，

宋百萬鉆地道溜跑了。

張團的排長耍得大，

借了一匹高頭棗紅馬。

耀武揚威進了寨子門，

一個個像老鱉鉆甕中。

游擊隊救出石榴花，

宋家寨子里把營扎。

3

游擊隊為鄉(xiāng)親們除了害，

宋百萬逃到崖窯不出來。

分了糧食分家產(chǎn)，

五十里澗地分了個完。

太陽出來紅格當當紅，

窮苦人唱起翻身道情。

走西口的盤纏交黨費，

石榴花參加了游擊隊。

“郝干大一走再沒見，

有什么難常事把腳絆？”

“郝干大遇上了楊猴小，

牲口貨物都讓搶走了。

“郝干大全憑跑得歡，

背后的槍子響成一片！”

常三又說起楊五娃，

“掌柜的女子愛上了他。

“人家軟磨硬泡一年多，

他好像蛤蟆吃了秤砣。”

“我還說楊五娃死心眼，

沒想到家里有你這朵山丹丹?！?/p>

榴花眼睛里兩顆淚，

滾到眼角角又笑起：

“五娃他懂理解性明是非，

從小對我就實心實意。

“原定跟郝干大走西口，

誰想這世道事不由主?！?/p>

哨子吹得吱哇哇響，

游擊隊跟赤衛(wèi)軍上戰(zhàn)場。

白軍去打紅七支隊，

正是奪城的好機會。

半夜里圍定鎮(zhèn)靖城，

偷偷地打開東城門。

夢中槍聲似滿天星，

到處都聽見喊殺聲。

紅一團天亮來增援，

一天就解放了靖邊縣……

第五章

口外的路呀長又彎

1

口外的路呀長又彎，

一走就是一半年。

杭蓋戈壁灘沒人煙，

陰山六月天飛雪片。

一天黃風半天沙，

吃一頓熱飯當回家。

前沒個村來后沒店，

狼群圍著駝隊轉(zhuǎn)圈圈。

狗仗人勢不怕狼，

抖起威風虎一樣。

半夜狼眼睛像綠燈，

小伙計抱著黃狗念道經(jīng)：

“山神爺山神爺你走哩，

我的‘大黃咬虎哩！”

“山神爺山神爺你跑哩，

我的槍子長著眼哩！”

一泡尿天黑憋到明，

臉都焗成了紫紅紅。

哎呀，榴花妹妹你不知，

腳戶們都有真本事。

拉著韁繩聽駝鈴，

走著走著就做起了夢。

走過了草地爬過了山，

睡夢里能走大半天。

烏拉特睡著準索倫醒，

一個個都好像夜游神。

腳底下安了個風火輪，

走起來腿彎子跟著風。

耳朵側(cè)轉(zhuǎn)跟風跑，

一把逮住個黃羊羔。

夢里騎上了野馬背，

一跑跑了幾百里。

大伙計的一支箭，

一箭能射九重天。

小伙計的一桿槍，

指哪兒打哪兒連聲響。

人說是大雁睡著飛，

腳戶夢里庫倫轉(zhuǎn)一回。

人說是出門想家哩，

腳戶婆姨在夢里摟著哩！

2

七馱子磚茶八馱子煙，

十五馱子綢緞到草原。

巧巧姑夫在“衙門”，

楊五娃遞上掌柜的信。

卸下貨物住進店，

楊五娃去把“姑姑”看。

珍珠瑪瑙海藍寶，

三十年的普洱茶不用熬。

漢中的花生關中的布，

還帶兩瓶法國紅葡萄酒。

巧巧的一件繡花襖，

換來姑姑一塊金懷表。

楊五娃沒有心思逛，

跟大伙計去找代理商。

二毛筒子九道灣，

哪個后套人不喜歡？

俄羅斯熏腸是搶手貨，

說什么也得買兩三馱。

飯館用地軟、蕨菜、金針，

藥鋪要黃芪、柴胡和防風。

給皮行買了一馱硝，

給氈鋪捎帶兩包馱羔毛。

巧巧要一對狼牙墜，

給榴花買了張紅狐皮。

緊趕慢趕七八天，

才把回程的馱子置辦完。

3

楊五娃一夜沒瞌睡，

夢里頭榴花抹眼淚。

一會會山上照著哩，

一會會騎馬跑著哩。

騎了個木馬不會跑，

腳地上留下些白道道。

天不亮叫起大伙計，

“咱早點動身早點回?！?/p>

抬上馱子掛上鈴，

鞭子一響人就有精神。

炒米酪丹子是干糧，

一站放到了麻黃梁。

一夜就能到川井，

店家拉住馬韁攔住人：

“半夜三更趕什么路，

牲口不會說也知道苦。

“家里又不撂吃奶娃，

這起早貪黑忙什么？”

店家店家你真不知，

我怕我的榴花受委屈。

店家店家你真多事，

腳戶誰不會走著睡！

牲靈剛進過馬蹄店，

駱駝吃了三升顆子一升鹽。

楊五娃話還沒出口，

店家叫“大銅鍋子燉羊肉”。

滿天星星不說話，

都像努嘴的石榴花。

榴花榴花你不要怪，

不是哥哥我良心壞。

榴花榴花你不要惱，

山背后的日子長著了。

榴花榴花你不要怨，

哥哥我就是想多掙點錢。

4

清早的露水冰巴涼，

小伙計貪睡不起床。

駝鈴一響“大黃”著了危，

一口叼住小伙計的腿。

叼來鞋子叼來帽，

赤勾打吊拉起了。

大伙兒故意逗小伙計：

“是不是看上了韃女女！”

“想給店家招女婿，

請上二掌柜去說媒。”

小伙計走路還打瞌睡，

楊五娃把他抱上駕馱里。

寸草灣灣里長流水，

水里頭走來駱駝隊。

吹著笛子哨著梅，

榴花就在駱駝上騎。

豎起耳朵停住步，

調(diào)調(diào)兒就是“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萬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操心忘了奴……”

頭發(fā)梢梢乍起了，

眼睛仁仁不水了。

指頭蛋蛋磨禿了，

白格生生的臉臉曬黑了。

紅布衫衫褪色了，

身子單薄成相片了。

“榴花榴花你怎才來？

一碗羊羔肉直放壞！”

摜下鞭子往前跑，

緊喊慢喊走遠了。

伙計們跟著一起笑：

“二掌柜怎么睡胡了？”

楊五娃臉上一陣紅，

自己剛才又做了個夢！

5

山一程來水一程，

山山水水走不盡。

山是你呀水是你，

你怎就把影影留在山水里！

看見花朵兒是妹妹你，

你在草地上等我哩。

看見鳥兒是妹妹你，

你在水畔畔叫我哩。

看見石頭是妹妹你，

你在山坡上想我哩。

看見星星是妹妹你，

你在月亮下夢我哩。

草葉上看見妹妹毛眼眼眨，

河水都是你疼哥哥的浪花花。

一溜溜青山一道道河，

天底下好不過拉駱駝！

藍天上白云飄過來，

綠格幽幽草地野花開。

五月草果鮮六月山杏黃，

春天的鳥蛋兒收一筐。

半夜里聞見一陣香，

鯉魚跳到了火堆上。

木匠鐵匠臭皮匠，

我只想一輩子在路上。

拉駱駝本是好營生，

難活不過個人想人。

“你人小鬼大有福氣，

都說韃女子看上了你。”

“韃女子會唱又會跳，

你小子跟王爺一樣了！”

“吐的憨狗把石獅子咬，

還當我是個灰格泡！”

“腳大手小樣子好，

就怕人家嫌你猴小小。”

一陣笑話一陣歌，

小伙計是眾人的開心果。

第六章

尋上好漢劈天飛

1

離巴盟還有八十里，

楊五娃心好像小鼓擂。

離巴盟還有五十里，

楊五娃心在嗓眼上提。

離巴盟還有三十里，

楊五娃心變成鳥兒飛。

見人就是一面笑，

打招呼先把“嫂子”叫：

“花眉俊眼十八九大，

聽沒聽說過石榴花？”

“大黃”一溜煙沒了影，

跑回家里報音信。

抱定“大黃”像親人，

耳邊又響起駝鈴聲。

和起白面調(diào)起湯，

一老碗面片片雙手端上。

巧巧把伙計們都支走，

只留下楊五娃她伺候。

“常三拜識帶了信，

怎沒見榴花來巴盟？”

“聽說三邊正鬧紅，

怕是路上不太平！”

有道是男人都屬狗，

只管給他好吃好住。

頓頓送飯?zhí)焯煺垼?/p>

這楊五娃怎就喂不順？

“走時烏拉特花剛開，

草枯了你還沒回來。

“走時南瓜才坐蛋蛋，

瓜子炒下還不見你的面。

“走時畫下你的人樣樣，

直叫眼淚泡得沒框框?！?/p>

“我楊五娃要是陳世美，

哪達兒還能跟你般配！

“我楊五娃要是喪天良，

怎有臉活在這人世上？”

“尋上好漢劈天飛，

尋不下好漢我不如鬼。

“不管你天上說下來個雀兒，

你楊五娃也要娶我張巧巧！”

2

“長腰婆姨短腰漢，

格結結叫驢好使喚?！?/p>

廣德順伙計的送大料，

把兩人的酸話說開了：

“吃不窮，穿不窮，

打劃不到一世窮?！?/p>

“張巧巧眼睛里沒水水，

瞅下楊五娃這號窮孫鬼！”

小伙計跟他說真話：

“二掌柜家里有一朵花?！?/p>

“他倆相好一對對，

鍘刀斷頭也不后悔。”

“狗肚子輒不得豬香油，

張巧巧怎么就不清楚！”

“吃著碗里的瞅著鍋里，

你跟上他遲早會吃大虧。”

“二掌柜心好膽子大，

又能吃苦又顧家！”

“我敢跟你賭人頭，

他死煙灰灰難成氣候！”

“男人要是害相思，

就比死人多出一口氣?！?/p>

“大掌柜都夸二掌柜，

是咱后套的活寶貝！”

“前幾回出門沒瞎花，

給掌柜掙下半個家。”

“后天我們走安塞，

三月五月怕回不來?！?/p>

3

老郝來巴盟送信息，

陜甘寧邊區(qū)就要成立。

“布匹、藥品和糧食，

都是邊區(qū)的緊缺貨。”

“駝隊到陜北能掙錢，

也算為革命做貢獻?！?/p>

巧巧叫了一聲郝干大：

“草原的生意頂呱呱！

“東路地薄不富足，

人生路不熟圖甚了？”

“再說土匪鬧得兇，

郝干大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p>

老郝跟巧巧開玩笑：

“蒙住眼我能找見條條道?！?/p>

“邊區(qū)生產(chǎn)發(fā)展社會好，

楊猴小早讓紅軍消滅了！”

“巧巧我給你算一算，

榴花跟中央紅軍去了延安?！?/p>

天上云彩風吹散，

巧巧害羞不敢言。

難道郝干大真會掐算？

反正他倆不能再見面！

張掌柜、楊五娃商量定，

這一趟貨物往延安送。

第七章

后邊追來了“黑馬隊”

1

聽說巧巧要跟駝隊走，

廣德順的伙計灰溜溜。

喜歡巧巧多少年，

就是人微言輕沒本錢。

楊五娃憑什么走紅運？

不就臉蛋比自己光堂幾分！

盤盤算算不是滋味，

像被人泡進醋壇里。

按不住心口口一陣疼，

躺在地上學驢打滾。

表姐夫穿黃皮吃皇糧，

就說楊五娃通共黨。

2

老郝的酸曲兒幾大筐，

一過紅火圪旦就想唱：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

巧巧心上綰疙瘩，

難道唱楊五娃、石榴花！

“這是哪達兒的酸調(diào)調(diào)？

郝干大唱得人好心焦！”

“山曲兒好比沒梁子斗，

甚會兒想唱甚會兒有。

“黃河口唱到黃河頭，

河曲還有三石五斗?！?/p>

楊五娃聽著“走西口”，

肚里淚水撲落落地流。

說下日子把家還，

一走就是三四年。

狐皮圍子怕蟲打，

一曬曬了兩個夏。

包頭簪子三寸三，

一對鴛鴦我今落單。

寧夏的麥芽糖粘口哩，

新疆的葡萄干甜心哩。

對門門錦襖讓誰穿哩？

紅綢子棉被跟誰蓋哩？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

沙梁梁站著的不再是你。

昨黑夜夢里打失禁，

跑遍羊羔山找不見人。

丘嘴嘴桃兒流水水，

妹是哥哥的心錘錘。

榴花榴花你仔細聽，

你當紅軍我慢慢等。

3

過了瓷窯堡進鹽池

后邊追來了“黑馬隊”。

槍聲當空響個不停，

好像刮來一股鬼旋風。

楊五娃叫巧巧往前走，

裝成坐娘家的小媳婦。

難道天上掉下土匪？

老郝讓洋線槍做準備。

“晴天藍天老藍的天，

老天爺殺人不長個眼?！?/p>

貨郎擔甩在半空中，

常三一路急火流星：

“張團來抓楊五娃，

——都怪我不會騎快馬?！?/p>

“鬼旋風”黑壓壓圍上來，

一槍打掉騾子的紅纓蓋。

老郝給楊五娃遞眼眼，

沒說話淚珠像斷了線：

“我老郝當腳戶半輩子，

可沒做過一件虧心事。

“楊猴小把我搶了個光，

說寡婦駝隊來跑一趟?！?/p>

“八岔胡”盒子槍一聲響，

兩只麻雀撲騰掉地上。

“把那‘燒火棍都放下，

老子飛馬揭過一房的瓦。”

“楊五娃通共有證據(jù)，

這是要給紅匪送物資?！?/p>

老郝哭聲變笑聲：

“原來老總們認錯了人！”

叫伙計們放下“燒火棍”，

給“八岔胡”遞上一錠銀。

到口的肥肉能吐出來？

張團發(fā)的都是不義財！

“八岔胡”揣上銀錠又下令，

“先押回定邊審一審?！?/p>

常三說“我這貨郎擔，

跟他們腳戶不相干?！?/p>

楊五娃、老郝走上前，

“貨郎跟我們才碰面。”

4

卸下馱子打開貨，

“八岔胡”笑成彌勒佛：

“還說你上有老下有小，

——三天不回家就餓死了！

“這一馱都是消炎藥，

你拿這東西治感冒？”

老郝裝瘋賣傻罵起來：

“這活人藥鋪死人開。

“說要治頭疼腦熱拉稀的，

怎給這些沒用消炎的？

“老總你讓我打包好，

我爾格就跟他們造死貓！”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你把老子當憨憨哄！”

“三句好話不如一馬鞭，

我就愛打這號生瓜蛋。”

“先給我熟一熟”一聲喊，

一人捆一個燕飛天。

牛皮馬鞭九股子繩，

一鞭子下去一道紅。

紅起白落皮肉開，

幾鞭子小伙計就起不來。

老郝挨打媽媽老子叫，

楊五娃咬牙淚蛋蛋拋。

三天打了五六回，

也沒人明白“通共匪”！

伙計們一問三不知，

只管給老郝出苦力。

拔草添料釘馬掌，

挑水抬馱子照看狼。

——“大黃”撲上來護主人，

一口咬了“黑皮”一個血窟窿。

沒等“八岔胡”槍聲響，

“大黃”一縱跳過了墻。

“黑皮”們騎馬追了半天，

連一根狗毛也沒找見。

“大黃”一路似流星，

一黑夜就跑回廣德順。

叼住張掌柜褲腿扯又拉，

就差說“掌柜的騎快馬”。

第八章

我也要鬧革命當紅軍

1

寶塔山高延水長，

榴花河邊洗衣裳。

夢見五娃哥讓狗咬，

起來眼淚偷偷兒掉。

水泉子冒水清又清，

河灣灣馱水捏泥人。

捏一個泥人人五娃哥，

再捏個石榴花懷里坐。

胸前戴一朵紅花花，

兩個泥人兒過家家。

柳梢梢帽子草葉葉衣，

挖上兩孔窯洞多喜氣。

聽見嗩吶聽見號，

聽見總管在喊叫。

小姑子嘴碎小叔子粘，

姐夫客們說話沒遮攔。

又捏了一群碎娃娃，

眉眉眼眼都像楊五娃。

榴花臉蛋上一陣紅，

兩顆汗珠珠往下滾。

半天才想起正事情，

毛驢驢馱回了空馱桶……

地椒花開滿溝里甜，

榴花又想起羊羔山。

五娃哥你不要怨榴花，

我不來西口是沒辦法。

榴花我要走西口，

等郝干大把事誤。

榴花我要走西口，

半路上讓人逮剝住。

榴花我要走西口，

部隊上忙得實難走。

雙手開開兩扇扇門，

明知道你不來還要等。

過去心里只裝一個你，

現(xiàn)在多了鄉(xiāng)親們的寒和饑。

過去只想跟你拉話話，

現(xiàn)在明白有新中國才有家。

過去哥哥就是我的天，

現(xiàn)在五角星照心間。

月牙牙升起又落下，

哥哥你幾時才回家？

前溝里糜子后溝里谷，

咱邊區(qū)政府為人民謀幸福。

赤衛(wèi)軍個個是好漢，

崖窯里燒死了宋百萬。

眼瞅?qū)毸脚笱螅?/p>

延安升起了紅太陽。

有黨指引到處都是路，

哥哥你再不要走西口。

2

巧巧騎馬頭里走，

眼看著馱隊讓扣留。

挖了肝花掏了心，

還要裝作沒事人。

五娃哥你不該叫我溜，

丟下大伙兒像個叛徒。

捎褳里裝著幾錠銀，

我找“黑狗隊”贖你們。

常三脫身巧巧喜，

先到定邊想主意。

“八岔胡”原本是土匪，

楊猴小死后投了張廷芝。

就因槍法準有歪才，

張團就讓他帶了個排。

電報千里路一眨眼，

張掌柜連明黑夜到定邊。

十兩的金條子包幾根，

找上“八岔胡”了事情。

“跟張團一個張字掰不開，

還要老總的貴手抬一抬?！?/p>

見錢眼開“八岔胡”笑起了：

“人你帶走，貨讓弟兄們都賭了。”

“要是送來大黃狗，

給你家放這條西口路?！?/p>

哭不是哭來笑不是笑，

張掌柜還要點頭哈腰。

有心找張團訴冤情，

沒幾個元寶進不了門。

3

張掌柜氣得起不來，

打針吃藥搭跳神臺。

巧巧哭得淚紛紛，

“我也要鬧革命當紅軍?！?/p>

“半輩子都叫我大能人，

我老郝怎成了喪門星？”

烙鐵燙得退了一張皮，

楊五娃炕上圪蹴起。

“官匪一家社會太黑暗，

逼得人起來去造反！”

“五娃拜識說得對，

這就是人吃人的黑社會！”

“要是不把他們都打倒，

好光景就跟我們挨不著?！?/p>

“常三你就是有文化，

說得我現(xiàn)在就想把桿子拉。

“占住個山頭當大王，

——老百姓的東西咱不要搶?！?/p>

“郝干大咱不是拉桿子，

咱叫游擊軍消滅黑馬隊。

“我楊五娃不懂大道理，

不報這仇就枉在世上走一回！”

聽幾個男人拉知己，

巧巧炕邊抹了一把淚：

“這仇更是我家的仇，

砸鍋賣鐵咱也要建隊伍?！?/p>

燈盞沒油燈捻子黑，

常三站起來把油續(xù)：

“咱就叫蒙漢游擊隊，

鐮刀錘子就是咱指揮旗?！?/p>

第九章

一仗消滅了黑馬隊

1

張掌柜病得起不來，

臨死了老衣還不穿戴。

前炕滾后炕后炕滾前炕。

一天滾來滾去幾十趟。

“巧巧和楊五娃不成婚，

我死了眼睛都閉不定。”

巧巧哭成淚人人，

楊五娃嘴上像綁了繩。

劉毛三罵他沒人性，

騙了活人還要騙死人。

眼看著就要打起來，

常三叫楊五娃說利害：

“大事小事你要分清，

說甚都應該成這個婚！

“榴花面前我去說情，

兄弟就當是為了革命?！?/p>

老郝：“黃道吉日就在今，

要讓張掌柜看著你們成親?！?/p>

洞房就在西廂房，

伙計們前后院里忙。

樓上樓下掛起了紅，

吹手響吹細打進了門，

鍋碗瓢盆響成一分水，

豬羊二肉端在盤子里。

放拜禮張掌柜下了地：

“看著喜花我就有力氣！”

總管老郝一嗓子唱：

“一對新人入洞房?！?/p>

張掌柜一月多沒吃飯，

這一頓半個席直吃完。

常三想擋擋不住，

又要紅燒肉又要酒。

“這陣兒世事我才看透，

掙下銀錢又背不走?！?/p>

2

沖喜帶來了兩日喜，

張掌柜第三天就咽了氣。

吃席的人還沒走完，

吹鼓手只把調(diào)調(diào)換。

老郝知道這回光照，

一應等行早就準備好。

前腳張掌柜入了土，

后腳楊五娃就上路。

又買火藥又買槍，

走馬奔馬都買上。

給人說還要干老本行，

背地里大伙兒都武裝。

鄂前旗草原扎營盤，

半天就能打到定邊。

巧巧繡了一面旗，

鐮刀錘子迎風起。

大伙計小伙計比本事，

馬上馬下靶子都落地。

頭號盒子紅纓纓，

楊五娃槍槍中靶心。

二號八音子掛穗穗，

大伙兒叫巧巧“馬上飛”。

老郝做了一門榆木炮，

一炮就把個沙梁炸平了！

常三還當交通員，

出門又挑起貨郎擔。

人有精神馬有膘，

就等常三的消息到。

3

酒肉馱了一個騾子隊，

黑馬隊花馬池收鹽稅。

常三送來了雞毛信，

他到靖邊聯(lián)系赤衛(wèi)軍。

四處布下絆馬索，

游擊隊半路上打埋伏。

榆木炮架在沙梁上，

老郝把距離細測量。

曬干火藥裝鐵撒，

又怕火鐮不打火花。

點著煙鍋冒煙哩，

火苗恨不能噙口里！

隊長楊五娃下命令：

“這一仗咱要打出威風?！?/p>

“首先要干掉‘八岔胡，

再徹底消滅這群癩皮狗?！?/p>

“我倆承包‘八岔胡，

死也要摘他項上西葫蘆?！?/p>

大伙計小伙計表決心，

老郝為多打一炮傷腦筋。

巧巧當上了副隊長，

“不要逞英雄，我們第一次上戰(zhàn)場?！?/p>

游擊隊半前晌埋伏好，

黑馬隊半后晌才過來了。

大伙計小伙計裝獵戶，

路畔上烤山雞和野兔。

“八岔胡”馬上搖晃著來，

“小獵人，你們的野味賣不賣？”

兩人就地馬步蹲，

一個打腦門一個射心。

“八岔胡”一個倒栽蔥，

死在馬下直挺挺。

黑狗子醉了酒沒反應，

槍響箭落又掉下幾個人。

老郝的大炮一聲響，

鐵撒子飛得像雨一樣。

楊五娃一馬沖過來，

幾十支槍聲似篩子篩。

一個“黑皮”藏在馬肚里，

楊五娃打了他一個啃地皮。

一個“黑皮”舉刀往前沖，

巧巧的八音子打在腦門心。

一個“黑皮”斜刺里跑，

絆馬索絆倒活捉了。

一個“黑皮”鉆進毛腦柳，

“大黃”咬住了他黑屁股。

黑馬隊還想往后逃，

赤衛(wèi)軍吹響了沖鋒號。

紅旗一展草原上紅，

赤衛(wèi)軍沖過來一陣風。

晴格朗朗天上飄雪花，

心里頭又好像把雷打。

“繳槍不殺”震天，

黑皮們都乖乖投了降。

4

草地上掛起一盞盞燈，

殺豬宰羊招待赤衛(wèi)軍。

一條條哈達獻給親人，

蒙古包里響起馬頭琴。

雙手端起一杯杯酒，

巧巧跳起了擠奶舞……

大家都夸常三本事大，

跟赤衛(wèi)軍也能說上話。

“共產(chǎn)黨就好比娘舅親，

咱游擊隊赤衛(wèi)軍一家人?！?/p>

小伙計改叫小同志，

正怨老郝的鐵撒子。

“十匹黑馬九匹傷，

還要請獸醫(yī)來幫忙?！?/p>

大同志也要學打槍，

弓箭還掛在馬鞍上：

“早曉得這黑馬是咱的，

就到花馬池去打埋伏?！?/p>

“這一仗贏了個開門紅，

咱不要尾巴翹天上打能能。

“黑馬隊是大意失荊州，

不知道眼皮底下有槍口。

“一棵白菜九條根，

這一仗也要感謝赤衛(wèi)軍！”

常三帶頭鼓起了掌，

“楊隊長說到心坎上。

“萬里長征這是第一步，

發(fā)展壯大咱還要打日寇?！?/p>

“人家偷牛我拔樁，

你們說我冤枉不冤枉？

“要是沒我的大炮聲嚇人，

黑馬隊怎一個個都發(fā)暈！”

老郝的話還沒說完，

大伙兒笑下一河灘。

蒙漢游擊隊出了名，

“馬上飛”響遍陜甘寧。

尾歌

常三捎來榴花的信，

抗大畢業(yè)了去河東。

“論持久戰(zhàn)”指方向，

山山峁峁上擺戰(zhàn)場。

妹妹我要去太行山，

跟上八路軍游擊戰(zhàn)。

妹妹我要去打鬼子，

娘子關上當真娘子……

榴花我不怨五娃哥，

為革命做貢獻你沒錯。

怨就怨民國太腐朽，

一手遮天的是惡霸地主。

怨就怨民團和土匪，

逼得哥哥有家不能回。

怨就怨鬼子來侵犯，

想跟哥哥見面沒時間。

聽說哥哥打了勝仗，

妹妹延河畔把歌唱 。

聽說哥哥打了勝仗，

妹妹心飛到草原上。

今生不能成夫妻，

革命道路上咱站一起！

“哥哥你走西口，

妹妹跟你爭上游……”

要找榴花你背上槍，

咱們一搭里打東洋。

要找榴花你來太行，

咱把鬼子消滅在那山岡。

要找榴花你來青紗帳，

看咱千軍萬馬多雄壯。

要找榴花你聽軍號響，

大刀片子哥哥要磨亮。

是騾子是馬上路看，

咱二人抗日戰(zhàn)場上見！